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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黠鼠赋》是苏轼幼年作品吗

2020-05-30陈文忠

学语文 2020年2期
关键词:苏轼

陈文忠

摘要:苏轼幼年诗文作品,流传至今主要有三篇:一是十岁时应父命而作的《夏侯太初论》,二是十岁左右在学舍与同学合作的《天雨联句》,三是十一岁时所作的《却鼠刀铭》。《黠鼠赋》是苏轼幼年作品吗?这是误解。原因有二:一是误读了《王直方诗话》的记载,误以为“两用”《夏侯太初论》语句的《颜乐亭记》和《黠鼠赋》也是“东坡十岁时”所作;二是缺乏对《黠鼠赋》全文完整深入的细读。

关键词:苏轼;幼年作品;《夏侯太初论》;《却鼠刀铭》;《黠鼠赋》

苏轼《黠鼠赋》开篇“人鼠斗智”一段,被选入多种行销甚广的中学生文言文读本。于是,网络上照例出现了对这段有趣文字的种种注释、翻译、赏析;同时,不忘标明此文的写作时间,或曰“相传为苏轼11岁时所写”,或曰“苏轼11岁时应父命而作”云云。网络上有些介绍苏轼童年经历的文章,则对此作了进一步演绎。

《黠鼠赋》是苏轼幼年作品吗?这是今人的误解!本文先说可信的苏轼幼年诗文,再谈今人误解的缘由。

苏轼幼年的诗文作品,流传至今,可考可信的主要有三篇:一是十岁时应父命而作的《夏侯太初论》,二是十岁左右在学舍与同学合作的《天雨联句》,三是十一岁时所作的《却鼠刀铭》。

苏轼十岁时应父命作《夏侯太初论》的记载,初见于北宋《王直方诗话》“东坡作《夏侯太初论》”条。其曰:

东坡十岁时,老苏令作《夏侯太初论》,其间有“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之语。老苏爱之。以少时所作,故不传。然东坡作《颜乐亭记》与《黠鼠赋》,凡两次用之。

王直方(1069—1109)比苏轼小33岁,生前喜从苏轼游,可称苏轼的忘年交,也是江西诗社中人。此人无他嗜好,惟昼夜读书,手自传录。弃官后,处城隅小园,啸傲自适。晁公武《郡斋读书记》称:“苏子瞻及其门下士……亟会其家,由是得闻绪言余论,因辑成此书。”书中直录东坡山谷语颇多,所记应当可信。

夏侯太初何许人?老苏为何命苏轼为之作论?夏侯太初即夏侯玄,字太初,少知名,弱冠为散骑、黄门侍郎,后為三国曹魏正始名士,推为正始玄学家的“宗主”,著有《本玄论》等系列玄学著作,对玄学名称的形成和玄学的发展产生重要影响。《三国志·魏书》有传。《世说新语》中《方正》《雅量》《赏誉》《品藻》诸篇载有时人和晋宋名士对他的赞颂:观其人,“肃肃如入廊庙中,不修敬而人自敬”(《赏誉》);论其学,“风格高朗,弘辩博畅”(《方正》)云云。《世说新语·雅量》中的一则故事,最能传神写照:

夏侯太初尝倚柱作书,时大雨,霹雳破所倚柱,衣服焦然,神色无变,书亦如故。宾客左右皆跌荡不得住。

面对“霹雳破柱,衣服焦然”的突发危急情境,夏侯太初的神色无变与宾客左右的跌荡无状形成鲜明对照。夏侯太初既是正始名士,也是曹魏集团的著名军事家和政治家。在军事上,正始年间曾任征西将军,“假节,都督雍、凉州诸军事”,负责防蜀重任。在政治上,他是正始改制集团的中坚人物。嘉平六年,与李丰合谋政变,事发被司马氏所杀,时年46岁。《三国志·魏书·夏侯玄传》写其临刑:“玄格量弘济,临斩东市,颜色不变,举动自若。”

苏轼的《夏侯太初论》“以少时所作,故不传”,只留下他后来反复引用的两句:“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

前句暗用了蔺相如完璧归赵的典故。寓理于象,两相对比,两句意思是,人激于义愤有时可以撞碎贵重的宝玉而在所不惜,有时却因打坏一口锅而失声痛哭;人鼓起勇气可以同猛虎搏斗而无所畏惧,有时却因被毒蜂一蜇而猝然变色。这是常人状态而非英雄本色。

苏洵为何命苏轼作《夏侯太初论》?莫非想让苏轼从小以夏侯太初为榜样,将来无论在生活中遇到“霹雳破柱”的突发情境,还是为国为民必须“临刑东市”,都能像夏侯太初那样“神色无变,举动自若”?同样在苏轼十岁左右,母亲程氏夫人为苏轼兄弟亲授以书,以气节勉励二子。“尝读《东汉史》,至《范滂传》,慨然太息。公侍侧曰:‘轼若为滂,夫人亦许之否乎?太夫人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公亦奋厉,有当世志。”(《墓志铭》)苏洵命苏轼作《夏侯太初论》,程氏夫人亲授以书,以历史名人为榜样,以气节勉励二子,目的是相同的。《夏侯太初论》仅剩两句,但意味深长,极富想象空间。

苏轼与同学合作的《天雨联句》,《苏轼文集》卷六十八《记里舍联句》曾追叙其事。其曰:

幼时里人程建用、杨尧咨、舍弟子由会学舍中《天雨联句》六言。程云:“庭松偃仰如醉。”杨云:“夏雨凄凉似秋。”余云:“有客高吟拥鼻。”子由云:“无人共吃馒头。”坐皆绝倒,今四十余年矣。

苏轼所谓“幼时”,孔凡礼《苏轼年谱》系于苏轼“十岁”。《栾城集》卷十五《送程建用宣德西归》开首云:“昔与君同巷,参差对柴荆。”诗末自注:“君昔尝税居,与弊庐东西相望,武昌君见其家事,知非贫贱人。此语未尝语人。俯仰三十年矣。”诗作于元祐元年。武昌君谓母程氏。清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曰:“以子由联句论之,要不出于十龄作也。”今从其说。

今读四人联句,程、杨谨守诗格,苏轼转而嘲戏,苏辙则直取生活,然不免俚俗。众人之所以绝倒者,正以苏辙之句俗。苏辙晚年比较兄弟诗文风格,有曰:“子瞻之文奇,予文但稳耳。”二人幼年联句,似已能见出某种倾向。

苏轼幼年作《却鼠刀铭》,事见苏籀《栾城先生遗言》。其曰:

东坡幼年作《却鼠刀铭》,公作《缸砚赋》,曾祖称之,命佳纸修写、装饰,钉于所居壁上。公言,子瞻之文奇,予文但稳耳。

苏籀是苏辙之孙。《四库全书总目》曰:“籀字仲滋,眉州人。辙之孙,迟之子也。南渡后居婺州,官至监丞。籀年十馀岁时,侍辙於颍昌。首尾九载,未尝去侧,因录其所闻可追记者若干语,以示子孙,故曰《遗言》。”苏籀所记,自当可信。《却鼠刀铭》,孔凡礼《苏轼年谱》系于苏轼十一岁。今从其说。苏籀是苏洵之曾孙,“曾祖称之”,即苏洵对二子文章的称赞。苏辙《缸砚赋》,孔凡礼《苏辙年谱》据其“序”系于苏辙十七岁。此处不论。

《却鼠刀铭》是苏轼幼年诗文中,惟一完整保存的作品。全文如下:

野人有刀,不爱遗余。长不满尺,剑钺之馀。文如连环,上下相缪。

错之则见,或漫如无。昔所从得,戒以自随。畜之无害,暴鼠是除。

有穴于垣,侵堂及室。跳床撼幕,终夕窣窣。叱诃不去,啖啮枣栗。

掀杯舐缶,去不遗粒。不择道路,仰行蹑壁。家为两门,窘则旁出。

轻矫捷猾,忽不可执。吾刀入门,是去无迹。又有甚者,聚为怪妖。

昼出群斗,相视睢盱。舞于端门,与主杂居。猫见不噬,又乳于家。

狃于永氏,谓世皆然。亟磨吾刀,盘水致前。炊未及熟,肃然无踪。

物岂有是,以为不诚。试之弥旬,凛然以惊。夫猫鸷禽,昼巡夜伺。

拳腰弭耳,目不及顾。须摇乎穴,走赴如雾。碎首屠肠,终不能去。

是独何为?宛然尺刀。匣而不用,无有爪牙。彼孰为畏,相率以逃。

呜呼嗟夫!吾苟有之。不言而谕,是亦何劳。

南宋初彭乘《续墨客挥犀》卷五《却鼠刀》条曰:“苏子瞻有却鼠刀,云得之于野老,尝匣藏之。用时但焚香置净几上,即一室之内无鼠。”这段文字,除“用时但焚香置净几上”,似出于对苏轼的仙化想象,显然源自《却鼠刀铭》。

蜀地民间或有一种习俗,在家中置放一把却鼠刀,便可以驱赶老鼠。《却鼠刀铭》以丰富的想象,奇幻的情节,流畅的文笔,赞美了却鼠刀立竿见影的驱鼠威力。全文思路清晰,层层推进,跌宕起伏,首尾照应,可细分为四个层次:从“野人有刀”到“暴鼠是除”为第一层,简要介绍了却鼠刀的来历、形状、纹饰和“暴鼠是除”的功用;从“有穴于垣,侵堂及室”到“吾刀入门,是去无迹”为第二层,具体描写了恼人的鼠患和暴鼠的狡黠。对鼠闹场面和暴鼠行径的刻画,显示出幼年苏轼过人的观察力和老到表达力;从“又有甚者,聚为怪妖”到“炊未及熟,肃然无踪”为第三层,小苏轼突发奇想,从现实到虚幻,描述了“聚为怪妖”的老鼠精的鼠闹,文思更进一层,而“炊未及熟,肃然无踪”,则再次显示出却鼠刀的超然威力;从“物岂有是,以为不诚”到“不言而谕,是亦何劳”为第四层,通过上述两个场景的描写,作者由叙述到议论,对“宛然尺刀”胜于“凶猫鸷禽”的威力表达了无以言表的佩服,也为拥有威力无比的却鼠刀而感到得意和庆幸。

苏辙晚年用一个“奇”字评此文。幼年苏轼把得之于野老的一把却鼠刀,以洋溢的才思,铺采摛文,敷衍成一篇250余言的四言铭文,不能不令人称“奇”。毋怪得到父亲的称赞,隆重地“命佳纸修写装饰,钉于所居壁上”,以示表彰。

考察了可信的苏轼幼年作品,可以回答前面提出的问题了。《黠鼠赋》是苏轼幼年所作吗?回答是否定的。那么,为什么会流传那种说法呢?原因有二:一是误读了《王直方诗话》的记载,误以为先后“两用”《夏侯太初论》语句的《颜乐亭记》和《黠鼠赋》,也是“东坡十岁时”所作;二是缺乏对《黠鼠赋》全文完整深入的细读。

继《王直方诗话》之后,南宋初吴幵《优古堂诗话》也有“苏轼作《夏侯太初论》”的记载,并对残句作了溯源。他在引用《王直方诗话》语之后,继续写道:

……以上皆王记。予按《晋书·刘毅传》邹湛曰:“猛虎在田,荷戈而出,凡人能之。蜂虿作予怀袖,勇夫为之惊骇,出予意外故也。”乃知东坡意发于此。

经吴幵补充的这段文字,稍后为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沿袭”类转录。从《王直方诗话》到《优古堂诗话》,宋人关于《夏侯太初论》的记述包含三层意思:一是苏轼十岁时,老苏令作《夏侯太初论》,“老苏爱之”;二是此文为少时所作,故不传,但有两句在《颜乐亭记》和《黠鼠赋》中,“凡两次用之”;三是吴幵发现,流传的两句并非全是苏轼的原创,而是对邹湛语融入己意的再创造。

那么,《颜乐亭记》和《黠鼠赋》作于何时?所谓《颜乐亭记》,其实是《颜乐亭诗并叙》中的“叙”。《叙》曰:

颜子之故居所谓陋巷者,有井存焉,而不在颜氏久矣。胶西太守孔君宗翰,始得其地,浚治其井,作亭其上,命之曰“颜乐”。昔夫子以箪食瓢饮贤颜子,而韩子乃以为哲人之细事,何哉?苏子曰:古之观人也,必于小者观之,其大者容有伪焉。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孰知箪食瓢饮之为哲人之大事乎?乃作《颜乐亭诗》以遗孔君,正韩子之说,且用以自警云。

据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卷十五考证,《颜乐亭诗并叙》作于苏轼离开密州之后,亦即为苏轼四十二岁后所作。《叙》中引文后,王文诰注曰:“以上四句,乃公十来岁时,宫师命作《夏侯太初论》语。后惟见于《黠鼠赋》及此叙中,其原文已佚去矣。”[1]王注明确告诉我们,《颜乐亭记》和《黠鼠赋》,均是苏轼后来的作品。

细读《黠鼠赋》全文,也可发现此文绝非“东坡十岁时”所作。《黠鼠赋》同《赤壁赋》一样,是散文体的文赋,而非骈偶体的律赋,同样是富于理趣的名篇。全文可分三层:第一层是叙述,通过苏子与童子的对话,描写了人鼠斗智的场面,掉在囊橐之中的老鼠,运用巧智,死里逃生,刻画了黠鼠之“黠”;第二层是苏子由此发出的感慨,“役万物而君之”的智慧之人,竟然“见使于一鼠,堕此虫之计中”;第三层由沉思而醒悟,苏子通过同幻化人物的对话,恍然而悟,之所以“堕此虫之计中”,是因为“不一于汝,而二于物”的“不一之患”,并再次引用《夏侯太初论》中的语句,予以论述:

坐而假寐,私念其故。若有告余者曰:汝惟多学而识之,望道而未见也。不一于汝,而二于物。故一鼠之啮而为之变也。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此不一之患也。言出于汝,而忘之耶?余俯而笑,仰而觉,使童子执笔,记余之怍。

细读全文,至少有三处表明,此文绝非十岁的苏轼所作:一是十岁的苏轼不可能称自己为“苏子”,并有一个“童子”相随。十岁的苏轼正从张易简在学舍中读书;二是苏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十岁的苏轼不可能自夸“多学而识之”;三是引语后明确写道:“言出于汝,而忘之耶?”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话,难道你忘了吗?

诗文句意的自我重复,在文学史上并不少见。陆游即是一例。钱锺书曾说:“放翁多文为富,而意境实少变化。古来大家,心思句法,复出重见,无如渠之多者。”[2]苏轼的自我重复,亦非一例。北宋赵令畤《候鲭录》卷一《东坡十余岁拟谢对衣并马表》曰:“东坡十余岁,在乡里,见老苏诵欧公《谢宣召赴学士院仍谢赐对衣金带并马表》。老苏令坡拟之,其间有云:‘匪伊垂之带有余,非敢进也马不进。老苏喜曰:‘此子他日当自用之。至元祐中,再召入院作承旨,仍益之云:‘枯羸之质,匪伊垂之带有余;敛退之心,非敢进也马不进。”赵令畤是苏轼知颍州时的属僚,过从甚密,所言当可信。不过,纵观苏文,像《夏侯太初论》《颜乐亭记》和《黠鼠赋》,在时间跨度如此之大的三篇文章中,一字不易地重复同样的话,并不多见。

意象比喻是多义的。这两句在三篇文章所起的作用也有微妙的差异:《夏侯太初论》或意在反衬夏侯玄“霹雳破柱”却“神色无变”的镇定;《颜乐亭记》用以阐明“古之观人也,必于小者观之”的道理,以正韩子之说;《黠鼠赋》则借以强调“不一于汝,而二于物”的危害。

《黠鼠赋》作于何时?《王直方诗话》把它置于离开密州后写的《颜乐亭记》之后。文中“苏子”仅有“童子”相随,居处又有“黠鼠”为害,处境极为落寞。莫非写于再贬黄州之后?待考。

参考文献:

[1]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第三册),中华书局1982年,第777页。

[2]钱锺书:《谈艺录》(补订本),中华书局1984年,第125至126页。

(作者單位: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编张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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