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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6-06杨畅林

雨露风 2020年12期
关键词:蓝衣小城光线

杨畅林

穆子兮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没意思,真没意思。”

每天早起睁眼看向窗外,映入眼帘的除了山还是山。别问他山上有什么,若是更小的时候,他还能有一些新鲜感,洋洋得意地跟你细数他在山上看到了什么,什么桑树枝上两个吊死鬼(蚕)搅在一起了,桃子又被蜗牛啃了呀,两只斑鸠好上了,背阴地又长出烂蘑菇了诸如此类。

可是等更大一些,他才逐渐体会到这里的天地竟是如此之小。几座山上只有那么几种树木,几种鸟儿,几种花草。

当他看到那块阴凉处的青石头时,他就已经知道,翻开它背面就能看到很多的虫子仓皇失措地爬来爬去,永远也踩不完,而这种虫子就叫鼠妇……他已经太了解了,或者往深里说一些,他已经厌烦了

與这些小小的山坡相对的是这座小城,说是城其实根本算不上城,因为它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户人家,它是如此之小,小到抬头就是那些烂熟的面孔。张大伯吃完饭总打三个响嗝儿,李大爷干完活去山上吼歌,奶奶的嘴碎叨,且每晚睡觉打鼾打得震天响……他太了解了。

是的,如此有限的事物,根本无法满足他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他现在早已不想去看山上那些歪七竖八的桃树、桑树和柘木,也不想了解斑鸠、麻雀和乌鸦的破事,更不想知道李大爷和张大伯天天吵架扯皮的原因,甚至,他也不再对日复一日的劳动感到有趣新鲜,反正山就是那些山,树就是那些树,人就是那些人,事就是那些事。

可即便他如此厌烦,奶奶还会每天揪着他耳朵把他拎下床来。在水滴漏还剩一小半的时候端上三个发灰的馒头。在水滴漏快滴完的时候他们啃完那三个馒头,然后奶奶会给水滴漏灌上两桶新鲜水,他开始去打理屋子外池塘旁的桑树,照顾那些蚕,或者他们织绸一直到晚上,晚上又是三个馒头。

一天的辛劳后,他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天窗外黑黢黢的颜色一寸寸取代了房内油灯的昏黄,黑暗再一次笼罩了这小小的城和四方的山。

他所住的地方是一个隔绝而封闭的小城,那里的人世世代代以养蚕缫丝为生。他们每年织出来的绸子都会交给一群穿着天蓝色丝质长袍的中年男子,之后便会收到分发来的每年的口粮。

这种无聊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他18岁。

那一年,奶奶去世了。

就像他四岁时牛大爷去世一样,所有人的表情都是沉沉的,是单调一致绷着脸的悲伤表情,而穆子兮感到无聊。奶奶平日里跟他们也不见得有多么亲,他们哪来这么多悲伤?

奶奶的遗体放在灵柩中,长明灯无声息地燃着,一阵风吹过,火光摇曳,蒙在奶奶脸上的那张纸被吹开。奶奶的表情和其他人的表情别无二致,也是绷着脸,只不过是阖着双目,鼻子里没了生息罢了。穆子兮轻叹一口气,将那张薄纸重新掩在奶奶脸上。

大人们静默无声围在一张张圆桌旁用丧宴,桌上的饭菜是一整只鸡和二十个灰馒头。这是大伙一起出的财力,而穆子兮也出了五个馒头。

不过是把各家的饭菜拿在一起吃了。可即便一起吃,也还是各吃各的,不是吗?

唯一的一点亮色是旁边那些不上桌的小孩子,他们在一边说着笑着,蹦来跳去仿佛有使不完的快乐。可是穆子兮知道他们终究有长成大人的一天,而那时候他们会像这些大人们一样无聊,也会像自己一样感到无聊。

吃完了饭就开始放炮仗,在炮仗声音中,大家举着花圈开始走起来,几个壮年人抬着奶奶的灵柩,在后面吃力地走,穆子兮举着花圈,在前面慢慢地走。

他们一直走到山上,那里有一个挖好的坑,坑旁的碎土堆里有一些来不及逃走的蚯蚓,穆子兮没有理它们。安放花圈的时候,穆子兮一个不小心,脚一滑踩死了一窝蚂蚁。总算将奶奶的灵柩安置在了土坑里,他们回到了小城。此时四下已经快黑了。他们点起了灯笼,在昏黄的光线中吃桌上剩下的十个馒头。

穆子兮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他以为,自己会像奶奶那样永远在这个小城里养蚕缫丝织绢,直到有一天,自己像奶奶那样无疾而终。

奶奶去世了,轮到他将那些织好的绢交给那群蓝衣人。没有人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来的,就像他们亘古不变地生活在这个小城里,可当他们消失的时候,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离开的。

“你很特别,不像是这个地方的人。”为首的蓝衣人告诉他。

蓝衣人的年纪看上去跟他差不多大,头上戴着和他不一样的高高的发冠,脸上没有皱纹。他神情舒坦,目光明亮,穿着带纹饰的天蓝色长袍。最重要的一点,他在对穆子兮微笑。

穆子兮有些惊奇地问道:“那么您的意思是还有其他的人吗?”

蓝衣人笑笑:“从一开始,每个人第一次来领口粮的时候,我都会这么说。不过只有你这么问我。”

穆子兮激动地抓住他说:“前辈,我能跟您谈谈吗?”

蓝衣人看着他笑着,带了些许称赞意味地点点头。

穆子兮缠着蓝衣人问了许多问题:“您是从哪里来?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那里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里又是什么地方?有什么办法能走出这个地方……”

蓝衣人逐一回答:“我是从天空城来,外面的世界很大,你得自己去看。这里是地下城,被称为世外桃源,只有一个山洞可以出入,你得自己去寻找。”

穆子兮揪着蓝衣人还想问更多的问题,可是蓝衣人一拂袖就在他眼前消失了,只留下了他这一年的口粮。

接下来的一年,穆子兮就发了疯。

至少在别人眼中,他的确发疯了。

做完一天的活,别人屋子的烟囱上都飘起了炊烟,他倒好,拿着火把就往山里跑。等到天彻底快黑下来的时候,如果人们偶尔有兴趣往外望一眼,就会看到对面紫黑色的山上亮着一点火光。掐灭了油灯,和衣躺下,等这个时候再往窗外看,彻底变成了黑黝黝颜色的山上,那一点火光还在到处乱窜,明明暗暗地闪着,像极了流离的孤魂。

举着那点火光的人,就是发了疯的穆子兮。

对于穆子兮的举动,小城里的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该吃饭的还是在那寂寞无声的吃饭,该玩耍的还是在那无忧无虑地玩耍,只有一次李大爷去吼歌时跟他一路,他提醒穆子兮:“上山时可要小心点,莫烧了山。”

据李大爷的说法,他的老伴儿在穆子兮小时候了去世了,为了排遣内心的寂寥,他干完活是必须要去吼上一场的,而今天的活似乎有些多,他和他的女儿女婿一直做到了晚上。他的女儿已经40多岁了,20多年前同隔壁张大伯成了婚,得子有些晚,小孩子七八岁的模样。

至于自己的父母,穆子兮是没有印象的,为什么自己由奶奶的抚养长大,穆子兮也不太清楚,问起小城里的人,他们都说他们是在山上砍柴,遇到了毒蛇去世了。可是,穆子兮在山上游玩了20载,没有遇到过一条毒蛇,顶多被蝎子蜇一口后肿一个大大的包。

穆子兮白天干活,接近晚上的时候,开始找蓝衣人所说的那个山洞,那些山明明是一些很小很小的山,很矮很平,像一个个包子,远远看去一座两座都映在眼里。他将那些山翻了个遍,却从来没有找到一个洞口,别说山洞了,就连一条毒蛇都没有找到。

一天天的寻找,一天天的希望落空,可这些不能够磨平他对山外世界的好奇。无名的火焰在他体内燃烧着,给他信心和力量,激励着他不断地寻找下去。

又一天的寻找落了空,他坐在山顶上,盯着上空发呆,突然发现上空也是山,山上坐了一个人,正呆呆地望着他。他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看向那个人。可那个人似乎也受到了惊吓,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看着他。这情景像极了他在水边洗脸时看到的景象,原来这一切都只是虚影。

穆子兮十分地吃惊,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用尽全力向上空掷去,只听咚的一声,上空泛起了一片涟漪,石头向着上空沉了下去,就像沉进了水里,又像掉进了洞里。

穆子兮若有所思,正准备一探究竟。这个时候,上空的最后一丝光线终于消失了,一同消失的是那个被打碎的影像和上空泛起的涟漪。任他再怎么好奇也是无济于事。

他只好按捺下内心的焦灼,打着火把回到了小城。

第二天,他将这个消息挨家挨户告诉了所有人。

大多数人的反应却是出人意料的平静,好像他们已经知道这个事情了,而当他们被穆子兮惊讶地询问“莫非你们都知道了”时,他们大多数人也只是笑了笑,说:“我们不知道。”

“那你们不吃惊吗?”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他们继续干着手中的活,既无太大的惊讶,也无太大的好奇心。

面对着他们不温不火的反应,穆子兮没了辙,只好一个人琢磨这件事情。他没有干活,而是一个人跑到了山顶上,看着上空发呆。上空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像他从小到大看到的一样,那白色是那样的虚无缥缈,缥缈到让他险些以为昨天天将黑之时看到的奇景不过一场幻梦。

他的目光顺着那上空白茫茫的一片逐渐的延伸,可没延伸到多远他便无意识地停了下来。

“我方才…好像做了些什么?”他有些懊恼地摸了摸脑袋,又仔细地研究了上空白茫茫的一片去了。

到了上空光线将失之时,那一幕奇景再一次出现了,虚空中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影像,真实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穆子兮正睁着一双大大的黑色的眸子与他对视。

“啊!”他大声地叫了起来,四下传了一阵阵回音,他向着虚幻的影子招手,影子也对着他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下一瞬,四围便完全黑了下来,任他怎么动作,虚影都再也不出现了。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来早了便什么都看不到,来得正好,也什么都做不了。城中的人对此又漠不关心,他愈发焦躁起来。干活的时候更加愁眉苦脸的。有时候蚕把桑叶吃完了,他竟忘了添,织绢的时候也时常出差错。

又是一天,他拿着火把上了山,又遇到了上山吼歌的李大爷。

李大爷跟他打了声招呼,穆子兮心不在焉地向他点点头,他记得之前,他跟李大爷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李大爷只是笑笑,向他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对这件不寻常的事如此地漠不关心,穆子兮如是想。

可是李大爷突然走近他,冷不丁地把他的肩膀一拍。

“干什么?”穆子兮有些愕然地回过头来。

李大爷看着他,平静地说道:“娃,你不太喜欢这里的生活。”

这是标准的以陈述句开头,以陈述句结尾的话语,穆子兮听了就头疼,他激动极了,随口就是一大段话:“是啊,我特别不喜欢这里的生活,每天都过一模一样的日子,吃一模一样的饭,看一模一样的人,做一模一样的事,所有的事都是一成不变的,跟一潭死水有什么区别?难道这样的生活你还会喜欢不成?”

李大爷平静的表情终于起了变化,他一下子严肃认真起来,这神情是和张大伯吵架都没有出现过的,“你莫要这样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当年可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来到这个地方!”

穆子兮看着他,满脸的错愕,意识到李大爷说了些什么,他的眼睛顿时变得明亮起来:“你说什么?你是从外面来的人?那你认识天空城的人吗?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你又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你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

穆子兮语无伦次,像打连珠炮弹似的甩出了一大串问题。

李大爷看着他无奈地嘆了口气,道:“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可是穆子兮打断了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知道如何离开这个地方吗?”

他看着李大爷,目光如炬,眼眸亮得像两团火。

李大爷微微张着嘴,嘴角的胡茬一颤一颤的,他把嘴闭上又张开,最终他摇了摇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个地方是这么美,这么安宁,没有战争,没有瘟疫,没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没有尔虞我诈钩心斗角,没有那么多的风雨离散,这个地方甚至连冬天都没有。当然这些你都不会明白,你长在这里,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战争,什么是瘟疫,什么是痛苦!”

穆子兮却凝视着李大爷认真地说:“也许如你所说,我的确不明白什么是痛苦,但我也不明白什么是快乐,也许你在这里感到的是平和,是无忧无虑,但我在这里感到的却是无聊,是单调乏味。”

李大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简单和重复中未必就没有乐趣。我年轻的时候是一名战士,打仗时子弹嗖嗖地打过来,我们只能往前冲,踩着同伴的尸体,不然就是同伴踩着自己的尸体……”

看着穆子兮一脸的不认可,知道自己永远无法说服对方,他最终还是停止了说话,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再次恢复了平静。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带着一丝疲惫慵懒地说:“我已经很累了,我来这里只是想说,如果你一定要出去,就闭上眼睛向着光线消失的地方走下去。切记,一旦离开就再也无法回来了。”

李大爷说完这些,也没有吼歌,就那么颤颤巍巍地离开了,他花白的头发在光线的照耀下闪着银色的光辉。穆子兮目送着他渐行渐远,直到他与小城昏黄的灯火融为了一体,再也看不真切。

穆子兮转过身,看到那一片虚空中,光线逐渐向着他前方的山地涌去,他追随着那即将消失的光线,闭上眼走起来。山上都是一些枝丫横生的树,他闭着眼睛走,难免被树枝挂伤,被石块绊倒,可是他毫不在意,爬起来,继续向着光线涌动的方向走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又跌了多少跤,穆子兮终于走到了山的尽头,大片大片的金红色的天幕出现在了他的前方,一同出现的还有另一个世界中的虚影,穆子兮朝着光消失的地方走了过去,另一个世界中的虚影则朝着他走了过来,他们离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二者融為了一体,金红色的天幕漾起一阵涟漪……

穆子兮睁开了双眼,他的身上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中浮出来,在他上空是湛蓝如洗的天空,天空的东方正是喷薄而出的朝阳,映着红彤彤的云朵熠熠生辉。他对着东方的天空大喊

“喂——!!!”

“喂——喂——喂——!!!”

这片全新的大地上传来一阵阵的回声,似乎是在回应着他的欢乐与新生。

第二年,那群蓝衣人再度来临。为首的蓝衣人对李大爷说:“那小家伙最终还是离开了。”

李大爷神色如常,可是蓝衣人一直看着他笑,于是他也笑笑:“各有归宿吧,他现在怎么样?”

蓝衣人看着他笑道:“待一切尘埃落定,现在还不得而知。”

送走了蓝衣人,李大爷给自己放了一个小小的假,他登上了一处小小的山坡,悠扬地唱起了一段山歌。

此时漫山的桃花开得正艳,将整座山坡装点成了粉色。山歌嘹亮,山谷的风吹落了桃花的花瓣,它们纷纷扬扬地落在雨后微微湿润的泥土中,将大地覆盖上一层粉色的绸缎。

光线渐渐暗了,小城又一次亮起了昏黄色的光线。山上起了一层岚气,将小城朦朦胧胧地罩住,其实正如李大爷所感受到的,这个简单而重复的地方也可以如此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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