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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无色处见繁花

2020-07-06娄旭珍

作文新天地(初中版) 2020年6期
关键词:挂钟刘姥姥鸟笼

小名片

娄旭珍,浙江省瑞安市湖岭镇中学语文教师,热衷于与学生一起挖掘学习语文的乐趣,喜欢把语文素材编排成演出节目。所指导的学生在瑞安市与温州市作文比赛中多次获得奖项。

在阅读实践中,我们常常会遇到看似不符合语法规范和逻辑事理,却具有较强艺术表现力的语言。这些语言强调通过语言形式和结构的陌生化变化,使读者的审美、感知过程达到极致,给人以新颖、强烈的审美刺激,我们把这类语言称为“陌生化语言”。它主要出现在诗歌中,小说、散文中也常可见到,具有独特的表意功能。

俄国文学评论家、小说家什克洛夫斯基说:“凡有形象的地方,就有‘陌生化。”在中国的鸿篇巨制《红楼梦》中,更是把这种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最典型的是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刘姥姥这个“乡下妇人”在荣国府闹了许多笑话,给大家带来了许多乐子,根本原因就在于她用“乡下人”的眼光看荣国府。比如“挂钟”一节。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很似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秤砣般的一物,却不住地乱晃。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得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

作者用刘姥姥陌生的眼光描述了我们司空见惯、平淡无奇的挂钟,通过刘姥姥惊奇的眼光,给读者提供全新的、不同寻常的“视像”,使阅读主体摆脱了实用的牵绊,重新经历对挂钟的认知过程,突出了挂钟的形象性,唤醒了我们对挂钟的感觉。在引发读者审美感知的过程中,也引发了读者的思考,为什么大家习以为常的挂钟,刘姥姥却这么稀奇?从而领悟到:贾府剥削者的贵族世界与刘姥姥被剥削者生活的世界是根本不同的,有着天壤之别。刘姥姥的“外人”视角,将读者引向贾府的“局外”,让读者站在高远处清晰地看见贾府奢靡背后呼啦啦大厦将倾的趋势。

陌生化手法如果用得恰到好处,作品就能产生吸引力,使读者在面对陌生的语言表达时,激发起内心的新奇,从而全面感受生活的本原意义,扩展生命体验的境界。

围城(节选)

◎钱锺书

(一)

方鸿渐正自惭寡陋,张太太张小姐出来了,张先生为鸿渐介绍。张太太是位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外国名字是小巧玲珑的 Tessie。 张小姐是十八岁的高大女孩子,着色鲜明,穿衣紧俏,身材将来准会跟她老太爷那洋行的资本一样雄厚。鸿渐没听清她名字,声音好像“我你他”,想来不是Anita,就是Juanita,她父母只缩短叫她Nita。张太太上海话比丈夫讲得好,可是时时流露本乡土音,仿佛罩褂太小,遮不了里面的袍子。张太太信佛,自说天天念十遍“白衣观世音咒”,求菩萨保佑中国军队打胜;又说这观音咒灵验得很:上海打仗最紧急时,张先生到外滩行里去办公,自己在家里念咒,果然张先生从没遭到流弹。鸿渐暗想,享受了最新的西洋科学设备,而竟抱这种信仰,坐在热水管烘暖的客堂里念佛,可见“西学为用,中学为体”并非难事。

(二)

明天一早鸿渐吩咐周经理汽车夫送去,下午出银行就上唐家。洋车到门口,看见苏小姐的汽车也在,既窘且怕。苏小姐车夫向他脱帽,说:“方先生来得巧,小姐来了不多一会。”鸿渐胡扯道:“我路过,不进去了。”便转个弯回家。想这是撒一个玻璃质的谎,又脆薄,又明亮,汽车夫定在暗笑。苏小姐会不会大講坏话,破人好事?但她未必知道自己爱唐小姐,并且,这半年来的事讲出来只丢她的脸。这样自譬自慰,他又不担忧了。他明天白等了一天,唐小姐没信来。后天去看唐小姐,女佣人说她不在家。到第五天还没信,他两次拜访都扑个空。鸿渐急得眠食都废,把自己的信背了十几遍,字字推敲,自觉并无开罪之处。也许她还要读书,自己年龄比她大八九岁,谈恋爱就得结婚,等不了她大学毕业,她可能为这事迟疑不决。只要她答应爱自己,随她要什么时候结婚都可以,自己一定守节。好,再写封信去,说明天礼拜日求允许面谈一次,万事都由她命令。

(选自钱锺书《围城》)

[【娄老师点读】]

《围城》是钱锺书先生所著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书中运用了大量的陌生化手法,陌生化特色十足。 评论家夏志清先生曾经说过《围城》是“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能亦是最伟大的一部”。钱锺书先生在书中处处用心,每一处的遣词造句都甚是考究。书中随处可见各种各样新奇独特的语言表达,运用了大量的陌生化手法,给读者带来了独特的审美体验。

其中描述张太太说上海话的样子更是张力十足:“张太太上海话比丈夫讲得好,可是时时流露本乡土音,仿佛罩褂太小,遮不了里面的袍子。”张先生一家原本是浙江沿海人,虽然极力想以上海人的形象示人,拼尽全力说上海话,可是还是没能遮住骨子里的“家乡味”。把强装的口音比作罩衫,把本乡土音比作里面的袍子,欲遮还露,想遮也遮不了,这比喻新鲜生动、别开生面,把张家强行说上海话的嘴脸描绘得惟妙惟肖,对其假装上流极尽嘲讽却不动声色。

方鸿渐终于鼓起勇气写了一封拒绝苏文纨小姐的信后,又写了一封信打算去找唐晓芙小姐表白,火急火燎去唐家送信时,却在唐家门口遇见苏小姐的车夫,他心神慌乱,立马胡扯“我路过,不进去了”。明知这个谎使人一目了然,是一个无用之谎,汽车夫一听便知道是假的,却还是撒了这个玻璃质的谎。用玻璃质修饰谎言简直绝妙,不落前人窠臼,鲜活明亮,让人觉得又陌生又接近人的真实想法,细细品味之后是强烈的共鸣,把方鸿渐懦弱的形象表现得一览无余,假如上帝真是爱人类,他绝无力量做得起主宰。

社戏(节选)

◎鲁   迅

我在倒数上去的二十年中,只看过两回中国戏,前十年是绝不看,因为没有看戏的意思和机会,那两回全在后十年,然而都没有看出什么来就走了。

第一回是民国元年我初到北京的时候,当时一个朋友对我说,北京戏最好,你不去见见世面么?我想,看戏是有味的,而况在北京呢。于是都兴致勃勃地跑到什么园,戏文已经开场了,在外面也早听到咚咚地响。我们挨进门,几个红的绿的在我的眼前一闪烁,便又看见戏台下满是许多头,再定神四面看,却见中间也还有几个空座,挤过去要坐时,又有人对我发议论,我因为耳朵已经喤喤地响着了,用了心,才听到他是说“有人,不行!”

我们退到后面,一个辫子很光的却来领我们到了侧面,指出一个地位来。这所谓地位者,原来是一条长凳,然而他那坐板比我的上腿要狭到四分之三,他的脚比我的下腿要长过三分之二。我先是没有爬上去的勇气,接着便联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不由得毛骨悚然地走出了。

走了许多路,忽听得我的朋友的声音道,“究竟怎的?”我回过脸去,原来他也被我带出来了。他很诧异地说,“怎么总是走,不答应?”我说,“朋友,对不起,我耳朵只在冬冬喤喤的响,并没有听到你的话。”

后来我每一想到,便很以为奇怪,似乎这戏太不好,——否则便是我近来在戏台下不适于生存了。

第二回忘记了哪一年,总之是募集湖北水灾捐而谭叫天(注:即京剧名角谭志道)还没有死。捐法是两元钱买一张戏票,可以到第一舞台去看戏,扮演的多是名角,其一就是小叫天。我买了一张票,本是对于劝募人聊以塞责的,然而似乎又有好事家乘机对我说了些叫天不可不看的大法要了。我于是忘了前几年的冬冬喤喤之灾,竟到第一舞台去了,但大约一半也因为重价购来的宝票,总得使用了才舒服。我打听得叫天出台是迟的,而第一舞台却是新式构造,用不着争座位,便放了心,延宕到九点钟才去,谁料照例,人都满了,连立足也难,我只得挤在远处的人丛中看一个老旦在台上唱。那老旦嘴边插着两个点火的纸捻子,旁边有一个鬼卒,我费尽思量,才疑心他或者是目连的母亲,因为后来又出来了一个和尚。然而我又不知道那名角是谁,就去问挤小在我的左边的一位胖绅士。他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了我一眼,说道,“龚云甫!”我深愧浅陋而且粗疏,脸上一热,同时脑里也制出了决不再问的定章,于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乱打,看两三个人互打,从九点多到十点,从十点到十一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到十二点,——然而叫天竟还没有来。

我向来没有这样忍耐地等待过什么事物,而况这身边的胖绅士的吁吁地喘气,这台上的冬冬喤喤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加之以十二点,忽而使我醒悟到在这里不适于生存了。我同时便机械地拧转身子,用力往外只一挤,觉得背后便已满满的,大约那弹性的胖绅士早在我的空处胖开了他的右半身了。我后无回路,自然挤而又挤,终于出了大门。街上除了专等看客的车辆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大门口却还有十几个人昂着头看戏目,别有一堆人站着并不看什么,我想:他们大概是看散戏之后出来的女人们的,而叫天却还没有来……

然而夜气很清爽,真所谓“沁人心脾”,我在北京遇着这样的好空气,仿佛这是第一遭了。

这一夜,就是我对于中国戏告了别的一夜,此后再没有想到他,即使偶尔经过戏园,我们也漠不相关,精神上早已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了。

(选自鲁迅《呐喊》)

[【娄老师点读】]

鲁迅是我国文学史上的语言艺术大师,在经典作品《社戏》中,他是这样描述一位“我”看戏时遇见的胖先生的:“我向来没有这样忍耐地等待过什么事物,而况这身边的胖绅士的吁吁地喘气,这台上的冬冬喤喤的敲打,紅红绿绿的晃荡,加之以十二点,忽而使我醒悟到在这里不适于生存了。我同时便机械地拧转身子,用力往外只一挤,觉得背后便已满满的,大约那弹性的胖绅士早在我的空处胖开了他的右半身了。”一个“胖”字,两种词性,细细品味,不觉莞尔:这位绅士不仅胖,而且胖得充满动感。最后一个“胖”字突破既定的语法规则和搭配习惯,形容词赋予动态,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陌生化效果,仿佛那胖绅士肉感的“弹性”就在眼前,表意丰富鲜活、风趣幽默,让人耳目一新。这基于具体的语言环境和独特的表达需要,在运笔行文中突破常规独辟蹊径的手法,极大地丰富了语言的艺术魅力。

鸟笼(诗歌)

◎非   马

打开

鸟笼的

让鸟飞走

把自由

还给

(选自 王周平的《非马:独辟蹊径的飞马——非马短诗小酌》)

[【娄老师点读】]

“都是平常情感,都是平常言语,偶然碰着个诗人,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 胡适在《梦与诗》中写道。诗人对语言最是敏感,最能把陌生化手法运用到极致。台湾诗人非马的《鸟笼》一诗,总共只有17个字,比五绝还少3个,但通过跨行手法进行陌生化处理,却从平凡的日常事物中找出了不平凡的意义来。打开鸟笼,将自由还给鸟,是常态,是古今文人墨客的咏叹,更是平凡大众的日常,原本已了无新意,而诗人却硬是打破固有思维,把“鸟”和“笼”分开,分别用一行来写,从而将思维拉向相反的方向,让读者大吃一惊:原来鸟笼关鸟,不自由的不仅是鸟,还有鸟笼,鸟笼原本是限制鸟的自由的,但当它剥夺鸟的自由时,也就给自己设置了笼牢。在禁锢他人的过程中,其实自己也陷入无形的囚笼,这跟我们的日常何其相似,我们总以为那个被盯学业的孩子不自由,却总是忽略也许盯人者更不自由。多么出其不意而引人深长思之,似乎已经抵达所谓“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的境界。

布鲁墨说:“人和动物都会对一再出现的外来刺激停止做出反应,这个连续出现的面貌仿佛从你的意识中消失了。”而文学的陌生化就是把日常生活的语言变得陌生,把以前文学作品中出现过的熟悉的形象变得陌生,把文化和思想中人们所熟悉的对象变得陌生,从而唤起读者的新鲜感,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带动读者的好奇心。陌生化语言的魅力便在于此,它能使读者获得与以往不同的审美体验,这样,阅读作品时也能非常兴奋,从而完成读者与作品的深度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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