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商禽”二字，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才二十来岁。有一天在我谋生的芙蓉矿区所在地川南珙县巡场镇书店，看到新到了新书《台湾诗人十二家》（流沙河编著、重庆出版社），翻开一看，书中介绍了纪弦、洛夫、郑愁予、余光中、痖弦、叶维廉等名家及诗作。突然看到“抗议的鸡——附商禽诗六首”一章写到：商禽是珙县乡间人（笔者注：实际是巡场小镇街上人），生于1930年，本名罗燕。燕，古人叫作玄鸟。《诗》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燕是商民族的禽鸟。罗燕笔名商禽，取意于此。我想他是从《诗经》从华夏远古飞来的“诗之鸟”吧。流沙河介绍商禽是“现代派主要成员”，并评介商禽几篇代表作，有的诗清楚、明白，有的诗他说：“或朦胧、或晦涩，太难读了。”从流沙河的感慨，可知当年读者读到商禽诗的印象。

说实话多年来我试图写一篇商禽诗歌读后感，但发现难度很大，挑战空前。“商禽作品是属于困难的诗，读者不得其门而入时，遂诉诸种种方式来贴近。然而，各种理论、主义、口号、意识形态都难以抓住他的诗风，反而他的诗艺回过头来抓住所有的诠释者”（陈芳明：《商禽诗全集》推荐序，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12，台湾印刻文学出版社2009.4繁体字初版）。但他的诗，的确又是中国甚至世界文坛及文学史不可忽略的存在，诗集分别在英国、法国、德国、瑞典等国出版，其诗歌被世界文坛作为中文现代诗经典予以关注和研究。“在台湾商禽被公认为属于最优秀的诗人之列，其诗艺上的成就远在大陆读者熟知的那些诗人之上。”（龙青，台湾《时代周报》2010.7.22）多年来，他的诗仿佛有某种特殊魔力，不断吸引读者和评论家去欣赏、解读，甚至大学研究生、博士生有的把他作为毕业论文课题。穿越时代的漂泊者、撞击灵魂的雕塑家、变调之鸟、超现实主义的穿透美学、谁来鉴照泪珠、浊世中以脚思想者的荒凉颤叫、塑造时间的手……读者有着不同的感受评价。正如登山和探掘矿藏一般，过程中可以领略别样享受甚至获得意外收获。现在就让我们走进他独特的诗句中去吧——

那个年轻的狱卒发觉囚犯们每次体检时身长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后，他报告典狱长说：“长官，窗子太高了！”而他得到的回答却是：“不，他们瞻望岁月。”

——节选自《长颈鹿》

读完此诗，我就深深记住了“长官，窗子太高了！”“不，他们瞻望岁月。”语言通俗，但反复吟咏之后，却又感觉意味深长。散文诗的格式，却充满着丰盛饱满的诗意密度。以囚犯不断增长的颈脖，暗喻不断的向外眺望，最后竟如长颈鹿般寻求外面的自由世界，无情现实造成人的扭曲和异化跃然纸上。囚犯既在瞻望岁月，更是在阴差阳错的囚禁中对自由、对解放、对乡愁、对曾经的梦想和人生憧憬等的渴望及不可实现甚至扭曲的控诉。复杂难言的深沉悲伤，浓缩在十分精炼、鲜活的文字中，现实处境是被时间遗弃的流亡生命，心中本有熊熊烈火般愤怒，诗句却无煽情，以疏离得近乎绝情的方式体现生命的感悟。

商禽说：“我判定自己是一个“快乐想象缺乏症”的患者。”生之为人，谁不追求快乐？但他所处的时代和生存的特殊环境，他试图无数次逃亡并付诸行动，但这位被称为“二十世纪悲伤至极的诗人”，“却未尝须臾逃离凌迟他肉体的土地”（陈芳明语）。是他身处的薄情世界剥夺了他快乐的权利。即便如此，商禽最终宣称“唯一值得自己安慰的是，我不去恨。我的诗中没有恨”（《商禽诗全集》封底，台湾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2009.4初版）。《用脚思想》诗中同样没有恨。

夜去了总有一个昼要来

我把一切的泪都晋升为星，黎明前

所有的雨降级为露

升草地为眠床

降枪刺为果树

在风中，在深深的思念里

我将园中树

升为火把

——节选自《逢单日的夜歌》

商禽童年经历国内军阀混战、土匪抢劫、抗日战争、三年内战、台岛白色恐怖和无孔不入动辄获罪的钳制严管时代，经历多次禁闭、拷打、生死难关，身体和内心饱受摧残、凌辱。在时代洪流中，个人如大漠微尘，他最终没有逃脱而被历史的某种潮流力量所绑架裹挟，在惊魂未定中自己竟被抓入成为“杀戮者”阵营中的一员，所以他一生都在挣扎、都在逃亡，越是这样，他势必受到更多的打击、惩罚，即便如此，他没有屈服。他经历、见证了战争和暴力和各种非人的残暴、给人间造成的苦难，他这个“老兵”真情期盼呼唤的是和平是自由，是“降枪刺为果树”，还要将“园中树”升为“火把”。他不会向黑暗、残暴、丑恶屈服，他要用“火把”去照亮。为什么商禽“悲伤至极”的诗这样感染人打动人心，因为诗中不仅仅有悲伤苦痛，而深深浸透着不屈、悲悯和黑暗中也要顽强发出光热的“火把”。

著名诗评家霍俊明说：“当下是有而缺乏“诗歌”的时代，是有大量的“分行写作者”而缺乏“诗人”的时代。”如今诗坛，似乎已是“表皮疼痛”和“口号诗”“口水诗”的阵营。这样的表面、肤浅之作是难以打动人心的，需要我们诗的转换、过滤、变形和提升的能力。而商禽一生都在坚持这种能力。张枣说：“有的诗人就是才华不够，到这时还在写假大空的东西。”在写作题材上，要克服单调，仅有浮泛甚至虚伪的赞美、颂歌之类。“因为人生要求血与泪，也要求美与爱，要求呼吁与诅咒，也要求赞叹与歌咏，两者原不能偏废。”（朱自清《蕙的风》序）

其次，良善悲悯之心、家国情怀、高尚人格，是商禽成为优秀诗人的内在素养。《台湾新文学史》一书作者陈芳明说：“商禽有两张面孔，他把悲苦的脸面面对他的时代，把微笑的脸面对下一個世代。”（台湾《联合报》2010.7.30）他经历了动荡痛苦的时代，但他对年轻一代充满希望：“我对年轻人还是充满希望，如果关心这个社会，学会如何去关心及实践，自然会找到写作的方向”（紫鹃《玫瑰路上的诗人：诗人商禽访谈录》《乾坤诗刊》2006年第40期）。他一生都在追求自己人格的高度。这就是他回乡时教诲我的 “作家诗人最要紧的，是要有良心、良知、良能。”他在台湾当年退伍后生活遭遇多年困难，也不趋炎附势。他有不少文朋诗友当时在政界任要职。有一次，他家中经济困难生活实在难以为继，他打算托一个在政界的文友谋个职位。他在这个朋友办公室门前徘徊多时。最终，他没有去敲开朋友之门，一人独自离去，依旧去干苦力。只有独立、纯粹的人格，褪去急功近利、贪婪浮躁，与时代、民众与脚下土地同呼吸、共命运，才可能写出真诗、好诗。正如著名评论家谢冕所说：“做一个既能传达那个时代脉搏，而又能卓然自立地发出自己声音的诗人是困难的” （岳南，《南渡北归》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5）。正因为困难，所以，像鲁迅、闻一多、商禽、昌耀等优秀诗人是不多而值得尊重、珍惜的。

人类如诗，栖居大地（荷尔德林语）。商禽经历了十分坎坷的一生。但他历经险境不言放弃。在读者心中，商禽仿佛就是“悲苦”“逃离”“绝望”，但是，我们稍深去领悟他的诗，你会看到他诗中和灵魂深处对生活、人生、生命的热爱、礼赞和给予的美好祈愿：梦、黎明、火、火把、星星、草地、雪、果树、果园、大地、山谷、月光、童年、故乡……这些寄托着美好的意象在商禽诗中出现，是值得读者引起关注、欣赏和研究的。他的诗，有困苦中的突围、有反叛中的抗争、逆境中的挣扎、反讽中的热泪，不仅有人生悲苦、心理困惑，更有骨子里蕴含的特殊的美和希望，他的诗中总常出现——梦和飞翔，展示出现代汉诗独特的美学气度和诗学气韵。他说过：我的诗不是在桌子上写成的，大都在兵营站岗、在干苦力活时感受到构思的，是写在纸片上放进衣兜里的。他是用生命和灵魂在书写。台湾著名诗人辛郁说：商禽诗作获多位诗学家欣赏，尤其得到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马悦然的高度肯定，曾被推荐该奖的提名审查（据传终审时以一票之差落选），这是极高的荣誉，商禽内心虽然稍感宽慰，却从不在人前炫耀。他几乎隐匿自身，但他的诗，却常在许多人的心中活跃着。因为这些诗，关乎命运与生命的本真（辛郁《以生命的本真书写生命》台湾《文讯》月刊2010.1）。

正如要成为体育世界冠军难又难一样，要写出好诗难，要写出传世经典更是难乎其难，对众多作者几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只有不言放弃勇于深耕的人，才可能摘取诗歌的王冠，写出精品。北大教授、诗评家洪子诚说“我对于新诗的信任也还不愿意动摇，有许多人“投身”于诗，在诗中找到快乐，他们为了探索精神的提升和词语的表現力而孜孜不倦。这一切就为新诗的存在价值提供了最低限度的、有力的证明。（洪子诚，《在北大课堂读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10）商禽就是孜孜不倦“写诗的想法总是在我心头”（商禽语），一生“苦吟”的诗人。“真正的英雄，那就是在认清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伏尔泰）。商禽无疑正是这样的人。

作者简介：郑友贵，四川宜宾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文艺报》《中国文化报》等。著有诗集《目光如初》（中国文联出版社）、散文集《一路行走》（四川民族出版社）、《故乡在远方》（大众文艺出版社），并由国家图书馆、中国现代文学馆、各省级图书馆、各重点高校图书馆收藏，作品入选《中国散文诗年选》《中国诗歌年选》《中国汉诗年鉴》《中国散文家代表作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