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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髀石

2020-06-01艾文

陕西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老师

1

仲春三月的清晨,乌孙山谷的积雪仍然没有消融,料峭的西北风一阵阵吹过冰雪覆盖的大地,被雪半掩的芨芨草在风中摇摆着。通往团子校冷寂的大路上走过一个少年,像一只落单的大雁,迈着紧凑的碎步拼命地赶着路。游离而来的西北风恣意向他袭来,他裹了裹身上的棉衣,顶着寒风又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唉,今天早上怎么就睡过头了呢!少年暗自懊恼着。路边的白杨树像班主任杨老师一样冷冷盯着他。杨老师可是个厉害的角色,整人的办法多了去,迟到是她最反感的事情,可他今天早上偏偏触上了这个霉头。长长的马路连一只麻雀都没有,只有讨厌的风儿阵阵地缠着他,使他的心绪如这风一般的离乱。要是还能遇上一个同学多好,他在想,起码有个难兄难弟,相互陪衬着。唉,不知道今天又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他脑子像沸锅里的稀饭一样翻滚着,心里如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此刻心事重重的少年便是我———许秦,一个绰号“小胖子”的四年级学生。

“嗒、嗒、嗒儿”一阵散乱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我无心回头看,满脑子充斥着杨老师愤怒的影子。

“喂,巴郎,要去学校吗?”马头与我平行时一个声音飘来。我转头一看,是阿不都大叔,他是我们连唯一的哈萨克牧民职工,一家人管理着连里的几百只牛羊。

“是阿不都大叔,我认识你。”

“哦,你是许文书家的巴郎子,我们一个连队的。”

“对对,我和我爸爸还去过你家呢。”路上遇见个熟人,总比寒风暖人多,我内心里的恐慌顿时消散了许多。阿不都大叔家住在连队北边不远处的羊场里,站在我家屋后的公路上就能看见那里。

“噢———,你这个巴郎子记性还不错,是有这么一回事。你这是去学校迟到了吧?”

“嗯,大叔您去哪里?”

“我也去学校,送我的儿子娃娃上学。”我这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一个比我略大一点的孩子,他用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我,我冲着他点了点头,算是打過了招呼。

“要不要我来捎你一段路?”大叔主动发出邀请。

“那样最好,谢谢大叔了。”这时候每争取一分钟时间,自己就能减轻一分罪过,我毫无犹豫的接受了大叔的邀请。

“来吧,上来吧,你们汉人说话总是那么客气!”说着一抻手将我拉上马背,双腿一磕马肚子,一声“得儿啾”,马儿便一路小跑起来,脚下的路伴着马蹄溅起冰花慢慢地向东隐去。

学校离我们家有两公里的路,穿过平日里繁华的团部,穿过热闹的幼儿园就到了。全团只有幼儿园有围墙,其他的地方都没有。旷野中的学校周围种了许多白杨树,学校就在白杨深处。马路在校园北边穿越而过,若隐若现的卫生队,像一片缥缈的海市蜃楼挂在西边。

下马后的我飞快地赶往教室。推开门一看,还好杨老师没有在,我慌如惊兔似的奔向自己座位,从书包里掏出书来滥竽充数般朗读起来。

一会儿,教室门被推开,杨老师领着一个孩子走了进来。“大家静一静。”随着老师一声令下,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介绍一位新同学,他叫赛杜,是从哈萨大队转来的,学习很好,请大家以后多关照他。”杨老师的一席话在教室里引起一阵骚动。

我一看,这不是阿布都大叔的儿子吗,这么巧转到了我们班上。杨老师没来教室,大约是去接赛杜了,谢天谢地,我长出了一口气。

正当我为自己侥幸逃过一劫而暗喜的时候,杨老师的双眼向我射来。我的心一沉,说实话,我真害怕看见她那双鹰一般的眼睛,那双眼睛盯上谁准没好事。我的头皮有些发麻,一股凉气直通脚下,难道迟到的事情已被她发现?

我低着头故作镇静的不去看她。她不紧不慢踱着步子走到我跟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许秦,把你的书包拿上坐到后面去!”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着我,那眼神,仿佛要刳走我的心一般。完了,迟到的事她肯定知道了。我像一只可怜的小绵羊一样,乖乖收起书包,走到最后一排挑了个空位坐下。赛杜被安排在我的座位上。杨老师安置好赛杜,走的时候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顿时感到一股热流朝丹田涌去,赶紧用书遮住了脸。好在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教室,要不然我真的要尿裤子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总算安住了六神。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陆续走出去,教室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由于迟到的事,我没有心情出去。可能是初来乍到,与同学们还不熟悉的缘故,赛杜也没出去。我起身走到他身边:“撒拉灭思泽别,赛杜。”我用哈语跟他打了声招呼。

“你好”他用汉语回了一句。我没想到他的汉语说的非常好。“你也会说哈语?”赛杜吃惊的看着我。

“我只会几句。”

“哦,吃馕吗?”他从书包里掏出半块馕递给我。我连忙摆手说:“不吃,不吃。”其实今天早上迟到了,慌乱中忘了带早点。

“那你吃点酸奶疙瘩吧,我妈妈做的,可好吃了。”说着又掏出两块灰白色的东西递给我。酸奶疙瘩是哈萨克人常吃的一种零食,它有助于消化。第一次吃会感觉到有些酸,吃久了一股酸奶的香味会让你馋上它。这次我没有客气,接过来道了谢。

“不用谢,你们汉人总是那么客气。”他用他父亲一样的口气说着这句话。

“赛杜,我去过你家,前年我爸从老家回来,带来柿饼和红枣,还给你家送了呢。不过那次没有见到你”

“噢,原来柿饼和红枣是你家送的,红枣我们家有过的,柿饼嘛,我是第一次见到,又软又甜,可好吃了。”

“那次为什么没有见到你?”我好奇的问道。

“那次我好像是去那哈什(舅舅)家了,也没见到你。”

“噢,原来这样,不过等到今年冬天,我让我奶奶多寄一些来,给你送去咋样!”

“好,我用酸奶疙瘩换。”赛杜欢快的答道。

闲聊中我们慢慢地熟悉起来,我知道他原来就读于哈萨大队的学校,那是一个双语民族小学,教学质量并不高,他在那里还当着班长。他的达当(爸爸)希望他上完小学就停学,认为牧民只要会写字,能数清羊、算清帐就行了。可是他喜欢上学,上学后他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他不想一辈子只当个牧民,于是强烈要求他的达当将他转到团子校,这样他就能继续升初中。说实话,哈萨克族人并不重视孩子的教育,他们的孩子一般上学都很晚,文盲率也很高。他们在夏季卖杏子时,多数人不认识秤,只好数羊般一五一十数着卖。

“你能当班长,说明你很优秀,学习成绩肯定好。”

“嗯,我喜欢读书,特别喜欢诗歌。”说完他用忧伤的眼神看着窗外的胡杨树梢,那眼神看好高好高。

“你会背敕勒川吗?”我突然问他。

没想到他张口就来:“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炉,笼罩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哦,很好啊!”我没想到他背如此流利。

我的表扬使他感到很高兴:“这是我上三年级学的,塞盼姐姐也很喜欢这首诗,她说这首诗写的就是我们家。”

“那赛盼姐姐读书吗?”

“她只上到三年级就不去了。”

“为什么?”我追问着。

“她的成绩不是很好,家里也很忙,就不去了。”赛杜说这话[增加“时”,王]有些遗憾。

“不过这次转学多亏了赛盼姐姐,给达当说了好多好话,达当才同意了。”看得出来,他的达当很喜欢这个女儿。

“你怎么会说汉话?”我很好奇他这一点。

“我小时候上过托儿所呀,我和赛旁弟弟都上过。”我这才记起原来上幼儿所时,里面有个民族班。

“原来是这样。我教你背唐诗,你回去教给赛盼姐姐好吗?”

“好的,我一定背给她听,没有姐姐的支援,我可能就上不成学了。”

“不是支援,是支持。”我纠正他的错词。

“对,是支持。还有赛旁弟弟,不过他不喜欢诗歌,他和大当一个样,只喜欢羊,其他的都不感兴趣。”哈萨克人直率的性格,在赛杜的身上体现无余。他大我两岁,好像比我懂事的多。

上课铃响了,玩得疯狂的同学们匆匆走进教室。

2

放学了,三三两两的学生踏上回家的路。赛杜自然和我走在一起。他看起来有些腼腆,特别是见了女孩子,羞的连头都不敢抬,目不斜视的跟在我身边。

总有淘气的孩子,一路上打打闹闹的不,他们边走边玩着“髀石”(羊后腿关节中间的那一截小骨头)。那个年代,供孩子们玩耍的东西并不多,而羊髀石这种在草原上最常见的东西,便成了孩子们共同喜爱的玩物。男女孩子都在玩,女孩抓着玩,男孩抛着玩。它给我们灰色的童年带来了无限的快乐和深刻的记忆。

“你喜欢髀石吗?”赛杜望着我,看样子他是极力想巴结我,结交我这个朋友。

“喜欢,只是今天早上迟到了,没顾上拿。”

“哈萨大队的娃娃也喜欢玩,我们家就有很多,下午来学校我拿给你。”

“好,一定要后腿的,前腿的不要。”我傲气的说。

“肯定是后腿的,前腿的谁玩它呢。”羊后腿的髀石品相周正,形状好看,因此深受孩子们的喜爱。

“说好了啊,下午记得带上。哼,狗日的猴猴昨天赢了我八个髀石,这个仇还没有报呢。”我愤恨的说。

猴猴是我們班的一个同学,老家是甘肃人,因为姓侯,长得瘦不拉叽,大家都叫他“猴猴”。他不爱学习,特别贪玩。

“那你可要教我背诗歌。”赛杜竟然不失时机的跟我讲起了条件。

“这好办,我现在就教你,听着啊:‘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怎么样?”

“好听,你再背一遍,让我记下。”

“下午髀石拿来了再说,后面还有好的呢。我爸教了我好多唐诗,你别急慢慢来,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啊!”不见兔子不撒鹰,我可没有那么傻,我心里想着。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赛杜一路嘀咕着回了家。

因为早上迟到,急于表现的我下午早早的去了学校。杨老师那厉害的眼神,像一块乌云压在我心上。走进教室发现只有一男一女两个同学来了,今天第三名到校啊,我心里微微有些得意。

“小胖子,今天中午来的挺早啊!”男同学向我打了个招呼。

“哎老刁,问你个事儿,早上朗读课杨老师来没来?”我想证实一下迟到的事。

老刁名叫刁建平,说话刁刻薄,是个难缠的主儿,因此大家都叫他老刁。他爸爸是场部保卫股的副股长,因此这家伙平时很张狂。

“不告诉你。”果然是老刁,什么事都要刁难一下。

“不告诉算了。”我愤愤地说。

“除非你给我两个髀石,我才告诉你。”这家伙随时都会敲人的竹杠。

“髀石没有,不问你了,问别人去。”我走到女同学跟前问道:“徐同学,你告诉我。”徐同学叫徐雪春,她爸是团里的后勤处长。一二年级时我俩一直坐同桌,她对我挺不错,平时喜欢用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看着我,看得我很舒服。我要借什么东西,她立马就奉上,从不打绊儿。听说我们分开座位后,她还闹过一段小情绪呢。徐同学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刁说:“你还是问老刁去吧。”

“徐老同桌,你告诉我,我给你两个髀石。”

“我才不要你的髀石呢,我妈说那东西脏,不让我玩。”完了,彻底混背时了,连平时的老相好也不帮我了。看见老刁得意忘形的样子,我蔫蔫向教室后面走去。

打开书包,拿出书本正要做作业,突然一个东西砸到我头上。谁在砸我?我抬头望去,只见徐同学正掩嘴偷笑,眼睛显得那么的柔情。我飞速捡起纸蛋打开,只见上面写着:“来过了”三个字。我的心情顿时跌到了冰窖,看来要想翻身难啦。我无精打采的坐在座位上,心乱如麻,也无心做作业了。

同学们陆陆续续来差不多了,还是没见赛杜的影子。这家伙不会是骗我吧!我心里惦记着羊髀石。在上课铃响的一瞬间,一个身影飞进教室,是赛杜来了。他来这么晚,该不是躲着我吧,我犯起了小九九。

我一直望着他的背影,他一直没有回头。数学老师讲了一堂课,我一直想着髀石。终于熬到了下课,同学们出去了大半,赛杜都没有回头,他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我起来走到他跟前,他突然站起来,把我吓了一大跳。他看见我嫣然一笑说:“你是来取髀石的吗?走,到后面去。”我俩来到我的座位上,只见他从鼓鼓囊囊的兜里掏出一堆髀石,放在桌子上。我的眼睛都看直了,那一个个大小一样,品相周正,棱角光滑的羊髀石,全是精品,我激动的不知说啥好。

“这些都给你,怎么样,够意思吗?”

“真的吗?好好好,够意思。”我随手拿起两个,爱不释手的在手里把玩起来,呵,真顺手。那天中午,我一直处在兴奋之中,想着怎么和猴猴大干一场。

3

放学后,我急着找到猴猴,要报一箭之仇。猴猴看着我:“你不是输光求子了吗,拿什么报仇?”我连忙掏出赛杜给我的髀石让他看,他的双眼像狼一样放着绿光,连忙说“好好好,跟你大战三百回合,你不算好汉。”

玩髀石,就像台球比赛,用你的髀石击打对方的,谁击中了,髀石还要翻个身,就归谁。不过,这个距离一般要在三、四米开外玩,比的是准头、腕力,当然还有技巧。那天,我的手很臭,总是打不准。而猴猴却越战越勇,渐渐地,我手上的髀石都转移到他的囊中。还剩下最后两个了,猴猴不玩了,说要回家吃饭,回去晚了他爸要揍他。我虽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带着深深的失落感,悻悻的回家了。

“什么?你全输光啦,你到底会不会玩,那么好的髀石你都赢不了,笨蛋!”第二天赛杜知道此事后,十分气愤的质问着我。

“这个仇我来给你报!”赛杜怒气冲冲的喊道。

放学了,我再一次找到猴猴,他正跟其他两个同学玩着髀石,赛杜参与进来,四人一起赌起来。半个小时后,那两个同学就输完了,场子也散了。赛杜虽有收获,但大部分都是那两个同学输的,猴猴毫发未损,还大有盈余。

“这个家伙确实厉害,你不是他的对手。礼拜天我拿我的髀石王和他赌一场。”

“你还有髀石王”我一听,兴奋起来。

“是的,髀石王。”赛杜胸有成竹的说。

“那你啥时候拿出来让我开开眼界。”我有些急不可耐。

“我说了,礼拜天,我要用髀石王捍卫我的尊严。”赛杜说这话时眼睛盯着远方,就像那天盯着胡杨树梢一样。

4

礼拜天的中午,我终于目睹到髀石王的尊容,它比一般的髀石大一些,两边被染成红色,棱角分明,水色如玉一般润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髀石。

猴猴如约而来,还叫来老刁和另外两个同学。激烈的战斗开始了,彼此都先拿出一般的髀石先热身,看得出来,猴猴要比赛杜技高一筹,他天生带有猴性,好动好玩,在技巧运动方面,比一般同学天分要高。不出所料,很快那些普通的髀石都归了猴猴。赛杜显得有些着急,他终于拿出了他的杀手锏———髀石王横空出世。髀石王不愧是髀石王,它的王者尊严一出江湖便显得与众不同。因为它比一般的髀石重,又光滑,猴猴的髀石虽然能打着它,却打不翻它,而普通的髀石一旦被它击中,都连打几个滚。所以赛杜连连得手,这下轮着猴猴急了,可是越急越打不准,眼看着输掉了一大半,他鼻尖的汗都出来了,玩这个他是很少失手的,今天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感到束手無策,不停地用眼光看着老刁。这时老刁发话了:“敢不敢去我家见识一下我的髀石王?”

那个年龄段的孩子,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心。老刁话出,立即得到猴猴和另两位同学响应。我也怀着好奇心,想目睹一下另外一个髀石王的尊容。赛杜有些犹豫,在我的鼓动下一起去了老刁家。

“这就是我的髀石王,你敢比吗?”老刁拿出一个拳头般大的髀石来,看的大家目瞪口呆。“这是一个牛髀石,不算什么好东西。”赛杜认识这个东西。大家都知道,髀石是一分重,一份强,显然羊髀石跟牛髀石不是一个级别的东西。

“怎么,害怕啦,你那髀石王也不过如此,在我的髀石王面前狗屁都不是。”老刁傲慢的说。

“敢不敢比说句话,不敢早点滚回家,省在这里丢人。”看见赛杜在犹豫,猴猴也在激着赛杜。

“算了吧,咱不比了。”看着那么大的牛髀石我的心有点怵。

“害怕啦,害怕了就早点滚,往后再不要提报仇的事儿。”猴猴恶毒的说着我们。

“敢!”赛杜受不了这份羞辱勇敢地接受了挑战。

“猴猴,我把宝贝借给你,赢了归你,输了算我的。”老刁好像很大度把牛髀石递给了猴猴。

“赛杜,怎么样?行不行,不行咱就不玩了。你没看他们都耍无赖了。”我在边上提醒着赛杜。

“小胖子,你在嘀咕啥,你是我手下败将,还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的?还玩不玩,不玩了你们就滚回家去,我们几个继续玩。”猴猴继续趾高气扬的说。

赛杜给我的髀石大部分还在猴猴手里,我和赛杜都有些不甘心。“玩,谁说不玩了?不过不能用牛髀石。”赛杜不服气地说。

“那你也不能用髀石王,咱们一般对一般的玩。”猴猴也提出了条件。

比赛继续进行。可是赛杜毕竟不是猴猴的对手,很快又输了一大滩。输的忍不住的赛杜又拿出了髀石王,老刁和猴猴在一旁看着没吭声,胜势又转到我们一方,赛杜连连得手。这时猴猴也掏出了牛髀石,因为赛杜违约在先,我们不好说什么。很快,形势又倒向了猴猴一方。所有的髀石在老刁的宝贝面前,都不堪一击,所有的髀石对老刁的宝贝,都无可奈何,即使击中了它,也只能使它轻轻的动一下,而撼不动它的巨无霸地位。

“这样比下去不行,这不公平,咱不玩了。”我连忙提醒着赛杜。赛杜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心生退意。

“赛杜,你什么意思?”看见我们想走,猴猴发出了质问。

“我们不想玩了,咋啦!”赛杜说。

“我用我所有的髀石换你的髀石王行吗?”看见我们想走,猴猴提出这个条件。

“换髀石王,想都别想。在我这里,它就是块玉,其它的都是石头,哼[增加“,”,王]想得美。”对猴猴提出的条件,赛杜显得不屑一顾。

“赛杜,别吹牛了,什么玉不玉的,在我面前就是一块烂骨头,还吹什么王。有本事就拿你的王和我的王比一场,看到底谁是真正的王,不敢比你就是蹲着尿尿的人。”蹲下尿尿,是对哈萨克男人最具有侮辱性的一句话,士可杀、不可辱,是哈萨克男人骨子里的血性。老刁放出这句最阴险、最狠毒的话来刺激赛杜,目的就是迫使他就犯。

“来就来,谁怕你了。”被彻底激怒的赛杜再次接受了挑战。

“说好了,王与王之间只比一场,输了各回各家,不要怨人。”狡猾的老刁心怀叵测的说。

“猴猴,上!”

激烈的战斗再次打响。双方你来我往,反复较量,猴猴紧张的鼻尖汗只往下滴,而赛杜也是满额头的汗水。好几次赛杜击中了牛髀石,它只是在原地打着转儿就是不翻身。是呀,拖拉机咋跟坦克比呢。而髀石王好几次被击的侧立起来,惊险万分,多亏着自身的沉重和圆滑,才有惊无险的渡过一劫。

“不好!”我突叫一声,原来我们髀石王的位置处在了一个小高包上。玩髀石的人都知道只有低洼地是最安全的,而高处最危险。猴猴抓住了机会,瞄准髀石王狠狠地一击,只见髀石王被稳稳地击中,随着坡势翻滚而下……

4

“完了。”我大喊一声,双手捂住了眼睛不敢往下看。

“嗷嗷,我们赢了,我们赢了!”老刁他们高兴的喊起来。猴猴兴奋地冲向前去,将髀石王紧紧地攥在他手里,喜涕泪下。再看赛杜,双目失神盯着猴猴,无可奈何,眼看着老刁一行拿着髀石王欢呼而去,独自黯然泪下。

“髀石王”就这样输掉了,我们带着沮丧的心情离去。

“什么,你把髀石王给输啦?额囊死个给!(哈族骂人的话)”性情暴躁的赛旁一听暴跳如雷。赛旁与我同岁,在哈萨大队上二年级。他很贪玩,不喜欢学习,上学基本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喜欢跟着达当在草原上放羊,那蓝蓝的天,那白白的云,那绿绿的草,那羊群,那牧羊犬还有那匹骏马,就是他的一切,他觉得拥有了这些,就拥有了整个世界。他赞同达当的意见,读几天书能认得自己的名字,能数清牛羊数就行了,再多的东西在这里是用不上的,白白浪费放羊的时间。

“一定要赢回来,要不然‘皮夹克的见,额囊死个给。”(皮夹克:哈萨语刀子)赛旁气的踱来踱去。

“赛杜,一个羊髀石值得用皮夹克解决?”我在一旁悄悄地提醒着他。

“你不知道那个东西是我家的宝贝。今天让我输了,输给猴猴那个混蛋,他能不急吗?”

听完赛杜的话,我后悔不已。为了自己的一点虚荣心,使朋友丢了最珍贵的东西,真是罪莫大焉。我有一种百身难赎的感觉。

“赛杜,我想办法给你赎回来,不行了我给他们钱买回来。”

“不行,战场上丢掉的东西,必须在战场上寻找回来,这是达当说过的话。”赛旁愤恨的说。“不守规矩的东西,你等着!你回去给猴猴捎句话,下个礼拜天挑战,挑战!”他愤怒的举着双拳。

这段时间沉溺于玩耍,功课耽误了不少。这一礼拜,我不敢再懈怠,努力追赶着,可是觉得特费力。语文课还不要紧,摄于杨老师的威风和自己扎实的功底,每天我的作业都能按时完成,而且是恭恭敬敬做好。数学课就拉开了步子,错题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我心[增加“里”,王]暗暗著急。唉,赶快把髀石的事了结了吧!

我给猴猴传了话,猴猴不大情愿,说愿赌服输嘛。我提到要动刀子了,他有些心怯,才勉强答应。

礼拜天,猴猴和赛旁如约而至。比赛开始,只见赛旁从兜里掏出两个拳头大的牛髀石,猴猴暗自叫苦,不得不硬着头皮应战。心慌、加之家伙什儿不如人,很快便输得一塌糊涂。猴猴心理崩溃了,交出所有的髀石说不玩了。赛旁看了看,没有发现髀石王,心里不乐意了:“喂,髀石王呢?把髀石王交出来,其余的你统统拿回去。”赛旁沉着脸说。

“髀石王不在我这里。”猴猴急忙解释到。

“胡说,明明你赢走了,怎么说不在你这儿?”赛杜气愤地说。

“真不在我这里,髀石王让老刁拿走了。”猴猴急忙解释道。

“什么,怎么会让老刁拿走,你小子说实话!”赛杜听了这话感到有些意外。

“你马上去叫老刁来,不然皮夹克要吃血啦,妈妈的!”赛旁解开衣扣,露出腰间的刀鞘。摄于我们人多,猴猴不敢说不去,慌忙去找老刁了。

5

这一天,我们没有等到老刁,连猴猴都不见了人影,赛杜兄弟扫兴而归。

第二天中午放学时,赛旁站立在托儿所的路中央,为了会老刁,这家伙竟然没去上学。一会儿,老刁跟几个同学有说有笑的过来了,看见我们,本想回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赛杜兄弟俩已经到了他眼前。

“喂,你就是老刁?”赛旁问道。

“是的,咋了?”老刁看着赛旁,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儿。

“猴猴给你说了吗?髀石的事。”赛杜问道。

“说了,咋啦,想反悔?”

“不反悔,重新玩一把。”赛旁说。

“我要是不玩了呢?”老刁仗着身边的几个狐朋狗友,继续耍着刁。

“那就让它说话。”赛旁手里已经亮出刀子。

“愿赌服输,你们不讲理。”老刁有些软了。

“是你先耍赖皮,破了规矩。”我在一旁帮着腔。

“死胖子,你给我滚远点,这里没有你的事。”老刁蛮横的对我说。

“老刁,事情咋办,嗯—!”赛旁有些不耐烦了。

“礼拜天重赌一回,咋样?”老刁说。

“不咋样,现在就开始。”赛旁不满意老刁的答复。

“现在我没有拿髀石,怎么玩?”老刁就是老刁,狡猾地像泥鳅一样。

“吃过饭记着带上,我在这里等你,不见不散。”赛旁对他说。

“好吧。”老刁见躲不过去,无可奈何的答应了。

老刁再次失约了,那个中午他谎称身体不舒服,让他爸爸用自行车送他去的学校。灰尘也有遮住眼的时候,老刁“带病”坚持到校的行为,得到了杨老师的表扬。

6

五月是沙枣花的季节,随着花开,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它特有的花香,一米之内香气迷人,一里之外依然香气醉人。我真好奇这米粒大的小黄花竟有如此大的魅力。父亲总喜欢采一束回来插入空酒瓶中,浇灌上水,这时整个屋子充满了花香。母亲说父亲这是沾花惹草,父亲却说母亲不懂得诗情画意,这么赏心悦目的东西在你嘴里变了味儿。

五月,随着一场考试的结束,让我时来运转,这就是每学期的期中考试。我语文成绩名列全班第三,这个成绩是我万万没有料想到的。发卷子时,杨老师平日里那双冷峻的眼,今天充满了柔情,我突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语文考得不错,可是数学只考了六十五分,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成绩,一段蹉跎的日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教训。

下午调座位了,我被调到了第三排,与副班长周素萍同桌。猴猴全班倒数第一,被调到我的座位。老刁的成绩也不好,被贬到了后面,赛杜成绩中游,所以没动。

周素萍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她肤若凝脂,脸如银盘,发像瀑布,一双明亮的杏眼,暗含威氣。远看像一朵牡丹,近瞧似一株芙蓉,一副标准的美人坯子。我不知啥时修来的福分,能与班花同桌。关键她爸爸还是团里的副政委,这已算高干了。她的数学非常优秀,这次考了全班第一。也许杨老师觉得我还是一个可教之才吧,特意照顾了我。对杨老师的关怀,我是感恩涕下,突然间觉得她是一个和蔼可亲,值得敬重的好老师。

徐雪春就坐在我的后面,我抱着书包过来时,她一直看着我,我冲着她笑了一下,她用哀怨的眼神看着我,不自然地撇了一下嘴巴。我不知道她这个表情的意思,大约是现在流行的羡慕嫉妒恨吧。

坐在新座位,有班花相陪,感觉真好。那时的我长得也不赖,白胖的脸上胎毛好像没有褪尽似的,毛茸茸的蒙态十足,也是个人见人喜欢的范儿。我对周素萍点了一下头,说了一句:“多多关照啊。”她报我一个浅浅的微笑,煞是好看。

自从髀石王事件以后,我的数学成绩退步很多,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玩物丧志。我的父母不是领导干部,他们每天辛勤的工作,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特别是爸爸,恨不得把他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掏给我,我不能对不起他们,所以髀石的事情很快就忘记了。望着如花似玉的同桌,我觉得不能白白浪费了这美好的资源,所以积极主动地向她讨教。她好像很喜欢我的提问,每次都是兴致勃勃给我讲两遍,完了还轻声问我懂了吗?真是细心入微啊,我的成绩进步很快。看见她[增加“,”,王]我时常处于一种兴奋状态,有时还禁不住酸两句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古诗词,也不知她听懂了没有,却见她香腮染赤,面带羞涩,一副怯雨羞云的样子。

那一天,杨老师交给我一个光荣的任务:在后面黑板上换上一首唐诗。这是对我多大的信任呀,我激动万分。中午,我叫上赛杜,早早到校。由于我的身材不够高,拉过两张桌子并着踩上去,那天换的是唐代诗人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我给赛杜讲渭城就是我们老家陕西咸阳,那里也有一条大河,叫渭河,咸阳就在渭河边。阳关就是现在的玉门关,由西往东入了玉门关就到了口内,而出了玉门关就进入新疆了。这些都是我爸爸告诉我的。

“渭河有伊犁河大吗,你的老家一定很美吧?”赛杜对我的一席话很感兴趣。

“我也没有见过渭河。不过长大了我一定会看到它的。”

“你们都有老家,就是我没有。”赛杜羡慕地说。

“长大了你去外地工作,这样不就也有老家了嘛。”我劝慰着他。

“嗯,长大后我一定要走出草原,去内地看一看,看西安,看北京,还有黄河、长江。”赛杜激动地说。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这是一个多大的梦想啊!这份情愫赛杜有,我也有。

“为我们的梦想欢呼、庆贺!”激动的我们发起狂来,竟然将旁边两张课桌给弄翻了,里边的东西抛洒了一地。我赶紧俯下身将桌子扶起,突然一个东西映入眼帘:是一个髀石,一个牛髀石,这是老刁的课桌。看见那个大髀石,我两个都愣住了,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里会见到它,顿时一股酸楚和耻辱涌上心头。我们相互对视了一下,蹲下身来继续寻找着,希望能找到髀石王的下落,可惜没有找着。以老刁的性格,他是不可能将这么好的东西放在这里的。我将大髀石装进裤兜里,赛杜问我要干什么,我说你不用管。我想让老刁自己蹦出来。

7

一堂课、两堂课过去,老刁跟没事一样,没有任何反应。这家伙城府很深,真能沉得住气,我等有些失落。

第三堂课的上课铃声响起时,我回到座位,发现书包有些凌乱。“刚才老刁翻你书包了。”周素萍悄悄地告诉我。看来鱼咬钩了,我有些小激动。我本想着用牛髀石换回赛杜的髀石王,还了赛杜的人情。

“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我看你们关系处得不是很好。”

“这家伙就是个无赖,我们的事儿以后告诉你。”看来蛇出洞了,这个情况要告诉赛杜。

放学时,我与赛杜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把老刁翻书包的事情告诉了他,正在商量对策,发现后面几个同学追了上来,抬头一看是老刁领的人,他们很快围住我俩。

“是你们俩动了我的书包?”老刁问道。

“是我动的,咋啦?”我接了茬。

“我的东西呢?”[此处应换行,王]“在我这儿,你拿髀石王来换!”

“偷了我的东西,还敢跟我讲条件,给我打。”随着老刁一声令下,几个人向我俩扑来。一阵儿乱打,我和赛杜都吃了亏。

“住手!”一声喝喊,众人停了手。抬头一看,竟然是周素萍和徐雪春两个人。

“干嘛打人?”周素萍厉声问道。没有看出一个弱女子竟然有这份侠肝义胆。

“看你们把人打成啥了,鼻血都打出来了。”徐雪春跟着打抱不平,并掏出卫生纸递给我。

“哟儿,关心的人还不少。”“还有美人救英雄的。”老刁的人七嘴八舌的起着哄。

“干嘛打,你问他们。”老刁接着话茬。我和赛杜沉默不语。

“我劝你两少管闲事,他们偷了我的髀石,你说该打不该打,啊周大美人。”老刁不但耍无赖,还调戏起周素萍。

“我是副班长,你说我该管不该管?你一天不好好学习,到处惹是生非,你不该管吗?”

“你———”被周素萍说理亏词穷的老刁气咬牙切齿。

“怎么,还想打我,来呀!你敢动我一指头试试看!”

“周大美人我怎么舍得打,巴结还来不及呢,也给我补补课,我的数学差都快算不清帐了,哈哈哈—”老刁的油腔滑调,惹得他的同伙一起哗笑不已。

“行呀,那天把你爸也叫上,让他给你好好补一补,咋样?看你现在这么坏,已经快成混蛋了!确实需要补一补。”周素萍戏谑地说。

“哎哎哎,谁是混蛋?说话别骂人啊,这么漂亮的人,咋能说出这么粗鲁的话,不应该啊。”老刁嬉皮笑脸说道。

“你打人就应该呀!我回去告诉你爸,他就管这事,让他评评你欺负少數民族同学,还调戏女生的行为对不对!”

老刁一听这事要往他爸身上靠,心里有些怯了,打了一声口哨,领着众人散去。

“他们为啥打你俩,和翻书包的事有关系吗”

“有,老刁在我的书包里想找髀石,可惜没找到。”

“找髀石?”周素萍有些凝惑。我和赛杜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她俩。

打架事件因为牵扯到赛杜,事关民族团结,惊动了团领导,引起了学校的高度重视,陈校长亲自处理这件事儿。所有参与者的家长都被叫到了学校,向赛杜父子当面道歉。老刁被记过处分一次,其余的帮凶,警告处分一次,并在全校大会上做检查。家长对学校作出保证:严加管教孩子,保证以后不再犯此类的错误。班主任杨老师也被点名批评了,可以说这件事情处理还是很严厉的,阿布都大叔很感动,对结果也很满意。

当杨老师问老刁“髀石王”的去向时,老刁说他砸了,并发誓:以后好好学习,不再玩那东西了。

事后,杨老师逐一做了家访,积极沟通双方家庭,要以此为戒,不能再记恨这件事。大家都是军人出身,经受过部队严格的纪律教育,因此,各家都表态:这件事学校处理正确,接受教训,理解老师的一片苦心,决不再计较此事。“髀石风波”终于过去了。

杨老师也来了我家,那天她与我父母聊了一个多小时。谈到我的学习情况时,杨老师说我的语文基础不错,特别是对古诗词比较感兴趣。母亲说:他爸就喜欢这些,整天在我们面前神神叨叨念个不停,并说还有一本古诗词书,惹得爸爸狠狠瞪她一眼。那个年代正直批林批孔,除了红宝书,并不提倡读其它书,尤其是古书,涉及到孔孟之道,都是禁书,所以大家都很谨慎。杨老师听完此话眼睛一亮,问父亲:老许也有此爱好?并说自己当年也很喜欢古诗词,当场还背诵了好几段,大家相谈甚欢。杨老师说这些都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要好好培养孩子这方面的兴趣爱好,把它传承下去。

这段时间,我不但没有受到“髀石事件”的影响,反而杨老师对我更加关照。她教育全班同学,摒弃贪玩好赌的坏习性,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还倡议在同学之间成立学习小组,开展结对子,一帮一、一对红活动,让大家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共同进步,使全班的成绩整体提高,争取走在全级的前列。她的讲话,赢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事后她让我和周素萍、徐雪春,赛杜组成一个学习小组,争取走在全班的前列。

通过这个事件,全班上下空前团结,学习气氛更加浓厚,大家成绩提高很快。

8

礼拜六中午放学时,组长周素萍通知我:这个礼拜天在徐雪春家写作业,来时叫上赛杜。我告诉赛杜,他很高兴答应了。

吃过早饭,我和赛杜一起来到场部,远远地见到徐雪春在路上等着我们。这个心善良的女孩,待人亲切,没有一点有高干子女的娇气和傲慢。她说学习地点选在托儿所她母亲的办公室,哪里比较宁静。到托儿所后,才知道她母亲是所长。那是一个心底朴实,待人热情的老妈妈。养女如母,徐同学真像其母。

周素萍已经早早等候在此,办公室摆着两张桌子,上面收拾干干净净。徐妈妈给我们倒完水后,掩门而去。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每个人都安静做着自己的作业,秩序要比学校好多。

一个小时后,周素萍提前完成作业,她在静静地看书。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白皙的脸上,宛若一尊女神的雕像。我不时偷看她一眼,心想坐同桌有一段时间了,今天才发现她是如此的美。而她却显得心无旁骛,仿佛整个屋子里只有她一人似的。

一会儿,我们陆陆续续都做完了作业,交给组长周素萍检查。我的语文没有问题,数学错了两道题,赛杜错的多一些。周素萍看完后仔细的给我们纠正了错题,并开始从头讲起课来。从讲课的过程中可以看出,她的功底很扎实,条理也很清晰,甚至比数学老师讲的还要好。我们听得也很认真,大大超出课堂的效果。大家可以放开提问,无所顾忌讨论着问题,气氛非常活跃,几个小时无人出办公室门。

徐妈妈进来了,她手里提着一个饼干盒子,一边给我们散着,一边说:“歇一会吧,娃娃们,时间这么久了。”老人脸上充满了慈祥的笑容。今天学习兴趣之高,效果只好,专心致志的程度,是我在学校和家里从来没有过的。

回去的时候,碰见老刁不知从那里逛回来。一见我们,这家伙恬着脸说:“哎呦,模范学习小组放学啦,下次把我也叫上,参加你们小组。”

徐雪春说:“你找杨老师说去。”

“我看找周组长就行,多大的事儿,搞得那么神秘。”说着嬉皮笑脸对着周素萍。周素萍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见大家都没人理他,老刁无趣的离开了。

期末考试,我们班实现了杨老师当初的设想,总成绩名列全级第一,我们小组被评为“最佳学习小组”。孩子们的荣誉感是很强的,当老师宣布这一消息时,全班同学欢喜雀跃,周素萍和徐雪春竟然激动的流下了眼泪。

暑假,一个属于孩子们的季节,三五成群的男孩子,像狼一样游荡在田野之上,时不时干出一些不大不小的坏事。这不,猴猴和两个同学因进瓜园偷瓜,被看守人抓住,这事儿在连队里引起轰动,各家各户便严格管教起自家的孩子。

这个季节是大人们忙碌的季节,田野里到处是他们忙碌的身影。我被父母安排在家写作业,看护妹妹,而且是那种被锁在家的看守。一把锁怎能锁住一个少年向往自由的心呢?我开始怀念上学的日子,甚至想念起周素萍和徐雪春来,想着我们在一起学习的愉快时光。我央求父母不要再锁门,我保证不出去惹祸。在我和妹妹的一再央求下,妈妈答应不再锁门,但是我们不能远跑。只要能获得自由,她提出再苛刻的条件我们都答应。

屋场前的大榆树下,是最热闹的地方。一群女孩子围聚在一起玩抓髀石,我领着妹妹蹲在一旁观看,领头的是回民丫头麦芽子,她和我是一个年级的,长得五大三粗,个子比我还高半头。她手大臂长,赢得最多,人群中不时地传来她鸭子般的笑声。

“铃铃铃—”一阵自行车的铃声从身后传来,引的孩子们回头眺望。“请问许…咦—,你在这里!”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周素萍和徐雪春,她俩骑着一辆自行车,铃声是徐雪春按响的。在那个年代,自行车属于奢侈品,一般家庭很少有,会骑车子的孩子更是凤毛麟角。她俩的到来,立刻引来孩子们的围观和议论,此刻的她们风光无限。周素萍穿着一袭白底蓝花长裙,显得优雅漂亮,徐雪春穿著一身背带服,显得精干洒脱,与众不同。

她们突然的到来,使我感到惊讶,“你们是…?”

“找你来了,怎么不认识啦?”周淑萍调皮说。

“那里、那里,只是没想到。”我有些手无足惜。

“带我们去赛杜家好吗?”徐雪春问道。

“行是行,可是我还带着两个妹妹。”想起对妈妈的承诺,我有些犹豫。

“今天找你来是想一起去赛杜家,暑假里的两篇作文,我们一直无从下笔,想去赛杜家采采风,找点灵感。你妹妹嘛,一起带上吧!”让我为难的事,被快言快语的周素萍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好,我带你们去。”我了表态。

“别忘了给阿姨留个条子吧!”周素萍提醒着。这真是个细心的姑娘,我心里暗暗佩服道。

七月的伊犁河谷,是一年最美的季节,大片的苜蓿开着紫色的花,散发着草原的气息。成群的牛羊,悠闲地吃着草。行走在水渠边的一条小路上,旷野早已融入绿色中。一丛丛苜蓿花在风中起起伏伏,紫色的花瓣在叶子下翻飞舞动,在这片土地上,它们呈现的不是美丽,而是一个植物群体生存的力量。这里属于它的领地,它们手牵手互相牵绊着伸向远方。不远处的大刀河在时宽时窄的河道里,缓缓向西流去。赛杜家就住在河边,房前一条小溪由南往北穿过他家门口,流进大刀河。溪水不大,却清澈见底,这是雪山融化而来的泉水,水质清凉甘甜。溪边垦有几畦菜地,各色蔬菜,开着不同的花,蜜蜂飞舞花间,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

在认识赛杜以前,我是很少去那里的,因为他家养着两只厉害大狼狗,这是我们望而却步的原因。今天第一次关注这个地方,我非常佩服阿布都大叔的眼光,他们逐草而安,择水而居,一家人宁静祥和的住在这里,少了许多红尘纷扰,多了无限田园风光,难怪他舍不得他的孩子离开这里。

大约是狗都随羊群出去了吧,今天没有听见它们的吠咬声。门口的炉台上,一个姑娘正忙着打馕,她高挑的身材,圆圆的脸盘,一双像葡萄一样水灵眼睛,长长的辫子甩在身后,显得楚楚动人。那娴熟的打馕动作像哈萨克舞蹈一样好看。这大概就是赛盼姐姐吧,我猜想道。

“赛杜在家吗?”我走上前问道。

“在家,你们是赛杜的同学吧!”她猜出了我们的身份。

“是的,我叫许秦,你是赛盼姐姐吧?”

“对对,欢迎你们。赛杜,赛杜,来人了。”

赛杜闻声走出来,非常热情把我们请进家里。哈萨克人是一个热情好客的民族。赛杜的家中很漂亮,地上铺着波斯花地毯,一座大炕几乎占了半个厅堂,炕中央放着一张条形桌,上面摆着各类食品水果。炕的周边围有鲜艳的墙围子,整个房间显得干净利落,充满着喜庆的气氛。

赛盼姐姐端进一摞馕来,面带微笑的对我们说:“吃馕吧,刚打出来的热馕。”她接人待物,落落大方,微笑中露出一对甜美的酒窝。

“赛杜经常提起你们,说你们都是他最好的好朋友。”

“赛盼姐姐好,打扰你们了。”周素萍和徐雪春客气的打了招呼。

“吃馕吃馕,不要客气,奶子茶马上就好了。”她的热情使我们愈发拘谨起来。

赛杜终于进来了,周素萍对他说:“我们想去个地方采风,不是做客来的,你给引导一下。”赛度思考了一下说:“有个好地方,我带你们去。”

赛杜牵出一匹马来,将一个搭链搭在马背上,牵着马我们一行出发了。

长长的大刀河,由东向西流去,河的两岸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赛杜告诉我们:从这里往上不远处,河面宽阔,河底布满了石头,水很清,河边低洼处有一片芦苇、蒲草丛生的芦苇荡,那个地方不错,他们经常去那里放羊。

我知道那片芦苇荡,那是钓鱼者的天堂,每逢礼拜天,有许多垂钓爱好者背着干粮,拿着鱼竿儿,一头扎进这里,能熬上一天时光。蒲草上长着的毛蜡,嫩的时候可以吃,幸运时,还可以抓到一两条鱼。这里确实是个游玩的好地方。

9

炽热的阳光,犹如恋人敞开的胸怀,绿油油的草地如柔软的地毯伸向远方,我们陶醉在原野上,村庄越来越远。

“哎,赛杜,你还记得那首写《草》的诗吗?”

“记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白居易写的。”赛杜动情吟出诗来。

“嗯,这首诗写的真好。我也喜欢。”周素萍接上话题。

“草是草原的主宰者,它们给这里带来了生机。草也是我们牧民的庄稼,水草丰美,牛羊就肥美,牧民的奶子、肉就源源不断。草原也是孕育生命的地方,我们哈萨克人像爱惜生命一样爱惜草原。”赛杜动情地说。

“你看这些小草,别看它们一个个看似很弱小,其实有着很强的生命力,狂风可以吹到胡杨树,却吹不倒一棵小草。”周素萍也有些动情。

“唉,小草和我们一样仰望着天空,却不能与白云握手。”徐雪春有些遗憾地说。

“小草虽然不能和白云握手,却能和它同享一个天空。”我接着说。

“对呀,我们,还有这些牛羊,我们都能同享一个天空。这是多好的事呀。但愿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分离。”赛杜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这一切。

“咋一个个的都成诗人了,了不起呀!”随着周素萍一句调侃,大家都笑起来。那是我们孩提时光最甜蜜的笑声。

“不过这首诗后面还有四句,可惜我没有记住。”

“哦,后面还有?”赛杜的问道。

“是呀,你自己试着编出后四句来。”我逗着赛杜。

“唉,我们牧民整天和牛羊打交道,没有你们汉人的文化造诣深,干嘛戏弄我,我这辈子当不了诗人,只能做一个爱好者,我能看懂那些诗就心满意足了。”赛杜的话中带着几分遗憾。

“我也做不了一个诗人,让我们共同做一个诗的爱好者罢了。热爱诗歌,就是热爱生活。”我也悻悻地说。

“哎哎哎胖子,你不应该谦虚,你是咱班最有希望成为诗人的人,你若打退堂鼓了,咱们班就没希望了。”徐雪春笑嘻嘻的打趣着我。

“对,胖子,全班就属你肚子里的古经多,还记得去年杨老师第一次教咱写诗,你大笔一挥,不到十分钟就交卷了,一个人在操场玩了大半堂课,我们整整憋了一堂课才勉强交差。有的同学干脆交的白卷,杨老师说你很有天分,你忘了吗?”周素萍一席话说我心里飘飘然,能让这么优秀的女孩佩服,当然自豪了。

“胖子,有写芦苇的诗吗?”徐雪春问道。

“好像有吧,我记得有一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丽(伊)人,在水一方的古诗,这里的蒹葭好像就是芦苇。”按我当时的理解水平,丽人是最恰当的用词。

“是吗,我们是第一次听到这首诗,虽然不懂意思,就觉得好听,胖子你知道的真多。”徐雪春对我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是我们家乡的一首诗,爸爸说是从爷爷那里学到的,我爷爷当过私塾先生。”有些骄傲的我,竟然抖起了家底。

“怪不得你懂的·····那么多,原来你们家乡就是出诗的地方。”赛杜羡慕的说。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芦苇荡前。周素萍、徐雪春已经闯进了芦苇荡,站在芦苇前周素萍大声喊道:“看我俩像不像你说的那个丽人?”

野风中的芦苇丛,如波浪跌宕起伏,灰色的芦花随风摇摆,朦朦胧胧中,佳人若隐若现。“不是像不像,你们俩就是一对儿的丽人”我大声的喊到。

“哈哈哈哈———”欢乐的笑声,在苇丛中回荡的好远、好远。

阳光裹挟着青草的气息,使人神清气爽,绿野无穷延伸,使人胸怀坦荡。我仰面八叉躺在草地上,眼望着空中飘过的白云,心如这蓝天白云般的洁净,洗礼过的灵魂把所有的凡尘俗事都抛到九霄云外。

“来来来,吃饭了。”赛杜从马背上取下褡裢,从中取出馕,牛肉干儿,还有一个蜜瓜来,经常游牧的哈萨克人考虑的真周到。跑了半天的我们的确都饿了,徐雪春从她的挎包里拿出一盒龙须酥,两盒午餐肉还有饼干来,交给赛杜让他。这些东西在当年都算是稀有的物资,平时很难见到。没有想到大家准备这么丰盛,我真惭愧自己两手空空,只有混吃混喝的份儿了。

席间周素萍问起髀石王的来由,赛杜说:那是一只山羊的髀石,山羊你们认识吧?每个羊群都有几只山羊,其中最厉害的那只就是头羊,羊群都是跟着头羊走,不听话的羊,会受到它的攻击而变得乖顺。那只头山羊长得很健壮,四年前的春天,达当去山里放羊,碰上了狼。三只饿狼,它们疯狂冲进羊群要叼羊。两只狼狗也斗不过它们。一只母狼叼住了一只羊羔,危急时刻,头山羊勇敢地冲了上去,用长长的犄角狠狠地抵向母狼的肚子,母狼的注意力在人和狗的身上,完全没有想到一只羊竟有如此大的勇气。母狼的肚子被抵破鲜血直流,恼怒成羞的它放下羊羔,反回身来咬住头羊的脖子,用力地拖着,头羊四脚跪地拼命将狼头压得很低,挣扎着耗费着母狼的体力。这时一只狼狗扑过来咬住狼的一只后腿,达当赶来用手中的铁棒打在狼腰上。牧人都知道狼是铁头豆腐腰,这只母狼算是完了。争斗中头羊的四条膝盖全都磨破了,流血中露出白白的骨头。当达当他们赶走了另外两匹狼,回来看头山羊的喉管已被咬断,咽了气。它是一只称职的头羊,危难时刻它没有退缩,显示出了自己王者的风范。回来后全家人难过了好几天,后来达当就留下了它的一对髀石,一直很珍惜保存着。没有想到让我轻而易举的给输掉了,唉,都怪我遇事不冷静。赛杜说这话时面情显得很伤心懊悔。

“原来是这么回事。”周素萍听完后默默无语。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这样去户外玩,第一次知道了玩的意义。真的好开心,多年后我都忘不了那一天。

10

国庆节过后,父亲调动工作了,我也要转学了。记得那是一个礼拜天,赛杜早早赶来送我,他拿出一包酸奶疙瘩和牛肉干,依依不舍的拉住我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周素萍、徐雪春也来了,她们后面还跟着老刁和猴猴,这使我感到很诧异。

老刁走到我跟前,拉着我的手说:“小胖子,对不起,我不该耍赖皮,还领着人打了你和赛杜。”说着将一个东西塞进我手中。我一看,竟然是髀石王,我当时既惊讶又激动,没有想到它还在。

“为了这个东西,我既影响了学习,又影响了团结,你不知道那次我爸把我教育那个惨!我认识到自己錯了,也知道那是赛杜家最珍贵的东西,现在还给你们。”我心里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老刁真心认错了,我们应该给他悔过的机会。杨老师已经批准老刁加入咱们的学习小组。其实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就是有些调皮,爱耍小心眼儿,让我们祝他学习进步。”周素萍出来解释道。

我拿着髀石王走到赛杜面前,将它交给赛杜:“这是你家的宝贝,现在完璧归赵,拿好。”赛杜看了看,又把它塞给我说:“给你留个纪念吧,草原上不缺这个。”我拿着它转身走向父亲,低声跟他商量了几句,父亲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车前打开箱子,取出一本《唐诗三百首》交给我。我拿着书递给赛杜说:“赛杜,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东西了,这本书留给你做个纪念。”

赛杜忙摆手说:“那是你爸爸心爱之物,太珍贵了,不要不要。”

“拿着吧,这本书不光是送你的,也是送给大家的,希望你好好保存它,看见它别忘了我。”

“不会忘的,一辈子都不会忘的。”赛杜拿书的手有些颤抖。

“好好学习,我也忘不了你们,因为我西出阳关有故人。”

“我一定会去西安找你的,我们一起去看你,看渭河、黄河,还有北京、上海,看遍全中国!”赛杜激动地说。

马车载着我们全家走了,我突然想起《草》的后四句来,大声喊道:“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再见了同学们……”

责任编辑耿祥

作者简介:艾文,原名李江,陕西省合阳县人,有散文小说发表于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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