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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问诗歌通释三则(三)

2020-06-24查洪德

名作欣赏 2020年6期
关键词:元好问饮酒

查洪德

关键词:元好问 《饮酒》 《学东坡移居》 《王右丞雪霁捕鱼图》

《饮酒》通释(五首选二)

其一

西郊一亩宅,闭门秋草深。床头有新酿,意惬成孤斟。举杯谢明月,蓬荜肯相临。愿将万古色,照我万古心。

其二

去古日已远,百伪无一真。独余醉乡地,中有羲皇淳。圣教难为功,乃见酒力神。谁能酿沧海,尽醉区中民。

元好问这组诗共五首,是拟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原诗题下有注:“襄城作。” 襄城今属河南。金哀宗正大二年(1225),元好问辞去国史院职务,曾到这里居住,过着半隐居的生活。闲适之余,仿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写了《饮酒》五首。诗歌为向慕前贤陶渊明而作,他要表达的是:他要像陶渊明那样,饮酒归田,北窗高卧,做羲皇上人。为人为诗,都有意追慕陶渊明。这里选其第一、二两首。

面对《饮酒》五首这样无巧思可言、无妙笔可赞的诗,鉴赏家要失语了。这是诗吗?其实,这正是元好问追求的境界,这境界,就是陶渊明的境界,这既是陶渊明诗的境界,也是陶渊明的境界。元好问对陶渊明有着独特的理解,他有诗说:“君看陶集中,饮酒与归田。此翁岂作诗,真写胸中天。”(《继愚轩和党承旨雪诗二首》)古朴古拙到只有天趣而无诗,那才是陶诗的境界。在《论诗三十首》中,元好问评陶诗:“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真淳到无美可言,至拙而大巧出焉。诗的真淳得自人的真淳,要写出真淳的诗,先做真淳的人,这就是《饮酒》五首传达给我们的。从诗中,可看出他对渊明形迹的追慕,更可看出他与渊明的心灵的相通。

先看第一首诗。“一亩宅”,指很小的宅院,古人用以喻贫士所居。《礼记·儒行》:“儒有一亩之宫,环堵之室,筚门圭窬,蓬户瓮牖。”元好问当时在这里有田地、庄园。“闭门秋草深”句,则有陶渊明“门虽设而常关”“三径就荒”(《归去来兮辞并序》)之意。第六句中的“蓬筚”,意即蓬门荜户,即《礼记·儒行》所说的“筚门圭窬,蓬户瓮牖”,用荆条或竹子编成的篱笆或门户,此言自家的贫寒。由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从形迹说,他所效法渊明的,是饮酒与归田。渊明《归园田居》言“方宅十余亩”,元好问则具体而微:“西郊一亩宅”。“闭门秋草深”,是渊明的“门虽设而常关”和“三径就荒”意境的化用。他效法渊明的有酒独酌,由此又想到李白独酌时兴至而邀明月,并感谢明月不嫌蓬门之陋而来临。月有万古明净无埃之色,我有万古真淳无妄之心,人月契合,愿常照临。

再看第二首。第四句中的“羲皇”,即伏羲氏,是传说中人类的始祖。伏羲之时,淳朴无华,无诈伪之心,故言“羲皇淳”。第五句中的“圣教”,指圣人之教化,也即尧、舜、文、武、周公、孔子之教。王充《论衡·率性》:“孔门弟子七十之徒,皆任卿相之用,被服圣教,文才雕琢,知能十倍,教训之功而渐渍之力也。”陶渊明《饮酒》二十首第十四首说:“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元好问变换词语,说“去古日已远,百伪无一真”。如何恢复上古的真淳呢?陶渊明感谢孔子:“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但到了元好问时代,孔子之教已经难以挽救颓风了,“圣教难为功”,怎么才能使人心纯正无邪呢?有酒。清醒的世界到处是欺诈,醉乡却有羲皇时的真淳。诗人想象:如果酿沧海为酒,尽醉天下,整个天下就可回归羲皇之世的真淳。这当然是一种荒诞之想。面对荒诞的世界,诗人愤激,要用荒诞救荒诞之世。元好问的高妙,在于用至朴至拙之语,创造出极致幽默的效果,又是对人心世态极深刻的批判。我们不能不赞叹:这是寓至巧于至拙,“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

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云:“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他是评苏轼的《和陶诗》。我想借黄庭坚的话说:元好问拟陶,人与诗,也一样“风味乃相似”。

《学东坡移居》通释(八首选二)

其一

废地三亩余,十年长蒿莱。瓦砾杂粪壤,白骨湮苍苔。孤客无所投,即此营茅斋。垦斫岂不苦,寝处亦可怀。辱身贱者事,宁当惜筋骸。伐木荒林中,运甓古城隈。辛勤八十日,吾事乃得谐。买宅必万钱,一钱不天来。今晨见此屋,一笑心颜开。

其四

壬辰困重围,金粟论升勺。明年出青城,瞑目就束缚。毫厘脱鬼手,攘臂留空橐。聊城千里外,狼狈何所托。诸公颇相念,余粒分凫鹤。得损不相偿,抷土填巨壑。一冬不制衣,缯纩如纸薄。一日仅两食,强半杂藜藿。不羞蓬累行,粗识瓢饮乐。敌贫如敌冦,自信颇亦悫。儿啼饭箩空,坚阵为屡却。沧溟浮一叶,渺不见止泊。五穷果何神,为戏乃尔虐。

汴京破后,元好问被编管聊城。窝阔台汗七年(1235),移居冠氏(今山东冠县)。在县令赵天锡的关照下,冬天茅舍建成。这年他46 岁,于是想起了苏轼46 岁时,在被贬地黄州(今湖北黄冈),筑室东坡,作《东坡八首》。元好问感觉现在的自己与当年的东坡,年岁相同,处境相似,生活之艰难也相近,心有所感,作《学东坡移居八首》。这里选第一和第四首。

这组诗是效苏轼在黄州所作《东坡八首》而作。元好问在《张仲经诗集序》中提到这组诗,说是《移居学东坡八首》,显然,题目应该作《移居学东坡八首》。苏轼诗第一首开头:“废垒无人顾,颓垣满蓬蒿。谁能捐筋力,岁晚不偿劳。独有孤旅人,天穷无所逃。”元好问这组诗也如此开头:“废地三亩余,十年长蒿莱。瓦砾杂粪壤,白骨湮苍苔。孤客无所投,即此营茅斋。”是不是对苏诗的形模影拟呢?当然不是。在全部八首诗中,形似的只有这几句。到第七首,元好问竟说:“我贫公亦贫,赋分无贤愚。论人虽甚愧,诗亦岂不如?”元好问诗的整体成就不如苏轼,但就这两组诗比较,元好问有这个自信,是可以理解的。元好问的古体诗,有一路是沿杜甫、韩愈、苏轼来的。他这组诗更是直接学苏轼《东坡八首》,风格风味比较接近。从杜甫后,五言古诗的发展分两途,一路坚守汉魏古诗风格,元人王礼说:“五言古诗贵乎高古朴茂如汉魏,而渊永有至味。”元好问有这类五古,《颍亭留别》和《饮酒》五首即是。这类诗追求神韵,但在表现内容上限制较多。另一路是杜甫、韩愈、苏轼一系的五古,是打破传统限制,拓展其内容,提升其表现力。明代李东阳对此有说明:“汉魏以前,诗格简古,世间一切细事长语,皆著不得。其势必久而渐穷,赖杜诗一出,乃稍为开扩,庶几可尽天下之情事。韩一衍之,苏再衍之,于是情與事,无不可尽,而其为格,亦渐粗矣。”(《怀麓堂诗话》)了解了这些再来评元好问这组诗,就比较容易了。五言古诗本长于叙述与铺排,又经过杜、韩、苏的改造,到元好问这里,已经无事不可叙,无意不可达,无情不可抒。从这组诗看,所有诗料都随意调遣,运用自如,毫不费力,而语到意足。

故国覆亡,天崩地坼,诗人与死神擦肩而过。幸而未死,生的煎熬更难耐。但诗人没有失去对生活的信心。不管如何艰难,毕竟死的威胁和漂泊的茫然都已过去,而今安定下来,生活要重新开始。重新开始的标志,就是营建新居。尽管它是在瓦砾与白骨的废墟上,尽管仅可栖身,尽管还要面对饥寒,但心中的希望没有熄灭。这八首诗,其一写营建房舍;其二写房舍虽陋足可栖身;其三写房舍落成,书又可读,古物又可展玩;其四回顾从困居围城到国破漂泊的一段生死经历;其五怀念自己原在嵩山阳和淅江曲的两处宅舍以及对当年隐逸生活之怀恋,反思这几年的人生;其六写国亡史作,表达念念不能去心的修史志愿;其七对比自己当前与苏轼黄州时的生活;其八写冠氏较好的人文环境,颇慰心怀。

就所选的两首看,其一写营宅。全诗十八句,可分四节,以荒寒起,以欣慰结。一至六句写营宅之地。蒿莱”是两种野草,即蒿子和蒺藜,泛指杂草;“瓦砾”即破碎的砖头瓦片;“孤客”指孤身旅居外地的人,这里是元好问自指;“营”即营建、建造;“茅斋”即用茅草盖的房舍,言房舍之简陋。蒿莱、瓦砾、白骨、苍苔,展示了血雨腥风后的满目疮痍。无处可归的孤客,只能在此营宅。抚慰着创伤,重新开始生活。所写是诗人一己之事,但具有普遍的象征意义,读者可由此想到千千万万个像元好问那样的劫后余生。

第七至十句是关于营宅的思考,四句两转,表现为了生活,虽苦亦不惜“筋骸”。“垦斫”即翻土和掘地,指为建房平整地基。“寝处”指安寝之处、居住之所。“可怀”即值得怀想,《诗经·豳风·东山》:“不可畏也,伊可怀也。”“辱身”即屈身,指降低自己的身份。“贱者事”,下人所做的事,这里指营建房舍的体力劳作。“宁当惜筋骸”句是说:岂能怜惜自己身体。“筋骸”即筋骨,指身体。“伐木”以下四句写营宅的过程,写得极其简洁概括。“甓(pì)”,指砖。“城隈(wēi)”,城墙角落处。“隈”本指山或水弯曲处,这里指城之曲折角落处。“谐”,事办妥当,这里指房舍修好。诗人选择了“伐木”與“运甓”二事以概其余,八十天的辛苦尽在其中。

最后四句写见屋心慰。大苦大难都淡淡道出,不见波澜而自有深慨。经历过生死大劫的人,还有什么可惊可愕不能平静面对的呢?相信读者能够从淡淡的话语中品出深沉的人生况味。

其四是一首独特的诗,写的是诗人最悲惨的一段人生经历。在中国古代诗人中,真正经历过如此生死劫难的,还是极少数。元好问经历了,并把自己的经历写了出来,但写出来又不见惊奇。他是把所有的奇词险语都淘洗净尽,以平常述奇险,让读者透过平常感受奇险,任读者想象当时的血火与惊魂。如果说杜甫的《北征》从一个人的眼中写出“乾坤含疮痍”,是概括的表现;那么元好问这首诗由一个人的遭遇,推广开去,去看那个时代的满目疮痍和天下人的苦难,对苦难的表现就更真切,更让人感同身受。

诗可分为三节。前六句写国亡身存,极为概括。第一句指明事件发生的时间:壬辰年,即金哀宗天兴元年(1232)。这一年,蒙古军围困金汴京,元好问时任左司都事,困居围城。“金粟”一词写出了粮食贵如金的状况,“粟”是小米,这里泛指粮食。“升”和“勺”都是量器,古时十勺为一合,十合为一升,这里用“升勺”,形容粮食的量极少。围城之中,粮食奇缺,贵如黄金,竟以升、勺来计量。“青城”,在汴京城南。天兴二年(1233),金守将崔立降,蒙古军入城,金官员被押解至青城,后转至聊城。“瞑目”指闭上眼,说自己完全被动无奈,一任蒙古军处置。“毫厘脱鬼手”句是说:只毫厘之差,从鬼手脱命未死。此句应从柳宗元“鬼手脱命争纤毫”句化来。“攘臂留空橐”句,是说财物被蒙古兵抢夺一空。“攘臂”即捋起衣袖,伸出胳膊,描述抢夺者的动作。“橐(tuó)”,口袋。汴京围城,不尽的惊恐与煎熬,诗人只用“金粟论升勺”五字表现。只选取断食这一件事,其他惨相足可想见。城破的一切惊惧无助,诗人也只用“瞑目就束缚”写出,这背后的一切全都略去。后两句说自己幸脱鬼手,而孤苦一身,前路茫茫,不知该何以为生。

“聊城千里外”以下十句为第二节,写编管聊城的凄苦。“聊城”,即今山东聊城市,金亡后,元好问等一些前朝官员被编管于此。“狼狈”一词,写出了当时的艰难困窘,这句表达了对前途的渺茫。诗中所说的“诸公”,指在聊城和后来照顾过他的一些人。编管聊城期间,东平严实及其幕中的一些文人、后来冠氏令等,都对元好问有过一些关照。“余粒”是说剩余粟米,“凫鹤”指野鸭与鹤,这里是作者自比,出处或为房玄龄《谏伐高丽疏》:“凫鹤荷稻粱之惠,犬马蒙帷盖之恩。”这句说自己靠别人接济度日。“得损不相偿”句,是说自己从接济者那里得到的和经历丧乱损失的难以抵偿,也难以满足生活所需。“抔土”,即一捧土。“抷土填巨壑”这句,形容得到的接济和生活所需之间的巨大差距,所得不过抔土,而所需则如沟壑。是说对于自己的生活,这些周济都显得无济于事。“缯纩”,缯帛和丝绵的合称,“缯”是丝织物的总称,“纩”是丝绵,这里代指用缯纩所絮之棉衣。“强半”即大半,“藜藿”是野菜,这二句是说,每天只能吃两顿饭,而且大半都是野菜。这十句由“狼狈何所托”总领,狼狈无托,靠他人周济度日,“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何况又无食。一冬衣食的艰窘,其心酸非言可表。

“不羞蓬累行”以下六句为第三节,写诗人面对苦难的心理变化。“蓬累行”,即如飞蓬一样漂泊,“蓬”即蓬蒿,“累”指飘转的样子。这句是说:不以人生困顿漂泊流转为羞。《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张守节《史记正义》:“蓬,沙碛上转蓬也;累,转行貌也。言君子得明主则驾车而事,不遭时则若蓬转流移而行,可止则止也。”“瓢饮乐”是说如颜回那样的贫中之乐。《论语·雍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 回也不改其乐。”原谓以瓢勺饮水,后用以喻生活简朴。“敌贫如敌冦”句中的“敌”指抵挡。“自信颇亦悫”句是说自己有信心战胜贫穷,像颜回那样不改其乐。“悫(què)”,诚笃,这里有确信无疑的意思。“儿啼”句是说:因儿啼无饭,自己抵抗贫困的战阵乱了,动摇了战胜贫困的决心。“却”指退却。“沧溟”句是说:感觉自己像沧海中的一叶小舟,不知何处停泊。“沧溟”即沧海,“一叶”比喻小舟。苏轼《赠邵道士》诗:“相将乘一叶,夜下苍梧滩。”“五穷”即五穷鬼,韩愈《送穷文》说智穷、学穷、文穷、命穷和交穷是使人困厄不达的五个穷鬼,后人们常以“五穷”喻厄运。“乃尔”,如此。这句是说:五穷鬼戏弄人竟如此狂虐,这是对自己命运的深沉感叹。

就个人说,时有穷通,自古皆然。效仿先贤,自可恬然面对。“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完全可以不以为羞。像颜回那样,箪食瓢饮,不改其乐。这些作为贫贱不屈的精神支柱,在儿啼无食的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孩子需要的是食物,再强的精神都无济于事。如此人心难以承受的凄楚,元好问都用淡淡的文字写出。读罢细思,感觉难以为怀。最后四句发出感叹与质问,谁来回答他的质问呢?我们读杜甫丧乱诗,叹服老杜心忧天下的高境界。元好问这些诗,只写身家之忧,似乎缺少杜甫的大境界。其实,他是以一己的忧患,写出天下苍生的困窘,读者能更真切地感受那个时代。

《王右丞雪霽捕鱼图》通释

江云滉滉阴晴半,沙雪离离点江岸。画中不信有天机,细向树林枯处看。渔浦移家愧未能,扁舟萧散亦何曾。白头岁月黄尘底,笑杀高人王右丞。

先来解题。王右丞指唐代诗人画家王维(701—761),官至尚书右丞,世称王右丞,是中国文人画第一人。王维擅长山水诗与山水画,传世画作有《辋川图》摹本石刻等。《雪霁捕鱼图》(或只题《捕鱼图》)相传为王维画,不确。《宣和画谱》中著录有《捕鱼图》,王维画过这样一幅图,但元好问所见是否王维所画,可能有疑问。王维喜欢画雪景是毫无疑问的,著名的《雪中芭蕉》图,成为画史公案。《宣和画谱》著录王维画作40 幅,其中画雪者有11 幅,如《雪山图》《雪渡图》《雪江胜赏图》《雪江诗意图》《群峰雪霁图》等。雪景的冷寂,符合王维好静求退的志趣。宋人晁补之有《捕鱼图序》:“或曰王右丞笔也。纸广不充幅,长丈许。水波渺弥,洲渚隐隐见,其背岸木、葭菼向摇落,草萋然始黄。天惨惨云而风,人物衣裘有寒意。盖画江南初冬欲雪时也。两人挽舟循厓,一人篙而下之……”不认为是王维作品。此图明代尚存,明人唐志契认为是宋人临摹。晁补之的描述,有利于我们理解元好问这首诗。

元好问是一位积极用世的人,即使是危难中,也从未放弃士人抱负,追求人生有为。只是生不逢时,一生心志未展。他自金哀宗正大元年(1224,35岁)中宏词科,权国史院编修,至天兴二年(1233,44 岁)汴京城破,十年中任职京城与南阳一带,而仕宦多不如意。失意中看到这幅画,触动思绪,写了这首颇具意味的题画诗。

先看前四句。“滉滉”即滉漾,本指水广阔无涯且浮动,这里用来写云,当指云水相映迷茫一片。此可从晁补之的描述中得到印证。“离离”指清晰可见。这两句写画中捕鱼的背景,对应题目中“雪霁”二字。天空云将开未开,岸上雪覆沙片片。“点”指点染。“天机”本指天赋灵性或天然妙趣,这里指王维寄寓于画中的清净禅趣。此句是“不信画中有天机”之倒装。“枯处”,即枯笔所画之处。枯笔是国画的一种笔法,用蘸墨很少的笔画出。枯笔画树林,画面寥落寂静,符合王维禅寂意趣。再看后四句。“渔浦”指江河边可打鱼处。“萧散”即潇洒,无拘无束,闲散自在。这两句为特殊句式,上句为混装句,意为“愧未能移家渔浦”,下句为倒装句,意为“又何曾扁舟萧散”。表示他渴望如画中人一样,移居江边,一叶扁舟,潇洒江湖,但却始终未能如愿。“黄尘”即尘俗,“高人”指高蹈隐逸之人。称王维为高人,始见杜甫《解闷十二首》之八:“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漫寒藤。”

非常有趣的是,这首诗可以当作两首诗读:前四句为一首古绝,后四句是一首律绝。前四句由画面悟“天机”——王维寄寓于画中的旨趣。后四句自言心志,在碌碌黄尘中,向往山间水滨的清静,更追求扁舟江湖的潇洒,但他始终未能走出黄尘,想到画作者王维的洒脱,他感觉很惭愧。安史之乱后,王维大部分时间住在辋川别墅,忘情世事。“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王维:《酬张少府》)这是王维的诗,元好问看到《捕鱼图》,应该会想到这样的诗。对于一个拘束于官场又失意的人来说,确实很具诱惑力。但元好问终生未跳出黄尘,作为一个儒者,他自感不能放弃自己的社会责任。

当然,说可以当作两首诗读,并不是说这首诗上下是割裂的。这样的诗中间转韵,意随韵转,是常用章法。上下诗意是贯通的。通看,前四句是后四句的铺垫,后四句是前四句的生发。分开看,前后四句各具情趣,各有意蕴。特别是前四句,多风致,有余韵,耐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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