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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乡长

2020-07-09老匪

阳光 2020年7期
关键词:牛二

老匪

牛二犊那天到村里开会,乡里的包村干部老韦说上面有新文件了,要从长期在最基层滚打的村干部中选拔副乡长。全市要十名,每个县一名。牛二犊觉得这个事对自己来说纯粹是在天上飞着的天鹅,所以根本没放心里去,回家也没提过,而且几天过去也搞忘记了。但他父亲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非要他报名不可。他父亲是个风水师,人称牛大师,说什么十年前点穴葬祖,现在是家族要出人才的时候了。

听不得父亲唠叨,第二天牛二犊就到乡政府报了名,还从肉行割了三四斤牛肉回来,说是全家预祝一下,成功是属于我们家的。当然只是为了让老头子和老妈子心里高兴高兴而已。

誰也想不到,这事情上面办得特别快。五月报名,六月考试,七月面试。

牛二犊竟然也接到了面试通知,面试之后,竟然又接到了录用通知,要他到市委党校培训一个礼拜。

牛二犊这时才慌了起来,其实他并不想真的去当什么副乡长,因为他和老婆已经办养猪场好几年了,四十多头母猪、一大帮猪仔、还有一百多头肉猪,另外还有个果园,忙得够呛!当村主任还可以,大多时间在家里,有人找的时候才骑摩托车到村部去一下,办完事又可以回家养猪了,要是真的调到很远的乡镇当副乡镇长,那可就麻烦了。

牛大师却高兴得很,到处吹牛说自己的相地术不得了,龙穴才点了十年,这不,马上就要发达了。

所以,不管牛二犊如何推脱,牛大师坚决要二犊立马上市里培训,然后走马上任。

于是,像被牵着鼻子的牛一样,牛二犊就到了市委党校培训,这是他结婚以来第一次较长时间的离开老婆,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好在参加培训的十个人都是乡下村干,都谈得来,而且都爱喝酒,晚上大家到街头小店喝酒、猜码、大笑,谈一些自己或别人的故事。

培训回来,牛二犊说自己认得了本市最大的官儿——市委书记,说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姓蒙的汉子,他到党校讲了话,讲的还是本地话呢,态度相当的好,热情而豪爽,晚上吃饭时还跟他碰杯喝酒了。

还好,牛二犊只是被安排到离家二十公里左右的卧牛岭乡当副乡长。牛大师对于儿子到卧牛岭乡当官相当高兴的,说我们牛家走入官场,从卧牛岭起家,是最好的了,就像当年诸葛亮从卧龙岗起家一样,是发达之象。

市里要求他们在五天内备好行李到单位上班,县里打电话来指定了某日到县里报到,再由县里派车直接送到乡里。

于是牛二犊就这样成为了牛乡长。

乡里原来有三个副乡长,上半年第一副乡长黄冷西调到县里一个大局当副局长去了,牛二犊就是接他的班,分管处纠维稳和农业水利。

第一天上班,上午八点,牛二犊老老实实到办公室里坐着。

卧牛乡的办公条件还可以,五层的一座办公楼。乡党委书记、政府乡长、人大主席在四楼办公,一帮副职都在三楼。每个人都有一个办公室,小是小点儿,但办公桌椅、电脑、档案柜、长短沙发、饮水机之类样样齐全。

牛二犊从来没弄过电脑,到办公室后,也就没坐到电脑前的椅子上,而是坐到靠墙的沙发上,从旁边的桌子上扯来几张报纸,有点儿无聊地看起来。

国家大事、区县大事、新闻、旧闻,再是一些农业知识,不一会儿,几张报纸看完。一看时间,才九点。牛二犊站起来转了转,摸了摸脑瓜子,咕哝道:“天爷!这可怎么磨过一天?”

牛二犊干惯了农活儿,现在真感到无聊,就慢慢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踱步,很像电影里那些大战前的将军,一边踱步一边深思。

八月的南方,天气相当热。太阳一出来,热气就跟着出来了。牛二犊上身穿的是黑色圆领短袖衫,下身穿的是只吊到膝盖处的灰色长短裤,脚上是棕黄色泡沫拖鞋,觉得也蛮爽快。但形象却有点儿滑稽。

如果这时有谁进来,肯定认为这牛哥们儿不是副乡长而是个屠夫。

其实,牛二犊就是个屠夫出身。高中毕业回乡,看到村部圩亭下的几个屠夫天天有肉吃又有钱进口袋,是个“嘴角流油,口袋进钱”的行当,非常羡慕,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当然也是费了一点儿周折的,那些屠夫是不容许太多的人加入这行的,不说霸市,霸行是真的了,也有一些人曾经想挤入,但被人家找些是非或骂或痛殴一顿,便自己走人,落荒而去了。牛二犊入行第一天也被对面的一条壮汉找借口骂骂咧咧的,继而竟然伸手来抓牛二犊胸口的衣服。殊不知,虎背熊腰的牛二犊也是个火暴性子,而且从小就跟爷爷学过拳术,他右拳一挥,对着汉子手臂猛力一击。那汉子痛得龇牙咧嘴地放开了手。牛二犊弯腰捡起一块砖头高高举起,汉子见势赶紧转身就跑,砖头如飞而去,正中屁股。汉子踉跄了几步,这里牛二犊左手撑住肉案,翻身跃过,快跑几步一个“青蛙跳塘”扑过去,将汉子压在身下,挥起老拳就是一阵猛揍。汉子哭爹喊娘,其他屠夫赶忙跑来将两个人拉开。从那以后,牛二犊在这一行立稳脚跟,还成为他们的老大了。再后来,牛二犊看到猪越来越少,因为四面屯里的年轻人都跑到广东打工去了,只有老弱在家,地根本就没人种了,草长得老高,粮食少了养猪的人就少,想找头猪杀很是难找,已经开始到两百里外的铁城市郊找那些养猪大户要猪了,所以便放下屠刀,琢磨着自己养猪、办养猪场。这不,刚走上道,却跑到这里当什么副乡长了。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一阵令人讨厌的“嗡嗡”声引起牛二犊的注意,一看,原来是一只绿头苍蝇不知从哪里钻了进来,没头没脑地在办公室里乱飞。

二犊便拿起一张报纸追逐起来,但这小东西轻灵得很,明明见它趴在那里,但报纸还没拍到,嗡的一声就飞走了。折腾了一会儿,竟再也找不着它了。

牛二犊便从办公室里出来,伏在走廊栏杆横杠上,俯瞰着政府大院。

大院的绿化搞得蛮好,用瓷砖砌着分成几个花圃,一些或红或紫的花儿在绿叶的衬托下正灿烂地开着,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那些花二犊并不认识,感到有些奇怪,花都是春天开的,怎么初秋也开得这么好?

牛二犊看着看着,竟然想起了养猪。这么宽阔的大院子,如果用来养猪,能养很多猪的啊!

正想着,楼梯间响起有力的皮鞋踩楼板声,不一会儿上来一个人。二犊一看,是个剃平头的三十多岁的汉子。那人对二犊点了点头,便低头看他的长短裤和泡沫拖鞋,然后走过来向他伸出右手:“你好,我是刘振业。你就是刚来的牛二犊吧?”

牛二犊手忙脚乱地和汉子握上了手,他对握手还不习惯:“刘书记你好,呵呵!”他看过政务栏里的照片,认得。

这人正是乡里的刘书记。他和牛二犊握了手之后说:“走,到你办公室坐坐。”

俩人刚到办公室里坐定,刘书记就笑着对牛二犊说:“我看过你的像片,所以认得你。你报到的时候我出去开会了,所以没和你碰过头。”

“我剛来,原来是杀猪和养猪的,所以什么都不懂,不好意思。”牛二犊右手搔着后脑勺。

“没关系,慢慢来吧,而且你原来就是村干部,对基层工作还是很有经验的,当然,村里在组织纪律方面相对松散一些,以后这方面要多注意。我也是刚调到这里才两个月,对这边的情况还不大了解。有空我们就多下去看看。不过,后天我又要去市里学习了。”刘书记说着又盯上了牛二犊的长短裤和泡沫拖鞋,笑起来,“你刚来,肯定还不习惯。按规范来讲,上班时间是不允许穿像你这种长短裤和短袖衫的,也不允许穿拖鞋。不过,你刚来,而且原来的情况也特殊,今早就算了,下午开始可不能这样了啊!”

“好的好的。”牛二犊笑着回答。

“你不要以为上班是就这样干坐着,以后你会懂得,其实是‘一个萝卜一个眼,各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呢,就看你会不会工作肯不肯努力工作。有道是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既然我们走到这个位子上了,就得把本职工作做好,别的大道理讲多了没有用的。”说到这里刘书记停了停,看看电脑问道:“你没开电脑啊?以前弄过这玩意儿没?”

“从来没弄过,以前先是杀猪后来是养猪,忙得很的,从没玩儿过这东西。嘿嘿。”牛二犊憨笑着回答。

“这个得学,以后有些文件啊政策啊或有关一些知识啊都得上电脑看呢。”刘书记伸过手来拍了拍牛二犊的肩膀,又笑起来,“你身份转变了,思维、观念也得跟着转变啊,要多学一些东西。特别是我们基层干部,是‘万金油式的,得什么都懂点儿!隔壁的覃副乡长是城里人,大学毕业直接分配到县里再下来的,她可是电脑高手,有空儿多问问她吧。”

“哦?好的。”

“好。先这样吧,我有点儿事先上去了。以后有空我们哥儿俩再聊吧。”刘书记说着,又和二犊握了握手,就出去了。

牛二犊又在办公室里转了几圈儿,觉得这样下去真不是个事,看来首先得学好电脑。对,就按刘书记说的,向隔壁的覃娟副乡长请教吧。

于是,二犊出来,走进隔壁屋子,对那个正在盯着电脑屏幕看什么的女同志说:“嗨——覃副乡长你好!”

覃副站起来对他笑笑,这是一个长着白皙的瓜子脸、略显丰满的大姑娘:“牛副你好,有什么事吗?”

牛二犊大大咧咧地说:“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叫你教一下电脑怎么用。以后也好看点儿东西。”

“哦。”覃副离开桌子,“那去你那边看看,先讲个初步,以后你还得学会打字才行呢。”

于是俩人走进二犊的办公室,覃副到电脑前摁了两下儿,说:“先摁这个开机,再摁这个打开屏幕。”

片刻,屏幕上显出图标。覃副便开始讲哪里宽带连接啦哪里进入网站啦。

这时的覃副乡长是半弯着腰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拿着鼠标操作着讲解,她身段那曲线相当的优美。

忽然嗡的一声,早上那只绿头苍蝇不知又从哪里飞了过来,一下就伏到了覃娟那圆润丰满的臀上。

牛二犊来不及多想,一掌就拍了过去,“啪”一声,随即五指一弯,抓住,摊开手掌一看,苍蝇果然躺在掌中了,二犊高兴地大笑:“哈哈哈,早就想拍你啦!”

覃娟副乡长被这一掌惊得立即站直了身子,扭转过头来,恼羞成怒,瓜子脸涨红了,说时迟那是快,她伸手就往牛二犊脸上“啪”地扫了一掌,骂道:“流氓!”

“不是的!”牛二犊将手掌亮给她看,“不是有意拍你屁股,是拍苍蝇呢。”

“哼!”覃娟快速地扫了一眼苍蝇,但她根本不信,说话快得很,“三楼干净的办公室哪里来这么大的苍蝇?还不是你早就藏好的?老流氓!”

好,这次还加了个“老”字。这大姑娘骂完,气鼓鼓地跑出去了。

牛二犊望着那一扭一扭跑出去的屁股蛋子,觉得好笑。在牛二犊看来,这不是拍个苍蝇搞误会了嘛,不过就算真的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她发那么大的火,自己一个大男人还被这妞儿打脸了呢。我们山里人,男人女人们逗笑打闹多了,特别是晚上大家划拳灌酒的时候,扭扭大腿拍拍屁股蛋之类的,当玩儿呢。

牛二犊看了看掌中的苍蝇。唔,也许是拍时掌心凹了些或是那臀部弹性十足的缘故,这小东西还在动,它踢蹬了几下,竟然在掌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忽然,腰间的手机高声地唱起歌来。一接,只听电话里说:“牛副乡长吗?你好。我是乡里的纪委书记,姓严。有点儿事需要你过来一下。你出门往左,第六间就是我的办公室。”

牛二犊一愣,怎么?只拍了一下屁股蛋子就有纪委找,这单位也太那个了吧!

于是出来,顺着房间数着找过去。看到一块牌子上写着“纪委办公室”,就进去了。

原来,覃娟副乡长是跑到这里来了,眼下正坐在严纪委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低头弄着那双白皙的手,听见二犊的脚步声她也没抬头。

“坐那里。”严书记严肃地指着自己对面一个凳子,“你是新来的,而且来自最基层,情况是有点儿特殊,所以,我也不为难你。就说说刚才你跟覃副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严书记……”覃娟抬头看着满脸严肃的严书记,有点儿不满,“不是他跟我的事,而是……是……”

这好像有点儿难以在字眼上弄清,覃娟有点儿急。她是正宗名牌大学汉语言专业毕业的,讲究用词精准,严书记在这里用了个“跟”字,貌似将事情混入不清不楚之中了。

“那就说……”严书记停顿了两秒,继续严肃地说道,“他拍你臀部的事。牛副乡长,你刚才这个拍覃副臀部的事,是一种严重的不良行为。”

牛二犊赶紧说:“严书记,我不是故意的,是拍一只苍蝇……你看看,它还在这里呢。”

刚才正看手掌里的苍蝇就被叫过来,牛二犊一急便站起来走到书记桌前,将手掌在桌面一摊:“严书记请看,就是这个。”

严书记看了看,唔,掌心里还真有只绿头苍蝇,此时在他掌心里艰难地站立起来,摇摇晃晃的,貌似有点儿可怜。

严书记略一沉思,右手摸了摸下巴,然后说:“就算是真拍打苍蝇,也是拍错了地方,晓得吗?如果苍蝇落在桌子上,你就是拍烂桌子,也是小事。”

停了停,严书记又肯定地说:“晓得了吧?拍错地方了。”

牛二犊连忙点头:“晓得了晓得了,是拍错地方了。以后要等苍蝇停在桌子上了才能拍。”

这话貌似有点儿好笑,但严书记并没笑,自始至终,严书记都没有一点儿笑容。

美女覃娟副乡长更没有笑,她心底里坚持认为这个刚来的牛副肯定是大色狼一个,第一次见面就拍人家屁股蛋,可恶得很。

严书记站起来,从身后的书柜里拿来几本书,放到牛二犊面前,说:“这是有关纪律方面的书籍,有条文也有案件,你拿回去好好看看,免得以后再犯。好了,念在你是刚从最基层上来的,方方面面都有待提高,就……先这样吧。以后如果再出现问题,就不会这么轻松了。你先回吧。”

“好好。谢谢书记!”牛二犊赶紧抱了书本,出来了。

出了门,牛二犊第一个想法是命。对,这个严书记一身的肃杀正气,还真是坐这种位置的命。天下各行各业,各种人各自有自己合适的工种,唉,是不是自己就是个养猪杀猪的命?他祖上三代都是搞风水算命的,从小被熏陶,凡事都爱往这方面想。

回到自己办公室,他长舒了一口气,妈呀,以后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了,好怕人的哟。

接下来的几天,牛二犊天天都跑文化站,找有关方面的书籍带回办公室看。

他想,既然进入这个角色了,还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了,毕竟是专业干部了嘛,是真得提高自己方方面面的素质了呀,比如电脑应用啦、业务啦等等。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牛二犊正在办公室对照书本学习电脑,这几天他弄懂了不少,上网打字之类都略有提高。

突然进来一个三十出头的人,将门虚掩。

二犊抬头一看,并不认识,但觉得掩门不好,貌似要干什么见不得人事,便说:“不要掩门吧,开着。”

“好好。”那人答着,一边走近一边说:“牛乡长您好!我是原来这里的黄副的侄子,叫黄大条。”

“你……哦,原来是黄副的侄儿。”二犊点点头,想起来了,原来这办公室是黄冷西副乡长的,刚调任县里某大局的副局长,还是叫黄副。

是自己前任的侄儿呢,说起来也跟这办公室有点儿关联,这么一想,便站起来,热情地笑道:“你坐你坐,有么事吗?”

黄大条貌似混官场一般,走近,笑眯眯地隔着桌子向二犊伸出手:“也没么事,就是过来传句话而已。”

二犊还不太习惯这种握手动作,匆忙中还是伸手握上了:“哦哦,这个……什么说啊?”

黄大条低声说道:“是這样的,我小叔也就是黄副吧,今晚他回来,在底下街金龙山庄摆了个桌,请兄弟们坐坐……就是吃个饭吧。他让我过来隆重邀请牛副您,希望赏个脸。”

唔,原来是黄副邀请的,这个……牛二犊也晓得的,那个黄冷西副局长是本地人,在本乡本土经营多年,很有人缘,他邀请的,肯定得去,因为以后自己就在他这三分地做事啊,自己一个刚出来的农民,没什么娇气的,如此一想,赶紧笑道:“好的好的,先谢谢啦。”

“好,就这样,下午七点准时开饭。”黄大条说着,从腋下抽出一条烟塞到二犊怀中,“这是我孝敬牛乡长您的,也没什么好东西,普通香烟而已。呵呵。”

这是牛二犊长这么大第一次有陌生人给自己送东西,他头脑里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应答,就连推脱也忘记了,只是下意识地说道:“这个……这个不好吧?我们又不是亲戚……”

在二犊的认知里,只有亲戚或关系特别好的朋友才相互送礼,而且大多是节日相互走动的时候,你送我我送你的。

“哎呀,你接我小叔的班,跟我小叔就是哥弟呀,就是我的长辈啊,这个是比亲戚还要亲的嘛,不要见外,这只是我孝敬长辈而已,应该的应该的哩。好了,就这样了,我先回去了啊。”

说着这哥们儿就走了。

二犊发呆地站着,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香烟,倒真是普通的香烟,一条也就是一百块左右,好一会儿才摇摇头,暗想,这有点儿那个,不过……这小兄弟还蛮不错的呢,为人热情大方……只是,看样子也只比自己年轻几岁吧,怎么称自己为长辈,这有点儿……有点儿太过热乎了吧?

六点下班,二犊回宿舍洗了下衣服,半个小时后,他出来,步出卧牛乡政府大院,往底下街而去,他刚到这里,还不晓得金龙山庄在哪里,所以得先来一步,慢慢走慢慢看吧,权当散步。

步入底下街,原来金龙山庄牌子也蛮醒目,只是以前自己来卧牛乡都是到米市采购玉米之类猪饲料,没有注意这里罢了。

于是,他转入米市,了解玉米、谷糠之类价格,觉得貌似是有点儿涨价了。

心思放在了猪饲料上,这里看那里看了一会儿,才突然记起吃饭的事,一看,七点五分,要迟到了,于是赶紧急步转回底下街。

进入金龙山庄大门,便看到旁边有个麻将厅,有几桌麻将正在噼啪打着,十几个涂脂抹粉的漂亮妹子正在兴高采烈地打麻将。

二犊问前台道:“那个,今晚……黄副摆的酒桌在几楼?”

坐台小姐笑眯眯地看着他反问:“老板是哪里的?”

也许这个山庄还有个保密制度,因她不认识二犊,便这样问了,二犊便老实地答道:“乡政府那边,刚来的。”

“哦。干部,三楼嫦娥厅吧。”小姐笑眯眯地对他说,然后又低头做事了。小姐的收入可能比较高,对于普通的乡镇干部,并不太看重。这个乡镇的林业相当兴旺,外地收购木材的老板你来我往的,百千万老板见得太多了。

二犊觉得有点儿那个,自己过来吃人家的饭,没什么熟人带路,有点儿讨饭吃的味道。

没有电梯,他往上一级一级的拾级而上。偶尔有男女从上面下来,擦身而过。

在二楼楼梯转台处,有个漂亮的姑娘下来,在他身边停住了,看着他笑眯眯的:“老板您好!”

唔,这个山庄的服务员都是这么热情呀?二犊感觉良好,也微笑道:“服务员您好。”

“哎哟……老板你好帅哥哇!我是隔壁望牛乡的,叫牛二妞,很高兴为您服务。”姑娘说着便贴近二犊,踮起脚尖,伸双手抱上了他的颈脖,亲热地就在二犊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帅哥老板,我们现在就上去吧,让我好好地为你服务……”

二犊从来没经过这种阵仗,一下儿心慌了,感觉自己脸都红了,赶紧挣脱:“不啦不啦,有朋友在上面约吃饭的。”

挣脱后往上跑了几步,后面传来姑娘咯咯的笑声:“哎哟,你这个老板怎么这样怕羞啊哩?”

他还真的想不到,偏僻的卧牛乡,竟然还有这种地方?其实,这个乡虽然小而且偏僻,但其林业的根基相当雄厚,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就有飞机播种杉木松树,而八十年代初,在“谁种谁有”的感召下,山民大量地种植杉木,现在树龄已经三十年,树身有水桶那么粗,正是砍伐的高峰期,农民富有,老板也多。于是连带的产业也随着相对兴旺。

他想起刚才那个姑娘说的话,她竟然是自己那个望牛乡的,而且姓牛?莫不是什么远亲?哎呀,什么挣钱的事不好做,怎么能够做这种事情呢!他已经晓得,这个叫牛二妞的姑娘,是做那个让人脸红的生意的。

来到三楼嫦娥厅外面,听到里面已经人声鼎沸,二犊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貌似自己是在装老大,故意迟到几分钟一般。

二犊推门进去,里面传来那个黄大条的惊喜声:“哎哟,我们的牛乡长终于驾到!来来来,这里留有位子啦!”

到位子上还没落座,旁边一位年近五十、略显富态的白脸眼镜男子伸出手来:“牛副你好,我是黄冷西。感谢兄弟赏脸!”

哦,原来这就是自己的前任黄冷西,二犊赶忙伸手握住了,微笑道:“感谢黄局,感谢黄局。”他刚刚进入角色,也不晓得说什么好。

黄冷西握着手摇了摇,表示亲热,然后笑道:“今天回乡办点儿小事,本来不想打扰大家的,是侄儿摆桌邀大家过来坐坐。你是这卧牛乡的父母官啦,以后还得多多关照。”

牛二犊赶紧谦虚道:“不是什么官啦,为人民服务罢了……嘿嘿。”

“好好,我们都坐下,开桌啦!”黄冷西松开二犊的手,挥了一下,然后坐下了。

貌似这是等他一个呢,二犊感到更加不好意思。

刚才说话间,黄大条已经帮二犊打了半碗“龙凤虎”汤,这时便热情地劝他喝汤。所谓龙凤虎就是吹风蛇、山野鸡、山野猫。

然后斟酒,大家们相互碰杯,旁边的黄大条顺便介绍了一下,原来今天来的基本都是卧牛乡的脸面人物,派出所长、供电所长、工商所长,还有一些土豪老板,政府这边就是牛二犊。

吃饭吃菜喝酒,其間,黄冷西时不时来个黄段子或别的什么笑话,弄得场面相当活跃。

牛二犊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还是有点儿拘束的,他并没有放开量大喝,他觉得人家一帮都是熟人,而自己是误闯进来的陌生人。

黄大条不断地帮他夹菜斟酒,相当热情。

虽然牛二犊这几年都是养猪杀猪卖猪肉,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但官场商场酒局的四种境界,他还是听说过的。

第一境界:轻言细语。起初朋友们或刚刚见面,或初次见面,大家还未进入状态,对自己形象也有所顾及,相互持彬彬有礼之态。

第二境界:豪言壮语。三四杯之后,桌上逐渐热闹,扯嗓子、争说话、拍胸脯、许承诺、说大话、吹牛皮等等豪情万丈。

第三境界:胡言乱语。平日里不敢说的话,全都可以说出来了。

第四境界:不言不语。醉了,趴下了,想说也说不了了。

不用说,今天的酒局,一个多小时后,也顺利进入了第三种境界。

当然,第四种境界,主人并没有让其出现,因为大家开始胡言乱语之时,黄大条便及时将他们一个一个地送上楼休息去了。

其实,牛二犊的酒量是相当大的,他只是有点儿脸红,稍微有点儿醉意,大脑还是清楚得很的,他极力推脱上楼休息,但最终拗不过黄大条的热情拉扯,还是上了五楼住宿间。

黄大条为他沏好茶,便出去了。

牛二犊觉得这年轻人还真的很好,刚才酒桌上也看出来了,待人接物是那么的热情大方。他不禁点头暗道,这小子有前途。

跟一帮不熟悉的人应付,是的,牛二犊觉得今晚的酒局就是个应付,比不得在自己家跟亲友们喝酒来得痛快,他还真的累了,便脱了衣服,躺下睡觉。

刚躺下闭上眼几分钟,房间门悄悄打开了,如果二犊没修炼过气功,还真听不见。

他睁开眼睛一看,咦?是那个牛二妞进来了。

因为他脱了衣裤不好起来,只是歪着脑袋惊讶地问道:“二妞妹子……你,你怎么进来了……有么事啊?”

虽然他这样问,但心里有预感是那种事了,因为在楼梯间她就直接亲了他脸蛋一口。

“刚才你不是叫我服务员吗,我就是过来为你服务的呀……”二妞咯咯笑着便到了床边,一下坐到床沿上,伸手摸他的脸,“老板哥哥,不,是领导哥哥,你真的好帅哇!”

牛二犊身心惊了一下,这阵仗他可从来没经历过,而且他跟老婆是同屯的人,自由恋爱,他心里很看重这份感情,丝毫不想背叛,便赶忙将她的手推开,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二妞妹子,你,你……你赶紧走吧,这样……这样真的不好……”

“怕什么哟,又没人晓得……咯咯咯……”二妞笑得丰满的身子都在颤动,脸色也嫩红嫩红的,她觉得好玩儿,这么大个男人,对这种事竟然这么惧怕,相比那些客人,真的相差太远了,但就是这样她更觉得这哥们儿讨人喜欢呢。

就是这一句“没人晓得”,让二犊头脑清醒了,自己悄悄过来,只在桌上有人晓得他的身份,但二妞怎么晓得他是领导呢?这事有点儿那个。

二犊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然后长长吐出来,这是爷爷教的静功法一个细节,果然,心情就有些平静了,然后他睁开眼睛,看着牛二妞,问道:“你刚才说是望牛乡的,哪个村?”

“山沟深处,牛峒村牛峒屯的。”牛二妞笑道。

“哦……”牛二犊心里有了同情的想法,点点头,“那我们聊聊天吧,你也算完成了工作。你晓得我是哪个乡的人吗?”

“不晓得,我只晓得你是领导。”牛二妞老地实答道。

“告诉你,我也是望牛乡的,牛头村。”牛二犊看着姑娘的眼睛,想看她的反应。

果然,姑娘眼光略有些变异,眼皮也一跳,身子悄悄移了一下。

牛二犊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便又说道:“二妞,我也姓牛,也許百年前还是一家亲,我们是兄妹关系呢。”

“嗯。老辈人是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望牛乡是共同一个老祖。”牛二妞脸色恢复了平常的颜色,说着她站起来,拉了一把椅子坐着,距离床边一米五左右。

牛二犊心里也恢复了常态,他貌似长兄一般问道:“你家里是不是特别困难,是不是有人生大病了?”

在他的认知里,卖身女多是身世悲惨,不得不从事这种见不得人的活路。

想不到二妞摇摇头,答道:“没什么大病,困难嘛,肯定啦,我们山里人嘛,哪家不困难?”

二犊有点儿古怪地看着她,又问:“意思是……你家里状况跟屯里大多数家庭一样,只是普通的困难?”

“我弟弟也不读书了,跑东莞打工去啦。”二妞笑道,“我们家应当比其他人家相对富裕一些呢。”

“哦——”二犊点头,然后低头沉思,原来根本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过了一会儿,二犊才又抬头看着她说:“做这种还真的不好,这样吧,我有个高中同学在县城开了个小商场,前段他跟我说需要招一个女销售员,你可以去他那里做事,清清白白,以后嫁个好人家。”

二犊的有些理念,还是从报纸以及小说中得到的。

“月工资几千啊?”二妞好奇地问。

“这个……当然没有几千,刚去可能月薪一千五吧,以后慢慢提升,可能到两千,这样也是蛮高了。”二犊说的是实话,在县城里打工,月收入两千已经算很高了,大多一千五左右。

“哦——”二妞声音长长的,貌似没什么兴趣,然后又好奇地看着二犊问,“你呢,你是乡领导,月工资很高的吧?”

“我?”二犊随口说道,“也就是两千多吧。”

“哦——”二妞又来了个长音,然后说,“我还是干自己喜欢的事吧,谢谢你的好意了。”

“总这样不好吧?”牛二犊还是想劝她。

“没什么不好。我不想做太苦太累的活路,而且收入还少。我做这个,月收入六七千正常,有时还过万呢,轻松快乐,没什么不好。以后不想做了,嫁到远远的地方去,哪个晓得?我也不想嫁在我们山里,不想像爷奶爸妈他们那样困苦。”二妞说得很平静,貌似她做的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肉嘟嘟的嘴唇涂了口红,丰润的脸蛋也抹了香脂,手脚的指甲都染成暗蓝色,穿着暴露,一点儿看不出山里妹的样子。

停一会儿,她又说道:“其实,我说出来你肯定也不信,我们这些人的存在,对于某些阶层的人比如光棍汉来说相当重要,甚至他们会将这里当作半个家,有时他们会待在这里几天,寻找快乐,不想回家承受孤单……唉,有些事情,你可能永远没法晓得的……嫂子肯定能干又漂亮吧?”

牛二犊不知道怎么回答,便不再看她,转头望着屋顶。雪白屋顶的四个角,被蜘蛛结了一些网,日久染上灰尘,显得那么不协调。

二妞看了看他,然后说:“既然你认为我们貌似有些沾亲,不好那个,而且你也不想……那我就出去了。我还想挣其他生意哩,我要有多多的钱,出嫁以后做正当生意,当老板娘呢。这个……如果,万一我被老派抓了,还请大哥关照打点……”

牛二犊闭了眼睛,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你走吧。”

二妞开门出去了,二犊才睁开眼睛发呆。从前,他总认为,那些卖身的女人,肯定有一些苦处难处,比如被逼良为娼,比如家庭困顿等等,但刚才牛二妞的几句话让他的认知彻底翻盘。

突然,二犊看到天花板上一个小洞眼里,有什么光在微弱地一闪一闪。他感觉怪怪的,认为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便翻身起床穿衣开门出来。

下到四楼,看到二妞被一个男人搂着往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那男人有点儿老,左腿有点儿跛,穿着很像是山里出来的,二犊觉得那应当是某个山沟里的孤独光棍汉。

二犊心中生出莫名的伤感,眉头皱皱地下楼回去了。

星期五晚上,老婆打电话过来说玉米和谷糠有点儿少了,明天开车过去采购。二犊高兴地答着好好明天老早你就过来吧。

次日老婆开着小四轮农用车来到卧牛乡,二犊叫她先来乡政府休息一会儿,看看自己的宿舍,毕竟不知自己要待在这里多久,算是另一个小家了。

他老婆丰满高大,当跟在他屁股后面走进大院时,碰上的干部们都热情地打招呼。

下午,他们买了玉米谷糠还有酒肉之类,直奔老家。

牛二犊开车,老婆坐在旁边,一会儿又转头看他,心中偷着乐。

这是牛二犊当副乡长后第一次回家,算是荣归故里,晚上摆了三大桌,亲友们兴高采烈地扛来烟花鞭炮祝贺,大块儿吃肉大碗喝酒。

次日是周六,二犊跟老婆一起要带几个工仔去果场做事。

晚上,牛二犊正跟老爸和几个工仔喝酒,突然电话激烈地大声响起来。

他赶紧接了。

原来,卧牛乡那边出事了,他分管处纠和农业水利,必须马上赶过去。

职责所在,没二话,牛二犊告辞家人,出到院里,推了摩托,启动,直奔卧牛乡。

望牛乡和卧牛乡相邻,从二犊家里到卧牛乡只有二十多公里,但这乡级公路路况并不好,坑坑洼洼的,天又黑,二犊骑着摩托费力行进。

赶到出事地点的时候,事情已经进入基本稳定状态,但乱象还是很惊人,山坡下到处是人,人声嘈杂,貌似鸡鸭市场一般。有几堆火在燃烧,黑夜里忽闪忽闪的像鬼火似的。

二犊走近一看,原来是几个工棚被烧。

现场有三帮人,坡脚两头各一帮,中间一帮。一头是大坡屯群众,一头是木材老板,中间是乡政府干部和派出所干警。

有处纠组人员向牛二犊汇报了大概情况。

事情是这样:这一带大坡约有五百亩已经成材的杉木,大坡屯群众说是他们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种下的,而三个木材老板说是当初他们“三户联营”投资请人种植成林的,双方各有说法,争执不下。前几天,“三户联营”方到市里某保安公司雇用到五十个保安人员作为保护力量,挖掘机开路,来到这山坡脚下安营扎寨,马上就要有砍伐队过来砍树木出售;而大坡屯群众坚决反对这种行为,打电话给外出务工甚至读书的年轻人全部回来,加长柴刀柄,磨刀霍霍,说要拼命维护自己的权益。今晚,就是群众喊打喊杀而来,双方持械斗殴,有几个人受伤,刚刚建好的工棚也被砍坏烧掉了,好在有人及时报案,派出所干警和乡领导、干部马上赶到进行阻止劝导,不然事情就大了。

书记和乡长都到市里学习、开会去了,目前这里最高行政指挥官就是乡人大主席莫军武,次是派出所所长,再就到分管维稳处纠的牛二犊。

莫军武和派出所长恰好今晚都值班,早已赶到,基本维持了秩序。

仨人简单开了个碰头会,决定派出所长带领干警和乡政府干部继续维护现场稳定秩序,莫军武和牛二犊各带领处纠维稳组人员到两边调研稳定人心,然后交叉调研,以便搜集材料更全面。

牛二犊先负责“三户联营”这一边,就是当年三个老板联合成一个集体经营的一方。

这边山脚下本来保安就有五十号人马,再加上劝阻维稳的干部,一大帮乱糟糟的,叫的叫,喊的喊,根本無法谈话,牛二犊便找了个稍微安静的石堆角落,让处纠组人员去喊一个老板代表过来谈话。

一会儿,朦胧夜色中,一个身影向石堆走来。

八十年代初就当老板,现在最小也五十多岁了吧?是个什么样的人精?二犊想象着老板的模样,络腮胡?八字胡?或是光溜溜一根胡子没有?

“牛乡长好!”清脆圆润的声音传过来,是女人的声音。

二犊吓了一跳,老板是女的,并且还认得自己。

这时来人走近,凭借远处微弱火光的照耀,他看到,是个中年女性,火光下的身影有些婀娜。

再走近,借着微弱的亮光,二犊看到这女人的脸蛋漂漂亮亮,三十多岁的模样。

二犊犹了豫一下儿,答道:“你好。坐坐吧。”

刚才没料到是个女的,所以二犊坐的石条旁边原意是让老板过来促膝谈心的,但这是女老板,就有点儿那个,但也得礼貌地跟人讲一声吧,坐不坐是她的事了。

“好哩!”想不到,女人声音清脆爽朗地答着便坐到了二犊身边。

顿时一股淡淡清香传来,二犊虽然只是被动地闻到了,身心还是觉得相当的舒服。

女人坐的有点儿近,二犊都感到了一种挤压,当然也感到了那种体温暖乎乎的。

二犊不自觉地将身体往旁边悄悄移了一下。

女人相当敏感,她笑道:“牛乡长哩,虽然只是初秋,但山里的夜晚还是有点儿凉意的哩。”

二犊有点儿尴尬:“是有点儿凉,有点儿凉。”

二犊晓得这样被动不行,于是咳了两声,提高了声音,问道:“你是‘三户联营的代表吗?”

“嗯。”女人简单答一声。

“你三十年前种的杉木?”二犊还是感到奇怪,不禁扭转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看,更加确定这老板应当冒充的,因为真的太年轻了,这是任何保养都难以做得到的。

女子咯咯笑起来,“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好不好?告诉你,是我老爸当年种下的。”

二犊怔了一下,唔,原来是自己想象错了,按她这说法,是可以成立的,呆了一下,二犊又问道:“那……你真的能够代表得其他两户?”

女人晓得他觉得自己年轻,又是女人,于是颇为严肃地点头:“我就是三户联营的代表,当年我老爸是最大的股东,那两个人只不过入了点儿皮毛。”

“哦,原来如此。”二犊点头道。他也晓得,有些入股,是因为入股人是当地人或具有什么背景,别说入点儿皮毛,就是入干股都多了去啦。

女人看着他,又笑起来:“我晓得,你奇怪我为什么认得你。告诉你,其实我们还一起碰过杯喝过酒呢。”

二犊听她这样说,便又转头认真看了她一眼,片刻摇头:“不认识。”

“当然啦,牛乡长是贵人嘛,贵人多忘事!”女人说着对二犊就是一个媚笑,“我是黄大条的姐啦,叫黄金花,跟你同辈人吧。那晚在金龙山庄喝酒,我们在另外一间,但你过来碰杯时,我是看了个仔仔细细,我记得你的。咯咯咯……”

这么一说,牛二犊记起了那个年轻人黄大条,那小伙子还真的挺好,待人接物是那么的热情大方,他不禁点头:“原来这样的……”

“不好意思,我们这事打扰牛乡长啦。只怕刚才你是正抱着牛嫂子睡觉吧,被突然喊过来帮我们处理这事,抱歉啦。咯咯咯……”黄金花笑得娇躯乱颤,貌似又移近了二犊一些。

牛二犊不再移身子,再移就坐空了,他看向山坡下中间地带的火星烟雾,说道:“你说说这事吧,我分管处纠维稳这块儿,需要晓得详细的情况。”

“好。”黄金花点点头,说道,“我爸是个艰苦创业的农民汉子,在别人钓鱼、挖竹鼠、打牌、睡懒觉时,他却是到处跑做生意,创下了一份小小的产业。你也晓得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吧,有个‘五荒(荒山、荒坡、荒土、荒滩、荒水)谁种谁有的政策,勤快的人们到处开荒。于是,我爸带领两个人组成‘三户联营,投资在这一带种下了四百亩的杉木。我爸告诉我的,他们当年种下的就是四百亩。”

黄金花停了一下,又说道:“树木长大后,那些懒汉就开始眼红,曾经有多人半夜进入林中偷偷砍伐去卖,所以,我们决定全部砍伐销售,不然这样慢慢被人家偷完,岂不是血本无归了啊。你也晓得的,政策‘让一些人先富起来了,另一些人就眼红,这是时下许多地方都有的事。”

黄金花这么一说,牛二犊也是深有同感,他自己创办了养猪场、果场,也有些眼红的人背后说些风凉话呢。

他想了一会儿,才说:“这样……你们办理砍伐证了吗?”

“还没有。屯里群众一闹,这一片就被划为了纠纷地,根本无法办理砍伐证的。”黄金花说。

还是真有这一说,纠纷林地不能办理砍伐证。

二犊想了想,劝说道:“你们还是走法律程序吧,搜集原始证据,上法院打官司,法律判决给你们了,就可以办理砍伐证了,那样才合理合法啊。”

“以前谁晓得现在需要打官司?有些原始证据是无法找到或根本就没有的。”黄金花摇头说,停了停又说道,“当然,也有些证据的,比如我爸就有当年的大坡屯老队长和群众代表签字的承包山坡合同书。”

“哦,如果有老队长和群众代表签字,而且愿意上法庭作证,这官司还是打得赢的。所以,你们一定要走法律程序……如果蛮干,没有法律支持,你这林子是无法砍下去了。”二犊停了停,又说道,“你也看到了吧,屯里召集所有在外面的年轻人都回来了,他们决心很大的……你们带来的保安不是被他们砍伤几个了吗?工棚也被烧掉了,你们的人后退了几百米,你们难道还想继续强行砍伐?”

黄金花点点头:“看这个形势……是有点儿麻烦。但是,我不甘心!”

牛二犊觉得自己找到了突破点,继续说:“我说吧,在没有解决好纠纷之前,你们带来保安力量强行砍树,是不合法的。而且……可以说,这些保安每月就领一千多块工资,你想要他们帮你拼命是不可能的,装装样子还可以,今晚他们被屯人追打,就证明了这一点。所以说,我奉劝你们,还是走法律程序吧。”

黄金花默默地望那些混乱的人们好一会儿,才答道:“这个……看情况吧。”

虽然嘴里这样说,但看她的樣子,已经是有些无奈了。

于是,二犊乘胜追击:“就这么办吧。你们先带人走,不要再闹下去了,群众的力量很强大,再闹的结果,只怕对你们更加不利,回去搜集证据材料,好好地走法律程序吧。”

“……嗯……”黄金花不大情愿地回答,然后看着二犊说,“牛乡长,我晓得的,你也有创办过企业,应当理解企业人的难处,在以后事情的处理当中,希望你多多关照!”

“这个……”牛二犊点点头,“现在讲究依法治国,我们都会依法办事。你先回你们那里去,将人先带回去吧!”

“嗯——”黄金花拖长声音答道,站起来,递给他一张名片,“牛乡长是个好帅哥,希望以后多多联系。”

在二犊伸手接名片的时候,黄金花突然弯腰抱住了他的脑袋,在他脸蛋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转身走了,走出几米后才说,“谢谢你的关心。”

二犊摸着刚刚被亲的脸蛋,觉得这女人有点儿特别,然后打开手电看名片,原来黄金花还是县城著名的“黄金地产公司”老总。

他摇摇头,商场上的女人呀,就是有点儿太那个了,还是自己的老婆好。

他打电话和莫军武主席联系了一下,俩人按原计划行动,交叉调研,以便搜集更齐全的材料,毕竟各人的调研方法都会有所不同,这样,有利于以后事情的解决。

二犊站起来,看向坡脚东头的那帮群众,心里有了某种不满。在大家都有机会创业时,自己懒着不做事,而人家成功之后却眼红搞破坏,这种事情不能支持。

坡脚东头的群众这边,刚才乡人大主席莫军武在这里调研的时候,秩序还是可以的,莫军武三十多岁、年轻力壮、人高马大,而且是本乡人,群众都晓得他是部队复原回来的,懂得军警拳术,又是乡里大领导,群众觉得他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莫军武一走,现在这里压阵的是派出所李教导员和覃娟副乡长,还有几个干警和一帮男女乡干部。

那个李教导员个子瘦高,每餐饭量就一小碗,声音尖细,好像是户籍管理出身的,为人态度相当好。只是他力气比较小,去年春节期间,街头骗子张狂,他去巡街,抓到一个五大三粗的骗子,使尽吃奶的力气才将人家一只手扭到背后,但只两秒钟,人家单臂那么一反,手臂又回到前面了,他反复扭了几次,结果都同样。当天是街日,被群众看到,当作笑话传遍附近乡镇。

群众看到莫军武走了,闹事情趣又开始升腾起来。这不是说群众喜欢闹事,而是许多事实证明,闹事的地方,往往能得到上级的重视,正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比如某件事,多年拖拉着解决不了,但是,群众一闹,而且闹大了,上级立即责令当地政府赶紧进行整改,事情马上得到解决了。大坡屯群众也慢慢晓得了这个规律,于是,闹事了。不过,经过刚才莫军武讲解相关法律政策,大多数群众特别是老年群众已经消除了闹大事的想法,但有一些中青年还是存在这个想法。当然,这种想法如果没有带头人,也闹不起来。

话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坏人也是哪里都有的,这个大坡屯群众里面也有坏人。有那么三四个年轻人,长年在东莞混,从来不打工,就干些翻墙爬楼打闷棍的勾当,头发烫得红黄绿蓝,项链手链都挂上了,这年带这妞那年带那妞回来,满嘴的七鬼八怪,有传说他们不是五毒俱全也是三毒俱全了。

很自然,充当闹事头人的角色,就是他们了。

虽然妇女和老人们一再强调不能再闹了,上级已经过来开始处理了,但他们还是将事情往坏里说,七嘴八舌,乱七八糟,在他们的鼓动下,中青年男人开始骚动,一会儿变成乱喊:“打!打!”

“打死三户联营!”

“把保安打出我们的地盘!”

“打断他们的手,打断他们的腿!”

“打啊打啊……”

一帮人喊着开始往前拥。

覃娟副乡長和李教导员赶紧组织干部们站过去,大声劝说,劝他们不要冲动,要走法律程序等等,那边喊,这边劝,人声鼎沸一片嘈杂。

“大家们冲过去啊!”有人在后面喊。

“老派有枪啊,小心!”有人提醒。

“怕什么,我们是人民群众,难道他们会向人民群众开枪吗?”有人鼓动。

虽然这样喊,人群前进速度并不快,只是挥拳头喊,偶尔迈出几步。因为他们面前站着的是派出所干警和乡政府干部,他们与他们无冤无仇,有的还是相当熟悉的人,曾经喝过酒,甚至,以前和以后,他们都会去找他们办事,而且,有的干部从前就曾经帮他们屯建设自来水、公路等等基础设施,他们面对的已经不是刚才外来强行砍他们木头的老板和保安,所以他们有所顾忌,只是喊声大速度慢,多数人只是跟着大家起哄造势。

不过,坏人的想法却是不同的,头发烫得红黄绿蓝的四个家伙,此时却瞄上了覃娟副乡长。这美女就站在他们面前不远处,她和李教导员是领导,两个人都站在干部们后面指挥,当然也喊话。

四个人趁着群众和干部处于胶着状态,他们相互眨个眼,悄悄向覃娟和李教导员挤去,当然,他们最在意的是覃娟,虽然晓得不会有什么大的收获,但是总想趁乱摸弄一下美女大学生领导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黑,混乱,推推拱拱,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覃娟和李教导员面前,红头发激动地伸手向覃娟臀部抓去。

覃娟根本想不到红头发会这样,因为今晚过来这么久,基本都是双方对话,讲道理,从未有人对他们动过手,所以,红头发一下得手,满满地抓了一把,覃娟顿时尖声惊叫:“啊!”

旁边的李教导员本来还在大声劝说,这一声惊叫,他扭头一看,原来覃娟被坏蛋摸上了,便大喝道:“住手!”

因为俩人站得很近,李教导员喝叫之后扑过来要抓开坏蛋的黑手,但红头发反应更快,他松开抓臀的手,迅速而有力将李教导员一推。

李教导员尖声一叫,往后倒下去。

红头发是他们四人团伙的头人,在东莞那里玩得比这过火的都有,所以并不怕,回身将覃娟也推倒在地,好在山坡下到处都是野草,人倒是没有受伤。

后面三个同伙见大哥得手,都非常兴奋,扑过来,他们约定就是将覃娟弄翻,然后大家扑上去尽情摸弄一番玩耍。

就在四个人伸出罪恶的黑手之时,一声暴喝响起:“谁敢乱来!”

后面黑夜里一条虎背熊腰的大汉几步冲过来,将挣扎着要爬起的覃娟一把抱住,后退几步,让她站住了,然后站到她面前,吼道:“再乱来我就不客气了!”

“哪个跟你客气!”红头发闯荡江湖多年,恶仗也干过不少,摸弄理想正要实现,却被这汉子破坏,心中大怒,他从腰间拔出尖刀扑向汉子。

“啊!”覃娟副乡长尖声叫道,“牛副小心!”

自从那次拍屁股蛋之后,覃娟还没叫过一次牛副,现在她叫了。

牛二犊根本不怕,他是跟爷爷学过拳术的,像这种小子,三四个不在他话下。

只见他略一歪身子,伸手一抓,便将持刀的手腕抓住,轻轻一扭,将尖刀夺过来,因恼火红头发恶意,抬脚一踢,将这家伙踢翻在地。

此时,李教导员已经爬起来了,他看到情况貌似要恶化,匆忙中掏出手枪,朝天上“叭”就是一枪,喊道:“统统住手!”

这是李教导员从警以来最激动的一次了:“往后退,双方都往后退!”

红头发被二犊狠劲一踢,滚翻在地,疼痛不已,爬了几次才爬起来,再也不敢上前,而是往后退了,他晓得自己根本不是这汉子的对手,甚至他们四个上去可能也不是对手,而且李教导员都打枪了,这事不能再蛮来了,他也不想真的进去待十天半月的。另外三个看到老大都退缩了,也赶紧往后退却,躲到了人群中。

群众那边也有老人喊话,叫小子们不要冲动,要听政府的话。

喊杀声停止了,中青年们都自觉地往后退,两边拉开了距离。

事态稳住了。

牛二犊往前迈出几步,双手一拱,说道:“乡亲们,本人牛二犊,隔壁望牛乡牛头村的,前几天刚刚到我们乡当的副乡长。原来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屠夫,年轻时也喜欢打架、喜欢搞事,就是大老粗一个吧!所以,做事可能还考虑不到细节,有欠周全,还望乡亲们多多担待!”

就这几句简单粗俗的自我介绍,反倒拉近了双方的关系,群众不再嘈杂,都在看他,认真听着。

牛二犊觉得,老板那边可以只听听代表发言,而大坡屯这边,得进入到群众中间去,因为这边涉及的人多,而且年代久远,有些事需要大家相互的回忆补充,于是他吩咐覃副和李教继续在中间这里带班,而他大踏步走进两百多人的群众中去。

“牛副……你小心!”覃娟副乡长小声却关切地说。她突然觉得,这个牛副原来这么可敬可爱,他不顾危险直入险境救自己,现在又直入险境去化解危机。因为那四个坏人也混在群众里面,也许随时会抽刀发难,或飞石砸人,所以她就相当担心。

“嗯。”二犊答应着,脚步没有停。

群众自动分开了一条路,让他进入到密麻的人群中。

牛二犊一步一步稳稳地行进,也是相当地小心,因为刚才情况已经明显暴露,群众里面也有坏人。他一边走一边环视四周,看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是六七十岁的老爷老奶都有。

二犊的心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甚至有些沉重。

可以说,在走进群众之中之前,他认为这些闹事的群众非常可恶,人家投入了许多的资金、人力、心力,才有今天如此巨大的产业,几百万的产业,而你们眼红了,便来抢夺人家的劳动成果;但此时,他却突然觉得也许其中另有隐情,如果只是眼红闹事,这么多的老爷老奶怎么也来了呢?

有了这心思,他觉得有必要慢慢跟群众了解一下,而不是简单走过场。

终于,二犊来到群众的圈子中间。

他又拱双手,向四周拱了一圈儿,然后微笑着说:“乡亲们,刚才说过,我也是个农民,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而我老爸老妈老婆现在还在家种地、养鸡、养鸭、养猪……就是说,我们大家都是平等的,大家都打开心扉说心里话吧。”

二犊放下雙手,又说道:“我是想跟大家们聊聊心里话的。”

周围的群众中有人在小声议论。

二犊从衣袋里掏出香烟,走近群众,微笑着发了一圈儿,然后又返回人圈中央,爽朗笑道:“很对不起,香烟不够分,以后大家有空可以到我办公室坐坐谈谈心,那里香烟开水包够。呵呵。”

看到他笑,又听他这话,有群众也笑起来,得了烟的便啪啪地打火点烟,在明明暗暗的火机、香烟火光中,气氛变得温馨起来。

二犊晓得,是该谈正事的时候了,于是,他微笑道:“我晓得,这么个黑夜,男女老少都过来,是为了解决事情,不然这时大家都已经休息了。这样吧,大家推选几位晓得事情真相的老人过来,我们聊聊。”

他说完,微笑地看着大家。

人群中小声议论了一会儿,终于走出十几个老爷老奶。

二犊捡来一块儿略平的石块,对一位看上去年纪最大的老奶微笑说:“大娘,你坐这里吧。”

他自己将解放鞋脱下来当垫子,也坐下了,然后转头看了老人们一圈儿,说道:“我们都静下心,坐下来,好好聊一聊。这种事情急不得的。”

几位爷奶觉得这个牛乡长和蔼可亲,而且也是农民出身,父母老婆孩子等家人都还在望牛乡那里干农活哩,是跟他们一样的人,于是,心里也没什么紧张,在跟二犊寒暄了几句后,谈话便进入正题了。

老人们告诉牛二犊,当年是有“三户联营”来找屯里想租赁连片大坡种植杉木,但那时候人们都还喜欢到处放牛,需要连片山坡作为牛场,屯里就没有同意,但“三户联营”的头人黄冷北老板却不顾屯里意见,黑夜里拎酒肉找到队长家喝酒,然后塞钱给队长,私下签订了租凭合同,群众代表签字之类都是他们模仿写上的,几天后便带领另两位老板以及几十号工仔强行上坡赶牛下来,然后挖坑准备种植杉木。大坡屯群众晓得后,马上组织人马上坡,将他们赶走,最后是他们刚挖了几十个坑,一棵树还没种下。

“一棵树也没有种下?”牛二犊吃了一惊,刚才黄金花说是种下了四百亩杉木的啊!

“对。一棵没种。”

“当时还放牛的啊,如果种树了,牛往哪里放?”

“是真的没种下一棵树。”

一帮老爷老奶争相发言。

看着老人们七嘴八舌真诚的样子,二犊相当吃惊,难道天下还有这种事情?一棵树没种,却说种植了四百亩,而且还带人马来砍树,如果真是这样,那不是狗胆包天吗?!

二犊不禁问道:“一棵树没种,那……现在大约五百亩的杉木是怎么回事?”

“是我们大坡屯群众种植的,因为别人都想过来种,所以屯里开会决定自己种,家家出劳力,屯集体所有。”有个大爷说道。

“哦——”二犊沉思了一下,问道,“以前闹过吗?或者就这次他们直接过来砍树?”

“前年他们就想来砍,当时是乡政府判决给他们一百亩,我们屯群众都拦着不让砍,这次不知怎么喊成了四百亩。”

前年?二犊想起来,前年应当还是黄冷西在位分管处纠维稳和农业水利这块儿,而……唔,且慢,“三户联营”头人就是黄冷北老板,而他女儿黄金花、儿子黄大条是黄副的侄女侄儿……这事,看来很复杂了。

这事大了,自己难以解决的。于是二犊说道:“这样吧,这事儿是大事,我奉劝大家走法律程序吧,现在讲究依法办事,而法律是讲究证据的,当年……当年你们种树,应当有什么证据吧?”

一帮老人都向一个老奶看去。

老奶有七十多岁了,她看到大家都看自己,点点头说:“当年我是屯里会计,笔记本里都有详细登记的,现在笔记本就锁在我箱子里。比如哪家哪年哪月哪天出工几个人,哪天种下几多棵树苗,甚至哪天县林业局送给几多树苗,哪个林业干部送下来的,接待费几多钱,吃的是什么东西……等等,还有一些收支票据之类。”

“好!”老奶刚一说完,牛二犊就一拍大腿,“这就好了,有了这么详细的笔记和票据证据,再加上其他一些证据,这场官司你们赢定了!这样吧,大家回去搜集证据,上法院,一切依照法律解决!”

说完这句话,牛二犊闭目仰天,轻轻地甩了下儿脑袋,叹息了一声,他觉得自己差点儿先入为主,觉得三户联营那边在理,觉得是群众犯了红眼病,现在了解到的情况却是自己原来根本想不到的。

“打官司也难的。”老奶叹了一口气,才说,“不知老板他们给了老屯长几多钱,他已经搬到街上起楼房住了,还开了个小商店赚钱,也许还承诺其他好处,他已经彻底叛变当了汉奸,一口咬定杉木是三户联营种的,还写了书面证明。再说,人家老板有钱,容易打通关系,上面也有亲戚……唉——”

另外一个老妇也叹气:“牛乡长,我们不骗你,这树真的都是我们种下的啊。那年初冬,我还年轻,背着一岁多的儿子,天天在大坡上挖坑,好苦好累,但想着以后树长大了能卖钱改善生活,让儿子娶媳妇容易,我就拼命干……”

“那些日子真的又苦又累啊!”几个老爷老奶也连连点头。

“当年我也是背着女儿天天在大坡上挖坑种树的。”

“我的大儿子那些天正发烧呢,天没亮我就熬药装在瓶子里带上山……”

“我和孩子他爸也是天天鸡刚叫就煮饭装盒子里带上山,中午热一下就吃,然后挥锄头又挖……”

“我不知流了多少汗水,手都磨出了血泡……”

“唉!种下树苗,然后还年年砍杂树、除草、施肥……当年的日子,真的很苦很累……谁也想不到,现在树大了,可以换钱了,可以起楼房买机械了,可以置办家具、彩礼给儿子娶媳妇了,却有人过来抢我们的树,这是要抢我们的命根啊……”

四周人群又开始骚动嘈杂起来。

有年轻人喊:“爸,妈,我晓得你们当年有多苦有多累,这树,我不会让人家抢去,我会跟他们拼命!”

“对!哪个敢来抢树,我就砍死他!”

“砍!大不了一命还一命,我不能让我爸妈的血汗白流!”

“砍!大家走,不要再啰唆了!”

“走啦走啦……”

人群又开始涌动。

二犊赶紧叫大叔大婶们喝停自己的儿女,他晓得,儿女们还是听自己父母的话的。

果然,在老人们的一番喝令之下,涌动平息下来了。

牛二犊站起来大声说道:“乡亲们,刚才我们这里已经沟通得很好了,我晓得大家的冤屈,晓得大家维护自己权益的迫切心理。这样吧,我们动员三户联营马上撤走,然后大家也撤了吧,明天还要做活路呢,不能再耗下去了。”

人群中有人喊:“让他们先滚蛋!”

“叫他们快快滚蛋吧,不然我们就砍断他们的腿,想滚蛋也滚不了啦!”

“对,你们将那帮人赶走吧!我们去就不是赶人了,要砍人!”

“让他们滚蛋……”

牛二犊大手一挥,大声喊道:“乡亲们停下来,停下来,先听我讲一句话。”

经过刚才的事情,二犊在群众中已经有了一些威望,大家觉得这牛乡长平易近人、办事公道,所以他这一喊,人们还真的慢慢停止了喊叫。

喊声平息后,二犊又大声说:“乡亲们,现在国家讲究依法治国,你们的这个事,还得走法律程序,依法维护自己的权益。我可以帮大家找律师,大家也可以自己找。需要强调的是,一定要依法办事,不能乱搞蛮搞,那样对大家也是不好的,也不利于事情的解决。我马上跟那边沟通,让他们马上撤走!”

说完,牛二犊马上拨打电话,那边莫军武主席正好要告诉他,经过动员,老板们已经带着亲信和保安开始撤离了。

事情终于暂时平息下来。

次日下午,牛二犊刚上班不久,有一个跛脚男青年进来,一见他就高兴地喊外甥,然后就热情地敬烟,为他点火,弄得二犊莫名其妙。

经过一番复杂的关系梳理,二犊终于晓得,这跛脚青年是老婆奶舅家表姐的表弟韦大雨,而他也回忆起来,老婆的奶舅确实是在卧牛乡惊牛河下游的河边屯。

关系弄清楚之后,跛脚青年韦大雨便热烈邀请二犊今晚去奶舅家喝酒,二犊婉言拒绝,但韦大雨说你奶舅家里都杀香猪了,你不去的话,那是对不起亲戚啊。

二犊不知如何是好,便电话告知了老婆,老婆支持二犊去一趟奶舅家,她说奶舅一家待她们家很好,小时候她和弟经常跟父母去奶舅家的,奶舅年年给她们压岁钱,现在春节她弟他们也都来往的,牛二犊到卧牛乡工作,本来都应当先到奶舅家走亲呢,怎么把这事忘记了,现在他们找上门来了,哪有不去的道理?到街上买些礼品,赶紧去吧。

牛二犊一贯是很听老婆话的,而且也真的感到自己到这里工作,如果老婆的奶舅家都没去走亲,那人品就太差了。于是二犊关了办公室,和韦大雨到街上买了些礼品,搭着他的摩托车直奔河边屯。

不用说,这晚上亲人想见,分外亲热,结果就是一醉方休。

韦大雨长年在外面打工,只有春节才回来几天,这次是他腿受了伤,才回家休养的。当看到离屯两三里的那片土地的岸堤被刚过去的夏季洪水冲得垮塌的样子时,非常心疼,而他也看出了其中的主要原因,便回来找屯长了解,屯长无奈地告诉他,这事是从前年开始的,他也到乡里反映几次了,虽然每次乡里都答应尽快解决,也派人过来照了几次相,却一直拖拉到现在未能解决。恰巧,大坡屯的事情传遍乡里,韦大雨觉得这个新来的牛乡长是个不错的领导,便悄悄打探了一下,原来还是个远亲呢,于是设计了这么一个走亲情节。

次日早上,大家吃了早餐,韦大雨又骑着摩托送牛二犊回乡政府上班。本来早上二犊不想喝酒,但还是经不住韦大雨的热情相劝,喝下了七八两玉米酒,此时竟有些飘然的感觉。

骑着骑着,二犊感觉貌似走的不是昨天的来路,因为越往前路越烂,摩托车几乎是在坑洼小路上跳跃着前进。

“是另外一条路。”在前面駕驶摩托的韦大雨狡黠地笑道。

“为什么不走旧路,难道这路近?”牛二犊要回去上班,不想拐弯磨蹭耽误时间。

“外甥你急着回去是想早点儿工作吧?”大雨问道。

“是啊。”牛二犊觉得这家伙今早有点儿反常,“既然坐在这个位子上了,就要干好的嘛。我可不想迟到被人家看到影响形象。”

“可是,工作不一定要在办公室,在外面也是可以工作的。而且,这个还是你的重要工作呢。”大雨语气有些严肃起来。

二犊听他的语气,似乎是有什么事,难道是……又有什么纠纷?不禁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安心坐后面,一会儿就晓得了。”大雨说着,摩托车继续颠簸前行。

前面出现一条大河,原来是惊牛河到了。这条河是本县第二大河流,上游从邻省而来。现在已是初秋,河水消退了,如果是夏季,上游下雨发大水,汹涌的洪水像一群惊牛一般往下游狂冲疯撞,有些急流河段的岸边会冲起巨大的浪花,哗哗作响,令人感到恐怖。

惊牛河的水流随着四季更替深浅差别很大,夏季会河水大涨,有些漫水桥被淹没,人们无法过河,影响了当地群众的生产生活;而秋冬季节河水退浅得厉害,宽阔的地方会显露出大片的沙滩,那些沙滩经河水冲刷,光滑洁白,配以岸边随风摆动的翠绿芦苇,景致祥和而美丽。

牛二犊的老家是山区村,所以对美丽的河滩特别向往,小时候出来赶街,最喜欢和一群山里孩子到沙滩上光着脚丫跑,嘻嘻哈哈地捡那些花花绿绿的卵石玩耍,卧室里堆满了捡来的彩石。

此时,前面河中便是一片连一片的沙滩。

只是,这些沙滩被挖得坑坑洼洼,像极了一条逶迤而来的苍龙身上布满累累伤痕,特别难看。

上游两三百米处,正有两台挖掘机轰鸣着采沙,它们伸出长而有力的九齿挖勺,深深地往河底挖去,捞出满满一勺带水的沙子,然后往旁边的卡车车厢里倒。车厢上架着钢筋焊成的筛子,自动筛下细沙,大的卵石跌落车后。

韦大雨停下摩托,带着牛二犊走到岸边。此时他低头看着河岸,一言不发,心情相当沉重。

牛二犊随着大雨的目光,看到眼前三四百米的河堤被洪水冲垮了好多处,有的地方至少垮塌了两三分地,那些残缺像狼牙一样咬进绿油油的桑地,让这片土地显得破败不堪。

大雨找了个垮塌处跳下去,二犊也跟着跳下,走下河滩,在河滩上回头看,他看到,那些塌方处都显露着洁白的桑树根,有些桑树歪斜着,有些已经跌落下来,有的桑树已被阳光晒得瘦弱枯黄。

看着这些农民赖以发家致富的蚕桑地被冲毁,二犊心情沉重起来,他终于晓得了韦大雨的意思,也晓得了从昨天下午到现在,走亲只是这个年轻人的一个圈套,让自己看到这些场景才是他的真正意图,但他恼恨不起来,因为他感觉得出,这个圈套是善意的。

韦大雨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给了二犊一支烟,还替他点着了火。

“这些土地被冲毁,跟河道采沙有关?”二犊问道。

“肯定的!”大雨点点头,皱眉看着那些塌方处,然后转回身,指着面前说,“这里是个河湾,原来有囤积的大堆沙滩,能够挡住洪水的冲击。但这三年来,人家年年来这里采沙,洪水没有了障碍物,直接冲击河岸,导致了岸堤的垮塌。这些河沙貌似取之不尽,今年挖完,第二年洪水又将河沙冲到这里囤积下来,只是一年比一年少。”

“嗯。”二犊点点头,他也看出来了。

“我了解过,我们乡境内的惊牛河几十公里,都有这种现象,只是我们河边屯的这片土地冲毁垮塌得特别严重。长此以往,全乡沿河的一些土地会出现严重的流失。”

牛二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情况还真的相当严重,他是分管农业水利的,感到自己肩头的沉重,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们有没有向上级反映过?”

“反映了,去年屯长已经书面向乡政府反映,但只是办公室秘书和水利站过来照了几张相,回去后再没有什么结果。”韦大雨说,然后看着他,“前段时间屯长又去乡政府反映了,但办公室说分管这一块的副乡长已经调走,等新的领导过来以后再说。不过,这条河几十公里的采沙,会给经营者带来巨大的利润,想要阻止他们,自然是比较困难。前晚你在大坡屯大义凛然地为群众排忧解难,我们都晓得了,觉得有了希望,于是我就去找你了,事情就是这样的。”

虽然大家心照不宣,但此时大雨说了出来,二犊还是感到有些不自在,他摸了摸下巴,说道:“我也不是什么大义凛然,而是形势逼人。”

现在,何尝不是形势逼人?甚至是使命逼人!

“有个事,我想先告诉你一下。”韦大雨看着二犊。

“有事就说,磨蹭什么。”

“前晚你面对的是女强人黄金花,今早你面对的是她的亲弟,沙场老板黄大条。”

牛二犊呆了一呆,然后答道:“好了,我已经晓得,你回去吧。”

他看向不远处的那些机械和那些人:“那边有沙路出去,等下我喊乡政府司机来接我。”

说着,他往上游走去,同时打电话叫乡政府司机开车过来。

后面的韦大雨不再说什么,他晓得这个事也许会给这个外甥领导带来麻烦,但是没有办法,他只能这样。大雨是个颇有心计的年轻人,在外打工这么多年,他也为家乡在外的乡亲出谋献计不少,为讨工钱,甚至受伤。

想不到,这次自己是出谋迫使外甥走向麻烦甚至危险,而且这个麻烦危险可能会影响到外甥的仕途,他晓得那帮人的能量很大,外甥可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但他却又不自觉地这样做了。由于心里担忧,他爬回岸上,躲在一丛芦苇后面,偷偷看着往上游走去的牛二犊。

沙滩被挖得到处坑洼、到处卵石堆,浅浅的河水就在卵石堆之间分多股往下流淌。牛二犊在卵石堆间跳跃着往上走,心中越想越恼火。

起初是恼火采沙者太无德,光顾自己捞大钱,破坏土地、损害群众利益都不眨眼,就连群众举报了都不停止,胆子太大了!然后,想起采沙人黄大条,那个年轻人,当初自己还认为他人不错,待人接物很好,现在想来,那家伙是笑面狼,他给自己送烟,只是拉拢,请吃饭喝酒,也是拉拢,饭后睡觉妹子陪,更是拉……不,已经是手段,对,是阴险的手段!牛二犊想起在金龙山庄那个房间自己看到天花板洞眼中微弱的闪光,那是人家想抓自己的把柄,幸好自己不爱那一口,不然死定了。越想越恼火,最后,二犊心里已经是愤怒了!

此时,牛二犊恨不得给黄大条几巴掌。当然,这也是他刚喝了七八两酒,有点儿冲动的缘故。再当然,这更是韦大雨圈套中的一个细节。

也是合当有事,平常黄大条很少来河滩,因为他不仅采沙还有其他业务,但今天他老早就到河滩来了。

此时,黄大条站在靠近堤岸的河滩上,嘴里叼着每包五十塊的蓝龙香烟,眯着眼睛,看着轰鸣的机械不知劳累地工作着,心里相当高兴。这个采沙行业满不错的,一年为他挣了不少的钱,绝对比得上普通苦力者劳动二三十年。闯世界嘛,就得大胆,胆子大才能来钱。去年开始,就陆陆续续有屯队反映因河道采沙而导致河岸被洪水冲毁的事,但他根本没有停止,入秋河水消退露出沙滩就开始挖,上下游两套机械同时作业,可以干到次年入夏河水上涨才停歇,当然,如果仅仅是靠他自己,这事也干不了,他想起自己的小叔,那是他们家族的顶梁柱呢,自然,小叔也有收益。当然,自己手下一帮凶狠的烂仔,也是人们不敢惹的原因。

下游上来一个人,起初他并不关心,普通群众对他来说没什么好看的,这种人流血流汗一年的收入,都比不得自己轻轻松松这儿晃那儿晃几天的收入。只是那人稍微到近时,他偶然一看,有点儿吃惊,唔,怎么貌似那个新来的副乡长牛二犊?

黄大条先是从那晚金龙山庄的监控摄像中看出,这牛副有点儿难搞定,再是前晚大坡屯内线告诉他,这牛副鼓动人家搜集证据跟他姐打官司,他已经确定,这个牛副有点儿正气凛然,他们是扯不上关系了,丢纳马的,那晚上的酒肉算是让他白吃了。大条觉得,一个刚刚入职的农民哥们儿,翻不起什么大浪的,既然他不接自己的橄榄枝,而是走向了反面,那就让他走吧,也许到他哭着的时候,才晓得后悔。

这一大早的,牛副赶到这里来,看来是来者不善。黄大条如此一想,便装作看不见,转向一边去抽烟,反正他也不怕,有小叔呢,这农民伯伯翻不起浪。

其实,牛二犊早已认出黄大条,所以走近后直接叫道:“黄大条,你不要装着看不到我。我晓得的,这个采沙场是你的吧。”

大条听到这农伯点名了,便转回身来,看着二犊,面无表情地答道:“你一大早从河边屯那里而来,想必是在群众那里了解到一些什么情况了吧?对,这采沙场确实是我的,你不用客气,说吧,有什么不同的想法?”

说着,大条掏出香烟抽出一支含上,啪地打燃火机点着,然后歪着脑袋看二犊,吐出长长的烟气。这个转变还真的巨大,那天是送一条香烟到办公室,现在是站在前面而不发一支烟。小人就是如此嘴脸吧。

牛二犊心中有怒气,怒这家伙给自己设计艳事还准备摄像抓把柄,怒他不管不顾土地的流失,只顾自己狠狠捞钱,便沉声说:“据群众举报,由于你肆意采沙,导致了沿岸多处出现垮塌现象,土地流失非常严重。比如下面大湾处河边屯的桑地,就垮塌了不少,明年洪水一来,将有更加严重的垮塌。鉴于此,我以分管农业水利的副乡长身份严正口头通知你,采沙场停工整顿,随后将有书面通知。”

“嘿嘿!”黄大条看着二犊冷笑,“这河道的事,你还管不着吧?告诉你,我这是办理了采沙证的,经营范围是惊牛河流经卧牛乡的整个河段。”

牛二犊心里一震,原来人家早有准备。他想了想,说道:“你有采沙证也好,那应该是事前规划有具体范围,在不影响河道相关基础环境的情况下可以开采,而不是随便乱挖,难道你有证了,就可以挖垮河岸吗?”

这些天来,牛二犊还是恶补了一些业务知识的,模糊记得关于河道采沙的相关理论。

“我懒得理你说的这些,有本事,你去法院告我吧。嘿嘿。”黄大条有恃无恐。

“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如果你继续乱挖下去,政府肯定要依法治理。”二犊盯着黄大条,心里的怒火再次升腾,这家伙竟然想利用监控摄像掌控自己!他的拳头不自禁地紧握起来,真想揍这家伙几拳。

黄大条并不怕,他觉得自己年轻力壮,真打起来,这大叔哪能是自己的对手,便冷笑道:“难道你还想打我不成?告诉你,如果不想断腿断脚,就放马过来吧。哼!”

他这话也不是吹牛,他力气也很大,还真打断过人的手臂,那是一个跟他抢一个山坡杉木砍伐权的小伙子。黄大条不仅搞采沙业务,还搞其他挣钱的生意,比如砍伐贩卖树木、修建屯队公路等等,为欺行霸市而战他做的多了。

大条不说这话还好,这一说,更加激起牛二犊的怒火和争强好胜的心理,二犊喝一声:“我就打你这种小子!”跳过去,真的扬起拳头就朝大条的胸口击去。

大条也是有准备的,因为晓得前晚这牛副刚打人呢,他赶紧身子一歪,避过来势,但他想不到牛二犊是学过武术的,第一拳只是虚晃,紧接着第二拳闪电一般击到,咚一声,打中大条的左肩。

“啊!”黄大条一声大叫,往一边倒去。

牛二犊扑上去,将他摁住,又是两个老拳,“咚,咚!”

黄大条被打得龇牙咧嘴,一个劲儿地求饶。

二犊站起来,踢了他两脚,骂道:“以后,不要再想着算计我!”

“……”黄大条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但眼睛里闪烁着阴毒的寒光。

“嘀嘀!”后面响起小车的喇叭声。

是乡政府的小车到了。

“凡有可能影响到河岸及其他河道环境的采沙行为,你给我停止了!不然,你就等着上级处理吧。”牛二犊说着,也不等黄大条答应,转身往小车走去。

钻进小车,看到除了莫司机之外,水利站的卢站长也坐在后座上。

“牛副,你厉害!”卢站长看着牛二犊,竖起大拇指,眼睛里是敬佩的光。

前面的莫司机也竖拇指。

“我们先回去吧。”牛二犊说道。

莫司机挂档倒车,往回开。

二犊转头对卢站长说:“这几天,你抽空和政府办人员沿河摄像、拍照那些垮塌的河堤,还要有文字材料。”

“好的,我会尽量做得详细。”卢站长点头兴奋地答道,这几年,总有那个黄副制着他,干不成这个事,现在他看到了希望。

晚上,牛二犊靠着床头想事。

他觉得,上午的事,自己做得有些过火了,不应当跟人家打架,现在身份不一样了,以前在家,可以随着自己的脾气胡干,现在自己可是政府副乡长,这是一个形象问题,自己的言行,有时是代表了政府的形象。

他叹息了一声,为自己的莽撞行为感到后悔。

想起黄大条那个阴毒的眼神,自然地又想起他送的那條烟,自己并没有打开,而是随手丢在了档案柜里。

他出了宿舍,走到办公楼前,看到三楼纪委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便爬上三楼自己的办公室,打开档案柜,拿出那条香烟,来到纪委办公室前,轻轻敲门。

“哪位?”里面传出纪委严书记沉稳的声音。

“我,牛二犊。”

“进来吧。”

牛二犊推门走进去,将香烟递给了严书记,说明了事情原委。

严书记将香烟盒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最后将烟盒撕开,他们看到,里面是钱,数了数,一万块。

“二犊同志,你能够上交这些贿赂品,值得表扬。但是,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你才上交,说明你曾经有过动摇,那是错误的。”严书记看着他,严肃地说。

“严书记,我……我这是搞忘记了。”二犊感到事情的发展貌似有点儿不跟自己想的一样。

“记着,在我这里,没有忘记贿赂品的说法。”严书记口气更加严厉,“刚才的谈话我这里已经录音了。你回去好好写个书面检讨明天上午交给我。”

“好的好的。”二犊小心答着退出了办公室。不知怎么的,他在严书记这里总感觉到一种威严,他想,像严书记这种人才真正是当官的料,浑身都充满着一股浩然正气。

回宿舍之后,二犊翻开《中国纪检监察》等杂志慢慢地看。乡政府订有这类书刊,要求每个干部都要经常学习。然后,他从剖析自己心灵开始写下了一份检讨书。

次日上班,他来到严书记的办公室,将检讨书恭恭敬敬地递交给了严书记。

严书记认真地看后,点头道:“嗯,写得还比较深刻。”

“昨晚回去,我看了一些相关书籍,觉得自己在许多方面都还需要提高。”牛二犊老实地说道。

“很好。学习会使人进步。”严书记点点头,然后看着牛二犊,“就在刚才,刚刚上班,上面传来一个视频,是关于你收受贿赂——就是那条烟的视频。”

“啊?”牛二犊无比吃惊。他回忆起来,那天黄大条进办公室时,貌似有人影在窗口外晃动,看来,就是那个人将他们两个人的言行摄录下来了,应当就是黄大条的同伙。

牛二犊暗暗对自己说,以后做事还应当更加小心啊。

“好在你提前将贿赂品上交了。”严书记说着将检讨书放进抽屉。

然后,严书记看着二犊,沉声道:“也好在,昨晚我将我们的谈话都录音了。这事,我会以书面形式详细向上面说清楚的,你回去好好工作吧。”

牛二犊轻轻舒了一口气,他觉得这个严书记虽然老是一脸的严肃,但他还真是个好人,于是真诚地对严书记说道:“严书记,谢谢你。”

然后,他退出来,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二犊晓得黄大条他们觉得自己妨碍了他们的财路,在想办法弄翻自己,但他并不怕,他从小就是个不怕事的人;他还晓得,黄大条说有采沙证,就肯定有采沙证,因为大条后面有个黄冷西,那晚吃饭他已经看出,黄冷西是个善于谋略的人,河道采沙这么赚钱的事,他们肯定会办证,那样才能垄断。办理这个采沙证,需要水利、国土、环保等等部门同意才行,可见他们的能量是比较大的。

既然以自己的能量目前暂时难以阻止他们的采沙行为,二犊觉得,自己只能退一步,就是如何保护河岸。他心里感叹、无奈,天下就是有这种现象,对于某种事物,有的人在竭力破坏,而有的人却在尽力保护。

二犊想起去年高中同学聚会,一个比较要好的同学给了他一张名片,说自己在省发改委工作,有事可以联系,当时他认为怎么会有事找这么大而远的部门?现在他想,也许这个同学还真能帮助他。于是二犊打电话给这个同学,问他有没有河道防洪堤建设项目,可不可以划拨一些到卧牛乡来。那同学晓得他在卧牛乡当这个小领导,乐呵呵地答应说尽量帮忙,但估计不会很多,能弄到三四百米的指标就不错了,因为需要建设的地方太多了,而且他也不是什么领导,靠关系能弄一点儿是一点儿,他叫二犊寄相关资料,他在那边尽量求领导支持。

两天后,水利站卢站长将一份惊牛河河道采沙及其影响的资料和照片交到了牛二犊的手上。

二犊认真地看完了资料和照片,垮塌最严重的还真是河边屯桑地河岸那里。

那天早上他亲自查看过,河边屯的那段河道,如果没有坚固的防洪堤阻挡洪水,明年大洪来临,会有更大面积的垮塌。作为分管农业水利的副乡长,他有责任保护那片即将流失的土地。恰好老同学那里能够要到三四百米的防洪堤指标,刚好就够了那一段河岸的保护,二犊决定这个资金就用在那里。同时他也觉得,自己老婆的奶舅是那里的人,他们求自己尽力保护那一片土地,还为这个事特地摆酒邀请自己,现在,他觉得可以长长脸了。

牛二犊按照老同学的要求快递了相关资料,便又忙其他一些事情,比如乡村公路、村屯人畜饮水等等,一般都是入秋后开始实施,虽然是老板们跟县里各局办签订承包合同,然后下来实施的,但乡里也要跟踪进度以及督察质量。

这儿忙那儿忙忙了几天,直到老同学电话告知他防洪堤款项已打到县发改局,望及时去办理,牛二犊的心思才又回到这个事情上来。

这天下午,忙完其他事后,牛二犊带上乡财务人员小覃,乘坐乡政府小车直奔县城。

二犊首先去县水利局,他让莫司机和小覃在楼下车里等,自己爬上二楼办公室,咨询到水土保持办和水利建设办楼层房号,便先来到水土保持办。

办公室里有三男一女四个人,二犊简单说明来意,有个啤酒肚中年男人自称主任,接收了二犊递交的文字材料和照片。主任看了一会儿,眉头有点儿皱,然后告诉二犊,说那个黄大条是真的办理了惊牛河卧牛乡段采沙证,国土、水利、环保等部门都有备案,这个没有假,至于有时开采不当,这个应当由乡里去现场监督、整改等等,县局本来想组建水利执法大队,但由于编制问题目前尚未解决,他们没有力量去处理这种事,当然如果太过严重,他们几个也会下去看看,主要还是靠当地政府吧……

主任还啰唆了许多话,但牛二犊已经听不下去,等主任说完,他就告辞出来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力量相当渺小,心里感到郁闷。

再来到五楼水利建设站递交了材料,站长看了看说,材料先留这里吧,不过,这几年上面下来的多是人畜饮水建设项目,河道防洪堤项目只有少量,按轻重缓急排着队来吧。

牛二犊回到车里时,心里已经相当的郁闷,车开上大街,他看着两边人行道上衣服光鲜、脸蛋白净的城里人,觉得自己是农民进城,乡巴佬一个,似乎很难与这些人打交道。

驱车到发改局,上楼,来到财务室,牛二犊说明事情原委,请求办理资金转账。财务室人员说是有这么一笔防洪堤资金,但乡里的申请报告需要局里分管这个业务的领导审批签字才行。二犊让乡财务小覃在办公室等待,自己上六楼找分管业务的常务副局长。

办公室门是虚掩着的,二犊轻轻敲了几下,里面有人说进来吧。

推门进去,二犊惊讶地看到,坐在里面的是他的前任——黃冷西。

牛二犊怎么也想不到原来是他,报到时,他也听说过前任调县里某大局,但县里局办比较多,当时他并不关注也就不记得。

黄冷西貌似没有看到来人,低头在看一本什么杂志。

牛二犊呆站了几分钟,心里五味杂陈。二犊晓得,大坡屯的杉木事件、惊牛河的采沙或者还有别的什么,都有这个黄冷西的影子,他可是在卧牛乡当坐地佬好多年,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些微妙。

看到他还没有抬头的迹象,便清了清嗓子,叫道:“黄副你好。”

好一会儿,黄冷西才抬头,看着他,低沉道:“哦,原来是你。”

“对,是我。我是来办理那个卧牛乡的防洪堤经费的。”牛二犊点点头,“刚才已经到过你们局财务室递交相关材料,她们说申请报告和相关表格都需要你的审批签字。”

“好像是有这么一笔资金。”黄冷西点点头,然后摸着下巴,“我们县是偏远穷小山区县,各种基础设施建设相当落后,比卧牛乡更需要防洪设施建设的乡镇很多,所以,我们局正在研究如何分配这笔资金,如何将有限的资金用活用好,用在最需要的地方。这是顾全大局问题,说了你也不懂的。这样吧,你先回去,等待我们的分配方案。就是说,也许卧牛乡会分配得到一些资金,对,四五十米的资金肯定是有的。”

刚才牛二犊看到分管的领导是黄冷西时,就想到事情会有麻烦,现在果然这样,他不禁心里感到愤怒,可是,人家讲的大道理头头是道,他不知如何是好。

牛二犊稳住心里的怒火,平静地说道:“可是,这是我找高中老同学要来的专项资金,是指定给卧牛乡建设惊牛河防洪堤的。”

黄冷西看着二犊,笑起来:“感谢你为我的家乡拉来资金。这种事以前也有过的,只是,资金都需要通过县发改局,而县里呢,都是根据本县建设需要,重新分配这些资金,事情总得有个轻重缓急嘛!你不要急啊,刚才说过,卧牛乡是有一份的,毕竟那里是我的家乡嘛,谁不想家乡建设得很好?但是,我作为分管领导,先让大部份资金给更加需要的乡镇也是应该的,古贤说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嘛!这样吧,你还是先回去,等待通知吧。顺便跟你说说,我们局是县里直管,人财物三权都是县里管理,省里嘛,太远了,顶大也只是指导指导业务,注意,只是指导业务,所以嘛,怎么搞业务,还是我们自己根据实际情况来实施。好了,就这样,你走吧,我还忙事呢,县里的事比乡下多得多。”

牛二犊听着听着,不禁握紧了拳头,他真的想冲过去,给这个黄冷西一顿老拳,可是,近期他看了不少书,沉稳了许多,最终还是慢慢松开了拳头。

他闭眼想了想,这个事既然人家一心阻拦,一时是办不了了,于是愤怒地转身离开。

刚到楼下,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黄金花的,约他晚九点一起吃个烧烤喝点儿小酒,主要是谈谈大坡屯的那个杉木问题,他本来想拒绝,因为觉得他们一家子人相当麻烦,但人家说的又是与自己工作相关,只好答应了。

莫司机和财务小覃家都在县城,回家跟家人吃饭去了,二犊随便吃了个快餐,然后胡乱散步,他也蛮久不到县城了。近九点时,便向黄金花约的小烧烤店走。他觉得这个黄金花有点儿问题,怎么约的小店是在一条深深的小巷里。

小巷里路灯朦朦胧胧的,正走着,突然发现前面有三个人拦住了去路,二犊感到可能要出事,转身想往回走,一看,后面也有三个人。

毫无悬念,牛二犊被人家围着打了起来。他练过武术,可以招架三四个普通人,现在人家是六个,结局是双方俱伤,二犊伤得比较重一些,嘴角眼角都黑肿,浑身也被踢打得疼痛不已,好在没有伤筋动骨。

最后双方都被派出所请进去审问教育了一晚,半夜才放出来。

次日老早,牛二犊接到黄金花的电话,说自己在烧烤店等了很久都不见他过来,最后才知道他半途被人家打了,嘘寒问暖地说以后进城晚上出去要小心,城里有些烂仔头有时还拿刀砍人呢!

刚放下黄金花的电话,严书记又打过来了,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又跟人家打架?参加工作没几天,都打了三次架了,人家已经有打架的视频交到县里,情况可能不容乐观。

牛二犊心里莫名的伤感,到药店买了消肿止痛精涂抹伤处,还买了墨镜和口罩戴起来,吃了点儿早餐便坐班车赶回卧牛乡了。

回到自己卧室靠着床头胡思乱想,二犊觉得自己不适合当这个领导干部了,还是回家种地养猪单纯清静,便草草写了一份辞职报告,装进信封,拿到办公室,让他们转交乡组织委员,便骑上摩托回了牛头村老家。

十一

晚上老婆吃惊地问二犊怎么伤得这么厉害,他支吾说是骑摩托翻下路边,受了点儿轻伤,不要紧,没伤着筋骨,过一段就好了。

次日下午,正在跟老婆喂猪的二犊接到了黄冷西的电话,说昨天在办公室里自己的那番话,是以局长的口气说的,其实他私下的想法是,不仅省里拨下的款项要全部给卧牛乡,而且县里今年的防洪堤指标也要先满足卧牛乡,停了停他又说,事情已经搞定办妥,昨天你报的所有需要建设的河段,今年都要完成,过几天局里就派出测量设计人员,届时牛乡长你要积极配合,直至圆满竣工。

放下电话,牛二犊怔了一会儿,最后点头,对呀,这才是他们最想达到的目地,河堤巩固了,可以随便采沙了。他心里高兴不起来,觉得自己是在帮人家抹屁股罢了,又转念一想,不管人家怎样,河堤能建起来,对群众绝对是好事一件呢。

一会儿,乡里刘书记又来了电话,说对他的事情已经了解了大概,晓得他的初心是好的,只是工作方法有时欠妥当,不要想什么辞职,有错就改嘛,改了就是好同志,以后多学习多实践,努力争当优秀干部。还说自己正在市委党校学习,市委蒙书记刚才到学习班里讲话,自己已经私下将他的事向蒙书记汇报了,蒙书记赞扬牛二犊积极肯干的工作作风,说非常关注他们这一帮从最基层选拔上来的干部,这两天一定会抽时间过来看看他。

牛二犊不由想起自己入职前在市里学习的事,想起那个四十多岁、讲本地话、热情而豪爽的蒙书记,不禁心里一暖,便答应说明天一早自己就骑摩托去上班。

在旁边忙事的老婆偶尔听到几句,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等他接完电话便问道:“你这是想怎样?要辞职?”

牛二犊摆手笑道:“你听错了,那是别人的事,我哪里会辞职,只是想你了就回來睡一晚,明天一早就过去啦。”

老婆顺手捡了一小块泥巴砸到他身上,脸红红地笑起来:“老大不小了,还这么油嘴滑舌呢?”

老 匪:本名谭志斌,毛南族,广西环江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河池市作家协会理事,环江县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七届高研班学员。曾在《山东文学》《四川文学》《广西文学》《阳光》《南方文学》《辽河》《北极光》等报刊发表作品。长篇通俗历史小说《世界征服者成吉思汗》由工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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