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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闻记(二篇 )

2020-07-04陶灵

散文诗世界 2020年6期
关键词:猿猴脑壳团年饭

陶灵

猿鸣

川江最不缺的就是龙门阵,像江中的滩浪一样多。从前,有一个穿花衣服的新媳妇儿到山上砍柴,被一只猿猴背到了山洞里。上下都是悬崖,不能逃走。猿猴天天出去偷吃的东西回来养活她。后来新媳妇儿生了一个像人又像猿的儿子。猿猴很高兴,又经常偷花布回来给她。有一天,新媳妇儿把花布一段一段地接起当绳子,从山洞梭下来,跑回了家。

第二天,猿猴抱着儿子,坐在新媳妇儿家对面山中的一块石头上,呜咽鸣叫。每天固定如此。新媳妇儿被叫得心烦意乱,终于想出一个法子。她烧红一块木炭,估计猿猴要来了,放在它天天坐的石头上……从此,再没听到猿猴的叫声。

上初中,读郦道元的“猿鸣三声泪沾裳”时,老师告诉我们:猿与猴相似,但各是一种灵长类动物,猿比猴大,没有尾巴。猿的手还比腿长。

三峡老诗人胡焕章以前在秭归采风,听一位老渔民说,除非求爱、外出寻食、招唤同伴,猿是不随便叫喊的。如果它丢失了自己的孩子,叫得肠子都像要断了一样,那声音在峡谷中回荡,很久才消失,特别凄凉。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秋天,巫山文人李显荣在大宁河边,看见一群猴子抬着一只死猴来到沙滩,刨开一个坑,把死猴放在里面。然后围着沙坑,一阵呜咽、哀啼后,几只猴子准备刨沙掩埋。一只老猴忽然把死猴提起来,放在坑边,先用嘴亲,再用前爪摸,摸遍死猴全身。突然又停下来,看了它很久,才慢慢放进坑里,埋了。

猿与猴的哀鸣一样。

三峡崇山峻岭,人迹罕至,树林和山涧清凉寂静。猿不仅平时不常叫,还不愿被声音打扰。巫峡跳石滩两岸壁立,山峰像要合拢了一样,树木葱郁,仅隔一线。川江上刚有轮船时,航行至此,都不敢鸣笛,不然崖上黠猿会搬起石头砸船,就连木船也不敢在此靠头、久留。

郦道元说,“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为何是“渔者”,而不是“舟子歌曰”?

一位三峡老渔民回答我:川江桡胡子的苦有号子可唱。我们无歌,在峡里与猿相伴,它的哀鸣就是我们打鱼人的歌。

过去,川江打鱼人在岸上无片瓦遮身,立足无插针之地,都以船为家,称“连家船”,生儿育女也在船上。他们自嘲:“船上吃、船上屙,不搭跳板上不到坡。”

帅大脑壳出生在渔船上,长大后,跟父母学打鱼,满江跑。民国时候,跟叔叔打鱼从云阳到了万县,后来加入渔业社。他的五儿一女都在连家船上出生。儿子长大全进了渔业社,被派到其他连家船上。渔业社规定分班作业,一家人不能上同一条船。一条连家船几家姓,晚上怎么睡觉?老渔民说:简单,男的一个舱,女的一个舱。是我想复杂了。帅大脑壳女儿没打鱼,在渔业社酱园厂上班,早出晚归,但仍住连家船。直到嫁人,男客不是渔民,才搬上了岸。

1976年5月的一天,帅大脑壳正在苦草沱打鱼,离城几十公里,突然病了。儿子接他回万县,到医院一检查,肺癌。他说,我想吃皮蛋。儿子给他买了五个。三天后,皮蛋还剩三个,帅大脑壳就死在了连家船上。家人用几块船舱盖板订了一副棺材,把他埋了,帅大脑壳终于上了坡。无钱请吹鼓手,没有川江人习惯的唢呐声相送,更没有猿为他哀鸣,它们早搬了家。

友人说,如今猿又回峡江了。但江上又不闻号子声。故我也歌曰:舟子有唱,棹歌声声。渔者无歌,泪沾我裳。舟子渔者,皆唱无歌。重蹈巫峡,再听猿鸣。

筷子

两千多年前,筷子还没发明出来时,古人吃饭用手抓。吃肉也是这样,先拿刀把煮熟的肉划成小块,再用手抓了送进嘴里。儒家礼教古书记载:聚餐时抓饭不得乱抟,或者把粘在手上的饭拨放回去。而且饭前必须洗手,不允许两只手相互搓一下了事。别人看到了,心里会不舒服。

我爱刨根儿,心想,手指甲长了咋办?那个时候肯定没有指甲刀。古人喝汤吗?如果喝,应该有调羹或勺子吧?用这吃饭总比手抓强……

筷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不得而知。不过到了西汉时,人们普遍使用筷子了。但名字叫“箸”。现在川江一带土话仍说:拈一箸菜。

“筷子”之名,说是长江上桡胡子喊出来的。桡胡子在“血盆”里讨饭吃,险象环生,航行中忌讳之事和忌说的话很多。箸,与“住”同音,停止的意思。航行之船停止,不是好事,就反起来说“快”。箸因是竹子制成,久而久之加上竹字头,便成了“筷子”。

川江桡胡子用筷子,不能横搁在碗口上。预兆船被打皮了,撑船的籇竿漂在水上。打皮即打烂,也忌说。川江上放木排竹筏的人,筷子自己用自己保管,不能抓起一把,一支一双地分发。意味着散排,排筏大忌。川江橈胡子把筷子也叫籇杆,他们靠这东西吃饭,一语双关。

竹筷子之后,玉、铜、银、红木以及珍贵的象牙等品质筷子不断出现,但只有帝王将相与富贵人家才用得起。古代银筷,据说可试探食物是否有毒,不知真假?现有人提出异议,说是文人杜撰的。

小学五年级时,有一次春游,我和同学去溪边搞野炊,吃饭时才发觉忘了带筷子。我们在山坡上擗来很多细树枝,当筷子用,嘻嘻哈哈地照样吃得锅底朝天。看来用什么筷子吃饭并不重要。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巷子一户儿吕姓人家,老汉是个采购员,有一次去上海出差,带回一席化学筷子。他家细娃儿吃饭端着碗筷出来,同街的小伙伴看到后羡慕惨了。后来得知,化学筷子是尼龙品质,那几年用这种筷子时尚。在家乖巧、听话,学习成绩又好的细娃儿,大人往往会买一双作奖励。我反正是没有份儿的。

我们川江一带吃团年饭时规矩多,最忌讳打碎饭碗和把筷子掉在地上,这是来年不吉利的前兆。小时候我常在姑妈家过年,她和姑爷忙了几天的团年饭,桌上摆满了盘、碗、钵,哪还有搁吃饭碗筷的地方。我只能用手紧紧端着碗、抓住筷,生怕掉在地上,给喜庆的气氛添“岔子”。

小学毕业那年团年时,我去舀饭,腾出拿筷子的右手握饭勺,左手又端碗又夹筷,一不小心突然掉了一支在地上,当时吓坏了。幸好姑爷没看见,赶紧捡起来插在裤腰里,另换一支。但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这顿团年饭吃得一点不快活。吃完团年饭,我跑到屋后的山坡上,烧了这支筷子,并在心里一个劲儿祈求老天爷不要惩罚我,也不要惩罚姑妈一家。

过去川江上的船员有一个习惯,每顿饭吃了,用一小块布条,或扯一坨擦机器的棉纱,把碗筷洗净擦干后,再裹在筷子上,固定放在一个自己知道的地方。洗碗时,小布条和棉纱顺便可以擦一下嘴巴。那时没餐巾纸,嘴有油,擦在手帕上不安逸,说不定是女朋友送的,更舍不得。

竹木筷子用久了,容易起霉生细菌,健康专家说对人体不利,建议少用、勤换,并定期高温消毒。现在最新式的是陶瓷筷子,并非普通的陶瓷制品,为氧化铝陶粉末在一千六百度高温下,用三百吨重压制成的高科技环保筷。

有个姓忻的川江水手,很少很少的一种姓。那是1982年的一天,他退休了,马上要上岸离开拖轮。收拾东西时,突然,一双竹筷子出现在眼前,明显看起来比一般筷子短了很长一截,而且就是他平时吃饭的那双。于是,毫不犹豫地抓起,一扬手,丢进了江里。再也用不着了,回到家里有很多的筷子。

随即,他似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望着江面随波飘浮的那两支筷子,心想:会流回上海吗?

二十九年前,他从黄浦江拖挖泥船入川。临走时,母亲给了他这双筷子,说:出远门的人,带上一双家里的竹筷,在外不缺饭吃。这一吃,一双筷子竟吃了整整二十九年,和他的姓一样,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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