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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者东坡与北宋的酒

2020-06-09祁建青

西部散文选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东坡苏东坡

祁建青

眉山城三苏祠展厅,林语堂《苏东坡传》那一段著名评价乃必有内容。默诵着这熟悉的文字,只觉阵阵伤感涌上心头。我心想,拥有这多耀眼桂冠的东坡居士,一生竟是几遭陷害打击,屡经贬谪流放,其雪上加霜的落迫失意已至无以复加的程度,当与谁去论说?而又是什么安抚慰籍了这颗伤痕累累的心?

林语堂的评语可视为多项答案之总汇:“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德道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家,是新派的畫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

注意,语堂先生两度提及酒。他先冠以“酿酒的实验者”,后称“饮酒成癖者”。多一分强调酒,莫非尽含无酒便无苏公之美意?事实确乎如此。苏东坡为文学巨匠之大不同,即在于,他是一个无比超凡脱俗的浪漫主义者。

凭此说,我们又可得出一个更唯物或更生活化的解答:酒。听来荒唐?然这就是那个历史真实。酒不能中饱肚肠,但能开怀悦心。苏东坡钟情于酒,量虽不很大,酒瘾却很重。三天两头断不得酒,几日无聚就受不了,还会情致盎然自己动手做酒。一个人,若无有这样的痴迷上劲,你说他再浪漫,怕也是个假浪漫。“自古圣贤多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当酒成为如此标高而压倒一切的时候,理由便成立了。

近一千年前的中国,一幅《清明上河图》尽展其繁华。著名学者黄仁宇曾说:“从图上看来,当日汴京商业发展的情形和中等以上人户的生活程度,以至房舍建筑舟车桥梁较之20世纪之中国任何内地的都会,并无逊色。”此评语虽显过之,但发乎内心尽表赞誉,则可理解认同。

那是北宋,诗词与书画的巅峰,饮酒与品茗的乐园。它与文化盛唐联袂并蒂,除了琴棋书画诗文酒茶,还有才子佳人良驹宝刀。政治比较清明,经济非常繁荣,文化更加鼎盛(一系列代表事物世人皆知:活字印刷术;宋体字;盛世治史之典范《资治通鉴》;首次出现纸质货币“交子”;纯粹以经济手段替代武力征伐,颇像一次理念创新的“檀渊之盟”(也充分证明金钱终归不能万能);以及:宋瓷;宋词)。生活在本朝的苏东坡们幸福不?回答是肯定的,他既幸福而更成功。只须得补充:一生坎坷磨难重重的他,付出是超常的,代价是巨大的。大福祸、大忧欢集他一身,可谓天下人盖莫能及。

奸佞小人算计正人君子,常能得逞一时。君子不设防,故君子无愧胸襟磊落。苏东坡怎么办?被厄运打倒?把日子过得灰头土脸寡然无味?那岂是他的人格品位!生活不仅要照常过好,而且要过的畅快自得有滋有味。所有集中体现在这酒上,就是想得开、看得透,拿得起、放得下,呼朋唤友,隔三差五,推杯换盏,不醉不归,苦中作乐,乐也在其中。

而聚会的主题也不单局限饮酒作乐。那时,他们的饮酒更像是一个文化交往仪式:饮酒与吟诗,这两档子事同时进行。吟饮二字,皆为相近读音Yin。情形正如是:一边喝进,一边唱出,饮促吟、吟助饮,交替来往,循环反复。

让人迷醉颠狂的酒究竟好在那里?质疑责备正在其中。明知喝了会醉,醉了会吐,明知喝酒是在自找难受,仍还是今儿醉了,来日照喝不误。怪之乎?实不怪也。这就犹如一日三餐,若少了哪怕一顿都不对。犹如你身边的亲友知己,惟有始终地和你保持着、重复着同样的面孔和同样的话题,你才觉得满意顺心,否则必怅然若失。更不必说什么:如生命,皆道是终归有一死,但还须仔细小心活好每一天。

是一场人文荟萃的典礼:辞赋书画、酒剑歌舞,既为形式亦为内容,门类齐全之中,惟酒最不可或缺。好人与好友、好文与好酒,吾诗吾酒、吾肝吾胆———

一个命题从开始就提了出来:喝,还是不喝?怎么喝?放开喝,还是意思意思?随便随你?都显得那么事关重大。这是当然,因为举杯对饮中,是诗文,是情义。心绪的坦陈,友爱的敬赠,神韵的交流,这当中若无酒,什么都会苍白乏力无从谈起。

哦,我们那些开先河的大师先贤们,何以这般气血贲张神采飞扬而豪吟狂饮不罢?他们岂是酒囊饭袋只图一时之快?原来,他们追寻到了蓬勃精彩人生之真谛,或叫做顺应天意的本色本真的活法。心底的如此交待,与肩头的如此应承,犹如命中之命不可违背。生命生活是唯一可宝贵的,难道不值得为之狂喜而狂欢?什么俗世烦恼不能为之抛却一边?

今天,当我们谈论起这些,还有多少人能够理解,东坡之人生与诗文成就,一个酒缘何其深长。能喝善饮也就罢了,他竟至还会自己想办法酿酒,这样一个大文人兼大酒家,谁说不是世间难觅其二。只有在他那里,有酒而欢乐,无酒而困顿,两相体悟,酒与生命斯时斯地难解难分,真个是亲热多多而冷落少少。

所以,古时饮酒有坛、碗,而今饮酒为杯、盏。实质在酒的含金量:古时之酒,诗词文章浸润其中。凡此种种,于今相比已有天壤之别了。今日的酒会与诗文早就毫不相干,充斥漫延席间,多是东拉西扯的坊间听闻、无聊话题及应酬之语,乃至自以为谐谑风流的黑黄小段。酒,显得百无聊赖尊贵全无。我此言或许重了:酒与诗文那款相得益彰的品味,随酒而在的那一份斯文情致与优雅礼数,已属古典。

在世俗那里无酒不成宴,在高雅那里无酒不成诗。开坛即平等不看人下菜的酒,下肚便亲切教人心暖的酒,在北宋前很早就受人们尤其是文化人青睐,是人所始料不及的。实乃是人生一大幸事,酒为诗生,诗为酒出,又一下子黯淡了多少无有书生文人、不见琴棋书画的宴会酒局,是那个时候可作谈资、可予纷纷效仿复制的场景时尚。

在苏轼来说,与前朝李白大同小异,均系浪漫主义豪放派。李白的浪漫主义豪放与酒关系甚密,苏东坡的浪漫主义豪放没酒也更不可思议。

而这酒,并不是为喝而喝;这诗,也不是为作而作。笔端,纸上,口中,求的是一个真性情、高兴致。前提是必须有酒,有多而不烂的爱酒者;庆幸是,酒要多多源源不断。一如纸张,一如笔墨,一如腹中诗文,岂会告罄,哪能江郎才尽。这一物质和这一精神,给你充足准备齐全丰盛,供你无尽享用可至无穷大。

那这不就好了么?对于东坡,这实在是一种大好特好。欢娱饮吟激情四射,奇思妙想高潮迭起,而横扫胸中块垒,直抵大美大快之大境,人间险恶悲苦,此时何足道哉?古人已将此一心态情操状况准确概括:“朝闻道,夕死可矣”。

北宋年间的他,如此这般地走来:是一个骑着小毛驴,怀揣酒葫芦的东坡;一个摇桨把橹,没事儿放舟取乐的东坡;一个披蓑垂杆,念想着今晚小烹小酌的东坡;一个在自家小院或邻里檐下摇动蒲扇,聊着大天大笑频起的东坡……没错儿,那不是骑高头大马八面威风,怀抱芴板躬身朝堂,着官服、讲官话、作官事的东坡;亲近于市井乡里民间,烟火全识、五谷俱亲,江河日月成兄弟,山石花木为朋友,我们远远仰见到,他是这样而不是那样,行走度步于北宋后期的那片天地间。

我这番信手拈来的笔墨速写,是遂我个人一种情愿。他无拘无束自得其乐,是这样一位老叟,流浪汉,垂钓翁,酒鬼,或顽童,渔夫,驴友,吃客;使我羡慕的是,他回归了生命与自然共鸣的极乐状态,如骄子似宠儿,享天伦尽如意,而再不用回到那个职位、那个官场,不用老是看那些人脸色,听那些人说三道四,受那些气,添那些堵,而不痛快、不开心。

饮者东坡,喜遇北宋的酒,一见如故,幸之幸甚。酒来作伴,诗来助兴,灵魂放逐,神情陶醉。酒樽复又斟满,昂首扬袖邀请时,就仿佛,历史天空繁星荟萃,纷纷酬唱喝彩!

李白在大唐“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亮何許人?乃是好酒友。李白好酒量,口吻气势显示他诗意酒兴,已临佳境。

苏轼在北宋再举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天问一出,酒过半酣。莫说苏公他酒量一般,文思出奇足见酒功非凡。

想想古时多少诗词大家,在不同的时空,都端着杯子,杯中斟满,仰望天上明月,如李白、苏轼般,一邀一问,不似神仙而胜似神仙。

人把酒,酒对月,而产生“酒月诗”。酒,月,诗,一场晚宴上的三重奏,对着这个人与他的亲友。他赏月,他饮酒,他赋诗。这样,酒是他的,诗是他的,月亮也是他的,此刻美妙生命才真正属于他。

我觉得,李白《将进酒》“与尔共销万古愁”收官之句,巨椽落处不在唐而在宋。人世有“万古愁”,此愁何时何人可以销得?唐朝哪能算完,须到宋朝方算是有一个交待,而且集中到了一个人头上,这便是苏东坡。若论唐诗宋词承传而比肩之脉络核心,狭义也好、广义也好,可浓缩再浓缩于区区一酒字,当不是什么妄说。

酒至北宋,似乎已然进入一个大角色,而亮相出没于江湖朝野大舞台。《水浒传》通篇有例:智取生辰纲谋财不害命,拍案叫绝处,酒来画龙点睛;宋江激情题“反诗”,首推造反领袖,功不可没为酒;武松打虎无备而豪饮,考量武功,在大虫更在好酒;醉打蒋门神有备而豪饮,前后完美呼应,一场场大酒,醉耶醒耶?豪情悲歌直指宋朝最缺失的正义与践行正义的壮士好汉;还有徽宗招安遣使,不管真诚伪善,拿酒行礼;了结宋江李逵性命,无论手辣心黑,捉酒代刀。

这么说,酒深度介入了劫富、除暴、复仇、谋害之种种行为勾当。无辜的酒,转瞬间变成义士、豪侠或刺客、杀手。善与恶、奖与罚,酒亦有了干系。酒是什么呢?答曰:酒,乃五谷之精,乙醇兑水,时间化物,人欲所求。仅看功效可知,酒很侠义,可借你一副平素不见的胆子;酒很高妙,可催发才思妙意;酒的第一特性还是润气活络,滋养你、温暖你;酒的厉害之处不由分说:诱惑你、进入你、摇撼你、征服你。

我们也会想到,相比较,《三国演义》中的酒也着实厉害。煮酒论英雄、温酒斩华雄一刻,敌我高峰交杯、猛将生死对决,孟德、玄德饮了,云长滴酒未沾,饮与未饮间显示个中缘法。后来孟德以王侯礼厚葬云长,敌耶友耶?大忠义下,恩仇烟消云散。如此这些典故添油加醋也好,写实夸张也罢,说白了就一句话:酒是一个好东西。

一部《红楼梦》告知世人,烫酒一壶,猜拳行令,酒回归诗文娱乐,回归养生健康。让我们懂得,国粹般的酒,有国粹之喝法:须热着喝,须热热闹闹说笑带着学问情趣喝。否则那就是为喝酒而喝,无趣粗俗,易醉伤身,与群体饮鸩无异。

看来,北宋的酒文化里,人性或政治的争斗打杀气味儿较重,而赞颂舒张生命尊严善美的诗文艺术含量更见突出。

酒显然青睐了后者,它助推舞文弄墨的士子书生们一同发酵和释放着。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到处都有酒的影子酒气飘香的国度,其奢华富足反映出,国民众生的勤劳、智慧和激情在空前施展迸发。也许中国早就该这样,一个艺术的高潮在掀起,一个文化的高峰到来了。

的确,这一切不是当时而是许久后人们才认识到的:那个时代传递引领中国精神文化大纛的,惟唐宋八大家东坡他们。

北宋保持清醒而不可能醉的酒,是那一开国无量级的“杯酒释兵权”的太祖酒。不妙的是,这杯深含寓意的酒一端,大宋的军备武功麻烦了。扬文抑武的国策令本朝俨然成了外部“全无敌人”的国度,没有树敌,不能对敌,不敢抗敌,终眼看契丹、辽金、西夏、蒙元强盛起来,直至徽宗、钦宗二帝被俘,不是一个而是两个皇帝被五花大绑押回敌国监牢,人都说这叫一个什么国家,它有一个怎样的国防与军队?

那么,敌人在哪里呢?既然外面无敌人,敌人就在自身。朝廷的敌人就是朝廷自己。这就是大宋朝的一个硬伤,或叫做标志性怪诞逻辑———富国强兵的举措再好,奋起抗战的决心再强,总会有更强大的对手等着你、破坏你、瓦解你。北宋改革派与保守派水火不容,南宋主战派与主和派你死我活,两朝忠奸善恶,呈现一脉相承的面孔和味道。北宋南宋,如此而衰败崩溃加剧,谁不为之扼腕悲摧。

说到这儿,人会和我一样有些想不通。堂堂大宋,经济那么好,文化那么高,人才那么济济,王道那么森森,偏好像举国都在犯糊涂,聪明反被聪明误,愚蠢正好遇愚蠢。后来的人们,还要怪责那位热衷绘画写字的徽宗赵佶,说你字写那么好有什么用,说你那个“瘦金体”咋就姓金不姓宋?显然,话有无知,就算粗言陋语,听一听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他们———我只能这样泛指:攻打西夏不赢,三次征辽有败无胜,满朝文武到头来无能兴利除弊,更何谈挽狂澜于即倒。他们好像干什么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是翻转脸来整治东坡却一绝。可知,那时的“文人相轻”一语,专指朝廷职场。尽皆进士翰林的高级圈子,其实一样什么样的鸟都有。到头来,文化人整文化人更要命,小文化人整大文化人最阴毒。

一切不是空穴来风了无先兆。帝国大厦将倾的危机危险,苏东坡感到了,王安石、司马光也感到了,仁宗皇帝特别是神宗皇帝也感到了(富国强兵的全面改革大刀阔斧,但却有欠稳妥又操之过急。朝廷党争分裂由之陡然激化,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苏东坡首先成为牺牲品。不久王安石、司马光等一系列朝臣官员都成为牺牲品,到最后,连同整个国家尽成为最大牺牲品)。

弟弟苏辙也感到了。1061年,二十三岁的他秉笔诽谤了仁宗皇帝。这么年轻,何能以小小文笔够得到高不可及的朝廷皇帝?皆因他才华横溢十九岁进士及第,是年已有建言资格。像这样直接能给皇帝批评提建议的机制形式,已有“咨政议员”的意思了。这件事本会毁掉子由弟,他忧心忡忡言辞犀利指责皇帝昏庸荒淫、失政误国等几大宗罪名,均系道听途说(仁宗赵祯在位四十年整,确为贤明有为之君,后有评价“宋之英主无出仁宗”)。亏得司马光秉公护贤,有他解围,仁宗宽仁,放过一马。弟闯下大祸转危为安弟真幸运也!

子由为官处世的情操气节令人为之骄傲。与大哥大起大落不同,他仕途相对平稳官至副宰相,三苏家族运势的依赖托靠与发扬光大全靠他。

这就是可爱的北宋。少年时砸缸救人的司马光,长大后宅心仁厚美德依旧,铁肩担道义愈发一以贯之。他又撞到了一个一不小心的孩子和一只更加坚固的缸。马上也意识到了,這回非砸不可要开罪的,是皇权脸面以及那个无事都要生非的官僚群体,子由处境好生危险。司马光好样儿的,但假若龙颜大怒而好坏不听,反将司马光如司马迁般施以恶刑咋办?汉武帝这样干了,宋仁宗有什么不敢?放眼观之,北宋那一刻的统治集团,甚是淡定宽容而不乏怀柔之情。我国的历史教科书,应有这样一笔非同小可的记述,北宋君臣此回救下的非兄弟苏辙一人,而是唐宋八大家之苏氏父子三人。

大宋对文人和文化的重视尊重,可选这样一例为表:科举取士整个宋朝约十一万人,皆数倍于唐、元、明、清各朝。选才用才、惜才爱才,读书磨砺本领以求成材蔚然成风。甚至皇帝皇后,也可成为诗书画艺的徒子粉丝。据说,有一回神宗皇帝读到“借问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一段,一丝绝对稀有的君臣心灵脉动,被诗词完美而精致地传递捕捉。君王潸然泪下,一时情急欲宽放东坡,结果却不能。摆在东坡面前的阻力像天一样大,王也无计可施难以回天。这就是可悲的北宋。

我们可以这么说,仅司马光一人就可令北宋闪闪发光(何以成就他和太史公司马迁同筑中华史学双峰?这是一个中国式的迷。他们让后世的人们都成为学生。就是说在这方面,至少当今还没有谁能以老师自称),且不说还有苏东坡。2000年法国《世界报》评选一千年来十二位世界杰出人物,苏东坡是唯一入选的中国古人。评选出的代表者被冠名作“千古英雄”,足以见,东坡这颗巨星在这个世界光芒何其耀目。

论说起兄弟情义,苏轼苏辙哥俩当属楷模。官场的极端虚伪冷漠,压挤出对于真诚亲情挚爱的呼唤推崇。北宋社会,指定特别珍视和彪炳兄弟人伦之义。又如《水浒传》,满是哥哥长哥哥短的热言语,读来也不会觉得造作,反会怦然心动:这不是后来世人那种见面熟的称兄道弟,不,它是那种掏心窝子的血气指认,直通那个“士为知己者死”、“做兄弟甘愿两肋插刀”。

教天下弟兄连同姊妹们动容的“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之长叹,与“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之赞美,感天动地,无以复加,属狂欢版的“美酒加真情”。题记明白有注:“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

人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样的句子,用于描述男女相思恩爱较为形象和贴切。而它也能够用在衣胞兄弟间,可以那样地生动唯美,仅有东坡他们笔下可得。

情深义重,他这兄长当得好;抱真怀痴,他这酒喝的不多不少恰到好处。酒热了吗?心美了吗?只知道,他这大酒仙当之无愧。酒一壶,诗丛生;无有酒,写不出;或写出了,感觉远不是那么回事儿。

应承与担当,如生命品格之树木,绽开着“志”与“情”的红花绿叶。志与情,在苏东坡那里百折而不挠,灿然而怒放。正乃大脊梁才可受领的大应承、大担当,达到了“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当然还会有“富贵不能淫”(他也任过翰林学士,官至兵部尚书、礼部尚书),但这个实在与他没缘。他一生的应承与担当,不在位高权重的官职,也无荣华富贵的锦衣玉食,没有顺风顺水的左右逢源。多得是:受诬被辱的叫苦不迭,家徒四壁的告贷无门,贫病交加的穷酸窘迫,死亡逼近的惶恐怵惕,灾祸临头的绝望心死。

孤独清冷,颠沛流离,危艰凄苦,名夺泰斗的盛誉之下,他生活情形真实的另一面,还有势单力薄苦苦支撑的不堪一击。

1071年朝野围绕变法党争初起,他无奈而痛楚,自请离朝置京官不做,时正值盛年作急流勇退; 1079年“乌台诗案”发,他终未能躲祸。逮捕和审判,官司和牢狱,幸免后谪贬黄州;1094年四月,五十九岁的他以“讥斥先朝”罪名复受贬谪,八月又贬放惠州;三年后即1097年再次谪居儋州,1099年,他以六十四岁花甲之年又被逐出儋耳官舍,于城郊污地之侧“急筑泥屋”困居,此时离他去世已不到两年。

当权政敌们的构陷打击,数十年里变本加厉愈演愈烈,东坡先生奉陪到底了,铁骨铮铮的应承与担当也达到极限了。

反过来,他这一生,报以人世的却是莫大的贡献,这甚至可以称之为是一种伟岸崇高的施舍与安慰体谅。他不用申诉辩白。我们也不必自欺欺人地空言,人类卑劣邪恶的灵魂早已被囚禁和宣判。事实就是这样,对冤案的平反和对冤屈的洗刷,苏东坡生前并没有完全得到,奸臣贼子们并未得到相应的或起码的追究与惩办。是的,这已经不需要,因为时间将做到一切———如此之说,可见又是多么无奈。

“酿酒试验者”与“饮酒成癖者”,合二为一即东坡。喜爱酒、贪恋酒,又敬重酒、崇拜酒,大人性之上的大人格文品,就这样在醉卧长吟中保持独醒。

因此我们就可以说,多亏世间还有酒。酒不会欺骗和背叛。酒,以一贯的绵长醇厚,把人间不能给的另一份同情理解给了他。伟大的诗人必然配有伟大的酒,而酒与诗文,是他生命的传世珍宝和灵魂的永恒祭品。面对东坡,酒这“活化石”(且用考古术语)后世该当为之顶礼、为之吟颂而跪拜。

同代文友黄庭坚对苏东坡极以概括之为:“真神仙中人!”我想,若我这里再补充些个怕也错不了吧:他是位好哥哥;助危义士,扶贫模范;流放江湖悬壶济世的老中医;酒肆知己兼庖厨能匠;帝后心中明星,朝野政敌眼中钉;以诗文取祸第一人;唐宋八大家团队首席;一贬再贬三贬的悲情英雄;绝望而决然的自杀未遂者;命大福大造化大之尊者;穷困而永未潦倒的精神富翁;不合时宜依然鲜衣怒马的带剑书生;真君子,好丈夫;风流高雅的酒肉朋友,不拘小节的哥们儿弟兄;命里犯小人的人,或:小人之夙敌……一己之言,诸君见笑也。

———选自《中国作家》201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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