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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想之旅

2020-06-01路亚

诗歌月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写诗上海诗歌

我在上海,但我出生在上海最偏僻的小村子里。我们村有很多杂乱姓氏,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夏夜乘凉的时候各色人等粉墨登场,人才济济,鬼怪故事四处流传,有才华的人似乎都逃到了这里。我想我一开始写诗比较鬼魅应该受此影响。我们家据说也是逃过来的:“文革”时我外祖父的黄包车车夫要在主子身上再踏上一只脚,我外祖父就带一家老小匆匆逃到了上海的东南角,认为此地天高皇帝远,虽荒蛮却是世外桃源,就住下了。我觉得自己骨子里遗传了他这种常人眼里消极却浪漫的精神,我也喜欢后退,喜欢退到人迹寥寥的自然风光中,与一阵清风相遇,与一只瓢虫对话。豆蔻年华之时,我突然写了一整本记事本的诗,可惜被邻家女孩借去后没还我。一直耿耿于怀,直到把它写进诗里才释然:“此时总不免想起/我失踪多年的写满青涩的手抄诗集/我分明感觉到那些小魂灵/如今正悄悄尾随着我/直到我干涸的灵魂渐渐涨潮/我和它终于合而为一。”

在我们上海,没有雪山,没有沙漠,但有繁华商区,有幽静马路。我偶尔外出,走在市区的街道上,浮光掠影,仿佛走在异国他乡。而我自己的上海,有的是大海,是小村庄。我有将近二十年农村生活的经历,给了我一颗天真烂漫忧郁的心。除了村里人讲的奇闻逸事,少年时期我读的大多是狂飙突进的浪漫主义诗歌,拜伦、雪莱、济慈……爱上这些诗人,就是爱上绚烂的流星,所以我年轻时曾幼稚地宣布,自己活到五十岁就够了。我依稀记得童年门前的小桥流水,记得补丁衣服和煤油灯盏,记得和小伙伴去芦潮港东海边看日出,记得我妈美貌惊人。记得那些吴依软语,篷船摇曳,白墙灰瓦。木窗户里搭挂着布旗袍,巷子里老井边有汲水的婆婆……夏天,童年的我在震天的蝉声里睡去,秋天在秋虫齐鸣里睡去……那时家里还有很多年画,别的小朋友用小网兜去套知了的时候,我在对着花木兰、林黛玉临摹画画,练毛笔,看《收获》。这些像金子般的记忆一次次投入心问,我把它们都写进了我的诗里。

后来,我们搬过很多次家,每搬一处我就把屋前屋后的植物写一遍。比如《苹果》《草莓》《夹竹桃》《窗前的梅树》等等。当然,写到最后,也腾挪成了生活中的人。比如写第三者插足的《夹竹桃》,写失足妇女的《草莓》。在情诗《野雏菊》中,我告诫野雏菊,“相爱的人有着相似的疼,再小可轻易地使小性子,不要随随便便地谈生死,谈离别”。而《苹果》写的就是自己,苹果的成熟暗合了自己的身体、诗歌、人格……方面的趋向完美。有位诗人评论说:“路亚的诗里‘苹果的香气这个词是含混的,歧义的,暧昧的。所指显然是多向的。这是一首有着多个不同主题的诗。主题的多样性正是好诗的充分必要条件。”我觉得他说得特别好。而最艰难的日子是在第二处居住地度过的,我到最近才把它写进诗里:“……住过的四面漏风的房子/是我全能的母亲自己涂抹的墙/四月,砖缝问的蜜蜂窝一个接一个/我和我所爱的人/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前/身后是蜜蜂扇动透明的翅膀嗡嗡的声音/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春风把我小断推向他的怀抱……”再后来,我们搬到了上海的近郊小镇,屋子里有星星、月亮,云朵;有五个花瓣的太阳花,有金色的树叶。春风一吹,水晶灯金黄色的穗子叮当作响……我说的单单只是灯。屋子离公路远,安静,关键是有书房。而且大飘窗里特别适合发呆,在那里呆上半天,梦想的世界就会自动扩容,小写诗都不行。而且每天出门,我会经过青砖、石灰、红灯笼、牛奶箱、破旧实木门槛……它们都落在了我的诗里。

我确实很宅。上海是一个大城市,我却像是客居此地的外乡人,有时我觉得自己是否要多出去走走。但卡夫卡沉迷于迷宫,博尔赫斯沉迷于图书馆,塞林格更是隐居几十年,他们照样写出了不朽的作品。对一个耽于幻想的女诗人来说,和纸上的爱情一样,纸上的涂鸦令人痴迷。一个很宅的人必定没有丰富多彩的生活体验,所以我又是一个伪自传的专家,会经常更改态度、语气、个人的经历,以诗歌的名义创造一个全新的自己。我津津乐道于完全没有生活痕迹的细节,完全不存在的人物,但里面所要表达的是我最真实的或者说力图直抵真实人性的想法。我像别的诗人一样,也写过很多性诗。比如《母親的训诫》《我的身体》,有人就以此推断生活在上海这样一个纸醉金迷的大都市里的我生活很豪放。其实作为有洁癖的完美主义者,我对贞洁刻板的日子孜孜不倦,我不需要勇气过堕落的生活。我只是书写了女性的性意识。自古至今,女性因自己心理和整个社会大环境的影响,一直是弱势群体。这些诗里,有人从中看到性,看到淫,而我恰好相反写的是拒绝性。有人问我这样的诗歌写作对我的生活有什么影响,我觉得要说影响,写诗只是让我更自觉地保持了同大多数人交往的距离。有人又问我颓荡和色情有什么区别,我觉得色情是狭隘空虚的快乐,像穿了一天脱在床边的拖鞋,散发着臭气;颓荡绵长而有分寸,像一根皮筋,有时弹痛的是别人的眼睛,尤其弹痛的是个别内心肮脏龌龊的人。我的回答可能让人失望,但我本来就是个让人失望的人。

从青春年少伊始,我就开始在上海失眠。在上海听雨,在上海吹风。我在诗里写到工作、恋爱、婚娴;看花、养猫、蹦迪;雨夜、疾病、散步。有时颓丧,有时严肃,有时温暖,有时激烈。青春是一道坎,那是一段偏激情绪不稳的日子,我庆幸自己终于挨过,诗歌是我宣泄的出口,我活命的粮,我的信仰。

上海四季分明,雨量充沛。又给了我许多写诗的理由。加上我又很热爱散步,写过很多四季歌。尤其是秋天,正是我这几年人生抵达的季节。经历过繁盛,遇到过风雨,至暗时刻过后迎来了秋天的天际高远,我的心里充满恩情。走在路上,香樟树上留鸟啼鸣,上海的天色显得甜美而忧郁,红灯闪烁之际,广阔的天空中有鸟慌张飞过,有点凉意的秋风穿过明亮的阳光,时间在我手背上行走。散步的人都喜欢捕捉云朵和阳光,我也是。当我收集到这份能量,对这个世界又充满了热爱。而一到春天,天光云影在远处,猫咪月季在近处;风丝送来凉意,朝露濡湿花园;鸟鸣从围墙的背阴部飞出,香樟锁在朝霞里肃立。我知道,在它未知的地方存在着美和危险;我也知道,因为遥远,美从小曾背叛我。春光那么美,连树下的阴影都是美的。四月的落叶哗哗作响,捡起来看,光芒就照耀了整个世界,就像爱。因此春天我更多写的是情诗。冬天的上海太理性了,总小下雪,但我喜欢雪,写了很多关于雪的诗。雪让人世静寂,时间凝固,让衰败和辉煌都销声匿迹,让软弱失措和相信命运的人听见万物在各自的轨迹上滑动,让他们积攒力量继续上路。每当冬天来临,草木刚哭哑嗓子,雪就在我的诗里登场了,从第一朵就降临的词根,比一首纯诗更轻盈,更娴熟。雪落下来,一直落进我的心里,有时是一朵羞愧,一朵歉意,一朵恍惚;有时是汹涌的雪,闪着寒光。我着迷于下过一场雪之后,当天空亮出刀子,白雪的离世是必然,当一亿把刀子捅死了一亿朵雪,遍地是颤栗的雪水。雪后的世界除了杀死时间,还杀死了心头过于炽烈的火焰,让我清醒,不再躁郁。而夏天,每个傍晚我都在散步,都在凝视天空,当玫瑰色消失,暖金色就呈现,风休息了,不再练嗓子,很大一部分天光跟着消沉。萨冈说:“所有漂泊的人生梦想着平静、童年、杜鹃花,正如所有平静的人生都幻想着伏特加、乐队和醉生梦死。”萨冈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还年轻。我是觉得,让漂泊的去漂泊,让平静的继续平静。就像我看自己以前写的《幸福的秘诀》,现在的我不那样认为了。幸福的秘诀与任何人都无关。所以,诗歌里有成长的轨迹。

我经常在散步的小道上撿到诗句。比如“银杏正在老去,蓝天永远年轻”,比如“低飞的鸟,与黑猫的鼻子相撞”,比如《一阵风吹草动》这首诗,就是在我们小镇公园散步的时候,灵感一闪得来。在诗里,作为一个有点抑郁的人,我劝自己说不能再躲在阁楼里,在秋虫的呜叫绝迹于我的贪睡之前,在花朵们撕碎自己的诗稿之前,我要去看它们。我写到了公园里的景物,当时是深秋季节,我眼睛比较近视,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修剪成弧形的冬青正幻化成一群马匹。我想我潜意识里要表达一种自由,要骑上这梦中的马,洒脱驰骋。在第三节里我写道:“岁月是个魔法师,曾将我身体里的花朵变成一块块石头。如今,又把花朵们还给了我。真好。我知道我的生活刚刚开始。”这一段,是我的切身体会,在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我觉得自己的心智渐渐成熟,生活给我打开了一扇大门,我不再拘泥于个人的小情调小忧愁里了。

写诗于我而言,由宣泄情绪到救赎乃至滋补生命是一个过程,由诗歌来找我到自己去找诗歌也是一个必然的过程。而上海,给了我无穷的素材。有时候我想,生活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在生活中怎样才能活出自己?没有人能确切回答这个问题。诗人同普通人一样也有这样的疑惑。但是我一直没有停止思考。在极端自我的年轻时代,我写:我不存在,世界便不存在。世界就是我的一堆念头。现在我知道,正好反之,世界不存在,时代也就不存在,我更不存在。世间万物都有联系。人类、植物、星辰同属这个时代。写作与时代也是休戚相关。脱离了时代的诗歌并不是脱离了低级趣味,而是脱离了赖以为生的土壤,是死的造作之诗。在遭遇写诗瓶颈时,我意识到在时代滚滚洪流的裹挟中,个人的爱恨情仇显得那么可笑,诗人也是常人,但理应比常人更清醒。而不是躲进小楼成一统,自恋于自己空洞的语言,狭隘的爱,尤其是女诗人,只纠结于个人的情感,对身边极速变幻的现实世界置若罔闻,禁铜在方寸闺房之问,像裹着小脚的旧时代的女子那样裹足小前是苍白可悲的。这个时代提供了那么多可观的素材,远处人们的音容笑貌,近处邻居的生活百态……讴歌和批判是天平的两端,诗人有使命写出一个时代的失望之音,希望之声。

特别是有一次,母亲说:“你为什么不写写你认识的故人呢?”我说:“因为乡愁,只能用来远远怀念。”当她告诉我:“丽丽吸毒三次,现在又在戒毒所;桂华嫁给了家暴男,已经离婚;黄姑娘头发更黄了,在服装厂的流水线上,为了不上厕所,忍着不喝水;莉花做了校长,女儿得了脑瘫;易波心梗,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浩天发了财,换了三轮老婆;赵伯死了,郑哥死了,阿婆死了……”我失语了,觉得自己前面的回答太矫情了。所以我开始从自己生活的小镇人手,公园、电影院、学校、街道、河流,把笔触深深探人其中,写得更接地气了。我写《一张通缉令》,写《一桩无头案》。写《我的邻居》:“几十年如一日,我越来越绝望/难道她的一生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我甚至盼望她早一点死/可是她一死,我就想扒开她的眼:/你为什么小早点醒过来。”这首诗表面上写的是邻居,实际上我已经从邻居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或者说看到了人性的影子。我隐隐感到了作为女性的悲哀。在《论剥毛豆的艺术》中,我用毛豆滚圆的身体,脸色发青,引爆自己……写了女人的妊娠和分娩,女人的一生。几乎小经过构思,在与生活短兵相接的瞬问一挥而就。我还写过一首《乡村女教师》。网上的朋友很惊讶,觉得我这样一个生活在上海大都市的诗人,笔下所展示的却是一个乡村女教师的形象,他们很好奇那个乡村女教师到底是谁?其实就是生活之中的我自己。他们不知道,大上海也有乡下。“在身边时,是水——淡而无味。远离时,是咖啡——香浓而苦涩。”这就是我们上海乡下给我的感觉。郊区狭窄寂寞高低不平的小路令我沮丧,心无处安放,不能承受的行走之轻。但这一切,都在教会我体谅和成长。

写诗让我年近半百依然有天真的表情,让我深人烟火时能身披彩霞,让我在宁静的上海乡下度过一个又一个纯洁又沉默的日子。有时我想,这几年如果我不写诗,业余时间会做什么?我很庆幸自己遇见诗歌,一个经常读诗的人是幸福的人,一个经常写诗的人是纯洁的人。

路亚,教师,居上海。上海师范大学毕业,出版诗集《幸福的秘诀》《一阵风吹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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