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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出来的幸福(外一篇)

2020-05-27马俊娟

回族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菜园母亲

马俊娟

种出来的幸福

不知为什么,一直以来,我时常会想起以前家里的两个菜园。

我知道我想到的不只是菜园,更多的是由此而获得的一些心得、感悟、体会和启迪,想一回温馨一回,想一回感动一回,想一回幸福一回。

那时的小城,家家户户的前院后落都有菜园。我家有新、旧房子相连的两个院落,因而就有了两个菜园,一个是新房子前面的一大块菜园,一个是旧房子旁边的菜园,两个长方形的菜园在院落中都是敞开式的那种。一年四季,菜园的风景各不相同,春季生机盎然、夏季绚烂多彩、秋季果实累累、冬季白雪皑皑。

我的家就掩映在这样的景致之中。

新房子前面的菜园大都种的是韭菜、小白菜、水萝卜、菠菜、香菜、芹菜、西红柿、茄子、辣椒、黄瓜、豆角、葫芦等等;旧房子旁边的菜园种的是土豆、玉米、大豆、胡萝卜、青萝卜、向日葵什么的。

记得一到春季,我家窗台上就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碗碗罐罐,上面盖着湿湿的纱布,里面是妈妈精心挑选和培育的各种种子,这些种子会在阳光和水分的滋润下静静地发芽。

那时,我一放学就趴在窗台上,揭开纱布一个个查看这些碗碗罐罐里的种子,认识了黄瓜籽、葵花籽、葫芦籽、玉米籽、大豆籽等等。剛开始这些种子都瘪瘪的,蜷在碗罐里,几天后就胀得饱饱满满的了,过几天就会开着口笑了。再过几天那笑口里会长出小芽芽,就像婴儿嘴里的乳牙,嫩白嫩白的,特别惹人怜爱。等小芽长出个弯来,就可以种在地里了。

父母做事情总是要求精细,说提前培育种子有两个好处:一个是小城的春天来得比较晚,培育出芽的种子刚好能弥补这个时间差;另一个好处是这样选的种子,出的苗又齐又壮。其实,那时我看到伙伴们的父母种菜时,大多是直接把种子撒在地里的。当然父母也会花一点钱买一些现成的辣椒苗、茄子苗和西红柿苗。

父母种菜也是精耕细作。两个菜地分成了若干个或方或长的畦,撒在地里的肥料是头一年发酵过的鸡粪或羊粪。经过父亲平整后的菜地,找不到一个小土块,看不到一个小坑洼,平平整整的。每一块畦四周的埂子也都是宽窄一致,很笔直的那种。父母下种也很讲究,哪些菜种在菜园的四周,哪些菜种在中间,哪些菜种在埂上,哪些菜需要搭个棚架,都是父母边商量边种的。因而我家的菜园在我眼里,不仅仅是菜园,还是风景,是图画,是我们一家人热爱生活、和谐向上的象征,更是父母勤劳质朴、节俭踏实的写照;父母种的也不仅仅是菜,种的是一家人的幸福。

嫩绿泼洒、生机盎然,那是春季我家菜园的景色。小白菜、水萝卜、菠菜、葫芦的叶苗是圆圆的桃形,厚实实、憨敦敦、油绿绿的;香菜、黄瓜、豆角叶苗看上去细弱弱、颤巍巍的,就像妈妈给我梳的小小的羊角辫;长得粗实一点的是辣椒、茄子、西红柿苗,这些是相对大一点的苗子移植到地里的,又遇到了这么精心的侍弄、这么肥沃的土壤、这么明媚的春光,不疯长才怪呢。春季的菜园一天一个变化,有时候几天不留意,再仔细看的时候,那秧苗就像被人拔过一样,噌噌噌蓬勃向上生长着。父母只要有一点空闲时间,他们的身影就在绿茵茵的菜园里面,有时候披着满身的朝阳,有时候裹着一身的晚霞,忙碌着培土、间苗、除草、浇水、松土……试想,那是怎样的画面啊!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就这么享受和欣赏着这么美丽的画面,这是一种怎样的快乐和幸福啊!

每年春季的时令蔬菜,早早地就摆在了我家的餐桌上,凉拌水萝卜、肉炒小白菜、韭菜盒子、芹菜饺子、鸡蛋菠菜汤、香菜面片……母亲翻着花样给我们改善生活,弥补一个冬季菜肴的单调,一家人吃得那个香呀!一想到这些,眼前就满是绿油油的蔬菜,母亲做的饭香又弥漫在我的周围,一点一点渗到我骨子里面,直叫我垂涎。

到了夏季,我家的菜园郁郁葱葱、丰富多彩。黄瓜、豆角、葫芦的藤蔓早已经爬满了棚架,在院落形成了一个乘凉、歇息、聊天的好去处。棚架下面,父母支了个矮矮的大床,床上面再放个小矮桌子,那是一家人夏季吃晚饭、喝凉茶、吃果品的好地方。在我眼里,初夏的菜园不单是菜园,它分明还是个五颜六色的大花园。那南瓜花、黄瓜花就像牵牛花,张开喇叭,似在临风吹响;那丝瓜花蝴蝶似的,微风一吹,个个都在翩翩起舞;西红柿花满天星一般,开得金灿灿的一片;紫色的茄子花展示着优雅,白色的辣椒花张扬着清纯。那土豆长得健壮而茂盛,小白花密密麻麻点缀在绿叶中间,娇娇地盛开着,傲慢地摇曳着,一墩一墩的,那形状像人工刻意修饰过一样美。那些靠边站的向日葵一个个挺拔笔直,只有在头部才弯个小弯,顶一个金灿灿的盘子,那葵花开得正艳,金黄色中不带一星杂质,整日笑嫣嫣地仰望着太阳,沐浴着阳光,围着太阳转啊转,那么坚定,那么执着,那么不知疲倦。各种花儿散发出的阵阵清香,引来了一群群的蝴蝶和蜜蜂,蜜蜂嗡嗡嗡地歌唱,蝴蝶则随之翩然起舞,显得格外逍遥自在。

这些朴素的花朵盛开之后,便开始慢慢枯萎,进而蜕变成了果实,这过程比赏花更神奇,更美妙。盛夏,我经常躺在那棚架下面的大床上,看眼前的花朵一点一点蜕变成果实——飘摇的豆角、憨实的南瓜、月牙般的丝瓜如何一点点长大,各种幻想充斥在我幼小的脑海里面。盛夏季节院墙已经掩藏在了绿荫之中,毛茸茸的黄瓜、青嫩嫩的辣椒、光亮亮的西红柿、紫莹莹的茄子,掩映在葱茏的绿叶之中。畦埂上的玉米已经长得有一人多高了,深绿色的玉米棒子已经抽出了鹅黄色柔软的穗子,叶子则刚劲地向四周伸展着。

如果是在刚下过雨的清晨,天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各种形状的叶面上满是雨珠、露珠,在阳光照耀下闪着七彩的光芒,整个菜园都仿佛在一片光晕之中。麻雀叽叽喳喳在叶尖上飞来飞去,叫不出名的虫在啾啾啾不停吟唱。光晕的美、色彩的美、声音的美还有清新的空气,弥漫在我家院落,包围着我的家园。有时,父母在菜园中忙碌,我就跟在父母后面蹦着跳着,一会儿嘎嘣嘎嘣吃个黄瓜,一会儿吸溜吸溜吃个西红柿,一会儿咔嚓咔嚓吃个水萝卜,一会儿再随便摘个花花朵朵戴在头上,花仙子一样美丽着、幸福着。这份美丽和幸福,源于我家的菜园,更源于父母的辛劳和给予,这份幸福和美好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

每每到了秋季,我家的菜园就像一个大大的果实盘,硕果累累。橘红色的大南瓜,似乎一分钟都不想再攀藤附蔓了,摇摇欲坠惹人怜爱;辣椒在地里长得太久了,个个都羞红了脸;西红柿已经长大到了极限,饱满得笑开了口;玉米挺着滚圆的肚皮,彰显着自己的成熟;青萝卜、黄萝卜实在耐不住在土壤里的寂寞了,顶开土层露出了圆圆的脑袋;向日葵告别了一季盛开的稚嫩,那更圆、更大的盘子里盛满了饱满的籽粒,散发着诱人的清香;估计又圆又大的土豆,在地里面早就开始打滚了,哭着闹着要出来呢。金秋是我家菜园收获的季节,我们一家人都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之中。房屋外墙上挂着母亲晾晒的一串串红色辣椒和来年还要作为种子的玉米棒子,红黄交错,漂亮极了。地上则堆着一小堆一小堆的南瓜、土豆、青萝卜、黄萝卜。记得父母每年一定会让我和哥哥参加秋季菜园里的劳动,其实通常就是摘一摘辣椒、抱一抱南瓜,再就是父亲和哥哥在前面挖土豆、萝卜,我和妈妈跟在后面捡,然后用那种柳条筐盛好,抬到院子里放好,妈妈再把萝卜的顶削一削,晒两天就可以放到菜窖里了。记得干活的那些星期天,早饭后,母亲会给我们蒸上一锅玉米、土豆、大豆角、胡萝卜,等活干得差不多了,一家人就在凉棚下尽情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现在想来,那日子过得真是充实又温馨。

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的幸福。

是父母给我的幸福!

是种出来的幸福!

我从没在农村生活过,但我对农村或农民一直都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懂得尊重劳动,尊重劳动者,并将其视为一种人生美德,这是家人对我的耳濡目染。我从没在农村生活过,但我从小就分得清韭菜和小麦,分得清香菜和芹菜,父母教我认得五谷杂粮,让我得知其来之不易。我从没在农村生活过,但我和农村孩子一样从小见证了父母的辛勤劳作,目睹着生活的多姿多彩,体验着劳动的快乐和自食其力的喜悦。我从没在农村生活过,但我就这么幸福地一边欣赏着小城的风景,一边在自己的家园品味着田园风光;一边啃着牛奶面包,一边咀嚼着玉米、大豆;一边在小城最好的学校读书学习,一边在茵茵绿丛中与小鸟对话,与昆虫私语;一边穿着那雪白的球鞋跳着《我爱北京天安门》,一边穿着妈妈做的“千层底”与哥哥在向日葵间玩捉迷藏。现在想来,我生在小城,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有这样一双父母是何等幸运,我的童年、少年时光又是何等快乐和幸福!试想,现在生活在钢筋水泥固化的城市中,霓虹闪烁迷乱了多少无辜的双眼?鼠标、荧屏禁锢了多少跳跃的思维?有多少家庭能给予孩子,像我曾经拥有的这么多?又有多少孩子能享受这么自然、这么朴实、这么叫人受益一生的生活?反正我的孩子没有享受过这些!我也想给,但是却给不了,我独自汗颜。

我得感谢美丽的小城,是小城给了我一个难忘的家园;我得感谢我的父母,是父母用勤劳和智慧,启迪我拥有了受益一生的东西,这不是金钱,不是房产,但却是无价的、宝贵的、我自视为珍品的东西。

……

曾经,我家的菜园里,种着满满的一园子菜,同时,也种出了我家的幸福,种出了我童年的幸福,这幸福一直滋养着我的心田,直到永远……

初 妆

每个晴朗的早晨,我都觉得自己是新的。

因为用新水洗的脸,用新水沐浴的,取了新的护肤品从脸搽到了脚。白天吸进的杂七杂八的旧气,经过了一个晚上呼出吸入,感觉过滤得也差不多了,因为家里的空气是清新的,那些从窗户、门缝中挤进来的空气,经过家里几十盆绿植的吸入和释放,有氧离子一定比外面的空氣多很多、干净很多。所以,早晨的我,腹腔内紧贴五脏六腑和环绕我身体的,都是一个晚上置换了的新气。呵呵。一想到这些,就感觉格外舒爽。

晴朗的早晨,太阳刚刚出来,从那窗口,照射到家里的一屋子阳光,看得出是最新的。我在房间走来走去准备早餐,那最新的一缕缕阳光就在我身上、碗碟上、食物上晃来晃去,给我身体注入活力,给我们家的早餐添加阳光的味道,让我的家舒适而温馨,我很不自觉地得意忘形地享受其中。

享受这阳光,我从不用考虑价格,不用付出半毛钱;不用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看任何人脸色;还不用占用自己的一丁点时间,无论上班、公休和节假;还是不用付出任何劳动,唯一不劳而获的东西。想想,我这是占了多大的便宜啊!我常告诫自己要感恩,感恩生命和生活,常让阳光照进自己心里,照亮德行和善良!还有什么比这阳光来得更容易、更轻松的吗?没有了!这肯定是世界上最昂贵而又最廉价,最高贵而又最平实,最独一无二而又最丰富铺张,最不可或缺而又最熟视无睹,最挥霍无度而又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我被阳光照着,这是阳光对我的青睐,像热恋中情人的目光,一刻也不愿意离开自己情人那样。可是,情人的目光很可能是短暂的,或是有时限的;而阳光不会,太阳每天都会出来,只要天晴,房间里就会有这样的阳光,就像家里的常客,如约而至,无条件地照到她每天照过的地方。阳光比情人的目光执着和专一,所以,聪明的女人在意自己享受阳光的时光,而不会将心思花在情人的目光是否在自己身上。

每个洗漱后的清晨,都觉得自己特别新。给很新的自己化妆,总不舍得化浓妆,怕浓了会破坏新气,最多搽点护肤隔离的,让自己皮肤上的新气慢点消去,或慢点被周围的浑浊替代。每天早晨给很新的自己做饭,就做些喜欢的素食,吃进嘴里和肠胃中,都觉得清新;荤的,就觉得膻气过重,很容易让人想起血腥,膻气和血腥气会冲走新气,让一顿早餐冲去新气,太划不来了。每天,给很新的自己选衣装,也不忍心马虎,怕太随便了与自己的新气不搭,于是,就选自己心里认定与今天天气、心情、环境最搭调的服饰,然后信步出门。

步伐不用说也是最新的,每一步都是第一步。是迈出了无数步后的又一步,或许是退后无数步后的又一步。每一步丈量的路程,一定也是新的,因为我不信自己会沿着昨天的脚印,不发生一丝一毫的偏差,一路走来或走去,尽管每天都走在同一条或同几条路上。呵呵,一定不会是旧路,因为我试过,实践过,在很小的时候。

年龄小,也能实践出一些大道理。道理就是道理,只要是被实践检验过就行,不分大人小人谁发现的。一生中,这算是我实践过的一条道理,我认为。

小时候,小城里的冬雪总是铺天盖地的,喜欢在没有脚印的厚厚的雪地里,先仔细踏出一圈自己的新鲜脚印,然后第二圈、第三圈……试图沿着第一圈的脚印走下去,可是不管怎么小心,都不会十分周正地吻合第一圈脚印,脚印歪歪斜斜且不说,整个人也走得东倒西歪,最后只能走出了一圈小路,而绝不是一圈脚印。难怪鲁迅先生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而并没有说“便成了一串脚印”。呵呵。那时候,我很不死心,于是,下雪的日子,这样的实验就做了无数次,没有一次是成功的,这似乎与“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哲学思想是一致的。再后来,每每到了下雪天,也很想这么走几圈,却总也找不到那么空旷的地,等不到那样铺天盖地的厚厚的白雪了。后悔自己那时没有和雪有个约定,约定在自己人生的每个冬季,白雪纷至,雪花如梅,如期相遇,多好!

人一生如果能把自己走过的路画出来,想象一下,肯定比世间最密织、最庞大的蜘蛛网还复杂,肯定比夜空群星辉映和交织的星图还错综。这样的画,肯定没人敢画,即使是大画家。即便是有人动了画的念头,最后一定会放弃。因为,人这一生,可能总有几条走错了而无法回头的路,总有几条不想回首、不愿记忆的路。

人们都常说:走自己的路。是,其实这是多余而无奈的说法,自己也只有走自己的路,即使学步的婴儿也是,多么艰难都得自己学着走,并且一直走下去。别人走不了自己的路,同样,自己走不了别人的路。认识到这一点,其实并不容易。我们有时往往会忽视自己每天走的路,觉得走了这么久了,已经将新路都走老了,走不出意外了,也走不出新意了,于是,就像上了发条,按部就班地惯性般地走下去,结果走出了平庸,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关键在于,我们没有意识到每个人每天都在走新路,如果都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自己每天走的每一步都是新的,那需要怎样的努力、慎重和坚忍不拔的毅力。我同样也意识不到,但我能觉得自己每天都是新的。不管以前的路走得怎样,走好当下的路最要紧。可见,每天都觉得自己是新的,这有多重要。

我刚刚出生的时候,觉得自己是最新的。那个公历10月24日,只“咔”的一声,脐带被剪断后,我与母亲便完全成了两个个体。好像完全在失重状态下,我蹬腿伸胳膊,没有了丝毫的依附感。我肯定是闭着眼睛哇哇大哭,哭得肯定比其他婴儿时间要长,我那时候肯定就已经意识到了,每个人的人生之路都会崎岖坎坷,每个人都要咀嚼生活给予的各式各样的苦和难,尝试生命历程中付出的各式各樣的艰辛和努力。所以,我就大哭,而且哭好长时间。离开母亲的身体,我的空间完全陌生了,没有了温暖、纯净和母体的芬芳,我的两只手在空间胡乱挥舞,却什么也抓不到,不像在母亲的身体里,四周上下都有暖暖的依靠。

我就这么惊慌失措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如果由得自己选择,我宁愿选择不来,宁愿自己连一丁点尘埃都不是,宁愿自己是空空的,宁愿自己根本就不存在。

如果不存在,那我现在什么都没有见过,什么都没有感受过,什么都没有经历过。自然界的原始与造化,微生物、动物、植物的本真和进化,这个世界的干净与浑浊,社会的发展、停滞和倒退,生活与生存环境的纯净和龌龊,人心的善良与险恶,这些我都不曾接触过、困惑过,不曾纠结过、不安过,不曾看破了又装糊涂过,不曾执着了又失望过,不曾认识了又假装不认识过。也挺好。

我为自己有这么斩钉截铁的想法而吃惊!为什么?我也想了好久,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只是清楚,这样的想法与自己一直以来的生活无关,不然就会对不住与自己有关的一切,最对不住的是母亲十月怀胎的辛苦。

我的第一次洗礼不是很正式的,甚至是草率的。接生的那个谁,只提着我的双腿,用温水上下左右地冲了那么半分钟,就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胡乱扔在了裹单里面。后来我见过一只羊羔出生的一瞬间,我就总想象起自己出生的情景。那只小羊羔是在迷迷瞪瞪中,被父亲小心翼翼地拽出来的。父亲不让我看,我就用双手蒙住眼睛,指缝留得宽宽的偷看。自那以后,没人告诉我,我就固执地觉得自己出生的情景,一定和那只小羊一样。

出月的时候我穿上了小夹袄。因为那是在深秋季节,所以小夹袄上面还穿了薄棉肚兜,肚兜上带着长长的裹腰。我那么小,腰肯定是细软的,有裹腰裹着,我的腰就硬邦了好多。刚出生不久,裤子是没法穿的,但是,妈妈肯定准备了纯棉的裹单,露出上半身,胳肢窝以下再用裹单一包。爸爸妈妈把我抱在怀里,我是舒服极了。第一次睁大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初妆,很美,很舒服。那时候,我多新啊,最新,新得姐姐、哥哥都不敢抱我。他们后来告诉我的。

我七岁的时候,觉得自己是最新的。那个秋天,我该上学了。那天早晨我被家人早早地叫醒,早饭的待遇是很优厚的荷包蛋。我知道我以后都得这么早早地起床,收拾好自己。那时家里生活尽管拮据,但是父母把我从头到脚收拾得焕然一新,我穿着母亲早就准备好的玫红底色深蓝圆点的罩衣,深蓝色的条绒裤子,白色的球鞋,美美地、新新地出门。那时,我们家女孩多,母亲不但让我们穿得干净整洁,而且偶尔做个新衣服,在花色、做工和款式上总会赢得人们的赞赏。母亲的审美,现在想来我都佩服。后来的日子里,自己的审美感觉,在周围人的圈子里,都能受到赞美,想来都是小时候受了母亲的影响。俗话不是说“三岁见大,七岁看老”么,更何况我在母亲身边一直长到十八岁呢。真希望自己一直这么审美到老、爱美到老。

我第一次走进学校,不用谁告诉我,单凭自己从未有过的这么新,我就明白了上学是件很重要的事情,读书更是件很神圣的事情。所以,以后的人生中,关乎读书学习的事,就不曾怠慢过。在校学习的历程中,我时常觉得自己的新气每天都在增加,并且自己常常享受其中。而自己也在不自觉中一直保持一种学习上的新气,收获上的新气,生活状态上的新气。这其中的有些细节一直保持到现在,就像读书写字成为自己生活状态不可少的一部分,就像读过的书无论在自己心里和书架上都散发着一种光芒,这种光芒时时照亮自己,也照亮我的生活。这光芒还时时在不自觉中,抵挡或反照着种种形秽污浊之气流,以至于自己不屑思考和理会、违心和盲从。

我之所以觉得七岁时自己很新,还因为那年,我似乎第一次悟出和懂得了一个人生感悟和道理。那个周末的晌午刚过,父亲和母亲表情很严肃地出出进进,母亲的眼圈还有点红。后来我知道是邻家的陈奶走了,脖子上带着一根细麻绳走的。

陈奶于我很亲切,那时,她隔几日就会来我们家里坐坐,和母亲说会儿话。印象中陈奶就像从电影、电视中走出来的古色古香的人物。黑色偏襟半长衫烟熏火燎般地陈旧,黑色裹脚裤粗粗拉拉的,粗布纹理中填满了一种十分久远的东西;低低的随便盘绕的发髻上,还罩着一个黑色纱网,每一个小小的网眼中都透着一种某个时代的气息。陈奶的额前总是有那么一两缕花白头发散落下来,伴着愁容,人总显得很憔悴。三寸金莲般一双小脚,在三寸长的三角形黑色布鞋里面,艰难地支撑着陈奶不矮却偏瘦的身体。我看陈奶看得最多的是她的眼睛、双手和那双小脚。陈奶的眼睛总是泪水汪汪的,不是水灵灵的小孩子的眼睛那般,是浑浊的那种;眼圈也是红红的,和母亲说话时总会抬起手,用袖边沾下眼睛;陈奶的目光中,有着沉重的孤独感、压抑感,显得无助无神,无光泽无动感。记得陈奶的双手很粗糙,指甲永远是半长不短的那种,指甲缝里都是面粉抑或其他什么的。陈奶见到我,时常会从偏襟口袋里摸出一个水果糖、两个杏干、三个红枣和几个花生之类的给我吃,这些零食总带有很浓很浓的厨房里的那种烟熏味,我就用清水洗半天。不是嫌弃陈奶,是憎恶陈奶整天待的那个厨房,那个随着一日三餐,让陈奶的那双小脚一刻不停地度量的厨房;还有整日熏着陈奶的那些柴灰和烟气——那些把陈奶的脸熏得透黄,让陈奶整日两眼泪汪汪的柴灰烟气。

最让我好奇的是陈奶的一双小脚,好奇她的脚怎么能比我的脚还小,好奇她的脚怎么会那样畸形。陈奶到我们家,我总是盯着陈奶的那双小脚看,母亲就用眼睛瞪我,我的好奇心从小就重。一次我非要母亲比给我看,母亲就把自己除了大拇脚趾以外的四个脚趾窝在脚心,然后告诉我,陈奶比我还小的时候就这么用布,紧紧地裹着脚,一刻都不能放松,然后就成那样的小脚了。我问得很执着:不裹脚会咋样?母亲就说:那时女孩子不裹脚,会遭人唾弃,会嫁不出去,一家人都会被人笑话。会疼吗?母亲告诉的答案更残忍:会钻心挖肺地疼,脚趾会骨折,整个脚血液不畅会腐烂,会结血痂,掉了,再结,再掉……那时因为裹脚,女孩失去生命的不在少数。母亲给我讲这些话的时候,我和母亲在自家大门前的水渠边坐着,我的双脚还浸在水渠里。水渠边上是一条路,来来往往的都是路人,我仔细地盯着他们的脚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每个人的脚都在各式各样的鞋子里舒展着,欢快地迈着各自的脚步,这些脚真幸福,比起陈奶的那双脚。再看着水里自己肆意伸展成长的一双小脚丫子,顿时觉得自己也是那样幸福。也是好奇心驱使,我试着将脚趾头蜷在脚底,使劲穿上鞋,站起来,还没走上一步,脚趾就钻心地疼,半秒钟也坚持不了。那时,等我弄明白了陈奶为什么会有一双小脚时,我为自己的好奇和执着后悔了。因为我再看到陈奶的那双小脚时,心会很疼,特别疼,甚至我不敢再看那双脚,觉得血腥。因而对距离我已经很久远的那个时代,不满了起来,仇恨了起来。

陈奶的一双小脚好容易走过了那个时代,可我记忆里的陈奶,和母亲说话时为什么仍然满脸的愁容,就像她褶皱的偏襟衣服上落满的柴灰和面粉一样。也许时代的变迁于陈奶是完全陌生的,或许她就没走出过那个家,还有家里的那个厨房。

陈奶走了,在柴房里,带着一根细麻绳走的。她要永远告别这些生成柴烟整日熏得她难受的柴垛,还有那个她用小脚来回度量的厨房,或许还有其他什么,而且是义无反顾地永远地告别,丝毫不惧怕那根细麻绳带给自己的生死之痛。这一定是陈奶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做出的决定。

在我记忆里,陈奶的后事办得异常隆重,似乎整个小城的人都去送了陈奶,这与她在世时的那种清冷孤独单调的生活很不搭调。陈奶走的时候是个初春,天也算温热了,可是,陈奶还是在那个柴房里面停了七日。七日,陈奶的躯体一定度日如年,本希望快快走的陈奶,硬是被装模作样地“挽留”了七日。听说陈奶是里三层外三层穿得新新的走的。我怎么都想象不出来,陈奶一年到头穿的那件黑色偏襟长衫是怎么脱下来的,衣服上的柴烟煤灰抖落了多少。那里三层外三层的新衣,陈奶一定穿不惯,一定嫌硌得慌。陈奶是被装在血红的、崭新的棺材中送走的,棺材中肯定没有厨房的柴烟味和生活中的繁杂气恼。我躲得老远看那口棺材,本来很喜欢的红色,却像在滴血,那么刺目。浓烈的油漆味,熏下了我的眼泪。这油漆味是否熏着陈奶,肯定没有一个人操心这事了,因为活着的陈奶早已经被人间的柴烟熏习惯了。发送陈奶的隆重场面陈奶肯定不愿意看到,相信她的灵魂早都在她想去的那个地方的路上了,留下空空的躯壳,任人去折腾。不在人心里的东西能折腾出什么呢?

陈奶走的那晚,我做了一个梦。很浓的月光下,一个小男孩笑盈盈地远远地跑来。小男孩的面孔渐渐清晰,那是陈奶的脸,从来没有这么干净,从来没有笑得这么舒心,从来没有这么得体的衣着——我使劲地看啊看,看醒了自己。陈奶一定是不愿意投胎再做一个女人了。不做女人,是不是就与小脚无关,与女人相关的所有无关?一定是。梦里陈奶的样子,是在另一个世界的初妆吗?不知道,但很美!

我十三岁的时候,觉得自己是最新的。标志女孩子成熟的那周之后,母亲说这是我最后一次与她共浴。与其说这是一次身体的沐浴,不如说这是一次刻骨铭心的灵魂的沐浴、精神的沐浴、成长的沐浴。这场沐浴,母亲让我明白了,人不但要保持身体上的洁净,更要保持思想和心灵的洁净。

从头到脚的沐浴,那是我人生最仔细的一次沐浴。随着身体不同部位的沐浴,母亲不停地提点已经长大成人的我,做人要時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让自己的眼睛多看到和记住一些阳光的、善良的、和暖的人和事,并且去效仿,去悦纳。让自己的耳朵多听听善意的进言、忠言、劝言,多听人世间美好的声音,少听不良的挑拨和恶言污语,择言入耳,利于行。让自己的嘴多言实言,不虚妄;多言善言,不恶毒;多言美言,不秽言;不背谈他人,诋毁他事;口吐莲花,馨香绕心;和颜悦语,温情暖心;管住自己的言语,警醒自己,激励自己。管好自己的胳膊和腿,管好自己的手和脚;舍和得,皆在于伸手之间,有舍才有得,一贯的得未必心安理得,经常的舍才有大得报之;该拿什么不该拿什么,该去什么地方不该去什么地方,人这一生要守好做人的底线。

沐浴之后,我是真的佩服没有多少文化的母亲,能娓娓地将这么丰富、这么平实、这么珍贵、这么让我受益一生的做人做事的道理,通过一场普通的沐浴,恰到好处地在我十三岁青春叛逆的这个年龄节点上,灌输给我,引领我的人生、生命和生活。那天,我觉得自己最新,从里到外,从内心到身体,从灵魂到思想。这种新,一直陪伴着我,旷日经年都没有过时。

有些永恒是在一瞬间形成的,它会永存于人的心间,无论经历多少岁月。

回眸人生,一路走来,无论谁,总会刻骨铭心地记忆几场自己或者他人各式各样的初妆,就像生命中的风景,铺展在人生春夏秋冬的路上。有的如春花摇曳,充满了希望;有的似莲花吐蕊,沉浸在河中独自芬芳;有的像挺立于风霜的傲菊,“何曾吹落北风中”;有的像凄风中的雪花,冷冷地绽放、冰冰地融化,悄悄地逝去。

岁月覆盖下的初妆,有时清晰,有时朦胧,经年都在记忆的天幕上,从不褪去。摘几段写成墨香,记忆并未老去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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