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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佚词发微及其他

2020-07-09陈昌强

中国韵文学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纳兰性康熙饮水

陈昌强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清代词人,若论其作品流播广、受众多、经典化程度高,纳兰性德毫无疑问当首屈一指。自康熙三十年(1691)《饮水诗词集》《通志堂集》先后刊刻,纳兰性德词已化身千万,流泽深远。不过,无论是《通志堂集》还是《饮水诗词集》,在收集纳兰词时,都当不得一个“全”字。此间除了康熙初及嘉庆间纳兰词曾刊入一些丛书及选本外,一直到道光年间,方有人重新整理校刻纳兰词。为什么从康熙中期到道光前期,词坛会出现如此长时间的有关纳兰词的接受低谷?学界已有所讨论,此处不具。(1)相关探讨,可参看谢永芳《纳兰词不入四库原因初探》,《民族文学研究》2012年2期,第5~12页;曹明升《纳兰词在清代的接受及其经典化要素》,《四川大学学报》,2013年6期,第68~79页。一个客观事实是,这一接受低谷形成了一种“文献隔绝”,既可能使得一些相关文献在时空中消亡,如康熙初年刊行的《侧帽词》《弹指词侧帽词合刊》,以及康熙十七年(1678)刻于吴中的《饮水词》,皆早已亡佚,也阻滞了此期中纳兰词的进一步整理与搜集,从而使纳兰词辑佚的难度增加,进展缓慢。

一 纳兰词辑佚历程

纳兰性德的生命结束得过于突然,来不及自订词的全集,为其编集的责任,自然地落到了其师友身上。

康熙三十年八月,张纯修在扬州任所为纳兰性德辑刻《饮水诗词集》成,在序言中明言“此卷得之梁汾手授”,当是以顾贞观(号梁汾)的辑本为底本。是书收录词三卷,凡三百〇三阕,并不是纳兰词的全本。[1](P4)

即于是年九月前后,徐乾学在苏州昆山辑刻《通志堂集》,“余里居杜门,检其诗词古文遗稿太傅公所手授者,及友人秦对岩、顾梁汾所藏,并经解小序,合而梓之,以存梗概,为《通志堂集》”[2](P1)。徐乾学辑刻《通志堂集》的深心,邓之诚曾有激评:“乾学素附明珠,盛称成德之学。先于己未(案指康熙十八年)为刻《通志堂经解》,复于辛未(案指康熙三十年)辑刻其诗文为《通志堂集》二十卷。是时明珠已罢相,实由乾学受圣祖密旨嗾郭琇劾罢之。旋乾学亦解尚书任回籍修书,明珠外甥傅腊塔官江南总督,正督过乾学兄弟,为明珠报复。徐元文愤恚而死。乾学之刻此集,或意在释嫌修好欤?”[3](P644-645)徐乾学辑刻《通志堂集》时已归乡,因此前他与明珠交恶,“遗稿太傅公所手授者”云云,颇可存疑;序言虽曾言及“友人秦对岩、顾梁汾所藏”,但从“以存梗概”可知,徐乾学亦知其所辑刻并非全稿。经统计,该书收录词四卷,凡三百阕。

两相比较,二书稍有异同:《饮水诗词集》有四阕词未载于《通志堂集》,分别是《菩萨蛮·过张见阳山居赋赠》《于中好·咏史》《满江红·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亭在金陵署中》《瑞鹤仙·丙辰生日自寿,起用〈弹指词〉句,并呈见阳》,四词多与张纯修(号见阳)有关,当为其所增补;而《通志堂集》所收之《金缕曲》(疏影临书卷),则未被《饮水诗词集》收录。但除以上诸词外,二书所收词次序完全相同,异文亦极少,可知其底本大致同源,应皆是据顾贞观、秦松龄(号对岩)所辑。徐乾学所谓“遗稿太傅公所手授者”,就词而言,未足采信。

而纳兰词的辑佚,是伴随着清代后期兴起的纳兰词接受热潮而来的。道光十二年(1832),汪元治(字仲安)辑刻《纳兰词》四卷成,其兄汪元浩是年六月跋称:“(纳兰)词而又罕睹其全,读者恨之。余弟仲安从王丈少仙假得先生《侧帽词》,好之笃。……余因谓之曰:‘古人于所好,得似者而喜矣,况其真乎?纳兰词之散见于他选者,诚搜而辑之,以子之好,公之海内,吾知海内必争先睹为快。’仲安乃因顾梁汾原辑本,及杨蓉裳抄本、袁兰村刊本、《昭代词选》、《名家词钞》、《词汇》、《词综》、《词雅》、《草堂嗣响》、《亦园词选》等书汇钞,得二百七十余阕。”[4]由该跋可见,在顾贞观辑本的基础上,汪元治下了较大的辑佚功夫,而且这一工作还有后续进展:该年七月,汪元治“复于吴门彭丈桐桥处得《通志堂全集》共二十卷,内词四卷,计三百四阕,参互详考,所遗有四十六阕,爰即补刊于后,编为卷五。而元治所辑,亦有一十九阕,为全集所未载,殆当时失传故耳。今汇得三百二十三阕,可称大备无遗憾矣”。[5]

乾嘉时期,文献辑佚之学大兴,纳兰词辑佚的展开,也应是受这一学术思潮的影响。其后至今纳兰词的各种刊刻、辑佚,基本以汪元治《纳兰词》的辑佚思路为基础,选择上述三种版本之一为底本,参校其他二种,并自各类选本、别集、题跋甚至家谱、方志等书中辑校纳兰佚词。试择其中最重要的版本,制图以见其间之因缘流变:

图1 纳兰词选本间流变关系

汪元治辑本之后,学界辑佚纳兰词的速度明显放缓:许增《榆园丛书》本《纳兰词》辑得三百四十二阕;陈乃乾《清名家词》以《通志堂集》本为底本,参校《榆园丛书》本,共辑得纳兰词三百四十七阕。冯统辑《饮水词》,在《清名家词》的基础上新辑一阕,共得三百四十八阕;赵秀亭等《饮水词笺校》复从《西余蒋氏宗谱》中新辑《罗敷媚·赠蒋京少》一阕,共得三百四十九阕。[6](P486)而张草纫本、张秉戍本、《全清词·顺康卷》本于辑佚方面再未能取得新进展。

近年来学界有关纳兰词辑佚较令人瞩目的,当属《全清词·顺康卷补编》。该书自刻本《迦陵先生填词图》(一名《陈检讨填词图》)辑得《菩萨蛮》(乌丝词付红儿谱)一阕[7](P12a);自稿本《迦陵词》辑得《贺新凉》(谁复留君住)一阕。但很可惜,这两首词,《全清词·顺康卷》其实都已收入,只是因为存在较多的异文,所以辑佚者才一时未察。先看《贺新凉》词,《全清词·顺康卷》所收作《金缕曲·姜西溟言别,赋此赠之》:

谁复留君住。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最忆西窗同剪烛,却话家山夜雨。不道只、暂时相聚。滚滚长江萧萧木,送遥天、白雁哀鸣去。黄叶下,秋如许。 曰归因甚添愁绪。料强似、冷烟寒月,栖迟梵宇。一事伤心君落魄,两鬓飘萧未遇。有解忆、长安儿女。裘敝入门空太息,信古来、才命真相负。身世恨,共谁语。[8](P9562)

《全清词·顺康卷补编》所收则如是:

谁复留君住。恨人生、一回相见,又成间阻。曾向乱红深处坐,春夜灯前联句。应不到、暂时相聚。无限长江多少泪,听遥天、一雁哀鸣去。黄叶下,秋如许。 丈夫因甚伤离绪。忆年来、栖迟梵寺,冷烟寒雨。更是伤心君落魄,两鬓萧萧未遇。只凄恻、故乡儿女。一事无成身已老,叹古来、才命真相负。千万恨,共谁语。[9](P1506)、[10](P144-145)

康熙十八年秋,姜宸英(字西溟)因母丧,将自京归乡,行前,纳兰性德赋词送之,严绳孙、陈维崧皆步韵作词。[11](P322-325)、[8](P3671、4256)保存在《迦陵词》中的纳兰性德此词,是其初稿,与后来的定稿存在很大的不同。当然,初稿的存在自有其意义,不仅说明了纳兰词不断修订的过程,也解释了步韵词为何在韵脚使用方面存在着较大的差异。

再看《菩萨蛮》词:

乌丝曲倩红儿谱。萧然半壁惊秋雨。曲罢髻鬟偏。风姿真可怜。 须髯浑似戟。时作簪花剧。背立讶卿卿。知卿无那情。[8](P9571)

(《菩萨蛮·为陈其年题照》)

乌丝词付红儿谱。洞箫按出霓裳舞。舞罢髻鬟偏。风姿真可怜。 倾城与名士。千古风流事。低语嘱卿卿。卿卿无那情。[9](P1506)

(《菩萨蛮·题迦陵先生填词图》)

两相勘校,同样存在着较多异文。《全清词·顺康卷补编》所录,亦为初稿。康熙十七年秋后,陈维崧应清廷博学鸿儒之征至京,携释大汕于当年闰三月为其所绘的《迦陵填词图》入京,遍征文人名士题咏。纳兰性德该词的初稿,当作于是年秋冬。[12](P569)《乌丝词》为陈维崧词集名,该词上阕纯用白描,摹绘该图情景。“《迦陵填词图》为释大汕作,掀髯露顶,旁坐丽人拈洞箫而吹。”[13](P3329)下阕则由图中人物而联想引申。初稿全词命意晓畅,但亦惜无余意。定稿上阕“萧然”句从图外设想;下阕“须髯”二句则点明作者形象与作词意态的差异。全词遣词命意角度较多,明显较初稿为佳。

因此,目前学界所辑纳兰词全本,仍当为三百四十九阕。

二 新辑纳兰佚词七阕发微

新材料的被发现,是辑佚的基础。笔者在整理清初词籍时,意外发现傅燮詷《词觏续编》一书[14],并曾撰专文揭示该书之史料与词选学价值[15](P329-355),其于清初词作辑佚之价值,尤其值得重视。该书选录纳兰词四十四阕,其中七阕为佚词,试作胪列,并根据相应材料考述如下:

1.《玉楼春》

微凉欲透鸳鸯浦。魂似花飞无觅处。有情争得不伤心,西风落月相思树。 年年春色谁为主。怨粉愁红轻拥去。休将前事漫思量,错恨厌厌深夜雨。

按:此词咏闺怨。

2.《山花子》

已隔蓬山几万重。打窗黄叶又西风。惊起西窗人不睡,一声钟。 蜡烛泪干心未死,远山眉断画难工。愁对衡阳归去雁,月明中。

按:此词咏闺怨。

3.《金缕曲·纪梦》

画阁朱帘揭。转回廊、飘萧瘦影,湘裙百褶。梦里相逢刚一笑,又向梦中相别。问何事、情缘易歇。雾鬓风鬟何处去,剩无情窗影如钱月。谁解我,寸肠结。 等闲离恨何须说。偏只是、人生着意,便成轻绝。待倩西风吹泪断,问取重来慧业。谱出个、哀蝉落叶。抛掷较多怜较少,一声声、染尽啼鹃血。残焰冷,半明灭。

按:此为悼亡词,上阕写梦境遇合,并及醒后感情的百转千回;下阕则用赋法直陈,将悼亡之情意与血泪和盘托出。纳兰性德发妻卢氏卒于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16](P179-180),纳兰性德曾为作悼亡词多首,此词亦当为其中之一。

4.《醉落魄·宿莲花山》

冷云残雪,新来幻作秋千叠。黄昏一种添凄切。才过栖鸦,山路行人绝。 天涯归梦和谁说,梦回依约长安月。萧萧槭槭霜红叶。已是凄凉,况忆年时别。

按:此为行役之词,借景以抒羁旅之思。莲花山为常见地名,难以确证其所在。由下阕“天涯”二句,可知当距京师较远。此词写秋景,而有“冷云残雪”句,揆诸纳兰性德生平,秋日远行且颇耗时日者,凡康熙十七年十月至十一月巡长城及康熙二十一年秋冬“觇卢龙”二次,前者仅及遵化迤北长城边,后者则远至黑龙江附近。[6](P30)遵化在京师正东方约三百里处,与“天涯”之意未合。卢龙,据赵秀亭等考证,“亦写作唆龙,通作索伦,清初东北民族名,亦藉指其地域,大略在今科尔沁迤北至黑龙江流域。康熙初,俄罗斯(时称罗刹、老枪)侵扰我黑龙江,清圣祖为固边计,拟予反击。康熙二十一年,遣副都统郎谈及侍卫等往索伦觇边事情实,性德亦往行”[6](P128)。是役直至年终方毕,纳兰性德等随郎谈还京,“十二月……庚子,郎谈使黑龙江还,上罗刹犯边事状”[17](P211)。由是可知,此词当作于康熙二十一年秋冬“觇卢龙”之役中。

5.《青玉案·雁字》

江南江北三千里。数不了、心中事。央个雁儿书仔细。关河阻绝,断云垂翅。咄咄书空里。 凭君写出相思泪。暗洒行间教谁会。欲诉离愁难远寄。斜斜整整,疏疏密密。别有人人意。

按:此词本与顾贞观同赋,借咏物以写闺怨。顾贞观《虞美人·佛手柑》词小序:“后十数词,皆与容若同赋,其余唱和甚多,存者寥寥,言之堕泪。”[18](P415)该词后,尚有《雨中花·梅》《一斛珠·鹰》《青玉案·雁字》《南乡子·捣衣》《台城路·梳妆台怀古》《金明池·茉莉》《双红豆·柳》《临江仙·寒柳》《一丛花·并蒂莲》等词十数阕。[18](P418-434)核之纳兰性德词,除本阕《青玉案·雁字》外,《南乡子·捣衣》《台城路·梳妆台怀古》《临江仙·寒柳》《一丛花·并蒂莲》等词至今尚存,其余则多已亡佚。[6](P312、42、292、259)自康熙十五年二人结识之后,时常更唱叠和,性德之词,亦渐入佳境。这些同调同题的创作,正可见顾、纳兰二人交谊诚笃之一斑。

6.《浪淘沙》

不是为倾城,肯负狂名。相思直恁可怜生。觅个画眉窗下梦,多少经营。 梦也不教成,数尽残更。寸心双眼总无凭。一任碧纱橱外月,径下疏棂。

按:此词咏相思。

7.《采桑子》

残更守尽风初定,莫上帘钩。且护香篝。难道今宵还是愁。 鬓边花落阑干冷,欲去仍留。管取从头。心上重添一段秋。

按:此词咏闺怨。

以上七阕佚词,皆仅见于傅燮詷《词觏续编》。需要追问的是,这些词作的真伪如何认定?

上述有关七词的考证,特别是对《青玉案·雁字》的考述,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另外,从风格、意境、语辞等方面看,这些词也与纳兰性德其他词作有很强的相似性。当然,最根本的回答,应该从傅燮詷《词觏续编》谈起:

首先,通过对该书的研究,我们已经确认,《词觏续编》并非伪作。[15]

其次,《词觏续编》的选词体例,为其所辑的纳兰词的真实性提供了保障。《词觏》中本已选纳兰词,但因该书现存为残本,故其所选情况未详;《词觏续编》则因是稿本孤传至今。《词觏·发凡》:“兹集不论官阀,无分仕隐,先得者则叙之前,后得者则次于后,随见随录,不事征求。”[19]《词觏续编·发凡》:“不事征求,有见则录。故谓之辑,而不敢以选自居。”[14]在辑选时,傅燮詷反对因格律、辞藻等原因擅改原词,这种据实辑录的态度,与清初喜欢擅改原作的词选迥异。因此,《词觏续编》中所选纳兰词,当是傅燮詷所见纳兰词的原貌。

再次,傅燮詷个人的词学追求与交游仕履关系保证了其所选纳兰词的真实性。《词觏续编》编成于康熙三十一年,但此前数十年,他一直究心于搜罗词籍,而且,其仕履在康熙二十八年后逐步逼近京师[20](P47-48),此期中,他甚至与朱彝尊等人有了直接的交往[14],因此,他有足够的机缘搜集当时词坛上流传的纳兰词,甚至还有可能获得此前刊刻的一些版本,以便于他自行辑选词选。

基于以上三个方面的分析,《词觏续编》中的纳兰词真实性是毋庸置疑的。也正因为该书,我们才有了纳兰词流传过程中虽不完备但却较早的,且有校勘价值的一个版本。

三 《词觏续编》本纳兰词的校勘价值

除了载录七阕佚词,《词觏续编》还载录了纳兰性德其他三十七阕词,具有较大的校勘价值。

首先,《词觏续编》本纳兰词的一些词题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可供对纳兰词的进一步研究。例如,《虞美人·和西溟灯下独酌》(风灭炉香)、《清平乐·重九》(将愁不去)二词,其他版本皆作无题,《词觏续编》本提供了更准确的信息,可知前者来自唱和,而后者则为节令词。姜宸英本是纳兰性德“花间草堂”唱和群体的重要一员,虽其词目前仅存四首[8](P5026-5027),但从纳兰性德集中有多首与他的唱和词来看,他在当时是非常活跃的。又如,《卜算子·和叶元礼柳线》,他本词题或作“新柳”,或作“咏柳”,此本标明该词缘起于唱和,叶舒崇(字元礼)词今存十二首,但《卜算子·柳线》已不存,不过,叶舒崇尚有《卜算子·荷珠》《卜算子·榆钱》二词,则《卜算子·柳线》当是这组词中的一首。[8](P8321-8323)、[9](P1282)

其次,《词觏续编》本纳兰词有较多的异文,以《鬓云松令·咏浴》为例:

鬓云松,红玉莹。明月多情,送过梨花影。灯底避人羞未整。紫燕钗横,拂落圆珠迸。 露华清,人语静。怕被郎窥,移却青鸾镜。罗袜凌波波不定。小扇单衣,可耐星前冷。

本词亦见于《饮水诗词集》《通志堂集》《纳兰词》诸本中,“灯底”句,《饮水诗词集》等三种刊本作“半晌斜钗慵未整。晕入轻潮,刚爱微风醒”。两相比较,《词觏续编》本描写太为具体,刻画过于香艳,《饮水诗词集》等刊本便改得较为雅洁。

同样的例证,还有许多,例如《虞美人·和西溟灯下独酌》:

风灭炉香残灺冷。相伴唯孤影。拼教狼藉醉清尊。为问世间多少爱醒人。 一生饮老花前酒。饮罢频搔首。闲愁总付醉时眠。只恐醒时依旧到尊前。

“风灭”句,《饮水诗词集》本、《通志堂集》本与此同,《纳兰词》本作“残灯风灭炉烟冷”;“为问”句,三种刊本皆作“为问世间醒眼是何人”;“一生”句,三种刊本皆作“难逢易散花间酒”。这些异文的生成,除了辞藻方面的原因,当还有声律方面的考量。

道光二十六年(1826),张祥河重刊《饮水诗词集》成,“原本残缺,其有不合律者,或传钞之讹,余为更易十数处,周稚圭中丞之琦称为善本焉”[21](P1b)。张祥河对纳兰词的更动颇为后来学界所争议,但他指出纳兰词常有不合律之处,也是事实。同样的观点亦见于周之琦,他曾精选《饮水词》一卷并刊刻之:“余惟容若诗不如词,慢不如令。因复精择百余阕,乞陈桂舫孝廉写而锓诸木。其音律舛误,辞近浅率者,概弗登。庶《饮水》一编,无瑕可摘;且俾后之学者,不惑于歧趋。”[22](P1b)

除了后世选家因为声律、辞藻等原因改定纳兰词外,在《饮水诗词集》等刊本刊行之前,纳兰词其实便一直处于不断更改的状态中。传世清初诸选本中保存的纳兰词异文,或者出自选者之手,或者本就是纳兰性德词的原貌,这些异文,皆或多或少地揭示了这一更改状态的详情。《词觏续编》因其特殊的选心,亦将此状态中的一些独特细节表现得更加完整。当然,这些更改是出于纳兰性德自己精益求精的追求,还是来自其友朋的针砭鉴戒,我们现在已无法明了了。

四 纳兰词辑佚的展望

随着清初文献发现及整理的深入,纳兰词的辑佚与校勘不会止步于此,但其进展程度及速度如何,也是无法预测的。

而且,纳兰性德词流传过程中,还有个悬案,即纳兰词原稿的存世与流传问题。这个悬案的破解与否,也许会关系到纳兰词能否被更深入、全面地整理。

由上文可知,在纳兰性德词流传过程中,顾贞观辑本是非常重要的,除了清初词选载录的零星篇章外,顾辑本可以说是现存纳兰词各种版本的源头,学界也一直以顾辑本为基础,辑佚其他选本、别集、题跋等书载录的纳兰词。

这种情形,较易令人感觉诧异。纳兰性德生前应自有词稿,其身后,词稿亦当藏于家,不至于很快便流失或者湮灭。自康熙至乾隆朝,纳兰家族在政治斗争中虽然屡遭蹉跌,但作为满洲盛族,其影响仍在,亦代有闻人。[23](P247-299)可是在纳兰词流传过程中,纳兰家族成员的参与却微乎其微。纳兰性德而后,纳兰家颇有文风:性德弟揆叙为康熙后期满洲词臣之首,著有《益戒堂自订诗集》《益戒堂诗后集》《隙光亭杂识》等,皆由其家之谦牧堂藏版刊行(2)前者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36册),后者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146册),皆据康熙刻本影印。;揆叙妹纳兰氏《绣余诗稿》,亦由揆叙子永寿钞辑而成,并刊于谦牧堂[24];张纯修辑刻之《饮水诗词集》,其中一部亦曾藏于谦牧堂,今由中国书店于2019年全彩影印出版。但是,终清一世,纳兰词的刊刻、校勘、辑佚、选录、批评等一系列活动中,始终没能见到纳兰家族成员的参与,亦未见有关纳兰词原稿的线索,这无疑是非常遗憾的,背后也定有非常复杂的原因。

有趣的是,纳兰性德词原稿似乎仍存于世,哥伦比亚大学王海龙教授便有过一次偶遇:他应约拜访一位与纳兰家有“宗亲”关系的美籍华裔“金主子”,“最使我诧异的是我竟在这儿看到了纳兰性德这一我珍爱的词人的手稿!……老人告诉我,纳兰是他家的一代宗人,他祖父喜欢纳兰词,所以费力找了这些词稿带到了这万里之外的地方”。[25](P127)颇为神秘的“金主子”,其家族一直在守护纳兰性德词稿。如前所述,这份词稿如若公布,可能会极大地推动纳兰词的辑佚与校勘。虽然这份手稿一时尚无更具体信息,但对亿万喜爱纳兰词的学者与读者而言,其存世便已经是非常令人期待和振奋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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