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义勇

民国初期，青石街可谓是乡不乡、镇不镇的。说是镇，时不时却从门户中走出牵牛的、驱羊的、肩背犁耙的、手提渔网的人来;说是乡，也不对，侧耳听听，街道上叫卖声不绝于耳，放眼瞧瞧，卖肉的、贩鱼的、卖京广杂货的、卖川滇特产的、设塾授书的、坐诊治病的……各色铺面一家连着一家。也就是说，沿着九九八百一十块大青石板、门对门聚居的三百多户人家中，士农工商、渔樵耕读应有尽有。

青石街人为了生计，选职择业，各显神通，久而久之，便有了贫与富、贵与贱了。

茂哥是青石街的挑水夫，而且是个划拉着犁绊腿的挑水夫，富与贵不沾边，却被贫与贱盯住了。

青石街北边与长江仅相隔一道巍巍荆堤，东边、西边、南边是南湖、西庄湖和绿叶湖，可以说青石街是被水环裹着。可是，常有人感叹：“吃水难呵！”发此类感慨的大多是与富、贵靠边的人家。

仔细想想，也不足为奇。

青石街井水不可用，水打出井后不足一顿烟的工夫准泛黄，井水含硝和硫磺。挑水要到池塘和湖汊边。人们在那里掏挖深坑，栽两根粗木桩，上面铺几块厚木板，还将一块不知根底的墓碑掘起搭在木桩上，那里就成了挑水埠头。那时候的水既清澈又甘甜。贫贱人家自然自己挑水，富贵人家不便打着赤脚，挑着水桶在青石街上行走，那样有失身份，于是，就有了专职的挑水夫。

茂哥他爹也是挑水夫。茂哥抓周那天，他爹从肖先生和田掌柜那里借来一支笔和一个算盘，摆在桌上的簸箕里，高声喊：“茂儿他娘，抱茂儿出来抓周。”茂儿他娘在里屋欢声地应道：“来了！”

抓周是当地在小孩出生七日里举行的一种仪式，摆上几件物什，让小孩抓，小孩第一次抓着什么，据说一辈子就要与其打交道。

茂哥他爹望着簸箕里的笔和算盘，想，抓哪样都行，都比自己一辈子抓着扁担强。

茂哥他娘笑吟吟地抱出脸蛋粉嘟嘟的孩子，他爹笑吟吟地接过来，准备让他抓周，茂哥娇嫩的小手还没伸出来，周记槽坊来人了，说槽坊里的水缸见底了，等水酿酒，怠慢不得。茂哥他爹忙不迭将茂哥递还给他娘，挑起水桶出门了。这一去，再也没站着进门。那天下雪，挑水埠头结了冰，茂哥他爹不小心，脚下一滑，掉进塘中。等到被人发现，捞上来，早已没了气息。

茂哥没了爹，还得生活，他未满月，他娘就开始纺纱挣钱度日，一架纺车没日没夜嗡嗡地吟，如泣如诉。茂哥被整天放进枷椅中坐着，陪着纺织的娘，他很乖，饿了困了才哼哼几声。到了该下地走路时，茂哥不会走路，待到近两岁，能走了，却罗圈着腿，踉踉跄跄地走。他娘抱着他哭了，说：“怪娘，该打蹬时娘没时间给你打蹬蹬，该给你抻长儿时娘没时间给你抻长儿，我儿成了犁绊腿，日后怎么讨生活哟！”

打蹬蹬是三至七个月时帮小孩练双腿直立的办法，用手掌捏住小孩双脚掌，迫使小孩直立。抻长儿是小孩周岁以前，每天将小孩平放，在双膝关节处反复搓摸。民间用这些方法防止小孩双腿变形。茂哥他娘没时间，他就成了罗圈腿。

当地人将罗圈腿俗称为“犁绊腿”，形容弯曲的腿如犁辕上的绊绳。犁绊腿就成了茂哥的绰号。

茂哥八岁那年，北边来的与南边来的军阀在青石街东头湖滩上相遇，开战了，子弹满天飞。茂哥他娘躲在屋里一整天，憋不住了，跑到屋后茅厕里，还没蹲下，一颗流弹击中脑壳。

茂哥没爹没娘了，靠叔婶拉址大。

茂哥他叔是种田的，在湖边自垦几亩地，靠天收。遇到雨水多的年头，田地连着湖泊一片白，不见庄稼，就颗粒无收。不能全指望这几亩湖田，他叔就租了林家的几亩地度日。茂哥醒事早，下地帮叔干农活。婶心善，不肯让茂哥累着，遇到暑热和寒冷天，不让茂哥下地。

茂哥十五岁那年，他从家里找出两只布满蜘蛛网和灰尘的水桶和一根桑木扁担，这是他爹遗存下来的。茂哥对叔婶说，他不忍拖累叔婶了，他要自己讨生活。婶含着泪说：“茂儿呀！你……你怎么行呀！”婶是眼瞅着茂哥的腿说的。茂哥低下头，说：“婶不要操心，行的，不能靠您们一辈子。”抬起头，又说：“我会给叔婶养老送终的。”

茂哥的叔婶无儿，只有一个女儿，女儿终究留不住，要出嫁的。

从此，青石街多出一位挑着水桶，打着赤脚，在青石板上摆摆晃晃走着的挑水夫。

茂哥的犁绊腿不一般，两腿弯曲得厉害，几乎是两只脚掌外边先落地，身子随着两腿大幅度地左右摇晃，挑的水桶也跟着摇晃，水就洒出来。一开始，水桶满满地，一路摇晃，到了人家水缸边，仅剩半桶。茂哥瞧着东家们盯着水桶的目光，低頭说，只算半担。青石街人心善，心疼茂哥，说，开始就担半担，免得白费力气，半担也给你算一担。茂哥羞红了脸，连说：“不不，只能算半担。”好心人的话无意中刺伤了茂哥，他躲到无人处，用拳头狠狠地擂双腿，边擂边说：“不争气，你不急气……”擂着擂着，眼泪涌出来了。

东家们是诚心的，付钱时总按整担算。茂哥总将多付的钱丢在东家桌上转身走开。

后来，茂哥身板骨长结实了，将水桶加上盖，水不荡不洒了。满桶更沉了，挑着吃力，遇到寒冬腊月，茂哥更心悚，怕脚打滑。嘴里免不了嘟囔：“菩萨保佑，不要下雪，不要结凌冰……”

茂哥的嘟囔偏被周家槽坊的小子宝财听到了，他就编成歌谣，与一群光屁股小伢结伴，跟在茂哥身后起哄。宝财领头喊：“茂哥美不美？”伢们齐唱：“不美不美，茂哥是个犁绊腿。”接着大合唱：“茂儿哥，犁绊腿，半夜起来挑凉水，口里连连求菩萨，保护路上不溜滑，腿一拐，路一滑，摔得茂哥像王八……”

茂哥气得脖子红，丢下水桶，抄起扁担转身驱赶，伢们早作鸟兽散。茂哥奈何不得伢们，就抄起扁担打自己的腿，咬着牙边打边说：“不争气，你不急气……”打得两腿红红的。婶娘们看到后，夺下茂哥的扁担，安慰说：“不理那些毛伢儿！”伯叔们追赶恐吓小伢们：“再乱嚼，割你们的舌头，打烂你们的屁股。”可是，在宝财的唆怂下，茂哥的身后时不时会响起那首歌谣。

宝财那年十一二岁，正值读书的年纪，他却不好好读书，贪玩。宝财逃学，他爹周老板用竹帚细条抽他，他鬼哭狼嚎，他娘心疼，伏在他身上护他。他爹没辙，扔掉竹条骂老婆：“护他、娇他、娇儿不孝、娇狗上灶，日后有你受的。”

宝财犟，干脆不上学了，他到济民药铺后面的塾堂里，对着肖先生躹上一躬，说：“肖爷爷，从今天起，再不来念那些拗口的之乎者也了。”说完就跑，肖先生皱着眉头，摇头，对着宝财的背影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活脱脱宰予一个。”

宝财对茂哥心生怨恨也是有原故的。每逢茂哥挑水进槽坊，他爹总要对他叨叨：“你看，茂哥身残志强，自己养活自己。你好手好脚，却游手好闲，书不读，事不做，我养活你一辈子？”

宝财烦他爹叨叨，也烦茂哥。宝财拿他爹没法，气撒在茂哥身上，就编歌谣气茂哥，还处处刁难茂哥。

周家槽坊里有两口大水缸，一口缸能盛二十担水。茂哥每天大清早得将水缸装满，备酿酒用。

那年腊月，天气比往年冷，水泼在地上，不一会就冻成凌冰。

那天，天刚麻麻亮，茂哥就挑着满满一担水进了周家槽坊，摇晃着靠近大水缸。突然，脚下一滑，“扑通”一声，人重重摔在地上，水桶飞起，重重砸在水缸上，水缸破了，“哗哗”，水缸流出的水与水桶泼出的水汇合了，浸泡着躺在地上挣扎着、呻吟着的茂哥。

响声惊动了周老板，赶来一瞧，眼睛盯着破碎的小缸，口里直哼哼，说：“这是怎么搞的？”

槽坊里的伙计赶来了，扶起茂哥，惊诧道：“呀！额头流血了！”茂哥说：“水缸上磕的。”

宝财也来了，躲在门后偷乐。只有他知道，茂哥怎么摔倒的。因为他夜里偷偷地在缸前地面浇了一盆水，那里早已结了冰。

茂哥站稳身子，捂着额头，嗫嗫地对周老板说：“水缸，我赔。”

周老板摇摇头，不语。

茂哥下意识地摸摸衣袋，说：“我没钱，用挑水工钱抵。”

周老板还是摇摇头，还是不语，他知道，买口缸的钱，要用多少担水才抵得上，他心不忍。

宝财冲出来了，嚷嚷：“要赔，一定得赔。”

周老板狠狠踢了宝财一脚，骂：“混账东西，滚一边去！”又对伙计说：“将茂哥扶到肖先生的药铺里包扎去。”又递给伙计两块铜板，说：“茂哥的医药费。”

从此，宝财无零花钱买东西吃时，就向茂哥伸出手：“赔缸钱。”茂哥就会愧疚地掏尽衣袋里的明眼钱奉给宝财，随后转身挑着水桶悻悻地走开。宝财瞧着茂哥的背影偷偷地乐。

到了夏天，周老板不知怎么知道宝财索赔的事，将宝财吊起揍了一顿，又将一捧铜板硬塞给茂哥，茂哥不要，全数放在槽坊里的神龛上。

宝财更恨茂哥了。

夏天的塘水清凌凌的，喝起来甜津津的。小孩们渴了到塘边掬一捧水喝，还脱光衣服在塘水里嬉闹。宝财不会泅水，怕淹死，不敢下塘。

每当茂哥来到塘边挑水，见到嬉水的小孩们，总是央求，到远处玩去，别弄浑挑水埠头边的水。站在岸上的宝财偏喊：“别听他的，弄浑了给你们糖吃。”于是，小孩们发出一阵呐喊，将塘水搅得浑浑的。茂哥只得悻悻地摇晃着到更远的湖汊那边去挑水。

青石街人知道了小孩搅浑塘水的事，各自将自家的小孩教训一顿，小孩们不敢捣乱了。

宝财不服气，他得想法搅浑水。

那天，宝财来到塘边，见到青石街鸬鹚王冯老七划着刁筏子船从湖汊口进入塘内，将船用竹篙固定在塘坡边，提着鱼篓哼着歌往青石街而去。

宝财瞅了一眼插在塘中的竹篙，心想，有办法了。回头瞧瞧，恰巧茂哥挑着水桶摇晃着身子朝塘边来了。宝财想，得赶在茂哥到之前搅浑水，便慌忙去拔竹篙，可是，他站在岸坡上够不着竹篙。

鸬鹚船俗称刁筏子船，由两只长不足五尺、宽不足三尺的小船组合而成，中间用两根木棍固定。捕鱼人一只脚踏一只船，左右舞动竹篙击水前行，驱赶鸬鹚捕鱼，没有娴熟的驾驭技巧，难以在刁筏子船上站稳。船小，易漂移，冯老七将竹篙插在两只小船中间的空档间，难怪宝财够不着。

宝财急着够到那支竹篙，便急匆匆跳上刁筏子船，小船晃荡起来。宝财战战兢兢拔起竹篙，小船晃荡得更厉害了，惊动了几只缩头缩脑在船上打盹的鸬鹚，鸬鹚们拍打着翅膀，伸长脖子朝入侵者乱叫，还用如钩的长喙啄向宝财。宝财吓得乱喊乱叫，左右躲避，小船突然倾覆，宝财落入塘水中，一通瞎乱扑腾，呛了几口水，如滚水锅里的汤圆，上下沉浮……

茂哥远远地看见了，慌忙扔下水桶，手握扁担往塘边跑，“扑通”，摔了一跤，爬起来又跑，又摔一跤，又爬起来跑。他气喘吁吁奔到塘边，想下水救人，可是不会游泳，想喊人，环顾四周无人影。茂哥慌乱中见到那根竹篙，竹篙被宝财扑腾出的波浪推到离岸不远，他顾不得细想，朝水中挣扎的宝财喊道：“坚持住，我来救你。”便滚下塘坡用手中扁担勾到竹篙，将竹篙捞起，伸向水中的宝财。宝财已挣扎得筋疲力尽、迷迷盹盹了，胡乱扑腾中终于抓住了竹篙，茂哥拼尽全力一拽，由于用力过猛，脚下一滑，他跌入塘中……

宝财凭着茂哥拽拉的惯性，迷迷糊糊漂到岸边，抓住岸边草丛，爬上来，瘫倒昏迷在塘坡上。

卖完鱼转回塘边的冯老七发现了宝财，唤不醒宝财，慌忙奔向青石街，边跑边喊，惊动青石街人朝塘边跑来。

众人焦急地围着昏迷的宝财，束手无措。宝财的娘被人搀来了，拖着长腔号啕着：我的儿啊！一声声撕肺裂腑的哭喊给人们心头压上块大石头。

这时候，在长江里放滚钩捕鳇鱼的金狗来了。金狗拨开人群走过来，探了一下宝财的鼻息，说，“别哭，有救。”人们长嘘一口气，金狗在长江里时常施救溺水的人，人们信他。

金狗抱起宝财，蹲下，将宝财背朝上搁在自己的双膝上，用双掌猛拍宝财的背。几下后，“哇”的一声，宝财吐出一大滩水，慢慢地有了气息，人们心头的大石头落地了。

金狗将宝财放下，扶他半躺半坐，宝财缓缓睁眼，环视四周，猛然坐起来，大声叫：“茂哥呢？”

人们这才缓过神来，朝四下里望，没有茂哥的踪迹，只见塘岸上两只滚倒的水桶和塘坡下插在淤泥中的扁担。宝财“哇”的一声哭了，喊：“茂哥救得我，茂哥还在水塘里！”

人们朝塘里望去，不见人影，水面平静如镜。

人群齐声呐喊：“快救人！”金狗摇头叹气：“没法救了！”

顿时，人群里哭倒两个人，是茂哥的叔和婶。他婶手掌拍地大声号啕：“茂儿呵，你傻呀！”

当天，宝财走进济民药铺后面的塾堂里，对着肖先生躹上一躬，说：“肖爷爺，我要读书。”肖先生捋着长髯，颌首道：“汝子可教！”

后来，每逢清明，宝财都要跪在茂哥坟前烧纸钱。

再后来，宝财成就为大人物，在荆州闹出大动静，那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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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赵义勇（1952-），男，湖北荆州人，本科，高级经济师，研究方向：经济学。系湖北省作协会员、中国微型小说会员、江陵县作协主席和《江陵文学》主编。《茂哥》属于青石街人物系列小说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