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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在此相遇

2020-07-04小梨

散文诗世界 2020年6期
关键词:大学城鸽子巴黎

小梨

1

每天早上换好衣服,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朝向东边的小窗。楼下的小园子里一高一矮两棵比肩的树不知不觉间出落得青翠欲滴了,多亏了春风春雨和春天的鸽子一一点化。

还记得初到大学城的那个下午。折腾了二十多个小时之后,我总算赶在中法航班限制之前从北京来到了巴黎。飞机从波兰转机,一路上都是阴雨绵绵。而当飞机即将着陆戴高乐机场,我内心的激动犹如塞纳河的波涛,暗藏着天空上所有堆积的云朵。

那时候还是冬天,巴黎却没有那么冷,而是天天下雨。学校还没有开学,老师通知我们说,这两周是冬假,可以趁机把各种手续办好,有时间的话也可以熟悉一下学校的课程,在巴黎的大街小巷里散散步。

那个下午,我舟车劳累,最后总算顺利住进了大学城的宿舍。这是一间十平米左右的单人间,屋内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两把椅子和一个洗手池。厕所和浴室都是走廊公用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对这个新窝非常满意,一个专属于我的房间。多年以来的集体住宿生活总是让我小心翼翼地活着,而我生性敏感多疑,总会因为别人的一点嘟囔或是一个眼神不安很久。我还没有看过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但是想起了去年听一位台湾女学者做的报告,隐约感受到一个独立的房间对于一个女人的独立和创造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在现实生活中,女人的生活空间总是不断被挤压、被渗透。而我此刻,终于享受到了这样一种空灵的自由,在小巴黎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把行李箱放好之后,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窗子。窗外是一个小园子,在冬天依然翠绿的草坪上挤满了高高低低的树,树枝尽管都还是光秃秃的,而我似乎看到了它们盛夏时节旺盛的生命力。树们没有遮挡住我的视野,在院子边上的一条路的对面,还在大学城之内,就是临街的两栋砖红米白的房子,一栋是阿根廷楼,右边的一栋便是主楼的接待楼。而我住的主楼,则是大学城正门一进来面对的楼,似乎也是大学城最老的房子,距今将近一百五十年历史。从外观来看,主楼就像是大学城核心的城堡。宿舍只是一部分,这楼里还囊括了一个底层的剧院,二层的图书馆和食堂,地下的体育室和活动厅。走进大厅,仿佛走进了一个民间宫殿,灰墙外精致的雕刻,透过窗户也能看到的精致的顶灯和天花板上精美细腻的印花绘画,还有左右两边向上蜿蜒的大楼梯,无一不给人庄严阔气之感。

第一次出国的所有见闻对我来说都是新奇的。

在到巴黎之前,老师和朋友们都善意地提醒我,可以带一些口罩来,但是在巴黎先不要带,会容易被歧视,甚至被攻击。我们总是习惯屈服于大环境。不过这样的大环境也给了我不戴口罩的借口。在国内戴口罩那么久,见到人都要绕道而行的日子确实使我精神一直紧张。我住的大学城距离巴黎著名的景点不近,所以也没有那么多人。路上的车跟昔日的北京比起来也不算多。

但是在来巴黎之前一直期待着有机会去拜访慕名已久的大作家们,到了巴黎之后反而没有了那股冲动。在高中的时候就喜欢的约翰·伯格,终于还是在我来巴黎之前去世了。本科的时候我了解到,他住在巴黎的某个角落;后来又了解到,他默默去世了,在国内甚至在世界都没有激起什么涟漪。后来,我从图书馆借了许多本他的书,大多内容都没有什么印象了,对其中一本书名倒是印象深刻,那是我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好朋友送给我的礼物:《我们在此相遇》。

2

海明威说,“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而这场盛宴的热闹也是昂贵的,并且需要时遇。巴黎已经宵禁三四个礼拜了,只有需要出去买菜的时候我才出一趟大学城,一周一次,随身带着居住证明和出行证明。

而今天风很大。

我从家乐福购物回来之后,瘫坐在房间的木制地板上,尽力整理清楚。走的时候匆忙没有核对一下小票,回来才發现售货员给我多打了一瓶烧酒和一束十二朵的花。我还真好奇,那会是什么颜色的花。可惜,家乐福门口的花店已经关门了,因为,这不是必须的商业活动。

桌上的那朵玻璃杯里的山茶花也已经如我的自画像上的微笑一样渐渐凋谢了。这是第几朵山茶花了?大厅封了以后,就没有人经过边上那棵沉甸甸的山茶树了。院子里的草坪总有人定期修剪,但是这样一棵过于繁茂的树却总是无人问津,就好像不曾有人注意到它不俗的美。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一整层楼那么高的山茶树,无数朵红艳艳的花朵肉嘟嘟地挂在枝头。枝头不堪重负,匍匐在地板上。每次我下楼想起这棵山茶,都会过来看看,从地上折下一朵,插在桌上。我想,它不会怪罪我这个“采花贼”。

一阵冷风从我开的小窗吹进,席卷了桌上的山茶叶和残花瓣,好像是秋天到了。

“砰!”一坨温暖的肉实实地砸在了我的脚上,毛茸茸的。我看到一片灰白色融化在我的脚趾间,随后便飞走了。这是一只小鸽子。

每天,无数只成年鸽子在门口的那棵大树树枝间飞来飞去,遇上阳光好的时候,夕阳洒在青绿的树叶上泛出点点金黄。微风不断变化着勾勒出春天的轮廓,我在电脑前呆滞的目光总是痴痴地望着这样不可及的温暖。大学城里人很少了,而朝霞依旧在我沉醉的梦里。

我猛然间想起前两天瞟到的“巴黎的鸽子是否会传染病毒”这个问题,文章解释了半天,最后的结论是:不会,因为鸽子足够聪明,懂得自我保护远离病毒。鸽子果然还是比人聪明。

我从未想过鸽子小时候长什么样子。看起来,这只小鸽子没头没脑的样子,定是一只尚未成年不谙世事的鸽子。我这才注意到,书桌上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如收割之后的田野。小鸽子在我的房间里蹦来蹦去,突然蹦到了我的背上,从我的毛衣里哧溜一下滑了出来,看起来像是在跟我玩捉迷藏。

我转过身去看着这只精灵般的小怪物,至少它是健康而自由的。我从未想过,来巴黎留学的这半年间竟是这般囚禁光景。虽然刚来的三个礼拜,我去参观了不少地方,但是那只不过是巴黎大餐的前菜罢了。

据说楼里已经有两个疑似病例了,但是大家都还没有带口罩的习惯。今早在等电梯的时候,一个学物理的伊朗男生看到我戴口罩,问候我还好不好。我说挺好,只不过要去一趟家乐福采购。他说上回帮我带了一瓶盐,叫我回来去取,我说好的。

家乐福距我住的楼大约一点二公里。来去的路上都没有什么人。到了家乐福门口排了十分钟的队,里面人也控制得很少。在外面等的时候,听到了一个非常健硕的女性声音:她坐在对面的一个帐篷里,搂着一只大狗。她说什么,我不知道,但是面带笑容向排队的人,路过的人问候。或许她是流浪的吉普赛人。我看到她拧开了一瓶肉酱,蘸在手指上,大狗一点一点舔干净。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都至少有两米,一半带口罩,另一半没有。隔着家乐福的玻璃窗,我看到正在结账的一双熟悉的眼睛,在口罩后面。但是我不敢确认,是否就是一起学习的同学。我看了他好几眼,他也好奇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口罩之后他熟悉的法令纹。通过眼神,还是很难确认。我转而继续无所事事地排队,想着我又忘记带本书出来。转念一想,或许外面的世界才是我更需要留心观察的。我转过头去看到那只大狗,已经离开了帐篷,和边上的几个男人站在一起。那几个男人表情有些拘谨,又有些不安。

队伍不紧不慢向前伸展着。那个熟悉的男生已经出来了,翩翩的黑色风衣在他的风度之下完全被撑了起来。往前走时,他的双手都向上伸展,风衣拥抱着风,巴黎的街上没有人。我注视着他,还是不敢相认。或许我可以在微信上给他留个言,看是不是他。后来他折回来,似乎看到地上有什么有意思的玩意,他优雅地蹲下去捡了起来,认真地瞧了瞧。我这才确定,是他无疑。

“男神!”这一句最美的中文在巴黎的街道上飘荡,前面的人都回过头来看我,他也回头,似乎认出了我,似乎又没有,他眼角弯了弯,手指着前方,走了。

我回来之后,收到了他的消息:亲爱的,是你吗?

是啊!

没想到我们竟然以这样的方式重逢了!

来巴黎两个多月了,尽管住的地方并不远,但是我们竟然还没有见过一面,而疫情就席卷而来了,比爱情更像龙卷风。

咕咕!被我遗忘的小鸽子复活了一般,闷声闷气地叫了起来。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声此起彼伏,我的小窗子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落满了大鸽子,它们偏着好奇的脑袋,打量着屋子里的我和小鸽子。

咕咕咕!小鸽子如箭一般飞起,穿越了大鸽子设的屏障,瞬间,所有的鸽子齐飞,带走了我屋内最后一丝温暖。

隔壁两边都没有人很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寂寥如野草一般在我的心里生长,忽然,隔壁的隔壁又响起了落寞的吉他,一时间,我想,或许应该买下那瓶莫须有的烧酒。

3

楼里一个意大利姑娘在法国禁足之前回到了意大利家人身边。另一个智利的小伙子也在新的一起疑似病例被发现并且在楼里隔离之后,选择了回到智利家人身边。

意大利的姑娘是学哲学的,意大利语是母语,还精通法语、西班牙语和英语。因此,她总是可以和楼里的每个人都打成一片。她的头发是卷卷的红褐色,淡蓝色的眼睛,精致的五官,甜甜的笑容。

因为吃不惯法国食堂既贵又难吃的饭,我总是在厨房做菜。厨房是公用的,在我这一层的尽头拐角处。小厨房里有四个微波炉灶台,按理可以同时四个人做菜。中国人的用餐时间比其他国家的人要早很多,所以我在厨房的时候并不会有很多人。厨房外面还有两间活动室,一张大桌子,可以做餐桌,其中一间活动室里还有一架钢琴。

出国之前,我也很担心自己吃饭的问题,毕竟多年的学习生活并没有教会我烹饪的技艺。但是在“下厨房”和我妈的指导下,我做的饭菜竟然也越来越合我胃口。虽然大多数情况下不过是有什么做什么,一锅乱炖,全靠老干妈、辣椒面和酱油醋撑起来的味道。

意大利的姑娘虽然来自著名的美食之国,遗憾的是她并不会做饭。我从未见她下厨,最多做个蔬菜水果沙拉。我在厨房做饭的时候经常看到意大利姑娘,她喜欢喝咖啡,时不时就来厨房倒一杯咖啡。她每次都会看我做饭,然后笑着问我做的是什么。这个问题比较难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她会问,这是中国的特色吗?我担心给中国美食丢脸,就说不是的,这是我的特色。总之我在国内从来没有见过把胡萝卜、土豆、鸡肉、西兰花一锅乱炖的菜,更没有见过把苹果切碎放到西红柿鸡蛋面里。

可她总是说,我很喜欢看你做菜,给了我很多灵感。她身上有一股魔力,使人见到她都忍不住开心。她走的那天,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邀请我们晚上八点一起在活动室里吃点东西。我心中期待,又充满不舍。

前两天我还问她,什么时候回家?意大利的家人和朋友都还好吗?她说都挺好,打算月底回家。但是意大利的形势越来越紧张,她担心后面出行会更加困难,就临时决定提前两周回去。

还不到八点钟我就兴冲冲地和太阳一起到了厨房,果然看到意大利姑娘在忙碌地准备烤披萨,当然披萨都是从超市的冰箱买回来的。刚好是周五,法国总统马克龙正在电视上直播关于新冠病毒的讲话,正在我们分享烤好的披萨之时,微信里朋友发来了从下周开始法国学校都要停课,法国上下开始宵禁的消息。意大利姑娘的担忧是对的,以后航班肯定会减少,许多原来的航班也很可能被取消。这次来的人已经很少了,楼里很多人都已经悄然回国了,包括之前认识的两个中国学生,还有大部分欧洲的朋友,都回到了德国、奥地利或是瑞典自己的家。

上一回各国的朋友欢聚一堂还是智利小伙子生日的那一天。我刚好结束了在巴黎第一周繁忙的学习生活,不想,那竟然也是最后一周。不同于国内的学校,法国大部分宿舍区和大学校园是分开的,去上课需要坐地铁或是公交通勤。好在巴黎实在是小,地铁半小时足够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我要上的课分布在巴黎的各个角落,有时候上完一节课还要坐地铁去两公里之外的另一个校园。刚来的时候对一切都新奇,完全以游客的心态去上课,一路上经过先贤祠、巴黎圣母院,穿过塞纳河,路过奥赛博物馆和卢浮宫,从胜利广场绕过去,总算是到了上课的地方。

那段时间巴黎的天氣总是阴晴不定,原本万里无云的天气十分钟之后可能就风雨大作。奇怪的是,巴黎街头很少看到打伞的人,就算是雨下得很大。

上完了一周的课,确实想好好放松一下。还不到晚饭时间我去厨房就看到智利小伙在忙碌,准备一会儿的生日派对。我自告奋勇说可以帮他,他果然也没有客气,把做面包点心的任务交给了我。他是一个非常严谨认真的人,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学物理。他做事情总是慢条斯理的,有条不紊。我最喜欢他的是他脸上总是洋溢着温暖的笑容。或许因此,他生日的时候才来了那么多我没见过的人。

刚好是冬假结束的第一个周五,八点之后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我帮忙做的夹心面包是按照智利生日的传统配方来做的,中间夹的各种各样的多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对于我这么一个无辣不欢的人来说,实在是太寡淡了。但是完成了三个大盘子的面包点心,我的成就感爆棚,至少看起来都很漂亮。

派对开始之前,我从房间里拿来了早上买好的巧克力,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智利小伙,他很开心地给我了一个贴面礼。

但是如今,智利小伙也离开了,那个令人见到就忍不住笑的人。这两个都是我非常喜欢的人,可惜在我离开巴黎之前,甚至此生,都很难再遇到了。

自从太阳也有意疏远之后,楼里似乎更冷清了。尽管春天已经悄然而至,小窗外面的园子里的多瓣樱花早已开败。想起曾经在武汉四年,都没有去武大看过樱花,确实也是一大缺憾。

4

现在吃完晚饭后还是忍不住在大学城散散步、消消食,尤其是收到了大使馆送到大学城的“健康包”之后,再也不用担心口罩不够用。总是呆在房间里面,难免会生出压抑之感。不过,我再也不会和太阳一起散步了,我尽量避免和他碰面,以免尴尬。

此刻正是莺飞草长的春天,也是林徽因笔下“最美的人间四月天”。大学城里无论什么时候都少不了跑步健身的人,而且大多不戴口罩。这说到底,是中西方文化和思维的差异,求同存异才能美美与共。至少现在,戴口罩已经不用担心会被歧视了。

大学城绿草如茵,树木林立,晚上八九点天都没有黑透。七点多钟下去散步,太阳还挂在树梢。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或许最初就不该接受太阳的邀请,不应该一起去鼠山公园。如果没有那个开始,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喜忧参半、跌宕起伏的后续。

我知道他喜欢我,说实话我也很欣赏他。但是我深知不能伤男朋友的心,另一方面却随着和太阳共处的时间越来越长,深深地伤了太阳的心。他无数次在我面前流泪,恳求我给他一次机会。然而我并不是包法利夫人,我是一个理性的人,不会被一时的冲动冲昏头脑。无数次说好要保持距离,不要再刻意制造共处的时机了,但是每次都以他的泪流满面而告终。或许男女之间真的不会有单纯的友谊了。

前两天我对他说,我再也不想跟他一起做任何事情了:散步、购物、做饭、学习、看电影,甚至是面对面说话,都不可以。我是冰,你是太阳,我们一开始就不会有什么故事。他果然没有再来找过我,尽管我们住的地方只隔了一个楼层。后来我知道,他的父亲突然去世了。我主动去关心他,他却说,不要再联系他了。

我想,或许这样也好,或许我真的是个冷漠的人。

在生死面前,健康快乐地活着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奢望。

昨天一阵狂风大作,大学城里的一树树樱花都被吹落,铺满了窄窄的水泥小径。夜里降温了,我辗转反侧许久,最后把前两天已经收起来的羽绒大衣拿出来盖在被子上才睡着。已经是深夜一点多钟,本来的寂静被楼上的一阵水流的声音打碎,恍惚之中,我還以为身处昔日热闹的武汉,或是人潮如水的卢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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