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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风》修辞艺术论析

2020-07-09刘挺颂

中国韵文学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叠字特质诗经

刘挺颂

(肇庆学院 文学院,广东 肇庆 526061)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其艺术性自然要通过修辞来体现。所谓修辞,就是对言辞、文辞之修饰,是语言交际的必备手段,也是更好地完成文学艺术创作的有效方式。《说文·彡部》:“修,饰也。”[1](P185)《说文·巾部》:“饰,刷也。”[1](P159)段《注》云:“凡物去其尘垢,即所以增其光彩,故刷者,饰之本义。而凡踵事增华者谓之饰,则其引申之义也。”[2](P424)可知“饰”的本义是去除物体上的尘垢使之光彩亮丽,引申为言辞、文辞之修饰,则其义在于踵事增华以达文采盎然的艺术效果。《文心雕龙·情采》篇云:“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3](P538)这是说,真正辩丽华茂的文学作品是以情性的表达为根本的,文辞的修饰不过是其外在手段。然而,这种外在手段又是必不可少的。刘勰通过人体美容的比拟,形象地说明了修辞手段与艺术内涵之间的辩证关系。任何一篇成熟的文学作品,皆经过修辞润饰而成,每一字句的表达,都体现出文辞的修饰。现代修辞学家陈望道指出:“修辞不过是调整语辞使达意传情能够适切的一种努力。”[4](P3)以此衡之于《诗经》,可以肯定地说,作《诗》者或编《诗》者曾做出过这种努力,特别是在体物摹心、叙事抒情等方面,诗人对文辞的修饰尤为着力。《诗经》“十五国风”中的《王风》,产生于西周末至东周初期,其时王政衰微,社会失序,酿成了悲凉消沉的文化氛围和凄楚沉痛的文化心理,反映在作品中,呈现为一种以深情绵邈、悲凄隽永为主的美学风貌。从诗歌创作的角度,考察《王风》语言修辞的具体表现及其审美特质,不但有助于深入理解其美学风貌的形成,而且对传承和发扬《诗经》文学艺术与诗礼文化内涵也有相当的意义。本文尝试从四个方面论析《王风》的修辞艺术。

一 叠字复词之运用

叠字复词以成辞足句,是《诗经》中被广为运用的修辞艺术。《文心雕龙·物色》对《诗经》作品中叠字复词的精美表达做出过精彩的论述:“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日出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穷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3](P693-694)这段论述的精彩之处在于,它从诗人主体和自然客体的交感关系中揭示出《诗经》精美修辞艺术产生的根本原因,并精要地揭示了诗人情感表达与作品语言运用的辩证关系,即所谓“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选择文辞以“写气图貌”,则体现着诗人“随物宛转”的匠心,而创作过程中通过诗人的剪裁而运用于作品中的“属采附声”的文辞,亦处处与诗人之心志情意相契合。在与世间万象的交感中,诗人选辞以状物,修辞以摹心,是以能达到“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的艺术效果。叠字复词的妙用,正在于“以少总多”而“情貌无遗”。

据统计,十五“国风”中运用叠字复词的,二《南》有15篇,《邶》《鄘》《卫》共计20篇,《王风》有6篇,《郑风》有5篇,《齐风》有6篇,《魏风》有3篇,《唐风》有5篇,《秦风》有8篇,《陈风》有4篇,《桧风》有3篇,《曹风》有1篇,《豳风》有4篇。也就是说,160篇风诗中有80篇运用了叠字叠词,所占比例为50%。从性质和功能上考察,《诗经》之叠字复词,大体可分为拟音声、状物貌、绘动作、刻神态、摹心理、称物名(如:燕燕)、长咏叹(如:悠哉悠哉/式微式微/怀哉怀哉)等七类。作为诗歌中的修辞艺术,叠字复词的运用在十五“国风”中有数量之异,而无优劣之别,因为其在具体作品中的运用可以说都达到了“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的艺术效果,《王风》也不例外。《王风》有6篇作品运用了叠字复词,略高于50%的比例,列表示例如下:

表1 《诗经·王风》运用叠字复词的情况

从表1可知,按性质和功能上划分,则“槛槛”“啍啍”是拟音声,“离离”“悠悠”“绵绵”是状物貌,“靡靡”“爰爰”是绘动作,“阳阳”“陶陶”为刻神态,“摇摇”是摹心理,“怀哉怀哉”是长咏叹。可见,《王风》作品已涵括了《诗经》叠字复词之修辞的基本类型,只缺少称物名一类。

《黍离》曰:“彼黍离离。”毛公对此“离离”未做训释,而于《小雅·湛露》“其桐其椅,其实离离”句作传曰:“离离,垂也。”[5](P901)孔《疏》引而为训云:“然则黍离离亦谓秀而垂也。”[5](P698)孔说不确。“离离”,或作“禾离禾离”,又作“穲穲”(1)参见:闻一多《诗经通义乙》,《闻一多全集》第4册,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75~176页。,《广韵》卷一:“穲穲,黍稷行列。”[6](P11)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卷七曰:“状其有行列也。”[7](P228)黄焯《诗疏平议》云:“犹言历历、罗罗(古诗: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世说新语·赏誉篇》司马太傅目王忱曰:‘阿大罗罗清疏’),以状黍之行列,非言其秀。黍自穗至实,皆可以离离言之。若稷以苗、穗、实分言者,亦非如《笺》说‘历道其所更见’,或见时尚苗,而探其后日之穗、实言之,意在取以换韵耳。”[8](P98-99)可见,“离离”可以指禾、草之苗茂盛,也可以指果实繁多,可随语境不同做出相应的解释。其要则在于状所见之物相次比而有行列。诗中的“离离”,对“苗”“穗”“实”而言,是可以交错使用的,三章所赋即谓彼黍稷之苗“离离”、之穗“离离”、之实“离离”。此正所谓“以少总多,情貌无遗”,从中可见诗人体物之妙。“行迈靡靡,中心摇摇”,毛《传》云:“靡靡,犹迟迟也。摇摇,忧无所愬。”[5](P697)于鬯《香草校书》卷十二“行迈靡靡”条论曰:“‘行迈’之‘迈’当主远义,行迈即行远也。行远者,行道也。然则‘行迈靡靡’犹《谷风》与《采薇》篇之‘行道迟迟’耳,故下文云‘中心摇摇’,亦即彼言‘中心有违’‘我心伤悲’矣。毛《传》云:‘靡靡犹迟迟’,是也。”[9](P858)此说精当。“摇摇”,本作“愮愮”,正是心中悲伤、忧无所诉之意。“悠悠苍天”,毛《传》:“悠悠,远意。”[5](P697)此既是状苍天之悠远寥廓,又借以衬托诗人之悲心的迷茫失措无所寄托,意蕴诚可谓丰厚深婉。

《黍离》一诗叠字修辞之运用相对而言比较密集,状物貌之“离离”和“悠悠”皆三章复咏,间用绘动作之“靡靡”和摹心理之“摇摇”,对作者诗心的展示和作品诗境的呈现都起到了非常好的作用。“诗人感物,联类不穷”[3](P693),因离离之黍稷而联想到父母宗族,强烈的“归心”和无可奈何的“悲心”形成了激烈的碰撞(2)关于《黍离》之诗旨,据鲁洪生主编《诗经集校集注集评》(北京:现代出版社,2015)一书的梳理,异说多达十八种,其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毛《序》提出的周大夫行役过宗庙宫室故地而闵周室颠覆说。拙文待刊稿《〈王风〉主题考论》在斟酌古今诸说的基础上认为,此诗当是王畿之地的下层官吏苦于行役而伤时自悼的忧怨之歌,悲心所向乃在对父母室家的忧念,而非对宗周倾覆的哀悼。,故而“行迈靡靡,中心摇摇”,悲心无从消解,归心无所寄托,因而叩问悠悠之苍天,正如司马迁在《屈原贾生列传》中所言“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10](P3010)。《黍离》叠字的运用,融情于物,物事与人情相契合,使得诗中物态、心态、形态、神态紧密相连,兼容并现,突出地显示了作品修辞艺术之高妙。

《君子阳阳》篇之“阳阳”“陶陶”,毛《传》曰:“阳阳,无所用其心也。……陶陶,和乐貌。”[5](P699)“阳阳”与“陶陶”属于同义转换,形容兴高采烈之状,对“君子”神态的刻画可谓逼真。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卷七云:“无所用其心即是乐意,故笺申之曰:‘陶陶,犹阳阳也。’”[7](P231)结合其主题观之,寄意尤深,含蓄温婉,耐人寻味。(3)关于《君子阳阳》之诗旨,据鲁洪生主编《诗经集校集注集评》一书的梳理,古今异说多达二十余种。拙文待刊稿《〈王风〉主题考论》认为它是描写统治者沉酣歌舞的诗,反映了东周衰乱之世统治阶层的寻欢作乐的人生情态,亦体现出诗人关注现实、抨击时政的淑世情怀。《兔爰》:“有兔爰爰”,毛《传》:“爰爰,缓意。”[5](P701)此是描绘兔之动作,那种缓步于野自由舒脱的形态如在目前。然而诗人不是单纯描绘兔缓步之状,而是通过对它的描绘比拟自身在“生之初”时的自由顺境,反衬现在的悲苦困境,体物亦是摹心也。《葛藟》:“绵绵葛藟。”毛《传》:“绵绵,长不绝之貌。”[5](P702)虽是状物之辞,而有比兴之意,情寄其间。《大车》“大车槛槛”“大车啍啍”,毛《传》曰:“槛槛,车行声也”[5](P703),“啍啍,重迟之貌”[5](P704)。可见两者皆为拟音声之叠字。姚小鸥指出:“大车之轮较大,转动一周所需时间自然也较长;而牛行走的速度慢,再加上重载,所以它行驶的节奏显得慢且沉重。”[11](P235)可见诗人对车行声的描摹贴切而生动。从另一个角度看,“槛槛”“啍啍”,这沉重而有力的车行声,与诗人浓烈激切的心声有一种互相映衬、相得益彰的妙处,亦可见此诗体物亦是摹心也。在《扬之水》一诗中,三章皆有“怀哉怀哉”的咏叹,这个“长咏叹”叠词的运用,直抒胸臆而又浓缩了种种情愫,具有强化悲情抒发的功用,亦使得此诗别具感染力。

夏传才指出:“集中用叠字,绘声绘色,读起来声调铿锵,音响和谐而响亮,像这样悠扬的音响,本身也具有美学价值。……叠字能增强诗的音乐性,使声调优美动人。《诗经》中,四言为主体,有时音节不足,为了补足四个音节,除了在单音节前后加虚字,此外就是用叠字,使诗的节奏上口悦耳。……写貌,包括描绘景物形态、描写人物心理或神态、以及描述人或物的动态,运用叠字可增强形象性。……拟声,指的是用象声词,使语言具体、形象,给人以如闻其声、如临其境的实感。”[12](P25-29)这很好地说明了叠字使用在诗歌音乐性和形象性方面的作用,对其在摹心抒情方面的特殊意义有所观照,笔者在论析中则强化了这一点。《王风》叠字复词的运用,与其他“风诗”有着同一性:一则有声调优美、音韵悠扬的音乐之美;二则有贴切生动、逼真可感的形象之美;三则是对摹心抒情、突显诗心具有特定意义。其特殊性在于不同作品之叠字复词意蕴有别,唯有在具体的作品中去体味和把握。

叠字成词,既是双声,又是叠韵,其声调优美、音韵悠扬之美由此而来。除叠字之词外,《王风》作品较少使用双声联绵词或叠韵联绵词,仅《中谷有蓷》中使用了“仳离”和“艰难”两组叠韵联绵词。这两组词,除了具有文辞声韵之美,在叙述人物情态和遭际方面亦很精当。“仳离”,毛《传》:“仳,别也。”[5](P701)郑《笺》:“有女遇凶年而见弃,与其君子别离,嘅然而叹。”[5](P701)以别离释仳离,非是。郭晋稀《风诗蠡测续编》“释‘仳离’与‘条其’”条曰:“‘仳离’本作披离、被离、被丽,皆古韵阿部叠韵连词,‘披’‘被’以唇音双声转作仳,遂云仳离。……披离、被丽、仳离又转作毗刘、暴乐。……秦汉以后,披离等词,则更变而作剥落、飘零、破落。……此类连词,由于随代变迁,义亦稍有移易。故诸词或以状物,或以貌人,或人物兼言,似有区别,推其语源,则相同也。‘有女仳离’,即‘有女披离’‘有女飘落’‘有女落魄’矣。”[13](P54-55)则“仳离”一词既描述诗中女子飘零无偶之状,又兼写其失魂落魄之态,颇为精警。“艰难”,毛《传》:“艰亦难也。”[5](P701)它在诗中与“不淑”同义,犹言“不幸”。郭晋稀指出:“朱熹、马瑞辰、魏源、王国维都说:不吊、不淑兼指‘死丧饥馑’,于诗书中作为成语,犹言不幸。艰难:在本诗中也是不幸的意思。”[13](P158)可见“艰难”是对诗中女子遭遇的描述,寄寓着诗人深深的同情。

二 骈偶复沓之运用

运用骈偶复沓之法以歌咏情志,也是《诗经》中被广为运用的修辞艺术。《王风》亦多用此法,在《黍离》《中谷有蓷》《兔爰》和《大车》四篇中最为突出。《黍离》之诗各章第三、四句依次为“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行迈靡靡,中心如醉”“行迈靡靡,中心如噎”。三组句子彼此对应形成骈偶,精约整饬。变换之词皆为摹心之语,更是精警。牛运震《诗志》评曰:“如醉如噎,写忧思入神,开后世骚人多少奇想。”[14]张芝洲《葩经一得》评曰:“‘醉’字、‘噎’字形容刻苦,非伤心人不能为此言。”[15]邓翔《诗经绎参》评曰:“章首二句咏物,后六句写情,惟三四句自肖形神,……乍见心摇,摇久如醉,醉久如噎,一层甚一层。”[16]皆是说此等骈偶复沓之句具有精约而情貌无遗的妙处,甚为得当。

《中谷有蓷》运用骈偶复沓状物之枯萎,三章依次云“暵其干矣”“暵其脩矣”“暵其湿(通‘’)矣”,皆以精约之言状蓷干枯之貌。《钦定诗经传说汇纂》引谢枋得云:“此诗三章,言物之暵,一节急一节。”[17]真可谓萧条惨蹙,触目惊心。各章第四句自叙感受,依次云“嘅其叹矣”“条其啸矣”“啜其泣矣”。首章“嘅”为“慨”之借,郭晋稀曰:“嘅其,即嘅然、慨然。嘅其叹矣,谓慨然而叹也。”[13](P158)二章“条其啸矣”,毛《传》:“条条然啸也。”[5](P701)义有未详。郭晋稀曰:“今以为‘条’当借作‘惆’,《说文》:‘惆,失意也。’惆亦作怊,《说文》所无。惆、条古韵同在幽部,古声同读定纽,故可通假。‘其’常作副词词尾词,相当于‘然’。”[13](P55)“条”“惆”韵同声近,故条可借作惆。“条其啸矣”即“惆然啸矣”。(4)参见:陈戍国《诗经校注》,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87页。又,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卷7曰:“《说文》:‘,失意视也。从目,条声。’条与音义近……其义亦通为失意貌。”(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37页)说亦有理,录此备一说。三章“啜其泣矣”,毛《传》:“啜,泣貌。”[5](P701)钱人龙《读毛诗日记》曰:“《说文·口部》:‘啜,尝也。一曰喙也。’无泣义。《心部》:‘惙,忧也。’忧、泣一义之引申。《韩诗外传》二引《诗》曰‘惙其泣矣’,正用本字。惙、啜并叕声,《释名·释言语》:‘啜,惙也,心有所念,惙然发此声也’,即声同义通之证。”[18](P879)钱氏认为“啜”本字当作“惙”,信然,郭晋稀亦持此见(5)陈戍国《诗经校注》:“《韩诗外传》啜作惙。郭师晋稀先生据《说文》定‘惙’为本字,‘啜’为借字,这样讲,自成一说。”(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87页)。“啜其泣矣”即“惙然泣矣”,指心忧而悲泣。姚际恒《诗经通论》卷五:“干、脩、湿,由浅及深;叹、歗、泣亦然。”[19](P96)朱守亮《诗经评释》说:“层层逼近,一步紧一步,故姚际恒有‘由浅及深’之言。干、脩、湿,由浅及深也。初则慨然而叹息,继则条然悲呼,终则啜然而抽泣,亦由浅及深也。”[20]郭晋稀说:“每章的后四句,正面写有女之披离,慨然叹、惆然啸、啜然泣,伤其处于祸乱,遇人之不幸,嗟其至此而莫之如何。连章叠韵,用语不多,哀伤欲绝。”[13](P158-159)由此可见此诗运用骈偶复沓之法,起到了很好的修辞效果。

《兔爰》有四组复叠变换句:雉离于罗→雉离于罦→雉离于罿;尚无为→尚无造→尚无庸;逢此百罹→逢此百忧→逢此百凶;尚寐无吪→尚寐无觉→尚寐无聪。四组皆三句一意,第一组皆指雉遭难于罗网,隐喻诗人在现实中的困厄遭遇,生动形象。第二组、第三组简洁精警地描述了诗人“生之初”和“生之后”的不同境况。第四组自叙其孤寂失望之意绪,无限伤感。张芝洲《葩经一得》云:“俯仰今昔,掩抑哀凉。”[15]戴君恩《读风臆评》云:“掉尾四字写迫促之意极尽。”[21](P193)徐与乔《增订诗经辑评》曰:“促节情惨。”[22]牛运震《诗志》评曰:“兔雉起兴,下分应之,局仗甚别。我生之初,宽一笔作衬,更痛。我生之初犹言我生之前也,俯仰今昔,便有我生不辰之感。苦在一‘尚’字,有求死不得之痛。‘知我如此,不如无生’,同此悲惋。”[14]熊朋来《说经》卷二论曰:“君子遇乱世,不乐其生,情见乎辞。语简而悲,未有如《兔爰》章末之四字也。一章曰‘尚寐无吪’,二章曰‘尚寐无觉’,三章曰‘尚寐无聪’,庶几合眼,而不复吪动,有所知闻,唯恐寐而起则复苦。若后之诗人,几句方能道得此四字意。”[23](P891)诸家对此诗的评点,详略有别,但所论都切合此诗特质,可谓精当。由此亦可见,此诗运用骈偶复沓之法,悲情浓寓其中,取得了绝佳的修辞效果。

《大车》之诗在修辞上亦运用骈偶复沓之法,使得诗歌语言精约简劲、沉着痛切又饱含声情。“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大车啍啍,毳衣如璊”,见体物之精约。陈震《读诗识小录》云:“写得有声有色。”[24]“如菼”“如璊(通‘’)”的描述,姚小鸥指出:“从视觉效果上看,还含有另一层意思,就是说毳衣毛茸茸的外观像成片芦苇和谷苗的初生之状。今天用来形容草地平整的成语‘绿草如茵’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11](P238)末章云:“穀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前用骈偶句式,精警有力。末一句以“皦”字绘“日”,光艳夺目。四句并为誓词作结,牛运震《诗志》评曰:“沉着痛切。无端撰出一誓约之辞,奇甚。”[14]吴闿生《诗义会通》云:“末章沉郁切至,杜公《三吏》《三别》所本。”[25](P58)由此可见,此诗遣词造语精约而警切,具有很好的修辞效果,大大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三 语气词之运用

《诗经》作品普遍具有精约而富声情的艺术效果,相当程度上缘于叠字复词及骈偶复沓之修辞方式的运用,上文对《王风》的具体分析可见一斑。从另一方面看,《诗经》作品在修辞表达上往往又体现出疏荡而意无端的妙处,这主要体现在虚词特别是语气词的使用上。以《王风》观之,可见作者在一些诗句的表述上显示出别致的艺术用心,对作品的情志抒写起到特殊的修辞作用。

语气词具有长声咏叹之用,对诗歌之抒情影响甚大,诗语中采用语气词,读来别有一番意味。《王风》中有六篇作品运用了“哉”“只且”“矣”“兮”等语气词,使得诗歌语言疏荡而意无端。《黍离》三章末二句复咏:“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这是诗人满腔悲情无处发放而诉诸上天的呼号,悠悠苍天,我竟成了什么样子的人?借此呼告,诗人郁积的情感如同泄闸之水倾荡而出,诗情由此而疏荡腾涌。“哉”字之用,表达着深长的叹息,使诗语也具有了疏荡的特质。徐与乔《增订诗经辑评》论曰:“反覆重说,不是咏叹。须知无限沉痛,唏嘘欲绝。”[22]诗人心中的无限沉痛,借“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一语得以呈现,可见其疏荡而意无穷的语言特质。《君子于役》首章在“君子于役,不知其期”之后接以“曷至哉”一句,心欲知却不得而知,其中蕴含无限情思。《扬之水》三章末二句复咏“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语气词的使用与《黍离》篇相类,语言上的特质亦相同。“怀哉怀哉”作为一个双音节叠词,从心绪的表达上说是精约浓缩的,从声情上品味却又是疏荡的。其后续言“曷月予怀归哉”,更将这种疏荡的特质展露出来,情意殷切,荡气回肠。《君子阳阳》二章末句复咏:“其乐只且!”四字之中含带两字语气词,语简而意深,亦具疏荡之质,实得力于“只且”之用。牛运震《诗志》评曰:“两‘其乐只且’,击节之中,似含太息之致。”[14]邓翔《诗经绎参》论曰:“诗有韵只三句,末一句在长哦之后另缀一句,似不在吟韵中,而意之所归,正在诗后之微言。”[16]所言允恰,实亦见出此诗运用语气词而显疏荡而意无端之特质。《中谷有蓷》和《采葛》之诗在语气词运用上更有特点。《中谷有蓷》三章共十八句,其中十二句皆是以语气词“矣”收结。此诗语言精约而富声情,同时又具有疏荡而情意绵长的特质,前者主要体现在骈偶复沓之法及叠韵联绵词的运用上,后者则通过“矣”字句的集中使用呈现出来。如诗末章云:“中谷有蓷,暵其湿矣。有女仳离,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读来倍觉缠绵凄楚,悱恻苍凉,沉痛至极,沁人心脾。(6)参见:蓝菊荪《诗经国风今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23页。“矣”字句在《君子于役》有“日之夕矣”的重复使用,在阔远的时空里寄寓着对时光流逝的深情喟叹,语疏宕而意无端的修辞效果也是明显可感的。《采葛》三章共九句,其中六句为“兮”字句。首章云“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二章三章类此,一声声“兮”字长叹,似将思情从心中一波一波荡漾出去,别具婉妙动人之致。这无疑也体现出疏荡而意悠渺的语言特质,使抒情主人公那思而不得的感伤悲切显得绵绵不尽。

四 对比等修辞技巧之运用

《王风》一些作品采用对照句式,运用了对比、比喻、夸饰等修辞手段,起到强化情志抒写的作用,也使得其艺术语言具有疏荡而情意绵长的审美特质。《黍离》篇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此用对照句式,将自身放置于庞大的社会群体中来展现存在的孤独感,文辞疏荡而情蕴深广。戴君恩评曰:“着此四语,愈觉深情。”[21](P192)《兔爰》篇云:“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此亦用对照句式,俯仰今昔,沉痛悲愤,亦可谓文辞疏荡而意蕴无穷。蒋立甫《诗经选注》说:“诗中用‘我生之初’与‘我生之后’对比,在沉痛叙述中隐含着愤激情绪。”[26](P80)所言甚确。此篇以兔雉起兴,从修辞手法上说,运用的是比喻。高葆光《诗经新评价》说:“诗的形式,开始是用比喻的方法。随即放笔挺起,由昔时转落到今日。诗尾写出自己百无聊赖的行事,生动沉痛兼而有之。”[27]所言正是从修辞的视角揭示此诗语言上疏荡而意无端的审美特质。《中谷有蓷》也是一首运用了比喻手法的作品,诗中以旱时干枯的“蓷”草比喻诗中遭遇不幸的女子,寄寓着诗人的悲悯之情。《葛藟》采用了人事与物事的对比,显现出失怙的悲情来。(7)关于《葛藟》之诗旨,据鲁洪生主编《诗经集校集注集评》一书的梳理,古今异说亦多达十八种。拙文待刊稿《〈王风〉主题考论》认为此诗应当是两周社会大变动之际产生的一首流落异乡者失怙困顿、感伤身世的乱世悲歌,不但表现了诗人遭受变乱和不幸的困顿人生,而且一定程度上呈现了西周晚期以后下层士人群体的失意无助、孤独悲郁、积愤难平的文化心态。方玉润《诗经原始》卷五云:“沉痛语,不忍卒读。”[28](P199)高朝璎《诗经体注图考大全》评曰:“每章以物有所托,兴人失所依。三‘终’字隐痛,三‘亦’字微讽,流离之状,恍然在目。”[29]《采葛》篇运用了夸饰之法。朱守亮《诗经评释》说:“一日之不见,初则如三月,继则如三秋,终则如三岁。此固文学之夸张手法,亦可见其思念之情,由浅而加深也。”[20]蒋立甫《诗经选注》说:“这首诗运用了夸张的手法来描写心理活动,三章中只换了几个字,便把想念情人愈来愈强烈的心情,真实地表现出来了。”[26](P83)《大车》则运用了借代之法。蒋立甫《诗经选注》云:“如菼,指衣服如菼一样是青色的。这里以驾车小伙子所穿的衣服来暗指他,在修辞学上称为借代,这是风诗中常用的手法。”[26](P84)笔者以为,上述诸作这几种修辞手法的运用,在某种程度上都使得这些作品具有了言辞疏略而意无端涯的特质,对强化作品的情志抒写具有突出的作用。

综上所述,本文认为《王风》的作者善于通过语言修辞来强化主体情志的抒写,形成了精约而富声情、疏荡而意无端的审美特质。它具体表现在叠字复词的使用上,也表现在骈偶句式和重章复沓句式的变换词的选用上,同时表现在虚词特别是语气词的使用上,以及对照句式的采用和对比、比喻、夸饰等修辞手法的运用上。这一切,都体现着《王风》作者在体物摹心、叙事抒情等方面进行文辞修饰的精心妙意,让我们感叹和敬佩古人在诗歌语言运用上的艺术造诣,也启示着我们,古汉语具有深厚的艺术魅力和生命力,值得不断地传承和发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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