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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凉山的春天

2020-05-26

消防界 2020年10期
关键词:木里阿诺西昌

消防队的熄灯号在晚上10点准时响起,没有拉窗帘的时候,月光就会从窗外照进来。进入春天,王顺华做梦的次数就会突然多起来,等他醒来,又会迅速忘记。

从梦里抽身,王顺华偶尔会推开窗户,看一下远处的山林,吸几口清凉的空气。王顺华有时候很难分清楚梦里的战友和窗外的春天,哪个更真实。

王顺华从云南老家来到四川省森林消防总队凉山支队快8年了,作为西昌大队四中队三班的一名班长,他爬过千山万水,穿过数片原始森林,可都是赶去灭火。如果不是班里的几个凉山籍新消防员唠叨着自己家乡的索玛花洁白中透着粉红,王顺华还真没有注意到盛开在春天里的这些烂漫山花。或许是心理作用,进入3月,王顺华的潜意识就愈加强烈。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凉山的春天似乎只有烟、火和烧焦的树,还有永远留在这个季节的27个战友。

紧急集合号声响起的时候,王顺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但楼道里杂乱的脚步声很快将他拉回现实。

那是今年3月28日的那个下午,西昌市佑君镇和盐源县金河乡交界处突发山火,西昌大队要在29日上午到达火场。同班的新消防员龙潜有些兴奋,跟在王顺华屁股后面问一些打火的事,因为他想冲锋在最前面。

就在同一天下午,距离西昌大队260公里的木里大队门口,水果摊的小贩还靠着三轮车昏昏欲睡,几个藏族阿妈坐在路边,眯着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来往的人和车。

王二强18岁入伍来到木里县,一干就是11年,现在是木里大队五中队一班班长。王顺华是他从成都带回大凉山的新兵。王二强经常坐在窗前盯着山上的树发呆,这片被探险家洛克称为“最后的香格里拉”的土地,是“全国林业第一大县”。

浓烟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大队东南面一座山头上空。王二强看到后立马喊队员做好出动准备。木里森林过于宽阔茂密,一旦失火便是一场恶战。

在木里县的街上,人们停下脚步。“起山火了!”很多人在喊,有人拿出手机拍下一段,发到自己的抖音、快手或朋友圈里。

天色变暗的时候,火便成了光源,在黑暗中绵延出数公里。西昌大队和木里大队出动的命令几乎同时下达。29日清晨分别奔赴两个火场,直属大队暂时留守西昌随时准备增援或应对其他突发火灾。

这一天,王顺华和战友们很早就上床休息,但他失眠了。他又想起去年也是3月末尾,他和战友们连夜赶到木里火场,27名并肩作战的兄弟却永远留在了那片山林,只是今年地点换成了西昌火场。龙潜躺在床上翻过来转过去,也难以入睡。

龙潜是土生土长的凉山人,他记得每到公历新年第一天,父亲都会去村委会参加一次森林防火宣讲,完事带一份禁火令回来,贴在门口最显眼的地方,还会对他和弟弟反复交代,“出门耍不要带火,引发山火要坐牢的”。

和王顺华、龙潜完全不一样的是,王二强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第二天(29日)凌晨5点,他和战友到达木里火场的西线开始扑打明火。早上温度只有几度,风也小,火在地表的灌木丛里断断续续地烧着。

王二强感觉自己一个上午都在追着火打,一会儿爬上山坡,一会儿下到沟谷,与另一侧地方扑火队伍汇合时已过了中午。从挎包里拿出随身带的自热米饭,坐在火烧过的地上大口吃起来,临近的几座山上,火已经从灌木丛烧到了高大树上,听当地村民说“火线至少有十几公里长”。

过了14点后,木里火场起风了,达到8~9级,浓烟遮盖了整个火场,5米外就看不清人影了。王二强和战友们带着灭火装备转到人工开设的隔离带里守着,尽可能不让火线变得更长。

另一边的西昌火场已经全部扑灭了,王顺华拿着砍刀奔向了一棵正在冒着烟的树,他挥舞着砍刀将树的焦皮砍掉,然后挖个坑埋了起来。

这是他经历去年木里“3·30”火灾后第二次参加灭火战斗,第一次是今年3月份在会理县扑救草原火灾,由于心里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不适,王顺华以为自己从那场火里走了出来。直到早上到达火场,远远看着山上笼罩的白烟,去年在浓烟中被火追赶的场景又开始在他的脑海里回荡。

刘军所在的直属大队一中队上午從西昌赶往木里火场增援。出发前,刘军在中队群里发了一条信息:“新消防员,第一次灭火作战,敢上的答到。”12名新消防员,12个“到”字紧随其后。

老队员上车就开始睡觉,到了火场,随时都有可能投入扑救,路上是最好的休息时间。进出木里的路只有一条,是在山里修出来的,弯弯曲曲,隧道林立,260公里的路程花了近7个小时。

西昌大队扑灭山火已是下午,王顺华背着灭火装备顺着坡下山的时候,以为能回营区休息了。山里没信号,没人知道木里起了山火,大队要就地上车“转场”,直奔木里火场。“又是木里。”王顺华知道要去木里增援后,嘀咕了一句。

去年一起去木里的战友,27个留在了木里深山,3个退伍,这次还在出任务的不到10个。简单补充给养油料后就出发了,队伍要先机动到位于西昌和木里之间的盐源休整。

路边村民们看着又一贴着“救援”字样的车队从自家门前驶过,眼里满是好奇。作为盐源县的一员,龙潜去年4月加入到了四川省森林消防总队,后来被分配到西昌大队。

这次,龙潜跟随西昌大队到盐源的一个驻防点,这里原本是木里大队一个中队在驻扎,为了更快应对盐源县内的森林火灾,却因为木里山火又赶了回去。

时隔一年再次回到家乡,龙潜给妈妈提了一嘴晚上要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休息,明早赶去木里打火。没想到的是,妈妈和弟弟不一会儿就出现在驻防点门口。

龙潜小跑着迎了出去,双臂将母亲和弟弟搂入怀中,鼻子有些发酸,硬是憋着没让眼泪掉下来。“上山打火要注意安全。”分别时妈妈一再叮嘱。

夜里,王顺华睡不着,听战友打呼噜,他感觉自己一个人在林子里,四周全是烟,怎么跑也跑不出去。

在西昌大队营院的时候,王顺华有时会一个人去西昌市烈士陵园,在中队长张浩的墓碑前坐会儿,心里会感觉轻松很多。截止到去年3月木里火灾之前,张浩已经带着他打火3年多了。

今年3月30日是27名兄弟的周年祭,原本王顺华和战友们准备去西昌市烈士陵园看望赵万昆和张浩的,却被山火临时改变了计划。

木里火场在这一天呈现出东南西北全线蔓延的状态,北线烧向原始林区,南线有村庄。西昌、木里两个大队和直属一中队以及从成都赶来的特勤大队全被拉到了南线的一条山间公路上,全力阻止山火越过公路。

西昌大队和成都特勤大队下午到达木里火场任务区域时,王顺华发现情况比想象的更糟糕。路上满是燃烧的倒木和滚落的石块,火就在公路上方五六米的地方烧,入耳全是树木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驾驶员杨涵开着水车在只能容一车上下的山路上行驶,双手紧紧把着方向盘,速度只有20多迈,稍微快点车子就会被大一点的石块和木头咯得左右摇晃。

水车开到了离火线最近的地方停了下来,郎志高站在水罐上快速接好水泵,将管带甩给王顺华,两支水枪同时出水喷向火线。王顺华这次没有害怕,只要不是在茂密的林子里和陡峭的山坡上,他就不会胡思乱想。

“风大的时候,火会飞。”郎志高眼睁睁看着一个带火的松枝条被风卷向路下方的矮松林,瞬时燃了起来。罗传远扛着水枪翻过路栏跳进矮松林,身高不到一米七的他只露出了半个头。

王顺华在后面帮忙拉管带,翻护栏时脚下一滑,整个人朝下栽了下去,右膝撞在地面上,瞬间红肿并出血了。顾不上止血,王顺华用力撑着站起来,继续扯着管带。火还没成气候就被控制住了,没有形成两面夹击的火势。

对讲机里传来西昌大队大队长张军沙哑的声音,让队伍沿着公路赶紧下撤,一连重复了好几遍,王顺华以为是要去支援其他战友,他及时调整好状态。

王顺华一瘸一拐跟着队伍沿着来时的山路向下走,途中遇见骑着摩托车从山上下来的地方扑火人员。“火烧到公路下面去了,很大,赶紧下山找地方躲起来。”其中一人喊了一句。

这时的风已经失去了方向,驱使着浓烟火星将一切遮蔽。郎志高站在水车上扶着水泵和油桶,不时有火星子钻进衣服里,灼痛到让他觉得不知道能否撑下去,战友回撤的身影已经看不见。

对讲机里再次传来张军的声音,王顺华这次听清楚了,下山的方向火也烧到了公路下方,正在朝队伍之前扑打的方向烧过来。

王顺华顿时感觉自己陷入了“墨菲定律”:越担心什么,就会发生什么。听到火追来了,大家开始冲起来,龙潜接过王顺华手中的装备背在自己身上,搀着班长一起跑。

杨涵不知道前方路上的火势如何,没有轻易往前开,又无法原地掉头。坐在副驾驶上负责带车的西昌大队三中队中队长冯颖看着杨涵没有说话,这个时候驾驶员最有发言权。

来时的路上靠山一侧有条垂直插入林区的小道,杨涵觉得那里应该可以掉头。6米长、装着5吨水的车子在浓烟中缓慢后倒,带着火的树枝从四面八方撞在车上,发出“砰砰”的响声。

杨涵双眼紧盯着后视镜,被熏得直掉眼泪,可是却没来得及揉一下。水车在山路上调转了车头,开始向山下开去。此时的王顺华已经撤到安全地带,他一直通过对讲机确认车上4人的位置,也有人喊:“把车丢了,人先跑下来。”

杨涵一直都没说话,只是开着车在烟里穿梭,冯颖也没说话,他看出杨涵并没有把车丢掉的意思,多说话只会影响判断。前面的情况隐约能够窥见,公路两侧的火在风的带动下快速向前推进,不时有树冠火,几十米高的那种。

路的左侧有条小道通向一大片空阔的玉米地,撤下来的队伍都集中在那里。杨涵把车开进左侧小道,双目早已被浓烟灼得通红。车刚开到玉米地,轮胎就陷进松软的泥土里,火已经烧到车右侧十多米处。

郎志高从车上跳下来,提着水泵和油桶先跑到了空地上,火要烧过来会瞬间引爆油桶。杨涵又一次听到有战友喊他把车丢下,人先到空地里去,他依旧没有那样做。

往后倒一点,感觉可以的时候换挡踩油门,水车顺势冲进了空地里,带起一片尘土。“水车应该可以开到这个坡上,但火太大了,也没有十足把握。”杨涵觉得他开的这辆水车要和兄弟们在一起,或许在关键时候可以用水降温保命。

火彻底把树烧燃了,汹涌的火浪随风时高时低。太阳失去了光彩,看起来只有拳头大小,整個天空被渲染成暗红色。

200多名消防员挤在四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中间,前面后面全是火。热浪一波又一波扑打在身上,灼热而滚烫。“趴下”,现场很多人都在大声呼喊,一片嘈杂。王顺华把班里的新队员都聚集在身边,背对着火趴在地上,不时往面罩上倒一些水,空气太热了,呼吸时烫得喉咙生疼。

王顺华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敲打着,去年被大火追着跑时的情景又开始涌现,眼泪忍不住往下掉,他在想没出来的兄弟们当时该有多疼。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战友,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拥抱了一下。

去年3月31日,也是这么一个糟糕的下午,被火追着跑的那几十秒,是王顺华26年来最无力最绝望的时刻,滚烫的气浪夹杂着火星不断扑打着后背,感觉下一秒就会被大火包裹、吞噬。

王顺华到现在还不能找到一个准确的词来描述火大到极致时所发出的那种声音,几十米高的火浪像开了闪现一样,几秒钟就出现在了屁股后面。

“跑!”这是王顺华听到的最后一个字,然后满耳朵就只剩下火的轰隆声。“人在那种情形下,大脑是一片空白的,就凭着本能和一股劲撑着。”翻过那根横亘生死的倒木时,火被挡了一下,四个人顺着陡坡滚下去才躲过了一劫。已经退伍的赵茂亦的鞋跑没了一只,脚被石块划了好几道口子;指导员胡显禄在翻过倒木时,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栽去,脸直接撞在一棵树上,血从鼻梁的伤口上往外冒;杨康锦那时还是大队最年轻的那一批,跟现在的新消防员一样,木讷地站在那里,看着山顶翻涌的浓烟。

王顺华感觉有些时候一天就像一年,今年的这一天下午,他看着大火足足肆虐了半小时才逐渐减弱,天空愈发暗红,龙潜和其他新队员的脸色依旧潮红。

“火向我靠近的那一刻,脑海里不由自主出现亲人的模样,消失、出现、消失……”直到第二天,新消防员曲比日洛发了一条朋友圈。或许这次经历会是他们消防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刻,即使他们不懂为什么身边的老消防都在偷偷抹眼泪。

停在山下的车子全都开到了空地边的马路上,西昌大队和成都特勤大队要到山的另一侧去。关着窗户,车内依然烟气弥漫,吸入太多就会觉得很难受。一路看着火烧,龙潜拿出手机不时录上一段,不知道会不会与谁分享,也许只是为了给自己留下一段记忆。

有一段路火还很大,王顺华忍不住对胡显禄说,“指导员,火太大了,要不别往前开了”。胡显禄轻轻拍着王顺华的肩膀,他知道王顺华在害怕什么,去年一起从火里跑出来的四个人,这次他俩和杨康锦都来了。

胡显禄又想起去年3月31日,队伍连夜赶到木里火场的情景。一群人大清早站在立尔村村委会的院子里,吃着大锅煮的方便面,有说有笑。1999年出生的康荣臻特意让战友给自己录了一段视频。清晨的木里深山里,这个20岁的小伙子吃着加了肉和蛋的泡面,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吃完早饭开始背着装备往没有路的山里走去,爬了将近8个小时才看见火。王顺华一直走在最前面,去年这个时候他看到茂密的树林和一眼望不到头的沟谷,自己一点都不会觉得害怕,只是想着怎样把火扑灭。时间只是过去了365天,看到火的状态变了,一起打火的战友也变了。

王顺华看了眼时间,车已经开了近40分钟,入眼还是火,沿着路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

木里火场动辄数公里的火线,各分队分布在各条火线上扑救,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正在经历什么,更不会有人想到,这天下午西昌市城区周边也被火光笼罩,留守西昌的直属大队二中队快速投入灭火战斗。

木里大队和直属大队一中队汇合在了一起。王二强抬头看着面前的火坐向公路,向右平行推进,直接掠过矮点的山头。身后狭长的沟里散落着十几户人家,两面被山夹着,浓烟模糊了视线,看不清沟谷的全貌。

风卷起冒烟的树枝在空中旋转,飞入对面的山林和村民的牛棚,几分钟就燃了起来。

木里大队的向导是名叫阿牛窝子组的小组长,跑到路边看着牛棚里的干草起烟,最后变成一团火,转头看着木里大队教导员吴彬,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阿牛窝子组,真的就像一个“窝”,房子、羊肚菌、花椒树、核桃树散布在里面,周边全是火。

另一边,西昌大队的车子开到了山顶,王顺华看向窗外,眼睛里充斥着红色,土地、空气、天空和战友,一切都是红的。这种场景常常会出现在梦里,像眼前这条“火”路,没有尽头。王顺华想快点走出去,到没有火的地方去。

而王二强和战友们拉着管带分头向两侧山上爬去,整个身体紧贴着坡,不时要歪头躲避烧裂滚落的石头,跟在王二强身后的新消防员杨扎西用力扯着充水管带,生怕一松劲管带顺着坡溜下去,他被鸡蛋大小的石头砸中了两次也没有松手,头盔上有石头划过的白色痕迹。

直属大队一中队下到沟里去抢救牛棚。二班班长张安涛被水泵震得暂时失去了听觉,脑子里满是嗡鸣声。他用力甩着头,隐约看见战友把牛抢了出来,棚子已经被烧塌了。

一个十几岁的男孩突然从浓烟中冒出来,不停地抹着眼泪。男孩语速很快,张安涛听了好几遍才明白他的意思:前方的山坡上有十几户人家,村民听到沟里有响声,让他来求救。男孩的脸涨得通红,咳嗽时整个人都在颤抖。

张安涛赶紧通过对讲机报告情况,直属大队教导员尚爱民让他跟着男孩先去查看,队伍收拾装备随后跟上。

十几户人家湮没在浓烟中,村民站在自家门前看着,老人、小孩居多,男人们由村里组织去山上扑火。有个哑巴一直对着燃烧的山头比画,不知道在表达着什么。

张安涛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去年在冕宁县泸沽镇大坪村,妇女、孩子也是抱着被子衣物站在空地上,看着烟雾中的房子。一个男人拿着拇指粗细的水管浇着房屋,看到穿着橙衣的张安涛时眼里瞬间有了光,迎面小跑过来。

张安涛绕着民房走了一圈,村民的房子相互挨着,墙角堆放着烧饭用的柴火和喂牲畜的秸秆,周围开辟出的空地上种着羊肚菌、青花椒、核桃树。“这些都是乡里的扶贫项目。”男人一直跟在张安涛身后。

人在遭受或面临灾难时,会产生无力感。男人听到张安涛让自己先撤,消防员会守住他的房子时,立马回到院子收了晾晒的羊肚菌,背着向坡下的空地跑去。

战友们带着装备赶了过来,之前拿着水管自救的男人又跑回来问自己能做什么,张安涛递给他一框管带,让他跟着自己。

火头在距离民房50米左右的地方与水枪对抗,热浪让张安涛只能侧着身子,脸庞才不会那么灼热。

在西昌火场,直属大队二中队四班班长木阿诺和战友直接被拉到城区附近的西昌市燃气有限公司马道储配站,增援西昌的森林消防和消防救援两支队伍全部集中在这里。

木阿诺是土生土长的木里人,在西昌当消防员快12年了,期间有近10次回到木里,不是回家探亲,而是扑救森林火灾。这一次,他没去木里,却赶上了西昌大火。

凉山森林消防所有战力在3月30日这天用战斗的方式缅怀逝去的弟兄。

两侧的山上,向沟下蔓延的火线控制住了。王二强看着身边有些惊魂未定的杨扎西,突然就笑了起来,先前不时有烧裂的石头贴着脸飛过,让杨扎西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第一次上火场谁都无法做到淡定从容,经历多了就会习惯。”王二强安慰杨扎西。

山谷的烟没有散去,木里大队和直属大队一中队就在老乡院子里休整。一位彝族老奶奶让儿子拿来一袋桔柑,硬是要塞给一中队驾驶员曾黎明,老人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拉着曾黎明的手,不让他走掉。

看着被甩在车后的火,王顺华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手机终于有点信号了,朋友圈里很多战友每天都会发一些“报平安”的话语,让父母亲人能安心一些。

王顺华点开朋友圈就看到了曾经作为西昌大队一员的木阿诺的动态:山里没信号,给大家报个平安。这次,木阿诺跟随直属大队二中队一同出战西昌火场。

木阿诺和战友们刚到西昌火场,就被拉到燃气储配站,守着这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周边粮站、加油站、学校、居民地等重点目标的安全,引起国家和全社会的广泛关注。

“千人拆弹”新闻媒体里这样描述。而在此刻,木阿诺就是“拆弹人”之一。

砖墙围起来的院内,十几个大型储气罐静静矗立着,喷淋系统已经打开,往罐体上浇着水,靠山的一侧就是山林,大火正在山背面燃烧着。

木阿诺第一次亲眼目睹着大型储气罐和一角整齐堆积摆放的家用小气罐,像一座小山包一样。院子里随处可见“禁止烟火”“易燃易爆”的标识。公安、消防、电力的队伍也陆续赶到,各个队伍的负责人在一起讨论着,整个院子里气氛有些压抑。

一个30多岁的女人站在院门口,脸上看不出悲喜,不时走出去听一听救援人员在探讨什么,又回到院子里看着面前的山林。

无人机在空中盘旋,女人又靠上来看着地面站里的画面。燃气储配站背靠的山,以山脊为分割线,火在山的背面烧着,向山脊逼近,周边全是民房。11个单个储量达20多吨的罐体固定在那里,搬是搬不走的,只能守,守住气站,也就守住了民房。

木阿诺带着班级人员在围墙外用油锯、砍刀开设隔离带,一棵棵树木应声倒下,有的看年轮至少生长了五六十年。院内,森林消防和消防救援两支队伍正在合力架设水泵,不时有消防车开进院子。公安正在疏散、撤离居民,扩音喇叭的声音传出很远很远。

从成都、攀枝花、阿坝、甘孜赶来增援的森林消防队伍陆续抵达西昌火场。燃气储配站院子里的人多了起来,到处是忙碌的身影。有队员收到了家人、朋友的信息,都在询问西昌火灾的情况。火烧起时遮天蔽日的景象太过于像“世界末日”,不到几分钟就登上了热搜。

天色暗了下来,之前在院门口徘徊的女人端着泡好的方便面挨个问队员要不要吃点东西,木阿诺后来才知道她是西昌燃气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助理。火越过了山脊,彻底暴露在了人们面前,没有很猛烈,但是很揪心。

夜里风很小,木阿诺和战友们前往山上直接扑打明火,决心干掉火线,不让山火靠近液化气站。靠近城市,灭火水源不是问题。但在木里,王顺华和战友只能靠沟谷里的自然水源或消防水车从山下拉水上去,要多耗费不少气力。

木阿诺来到山脊一侧才真正看清了火势,高大的松树和低矮的灌丛形成立体燃烧,犹如移动的火墙。木阿诺扛着水枪左右扑打着面前几米高的明火,看不清脚下的地形,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推进,不时被绊倒。

山脊处明火全部扑灭已是31日凌晨4点多,阵阵冷风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木阿诺看着小腿上已经结痂的伤口,想不起来是怎么划破的,只觉得疼。

站在山脊上望过去,远近的山上到处是火,将西昌城区南面的天空映得通红,三千多人正在各处扑打火线。

水泵的轰鸣再次响起,木阿诺拿起水枪开始扑打气站一侧的火线。山火距离燃气储配站的围墙最近时只有100多米的距离,站在山坡上可以清楚看到院子里的人影和消防车向林子方向喷射的水柱。

火扑灭时天还没亮,队员们坐在山腰上,看着城区的万家灯火和山上望不到头的火线,没人想到在这天夜里,这片山林已经有了生离死别。

两年的同一个月,同一天,凉山大火再次带走了18名地方专业扑火队员和1名向导的生命。

信息铺天盖地从全国各地涌向在西昌和木里扑火的队员手机里,都是一串串“你去打火了吗?”“你没事吧?”的焦急问候。

确认安全后,仍然不能平复,任凭队员说再多的“我没事”也无济于事。

忙碌的扑火工作以及通信信息的闭塞让身处木里深山的队员们变得后知后觉,19人确认牺牲的消息刺痛着人们眼球的时候,王顺华和战友们正翻山越沟铺设了近1.8公里长的管带,把水引到火线边。

林子里依旧是浓烟笼罩,在其中待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就会感觉头脑昏沉,更别提还要通过对讲机甚至大声叫喊来通联,王顺华经常听到对讲机里传出一连串急促的声音,像是在哭一样。

直到31日中午,在山脚开设防火隔离带间隙,王顺华的手机有了微弱的网络信号,不断有消息提示音响起“兄弟在么?没事吧……”紧接着看到手机里弹出的消息“西昌山火致19人牺牲”。王顺华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即使看到的是央媒推送的讯息。

战友们也陆续收到了信息,大家在一起反复确认,不可能,没有谁敢相信在相同的时间会发生同样的事情。

去年征战过木里火场的几个人突然变得沉默,表情复杂。王顺华觉得老天真能开玩笑,用同样拙劣的手段一次次博取眼球,揭开伤疤。

“都给家里打个电话。”张军翻着手机里一连串的未接来电,说了一句。家人都知道凉山着火了,作为森林消防员的儿子、丈夫、兄弟去了一线,联系不到的这段时间里,他们该是怎样的煎熬。

王顺华看到未接电话里,父亲也打过十几次,这是很少见的。自己小时候调皮,没少遭父亲打骂,从骨子里害怕父亲。每次往家里打电话都习惯打给母亲,父亲偶尔接过去说上两句,但他从来不会主动给王顺华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王顺华听到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她说了句“没事就好”,然后把电话递给了王顺华的父亲后,她哭了。“你电话这两天一直没人接,你妈打不通就一直催着我打给你,我知道你在山里没信号,但你妈整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父親像是做错了事,一直给王顺华解释。

火还没灭,战斗还要继续。王顺华和战友们负责的南线火势在31日晚基本控制后,北线又告急,大火一路窜向北部原始林区。

听到要组建100人突击队连夜赶赴北线堵截火头时,张军把包括王顺华在内的所有老队员集合起来也没凑够40人,所以只能让新消防员补。“我去!”龙潜第一个站了出来,后面的依次跟上了。

去往北线的路是在群山里挖出来的,蜿蜒盘旋。到离火场几公里的地方时,两台挖掘机还在半山坡上连夜修路,车辆无法继续前进,王顺华和战友晚上只能在车里过夜。海拔3800米的高山上,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王顺华在座位上缩成一团,仍感觉很冷。

北线的火烧到了一座各个角度都近于垂直的山体,密布的林木像顶针织帽扣在上面,烟从缝隙里溢出来。阿坝的森林消防也赶到山脚下开始扑打了,如果阻止不了火势蔓延,守在原始林区前方的突击队就成了最后的屏障。

王顺华跟着突击队连续几天都在开设隔离带,一棵棵高大的树木倒下后被抬走。这是一种选择,要保护大片的森林,只能牺牲掉一小部分林木。

郎志高看到一棵很粗的松树,他喊来班长杨杰和一名新队员,三人才勉强合抱住。拿着油锯犹豫了好久,郎志高还是没能下得了手,感觉舍不得。

“都说十年树木,我看这棵树起码得有百年了,就留着它,如果火真能烧到这儿,也就没办法了。”杨杰看着纠结不已的郎志高说了一句,他也舍不得。

慢慢适应了深山里的生活后,王顺华感觉自己变得有些麻木,对于时间的感知只剩下白天和黑夜。白天锯树、架设水泵,晚上休息。

风呼呼吹着,王顺华感觉有东西落在了脸上,湿湿的。“下雪了!”不知是谁吼了一句,整个宿营地瞬间沸腾了,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仰头对着天空大喊大叫,脸色涨得通红。有藏民虔诚地跪下,匍匐在地上,站起来再跪下去。

王顺华有时候感觉自己很矛盾,下雪时高呼祈祷,队友牺牲时木然呢喃“苍天无眼”。

来木里时没有人会想到这场火会打得如此艰难,杨杰打开手机想自拍一张,被自己的模样吓了一跳,满脸黢黑,胡子长得像刷毛一样。他一直在嘲笑战友像“乞丐”,却忘了自己也是一样。

郎志高感觉自己浑身痒得难受,跑去跟老乡借了瓶洗洁精,拉着王顺华、杨杰、罗传远跑到一条小河沟去洗澡。

当天下午天气晴朗,温度有20多度,水的温度应该只有几度,站进去几秒钟就冰得受不了。几个人脱了衣服站进去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花几秒钟打湿全身赶紧跳到石头上往头上身上涂洗洁精,再跳回去冲洗,前后花了不到两分钟。

“水要深点,我都想畅游一番。”罗传远做了一个跳跃入水的动作,冻得赶紧套上了衣服。简单洗了个澡,王顺华感觉整个人都变轻松了,像是挣脱了某种束缚。

在山谷里开设隔离带的王二强甩了甩被油锯震得有些发麻的手臂,忍不住拉着战友往前面高一点的山上爬去,想看看火烧到哪儿了。沟谷里到处是站杆倒木,杂乱地交叉在一起,尺寸不一的石头遍布其中。

王二强不由想到昨天在一个陡坡上,一棵近1米粗细的枯立木毫无征兆地倒下,带动着树根处两颗磨盘大小的石头一起顺着坡滚落,被倒木左右变换着方向,一前一后飞到了下方沟里,把沟里的枯木砸得粉碎。站在坡上,王二强感觉地都在震动,滚石很常见,这么大的还真不多。

火场上危险总是潜藏着,在不经意间冒出来,刺激着队员的神经。

木里火场北线的一个空旷地带,除了风沙大,风也大,最大能达到8到9级,王顺华搬来了许多石头紧紧压住了自己的帐篷,风还是用力撕扯着帐篷,将沉睡中的王顺华惊醒,天色还是一片黑暗,呼吸的时候感觉鼻子和嘴里一直在进沙子,大部分消防员的嘴都裂开了,入耳全是风的呼啸声,从缝隙中涌入的寒意让人忍不住打颤。微微側身想把自己裹紧一些,脸却与挂满水珠的篷布来了个亲密接触,这种场景王顺华每天都会经历。

摸索着找到手机看了眼时间,4月7日5点03分,信号栏提示仍是仅限紧急呼叫,木里的深山里,没有人知道哪儿有信号,只能去碰。临近的帐篷响起拉链的“刺啦”声,战友们陆续起床。

走出帐篷,王顺华看到炊事员借着头灯的光亮正在煮面条,两口二尺八的大锅在火焰的炙烤下波涛汹涌。

木里林区的风很奇怪,天没破晓时呼呼吹,天亮稍歇,午后再起,肆虐整夜。王顺华和战友每天都是5点起床,吃完早饭后收拾装备向山上爬去。

王顺华今天没有上山,他要负责在山脚下的沟里架设水泵,往山上供水。明火全部扑灭了,不只是队伍所在的火场北线,而是全部的50多公里的火线都扑灭了。王顺华和战友今天要对北线烟点进行全面清理。

天刚蒙蒙亮,小河沟里的水冰凉,龙潜接过王顺华递来的吸水管,插在水里使劲摇着,手刚沾到水,就止不住地打冷颤。王顺华看着班里这个最瘦小的新队员,又想起昨天的场景,龙潜从火线下来后,看到周围没人时才低声跟王顺华说了一句:“班长,刚才沟里全是烟,啥都看不着,我真的害怕了,有想跑出来的冲动。”

王顺华没告诉龙潜,自己当时站在山腰看着沟内的景象,也很害怕。沟里的烟是王顺华和战友点烧引起的。以火攻火,王顺华记得这种战法好久没用了。

为了彻底将整个火场最后的明火掐灭在沟里,西昌、直属、木里3个大队全部上山,绕着沟边缘锯出了一条隔离带,风变小的时候就浇油点火,把沟里所有的树木都烧光,不给火出沟的机会。点烧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王顺华和战友们带着各自的装备在隔离带中一线铺开,看着火把沟内所有东西烧完才算结束。

王顺华听到对讲机经常传出断断续续的声响,听不清要表达的意思,那是被烟熏得说不了话了。杨康锦从沟里走了出来,感觉有些天旋地转,一个上午一直守在水泵旁边,耳朵里全是嗡鸣声。王顺华想问他沟里的情况,喊了好几声杨康锦才转过头,眼神里满是“你在叫我吗?”的疑惑。

来到木里的第10天,山火终于被彻底扑灭了。在海拔3800多米的山里,随手往下就可以拍到太阳升起的样子。这时,山里大部分的索玛花也幸运地留了下来,王顺华和战友们都筋疲力尽了,但他突然想好好看看大凉山的春天,希望这里永远像现在:没有烟,没有火,只有花和树。

夜幕降临的时候,空旷的宿营地上会生起一堆堆篝火,大家围坐在一起烤火御寒。王顺华从炊事员那里要了一个土豆和一块腊肉用树枝串起来烤。不远处,地方扑火队员唱起了悠扬的藏族歌曲,跳着欢快的锅庄舞,这是难得的轻松时刻。

当听到可以撤离的时候,王顺华感觉自己像被抽去了筋骨,软绵绵跌坐在了地上,一动也不想动。“再也不想看到火了。”王顺华靠在座位上沉沉睡去,脑袋随着车左右摇晃着。

5月4日,今年立夏前的最后一个晚上,王顺华没有做梦,一觉睡到了天亮,他感觉似乎只用了两分钟就到了夏天。在凉山,如果可以许一个愿,王顺华希望来年的春天温柔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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