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老城人事

2020-06-23刘乘卓

牡丹 2020年10期
关键词:挑夫芦花老城

刘乘卓

这小城有一个特点——老。

老得很地道。路多用青砖、灰泥铺成,沿着走,常看见一两条小河。小城中间横纵跑着许多小河,河上自然盖着桥。清一色石拱桥,背上弧度很圆。于是,上头的人走路抓地,下头撑船的,点着竿子过桥洞,也不大弯腰。河边齐齐地盖起小房,大多是石砌的平顶。这地方夏天不热,冬天不凉,平顶里总是舒服。住得舒服,人有气力。于是,老城的男人大多卖力气吃饭——挑担。

一担子,两箩货。年轻力足的一趟可以挑两百多斤,不算太累。差一点的,只能担起百八十斤。大多赤着膊,背上甩一条看不清颜色的毛巾,腿脚上却裹得很紧——挑夫这行吃多久,在腿。

货也不少。有的背一副担子,到城外挑刚磨的紫米,走几里到渠河,随便上条船进城。有的挑自家陈酿的米酒,走在路上能香到桥对头。有的挑稻,有的挑刚出壳的鸡鸭。最多的是出城去帮人家赶集的。城外几里有一个集市,南北连着几个小城,很热闹。城里人嫌远,大都定期雇一个挑夫,把要采购的货交代清楚了,让这个挑夫跑腿。年轻人力气足,一次挑两三家很正常。

城里最繁荣的地方,是三里桥。这不是说桥有三里长,而是这桥周围三里都热闹。于是,桥下的河也被叫作三里河。三里桥是城里最宽的一座,两侧置了长板凳。夏天早晚凉快的时候,这凳上老少坐得很满。老一点的摇着蒲扇,聊到天南海北,小一点的一会儿就坐不住,到处跑。

卖小吃的,也爱把东西拉上桥叫卖。最受欢迎的是红米肠。将红米粉、木薯粉、肠粉盘上抹猪油,蒸出红脆的皮,裹上鲜虾仁辅以肉丁,卷起,切块。无数客居老城的人尝了,很久都忘不了。

三里河西有条街,集中了城里的铺子。当中生意最好的是宋记茶馆。

茶馆是何时开张的,已经说不清楚。问一位地道的老城人,说是清代就有了。有一个姓宋的文人,从小好吃,奈何家贫,食无油水,于是立志发达,只为吃遍天下。怀揣着理想,他竟然真中了秀才。殿试那天,皇上心情好,下来挨个地问:“为何寒窗苦读?”大家对答不一,大多是穷怕了。问到他——好家伙!为了吃好的!皇上乐了,破例许他去御膳房吃一顿。

这个姓宋的给香得口水直流!吃完了,他凭记忆偷偷记着几样。回去了,用皇上赐的银子,开了这家茶馆,而那几道御膳是块好招牌。客人多了,渐渐就都叫他宋掌柜。那时候,茶馆兴设书场,会请一名先生说书。早晚都有,晚场较多,行里说“灯晚儿”。一般一位先生说一转(两个月为一转)再换。宋掌柜是文人,更拾缀这个。他也凭自己的文路,请到几位出头的。

白天,宋掌柜照例摆好白瓷盖碗,在尺方的红木桌上备一壶双窨香片。晚上茶余饭后,桌上多了些小食,大抵是五香瓜子、咸栗子、煮小花生、焖蚕豆。准七点,茶馆总是十分热闹:一位先生,一尺书台,一堂醒目,一尾羽扇,一席闲人。于是,先生慢慢地说起今朝明日。墙上醒眼的地方不忘挂一块匾:“醒木声响风雷动,折扇轻摇论古今。”台上的说得漂亮,台下的烧得一手好菜。一来一去,宋记茶馆的名声传得很远。

到现在,这家茶馆掌柜已经传了十一代,都是传子,大家也都叫他宋掌柜。辛亥革命以后,曲艺先生大都集中到京城,说书的也不例外。慢慢地,茶馆里的书台就撤了,宋掌柜就把心思放在茶点上。

于是,早上,茶馆里会充斥着各种声音。“宋掌柜,二两油条,一碗清茶!”“掌柜,包半斤双窨香片,记账上!”下午又不一样。“掌柜,三碟盐煮笋,一壶七里香!”“三两焖肥牛,配上麦茶!”这里的人在午晚之间要再吃一次茶。晚上,多半是叙旧、谈事的:“掌柜!三楼找一间俩人的雅座!”诸如此类。老城不兴烟酒,茶馆就是休闲的去处。人们的吃食淡一些,人也就淡一些,就像七月傍晚三里桥上吹过的风,不温不凉,不快不慢。

一方水土一方人,这样的地方和习惯养出了这样的人。城里的姑娘在地方上很出名。很多戏班子、商人在收了戏台和买卖之后会带走几个小姑娘、小媳妇,回五湖四海的家乡。哪个年轻人家里带回来一个老城的姑娘,准让他三姑六婆提着一斤一斤的鸡鸭上门。见过姑娘,她们就再也合不上漾着笑意的嘴,一来一去地说笑。

可有一个人愁——宋掌柜。他家有一个女儿,叫秋云。秋云三个月的时候,妈在一个晚上跟一个唱戏的小旦走了,留下几套衣裳。秋云慢慢地长大了,也越来越好看。每当她拿着洗衣盆走过三里河邊,就好像吹来了一阵初春的风。于是,路上挑担的、河上撑船的、桥上吆喝的男人和旁边嬉闹的小孩就都停了下来,直愣愣地看着她。有时,秋云察觉到了,停下,回眸一瞥,见到那么多火一样的眼光,就赶紧低下头快步走开。这个动作往往会让那些男人争论一天:秋云看的是我。

认识的人都说:“宋掌柜生了一个好女儿。”

可宋掌柜愁。他想要个儿子。

宋家祖上把这茶馆传下去,每一代都是儿子。到了宋掌柜这儿,只生个女儿。怎么办?邻里都劝:“祖上是一套,到你这儿又是一套。秋云当了掌柜,保准生意好。”宋掌柜只能苦笑。

秋云却没这心思,每天在家做活儿,跟着爹学茶道。傍晚就坐在桥边的杨树下看日落。风一吹,她的头发就微微飘起。这时就会有很多年轻人,像有事情一样来来去去。

宋掌柜终于要雇一个挑夫。说是茶缸里的茶叶要用完了,得雇个好的。邻里懂他心思,传开了。

很多年轻人来找宋掌柜,都是二十出头,壮得像牛。

宋掌柜却好像不急了,对他们说:“缸里剩了点儿,还不赶。”日子就过去了。转眼,春去夏至。

七月午后一天,阳光很暖。宋掌柜躺在他门前的太师椅上打盹。一阵树上白雀飞起的声音把他叫醒。惺忪一看,宋掌柜发现面前竟然站着一个后生。定眼一看,掌柜一下就坐直了——是桥南的王远。

王远才十九岁,膀宽腰窄,胸脯厚得像牛。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他在桥南一带出了名,传得很远。有时候,王远会担着满满一箩筐货从三里桥边上走过,这时躲在房子里的姑娘就把头伸出来,偷偷看两眼。有时候,王远还会一个人进茶馆喝一盏茶,四处看看。他看哪儿,哪儿的人也看他。大家也奇怪:桥南跟三里桥,差了得有小半个老城。

现在,掌柜知道了,他中意这里,再看一眼,心里越发喜欢。王远用毛巾抹了一下额头,问:“掌柜,我行不?”

“缸里没叶儿了,成!”恰巧在树下纳凉的秋云回来了,看了王远一眼,匆匆地上楼了。王远也看了她一眼。

晚上,王遠躺在床上,心跳得很快。他好像有点怕。怕什么呢?自己也说不清。

事算是这么定下来了。大家都说,掌柜等的就是王远。

宋掌柜打心里喜欢他。干活的时候,不多说一句话,性子和手脚一样稳,也没什么心思。宋掌柜就想把他留在馆里当个照应。王远没拒绝,也没同意,只是每天都来,慢慢地,也就在这里了。他也不是没话说。放工了,王远就在馆里跟伙计待到很晚,讲故事。这时,秋云就坐到她爹的太师椅上,一边梳着长发,一边听王远说的天南海北。两个人好像没说过话,又好像说了挺多。

这天,雇的赶集的伙计病了,躺在家里。王远也去搬货了。店里忙,宋掌柜就看一眼门口的秋云:“你去。”秋云就去了渠河找船。

渠河是城里挖的一条运河,专门用来进出人和货。这是秋云第一次赶集,她站在喧闹的河头,却看不到一个熟人。这样,渠河上下卸货的、绑船的、吆喝的、摆摊的、收钱的、讨价还价的,好像都缓了下来,不时瞄一眼。秋云站着,有些踌躇。那些桥下河岸边看她的男人们知道了。一个好事的人就朝桥上喊:“妹子!上咱的船,给你捎一段!”这句话点燃了船夫们的躁动。于是,整条河沸腾起来:“上咱的船!”秋云没见过这场面,她想走,又走不动,想说话,又说不出口。

一个人突然从后面抓住了她,把秋云吓了一跳。忙转身一看,是王远。于是,她心里一下踏实了。王远也不说话,拉着她往桥下走。河上的男人们没了兴致,作罢。王远一路拉着秋云走到渠河北。秋云忍不住问:“去哪儿?”王远一指前面,那里泊着一条渔船,不大,够两个人。

他看着前面说:“这是我的船。”这是王远第一次向秋云开口,她有些奇异的感觉。

“你要带我去?”

“是。”

秋云一笑,两人跳上船。一个头,一个尾,两杆桨,轻轻一划,船安静地走了。

“为什么不跟我说话?”秋云先说了心里话。

“因为怕。”

“怕?怕什么?”

“怕说得不好。”

……

“以后咱说话,行吗?”

“好。”

秋云心里就热了,就着渔网躺在船上,向上看。上面是一望无际的蓝天。她又说:“不去赶集,带我去湖里。”

“好。”

在一处岔河,王远把船摆进了窄的一条。岸边就矮了下来,上面杂乱地长了很多草。再一会儿,四周就看不见人的痕迹了,剩下一片宽宽的河,水上长了很多芦花,比人还高。秋云就站起来向远看,也只看得到一片片绿的发青的芦花。阳光照在上面,映出一道道白影。秋云伸手抚过几根芦棒,说:“好地方!”

王远说:“之前找到的,一直想带你来。”相视一下,都笑了。

太阳热了起来,把芦花留在湖里的清凉带走了。于是,王远觅了一处芦花密的地方,把船停了。两个人都躺了下来,头上密密地布满了芦棒子。风轻轻一吹,芦花就散了,簌簌地响。阳光就从缝里流到脸上,柔柔的,很暖。

两个人没有说话。秋云闭上了眼,四周就只剩下无边的清风。她突然想说些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会儿,秋云坐起来,扶起两杆桨。船向着湖心走了。她突然往后看,看见王远也在看她。都到了岁数,两个人心里不是没有。只是像一片淡云,飘来飘去,还下不成雨。

秋云说:“你说话!”

“我喜欢这儿。”

“喜欢什么?”

“这湖。”

“只是湖?”

“芦花。”

“还有呢?”

“你。”

阳光淡了下来,微风带来了一阵清凉。船荡进了无边的芦花里,在静谧的河面漾出一圈波纹,惊起几只栖息的野鹭。不一会儿,就没了声响。于是,整片河里就只有芦花,一切如常。

(福建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猜你喜欢

挑夫芦花老城
老城新活力潮流新维度
芦花飞雪
老城旧影·和平路
老城活力
门道
借一支芦花赞美祖国
芦花
吟雪
门道
我与印度挑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