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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曲生于风雪

2020-06-27幸公拓

中国-东盟博览(旅游版) 2020年6期
关键词:那曲尼玛布达拉宫

幸公拓:作家。旅行者。著有小说《子夜歌》《长眠不醒》等。2009年独自骑行新藏线,游记结集为《新藏行记》。

一夜风雪。起床后在窗边望了一眼,只见旅馆对面那座山丘如一头白象匍匐在大地上。风小了一些,雪依然在下。街上有积雪,空气清冽,县城一片素白,四周的山峦被厚实的银装包裹着。

丁青是有名的虫草产地,现在并非虫草季,街上却人流如织,这么早又这么冷,不知道这些人都跑到街上干什么。丁青是川藏交通线上的重要节点,很长一段时间,川藏间的驿道到此之后便向南折向嘉黎(旧称拉里)。

穿越飞雪漫天的川藏线

说到川藏线,一般人通常想到的都是川藏南线,但是川藏间驿道的走向并非古来如此,川藏南线1969年才全线贯通。1954年康藏线贯通之前,进藏线路到昌都后分为两路,一条从昌都往南,经洛隆、边坝,到嘉黎后再向南到工布江达。另一条从昌都往西,经恩达、类乌齐,到三十九族地区后往南到嘉黎,再到工布江达。

前一条路现在是省道303线,因与川藏南线北线平行,也被称为川藏中线。后一条路前半段经过川藏北线,但从三十九族地區的具体哪个地方开始向南如今已渺不可考,丁青历来是繁盛之地,我猜测拐点在丁青县城附近,出城后便一直仔细观察,可惜一直没有发现从前驿道的半点痕迹。

两条路都极为难行,从边坝管辖的甲贡塘算起,到工布江达管辖的凝多塘,中间共有八站,被称为“穷八站”,凝多塘到拉萨的八站,则被称为“富八站”,经过三十九族地区这条备用线路则更加艰险难行。

过了尺牍镇开始翻斜拉山,上山路本就极烂,又逢雨雪天,很多路段完全在泥浆里穿行。山腰正在打隧道,工地周围的路况一塌糊涂,大隧道旁边临时的简易隧道一半泥坑一半废料堆,进去就看见一辆皮卡陷在齐膝深的泥浆中动弹不得,我们为了躲开泥坑过于靠近路旁的废料堆,连续被废钢托底让人紧张,方向稍往里,又陷入泥坑,好在是四驱车,折腾一阵总算脱困。山口能见度几乎为零,大雾弥漫,飞雪漫天。下山路稍好,至少泥浆浅了些,不用担心陷车。

巴青满城工地,到处都在修房子,街道也被挖得稀烂,好不容易才在街旁密集的土堆之间找了一个停车的位置,在这里把午饭吃了,下午去索县看赞丹寺。

赞丹寺,藏北的小布达拉宫

赞丹寺作为藏北第一座格鲁派寺庙,见证了格鲁派的扩张历史。五世达赖整肃卫藏之后,又在固始汗支持下向藏北扩张,这期间,藏北地区有七座大寺被毁,后来,他们的寺产集聚起来,在一座噶举派寺庙的废墟上兴建了赞丹寺。

赞丹意为檀木。赞丹寺被称为小布达拉宫,外形相似是次要原因,主要因其主供佛是帕巴鲁格肖热,与布达拉宫供奉的帕巴鲁格肖热相同。帕巴拉康是布达拉宫最早期的建筑之一,也是布达拉宫的主供殿,殿内供奉的是一尊檀木观音像,据说是由印度檀木自然形成的,未经任何加工。这尊观音像是布达拉宫的镇宫之宝,梵语念作帕巴鲁格肖热。

可惜赞丹寺正在大修,四处都是工地,红宫和白宫都没有开放,无缘得见那尊珍贵的檀木佛像。赞丹寺汇聚七寺珍宝,除了帕巴鲁格肖热、一千尊银质白度母小佛像、金银坛城等知名的珍宝之外,还有大量其他教派,特别是苯教的珍宝和法器秘不示人。

跟随转经的信徒绕寺一周后,进入寺内。拾阶而上,在寺的背面,有个开阔的平台。上面有座佛殿开着门,以为能从这里进去参观,上去后才看到,里面还有一道紧闭的大门。

右侧有道小门开着,进去后穿过一条幽暗的巷道,来到一个天井,有个喇嘛正在用洗衣机洗经幡,他望了我一眼,憨厚地笑了笑,继续晾晒他的经幡。顺着铁梯上到寺顶,眺望一阵远方的雪山,从另一侧木梯下来,路过辩经场时看了一会,然后便出来上车直奔那曲。

那曲,荒凉草原上欲望的聚集地

那曲旧称黑河,撤地设市之后,原那曲县改为色尼区,色尼就是黑河的藏语发音。那曲算是中国最有特色的城市之一,整个城市是灰色的,没有一棵树,街道坑洼不平,街旁堆满杂物,很多街道停满挖掘机和破烂的卡车。

那曲宛如科幻电影中被外星人摧毁的城市,但是,在渺无人烟的雪原上穿行几个小时,从一座小山的山口看到那曲的第一眼——映入眼帘的是热带雨林一般密集的塔吊,我很是震惊,震惊于它的勃勃生机,在广袤而荒凉的藏北草原上,这里是一切财富、欲望和梦想的聚集地。

找好宾馆后便径直前往尼玛拉萨吃饭,两年前在这里吃过一次饭,可口的饭菜让我一直念念不忘。藏餐本身是融合的结果,并不存在所谓的正宗,除了糌粑、血肠、酥油茶等传统饮食,藏餐中的大部分菜式都是由印度菜和川菜改良而来,很多是20世纪80年代之后才发展出来的。尼玛拉萨的装潢是传统的藏式茶馆,菜式却并未标榜传统或正宗,不仅引入很多川菜改良菜式,还将草原上的牧民饮食做了符合现代口味的改良。在这里用餐,是我对那曲最美好的回忆。

传统,是一个变动的概念。英国诗人T.S.艾略特在1917年发表的著名论文《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指出“现存的艺术本身就构成一个理想的秩序,这个秩序由于新的(真正新的)作品被介绍进来而发生变化。这个已成的秩序在新的作品出现以前本是完整的,加入新花样以后要继续保持完整,整个秩序就必须改变一下,即使改变得很小。”他的意思很清晰:传统本身是变动和无形的,真正的创新会自动被传统所容纳,同时,随着新元素的加入,传统本身也会调整它的秩序,从而保持其完整性。

艺术如此,美食如此,社会结构同样如此。

风中的城市,古老牧区通往现代世界的入口

从尼玛拉萨出来后,我想散步回去,在街头走走,看看那曲的变化,两位同伴觉得天气太冷,先打车回宾馆了。那曲变化还真不小,街道两旁新开很多茶馆和藏餐,装修都不错,黑黢黢的藏式商店少了很多,新开了不少宽敞明亮的超市。

拐过街角,我看到一位骑摩托车的牧民在一个杂货店门口张望,歪斜的招牌和门口凌乱堆放的杂物显示这家店应该已经倒闭了。牧民大都喜欢在固定的商店购物,或许他有段时间没进城了,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有点茫然无措。旁边几十米远就有一家大型超市,很新,看起来是刚开的。他犹豫了一阵,走到超市最靠边的玻璃橱窗前,怯生生地向里张望。可以感觉到他的内心一直在挣扎,然而,看了一阵之后他终究没有走进超市。他怅然走回杂货店门口,发动摩托车,缓缓地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借着超市的灯光,在他转身往回走的那一刹那,我看清他的脸,石刻一般的轮廓,粗粝而朴实,像极了电影《塔洛》里的牧民塔洛。万玛才旦导演直觉很好,塔洛心理变化、希望破灭、观念崩塌的过程已经映照出了整个牧区的彷徨和挣扎。传统的牧区,世世代代游牧的牧民,在不断涌入的海量新信息和新经验面前,正经历着巨大的心理震荡,观念的更新和社会结构的重建,远远不像尼玛拉萨更新菜单那么简单。那曲,这座风中的城市,古老牧区通往现代世界的入口,传统正艰难容纳着新的世界,努力恢复秩序。

浙江东路的阑珊灯火中,鹅毛一般的雪片被大风搅动,形成一个又一个漩涡,一场暴风雪已经酝酿完成,即将来临。每次来那曲都在刮大风,每次来那曲都在下雪,我从未见过不刮风、不下雪的那曲。那曲生于风雪,在风雪中矗立了五百年,今晚,我再次来到那曲时,迎接我的,依然是狂风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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