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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叶谣

2020-07-09符浩勇

阳光 2020年7期
关键词:警卫员黄家老两口

二喜八岁那年,家乡连遭大旱,庄稼种下就枯或没发芽,多半年几乎是绝收,人们吃光了家里的粮食,接着挖山上的野菜;野菜吃光了,就啃草根树皮,一片赤地连着坡峦十里向山外延伸。到了这种地步,逃荒潮就开始了。

爹那天拎着个旧包袱出门后就再不见回还。娘苦等了一个月余,然后说,不能再等下去了,要想活命,还是出门逃荒去吧。

逃荒的人流潮水一般,一路往东。娘说,东边富庶,能讨到吃的。可事实上,到处都是逃荒的人群,黑压压如大片蝗虫过境,想讨到点吃的很不容易。一路上,饥饿的人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步履艰难,哀鸣之声不断,时不时的就有人坚持不下去了,躺倒在路旁,奄奄一息。二喜看到,有人直接就死在路上,情状惨烈,心里害怕,问娘,啥时才到东边啊?娘不说话,只是摇摇头。又过了一天,娘说,咱们不往东边了,娘带你往南。南边山里,人少,兴许是条活路。

娘身上背一个破包袱,手拄一根木棍,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木碗,二喜空着手跟在娘的后面。她们已经走了一天,荒山野岭,见不到一户人家。娘把身上仅有的一点吃的都给了二喜,二喜让娘也吃,娘说她已经吃过了。可二喜还是觉得饿得不行,她说她实在走不动了,坐在地上起不来。娘不让,说要这样死路一条,硬拽着她继续往前走。

天黑了,二喜和娘终于走进了一个小山村。村里的人家早已关门闭户,村里静悄悄的。有户人家的窗户上透出微弱的灯光,母女俩便朝那处灯光奔去。摸索着走到了那户人家的门前,二喜听到娘深深地吁了口气,像是终于放下心来的样子,可突然又看到娘的头一歪,整个人就栽倒在地上。

娘,娘——

二喜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蹲下来摇着娘的身子喊娘,可娘的身子软塌塌的,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便失声大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屋里的人家。大门“咿呀”一声开了,走出一男一女两位大人,女的手护着火油灯看了看地上晕倒的人,像是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便招呼男人,把人抬到屋里。

娘还是昏迷不醒。二喜心里害怕,是不是娘要死了?哭个不停。女主人摸着她的头,安慰她,说不用怕,娘会没事的。他们端来米汤,一点一点地喂给娘,过了一会,娘终于醒过来了。娘望着屋里的情形,挣扎着要坐起来。但娘的身体十分虚弱,撑不起来,就对二喜说,二喜,跪下!给大伯大娘磕头。二喜跪下去就磕头,两位大人连忙将她扶了起来。

这个小山村叫黄家村,村里的人家都姓黄。两位男女主人的年纪看上去都要比娘大好多,娘让二喜叫他们大伯大娘。黄家老两口人很好,不仅让她们娘俩住下来,管吃的,还给娘抓药,说安心将养些时日,娘会好起来的。

二喜很懂事,又勤快,不仅悉心地照顾娘,还揽下眼下的活,扫地、晾衣、拢鸡、烧火、添柴等等,这些她能干的活,不用人叫,主动卖力做。见到黄家老两口,总是一口一个大伯大娘,甜甜地叫着,极是招人喜爱。

黄家老两口有个儿子,才两岁,老来得子,十分疼爱,取名祥生。祥生第一次见到二喜时,两只圆溜溜的眼珠子就一直盯着她看。姐姐,叫姐姐。他娘哄引着他。他牙牙学语地叫着姐姐,伸出手,要二喜抱。二喜抱他时,他笑得很开心。二喜抱了一会,交回给他娘,他就哭,一直闹。二喜重又抱回他,他不哭却笑了。

这俩孩子好像很有缘分呢。黄家大娘笑着说。

娘若有所思。不一会,娘说,二喜,你抱着小弟弟到外面玩去吧。

几天后,黄家来了个老者,鹤发,大胡子。黄大伯恭请他在案前坐下,案上铺一张红纸,搁一支笔。老者拿起笔,在红纸上边问边写,先问了黄大伯,然后又问娘。二喜听到娘说了她的生辰八字,娘躺在床上,声音微弱,老者听不清楚,由黄大伯大娘一传一递,一递一传,重复了几次。老者写完后,从包里取出一本旧书翻看,又掐着指头算来算去。二喜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但老者走后,她看见黄大娘很郑重地把写好的红纸叠好放进很深的米缸里。

当二喜听娘说要她留在黄家当童养媳时,她哭了,说她不留下,她要跟娘走。娘说娘不走了,也顾不上你了,这方水土虽然贫瘠些,但扎下根苗也会长出枝叶。留下来吧,兴许能捡你一条活命。

娘在黄家躺了两个月余,病情愈发加重,缺少针药,挺不过来,撒手走了。

二喜留下来了,改口叫黄家老两口为爹娘。黄家老两口待二喜很好,不是亲闺女,胜似亲闺女,慢慢地二喜就从丧母的悲痛中走了出来。

二喜不知道什么是童养媳,但她知道要照看好弟弟。娘就这样说过,她只要照看好弟弟,让他健康平安长大就好。

自从二喜来后,祥生也怪,他不怎么缠娘了,一睁开眼就要姐姐,不见姐姐了便哭便闹。祥生不爱待屋里,二喜就把他抱到外面玩。屋前的空地上,几只蜻蜓飞来飞去,祥生蹒跚着去捉,捉了几回,总捉不到,就闹着要姐姐去捉。二喜蹑手蹑脚地捉来一只。祥生拿在手里玩,没想到手背上被蜻蜓的细牙咬了一口,吓得他哇哇大哭。二喜连忙哄他,说不哭不哭,张开大口在他手背上被咬的地方哈气;又说蜻蜓咬,一点不痛的。旁边的树林里“嘤”的一声响起,紧接着整片树林就蝉声一片。二喜说,咱去看蝉叫,说着就把他抱到树林里。树林里到处是蝉声,祥生把头转来转去。树干上有只夏蝉一边叫着一边往上爬,二喜扯着二喜的手要她去捉。二喜说姐不会爬树,姐捉不到。祥生不肯,又闹了,二喜只好把他抱开。

草地上有一片含羞草,二喜拿根棍子撩一下,草叶就抱缩起来;过一会,草叶慢慢地又张开了。二喜用棍子再撩一下,草叶又抱缩起来了。祥生看得入迷。二喜說,这是含羞草。姐就是含羞草,你不要闹;你一闹,姐就伤心,知道不?祥生点点头,像是懂了,不再闹了。

虽然娘说过,二喜只要照看好弟弟就好,但她从小勤快,闲不住,时不时的也帮家里做点杂事,挑水、摘菜、刷碗、洗衣,洗尿片。做这些事的时候,她就让祥生坐在一边,祥生不愿意,就哭就闹。娘说,二喜你别理他,会把他惯坏的。可二喜舍不得,总是先停下来去抱他,把他哄好了再去做别的事。娘脸上总是笑。有一次当着她的面,娘对爹说,当初把二喜留下来是对的。爹说,是啊,有二喜这样,祥生也算有个照应了。二喜知道爹娘夸她,心里高兴。

爹心里高兴,说是祖坟冒烟了。娘则一个劲地夸二喜,说祥生出息了,可他不知道哩,二喜在家里辛苦哩。这家里多亏了儿媳二喜,像闺女一样孝顺。爹也附和,说是哩是哩,难得有这样的好儿媳啊!二喜连忙止住他们的话,说爹、娘,你们都快别讲了,咱不能让祥生在部队上分心不是!正说着,只见警卫员把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布袋“嗵”的一声放在八仙桌上,解开口子,露出白花花的银元。爹和娘都看得目瞪口呆,二喜也吓了一跳,山里人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的钱啊!这、这是怎么回事?爹结结巴巴地问。警卫员说,这是我们首长让捎回来的。我们首长说,父母老了,山里生活不易,让俺带回来孝敬您老人家的。爹听了,连忙将手摆了又摆,说不要不要,你带回去,告诉祥生,部队上打仗有用得着的时候,我们在家过得很好,让他不要总惦记我们。警卫员重又把袋口子扎好,接着又拿出一封信,却斜眼瞅了瞅二喜,欲言又止。二喜也是个聪明人,估摸着人家大概是有些话当着她的面不好讲,就说,爹、娘,你们陪部队上的人聊,我先烧点水去。

二喜心里甜蜜蜜喜滋滋,去到伙房,引火添柴,不一会水就烧开的。她一手提壶,另一只手拿着个碗,脚轻手快地踅回正厅。快到门口时,她猛地收住脚步,脸色大变,里面说话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

其实,这趟来,首长还有个重要交待,要俺传话,说他不能再耽搁二喜了,让二喜不要再等他了……那是警卫员的声音,说是传话,可听上去也有点难以启齿的意思。

天杀呀,良心喂狗了……这让我老黄家怎么对得住人家啊!没有二喜,我们这把老骨头早弃荒野了……爹大嚷起来,把八仙桌擂得“砰砰”响。

二喜听明白了,祥生这是要把她休了!祥生怎么这么快就变心了呢?她伤心欲绝,只觉得脑门一冲,眼前一黑,差一点没栽倒在地。但她很快就稳住了自己,心想父母老了,自己要撑住,不能在部队的人面前丢了山里人的面子。她不哭,也不慌乱,从从容容步入正厅,倒了碗水,瞅一眼警卫员。警卫员低下头去。二喜走到爹娘跟前,扑通一声跪下,抱着娘说,爹、娘,祥生在部队有出息,我们该高兴才是。他一定有他的难处。我从小携他带他,看着他长大,知道他心地好,或许他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才那样做的。只要他好好活着,还会回来的。我是你们的闺女吗,从八岁开始就是你们拉扯大的呀!二喜没忍住,还是哭了。

爹捶胸顿足,娘哭泣不止……

警卫员临走前,对着老两口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老人家要多加保重;一定要让二喜找个好人家……

二喜擺手止住他,说回去告诉你们首长,他想怎样便怎样,我二喜不会给他添麻烦的,告诉他,他好姐就好。又转过身来对爹和娘说,她是不会离开这个家的。祥生出息了,她要是这么一走,祥生就会落下骂名,世上人就会咒他陈世美,遭人戳脊梁骨。只要还有一口气,她就不会离开这个家。娘说过,地再贫瘠,只要扎下根,就会长枝叶的……

警卫员咬着嘴唇,没等到二喜说完,一转身就跑出门去,跑得比山风还快。山风只知道他嗷嗷哭了,但山风不会知道,祥生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他再也回不来了。

符浩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理事,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当代》《小说界》《北京文学》《天涯》等文学报刊上发表小说600余篇。著有长篇小说《四英岭人家》,小说集《不懂哭你就瞎了》《飘逝的紫围巾》《你独自怎可温暖》等18部。曾获海南省青年文学奖、海南省南海文艺奖、第六届全国小小说“金麻雀”奖、第三届中国金融文学奖和《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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