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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洛图(下)

2020-05-25李佩甫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康家文说小玉

【前情提要】秉承着太爷爷“洛作智水”的要义,在两代人的智慧与努力下,康家终于扭转颓势,逐渐崛起成为河洛地区有名的大商户,生意遍及全国。不料灾祸接踵而至,先是师傅仓爷客死异乡,之后马爷为康悔文的幼子顶罪而被困狱中,就连悔文妻子念念的身世也遭到了怀疑……一连串的灾祸能否将康家击倒?康悔文又将如何破解困局?请继续阅读长篇小说《河洛图》。

第十六章

在康家的历史上,朱念念的来历一直是个不解之谜。这在康家是一件讳莫如深的事,一代一代后人没人能说清她的身世。

念念从开封回来后,独自一人悄悄地来到叶岭,她要见的是昔日的守陵人朱十四。

那时,朱十四正在叶岭的茅屋院前雕凿一面石雕影壁。新建宅第大大小小总计有六面影壁,手头这面将用于前厅与堂屋的过道。上面雕的是“八仙过海”:张果老倒骑着毛驴,铁拐李拄杖立在浪头上,何仙姑远远地居于影壁左上角,衣裙好似有风吹送……

朱念念夹着一个包裹走上来,进院后,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朱伯伯。

看见念念到岭上来了,朱十四虽有些诧异,却赶忙起身施礼,说:少奶奶,你怎么到上边来了?

念念说:这几天,我突然有不祥之感。也许,要出什么事情。

朱十四脸色一变,说:少奶奶有什么吩咐,你就说吧。

念念说:我是怕万一,这东西,还是交你吧。

朱十四说:这几日,我下去打酒,也见有来历不明的人四处转悠。要不,我带你逃走吧?

念念摇摇头,说:康家待我恩重如山,况且我有夫君有儿子,往哪里走?

朱十四说:少奶奶三思啊。这……万

念念说:如果我出了意外,这东西,你就交给老太爷吧。

朱十四说:康家老爷子?

念念点点头说:这东西,也只有老太爷能看懂。

朱十四说:少奶奶放心,我四代相守,决不会让它在我手里失落。

念念含着泪说:朱伯伯,受我一拜。

朱十四赶忙还礼,说:使不得。你何等……

念念问:朱伯伯,那藏药,还有么?

朱十四先是不语,片刻他迟疑一下说:少奶奶要它何用?

念念说: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用的。

两人互相看着——四目相对,有一种东西从目光里溢出来。

从朱十四那里出来,朱念念又去了私塾院。

康秀才已是熟透的瓜了,可在书房里,他仍坐得很直,像是一座老钟。

倏尔,看见念念走了进来,他问道:孩子,你有什么心事么?

朱念念在康老爷子面前跪下来,说:老爷爷,您认得那朱十四么?

康秀才说:认得。

朱念念说:假如有一天,那朱十四来找您,有什么请求,您一定要答应他。

康秀才望着她,久久,点点头说:行。我答应你。还有事么?

念念说:老爷爷,就是来看看您老。我去了。

康悔文人在账房,隐隐听到后院传来琴声。回到房里,见精心装扮过的念念,正弹着那张新买的古琴。那琴声似断似续,如泣如诉,他坐在一旁,只默默地听。一曲《平沙落雁》弹罢,意韵幽深,苍凉邈远。

康悔文心中不由得慨叹,只知念念懂诗文,通音律,却不知她弹得如此一手好琴。他不由轻声诵道:沙平水远,意适心闲,朋侣无猜,雌雄有序。好!真好!

念念微微颔首,静心凝神,手指在琴弦上轻灵划过,又一曲《凤求凰》悠然响起。只听念念且弹且唱: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兮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

一曲毕,康悔文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念念拨动,隐隐有些作痛。再看念念,只见她满眼是泪,盈盈欲滴。

他上前轻声说:念念,你有什么心事么?

念念默默地说:今生能与相公相识相知,我知足了。

康悔文似觉有异,正待细问,只听门外有伙计传话:前面账房有急事,要见东家。

他对念念说:你也累了,暂且歇歇,我去去就来。

出得房门,琴声再次响起。只听穿云裂帛的一声响,嘭地断了弦……康悔文脚步顿了顿,本想回身,又想速去速回,便疾步离去。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去便是永诀。

康家是突然之间被围住的。

那一队兵奔袭河洛镇的时候,街上的人也只是觉得奇怪,怎么又过兵呢?

那一队兵却是直奔康家来的。后边押着一辆囚车,囚车里坐着当铺的田掌柜。走在最前边的是宋海平,他骑在马上,大声吩咐说:快,要快!

顿时,镇街上有的收摊子,有的关了铺板,一片混乱。这队人马来到康家店门前,把整个店面围住了。

宋海平站在大门前,手中抖出一幅画像,尖着嗓子喊道:看好了,就是这个女人。给我前前后后地搜!无论店面,还是内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立时,清兵冲了进去。

早上起床,周亭兰就觉得头昏昏沉沉。她本想到前面铺面看看,可腿脚软得挪不开步。索性躺回床上,又觉得上不来气。门外槐树上,一只老鸹叫得她心慌意乱。她指使人赶走它,眼皮却跟着跳个不止。

忽然,她听得前面像炸了营,一大群人扑扑通通的脚步像是破门而人。

周亭兰刚要起身走出门,宋海平就带着清兵闯了进来。她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挡住他们:官爷,这,这是干什么?

宋海平大步走到她的面前,说:干什么?让开!

周亭兰不让,说:这位官爷,私闯民宅,你总得有個说法吧?

宋海平凑近了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这里有内务府的密查令。上至官员,下至黎民百姓,挡、我、者、死!

周亭兰颓然坐在了床上,心跳得像要冲出喉咙。她脑子乱哄哄,知道出大事了。

清兵们冲过去开始搜查了。他们冲进康家店铺后的内宅,一间屋一间屋地搜起来。

屋子里,宋海平背着手转了个圈,冷笑道:上次,我上了那戏子的当。这一次,哼!说着,他从袖筒里又抖出那幅画像,说:认识这个人么?她跑不了了。

周亭兰定睛看了,心中大惊,可她仍是一动不动。

这时,有清兵跑过来报告说:报告宋大人,东厢房发现一女子!

宋海平说:是画像上的人吗?

清兵说:她蒙着黑纱呢。

宋海平说:好!走,带路。噢,给我把证人带过来!

周亭兰突然起身拦挡:我儿媳妇病了,是恶疾,会传给你们。你们不能去!

宋海平说:病了?我倒要看看!

宋海平带人闯进了东厢房。只见一女子头上蒙着黑色的头纱,端坐在一张古琴前。

宋海平说:好雅兴啊,把那黑面罩给我揭开!

一个清兵一剑挑开了面纱,出现在人们眼前的,竟是一个脸庞黑胖肿胀的妇人,双目紧闭,嘴唇黑紫……

宋海平一下子怔住了。片刻,他说:活见鬼了?难道……带证人!

片刻,当铺里的田掌柜被人带进来了。

宋海平手一指,说:是这个人吗?

当铺掌柜的一看,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那女子一脸清气,这女子一脸黑气。那女子瘦,高挑;这女子胖……

宋海平气呼呼地说:你再给我好好看看。也许,她是改了妆容也说不定。

当铺的田掌柜说:官爷,真不是。

宋海平说:我就不信了。再搜!说着,他上前拍了拍端坐着的女子,说:你!起来回话!

谁料,就这么轻轻一拍,这女子竟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宋海平吃了一惊,说:这……

一个小头领伸手探探口鼻说:大人,她有病,是吓死了吧?

人倒下时,古琴移动。小头领从琴下拿起一张折叠的信笺,口称大人,递了过去。宋海平连忙接过展开,匆匆读罢,又读一遍,愤然掷在地上。他扫了地上女子一眼,那一眼,竟让他吓了一跳。他看到,地上的人金刚怒目、面目狰狞。

他有些怕了,慢慢退了出去。

宋海平站在院子里,搜查的清兵一个个跑来报告说:没有。没有。都搜遍了。

宋海平站在院里,背着两手,说:难道这人会变身?

一袋烟的工夫,康家店前后被翻得一片狼藉。

康家人和伙计被围在院子中央。

宋海平说:我告诉你们,此人是内务府的要犯,你们必得交出人来!

眾人默然。

这时,康悔文走上前说:宋大人,我这里有总兵府的帖子。有什么事,你可以去问总兵大人。

宋海平说:秋总兵?

康悔文说:秋总兵。

宋海平说:我这里有内务府的密令。上至各级官员,下至黎民百姓,均不得干预!不过,看在秋总兵的面子上,我倒想给你个机会。限你三天时间,把人给我交出来。否则……

康悔文说:如何?

宋海平笑了笑,说:是呀,你康家有秋总兵护着,我奈何不得。可你家有一个人,还在我手上呢。

康悔文说:谁?

宋海平说:“一品红”,红爷。听说,你是她外甥?这会儿,她正在花厅等着我给她说戏呢。

他盯着康悔文的眼睛说:只知道“一品红”会唱戏,不知道你们一家人都会演戏。演,好好演吧!

原以为攥在手心的鸟,没了。一场大马金刀的行动,落了空。宋海平心中着实恼怒。在他眼里,这家人不过是奸商,做了点买卖,就怀揣大把的银子穿州过府。而他一个堂堂朝廷命官,若没有逢年过节各地方的俸银,他连个活泛钱都短缺。依他的脾气,收拾他们,就像杀鸡屠狗——先把这家的男女当家通通带走,关押些时日,刑具伺候上,细细审过,不愁榨不出屎来。没想到,撞上这家刚死了人。更要紧的是,对秋总兵他不能不心存忌惮。毕竟他是一方的主官,封疆大吏。曾听京城内务府同僚说起,他多年带兵,袍泽部下散布各处,颇得朝廷的器重。他心里还是有些忌惮的。

他转头大喝:回府!

念念就这样死了。

马从龙把念念抱回床上,家人为少夫人整理了衣装。黑纱蒙脸,脚边点亮一支白烛。

众人肃然立在门外,心中戚戚,惊魂未定。

康悔文送走官军,疾步回来,口里唤着:念念,念念!

马从龙满面哀戚,挡住他说:少夫人已经去了。

康悔文一把推开马从龙,扑身上前,揭开黑纱,他像傻了一样,颓然坐在了地上。

马从龙把黑纱又给念念盖好,扶起他说:东家节哀。少夫人给你留有遗书,就在琴上。

康悔文泪流满面,喊: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马从龙刚要说什么,看见周亭兰流着泪,领着孙子有恒缓步到了门口。只听有恒大喊:我娘呢?娘!他一边叫着,一边扒开众人往里冲。

马从龙手疾眼快,一把抱起有恒,交回周亭兰手里,说:就让孩子在门外给少奶奶磕头吧。他俯身对有恒说:你娘身染重疾,走得突然。她刚刚离世,魂魄正赶往西天。有孝心的好孩子,不要惊扰你娘的亡魂……

周亭兰怔了一下,赶忙让有恒在门外跪下,自己用手帕掩着口,呜咽不止。

站在门外的下人一起跪下,大放悲声。

入夜,康家内院,张了白幡,挂上了白灯笼。秋虫唧唧,愈显得里外一片静寂。

康悔文守着烛光,默默地坐在东厢房。一遍又一遍,他眼前浮现着最后时刻,念念弹奏古琴郁郁的神情。虽然马师傅告诉了他事情的始末,但他还是恨自己愚钝,恨自己不该离开房间。他觉得,只要自己当时守着念念,这一切便不会发生。他更恨那个姓宋的狗官,初见他,念念便惊惧厌恶之至。念念的温言劝告言犹在耳,他悔恨自己不该在戏园子里跟人斗戏,无端给全家招来了灾祸……康悔文手里拿着念念的遗书,遗书上是《凤求凰》全诗,小楷书就,笔迹端丽。诗后的几行小字,遍布斑斑泪痕:“妾身染重疾,恐不久于人世。忧病患难愈,累及亲人,就此离去,与他人无系。妾死而无憾,唯以不能侍奉长辈相公、抚育恒儿是念。只望全家善自珍重,妾九泉含笑叩首。”这遗书,他读一遍,流一次泪,读一遍,流一次泪。念念呀念念,生前最后一刻,所思所系全是家人的安危,未曾给外人留下一丝半点口实。

灯烛惨白,时至夜半。康悔文为念念守灵。

昏昏沉沉间,康悔文看见念念来到了身边。念念身穿嫁衣,面容如生,口中只说:相公不必哀戚,经此一劫,家中可保一段平安岁月。只是,歹人必不肯善罢甘休,相公千万要处处小心,小心……康悔文的头一下磕在桌上,猛地惊醒,哪里有念念的身影?他喃喃道:念念,是我害了你呀!他把头使劲撞向桌子,只觉心口一紧,“呀”的一声,痛哭失声。

第二天,为葬礼的事,周亭兰专门来私塾院请太爷爷的示下。

康太爷将养了许多时日,如今已经可以下床了。他拄着拐杖在一把椅子上坐着,默然不语。

周亭兰和马从龙走进来,恭立在侧,等待老爷子的发话。

过了很久,老人长叹一声说:念念这孩子,嫁到康家,含冤抱屈而死。咱康氏一族,从今往后,不能忘了人家。

周亭兰含着泪说:这孩子,命太苦了。

老人又问:悔文呢?

周亭兰说:悔文是从来不哭的。这回,眼都哭出血了。他闭门不出,伤透了心。

老人再问:有恒没事吧?

周亭兰说:这孩子,只是被吓坏了。

老人又叹一声,说:念念走得不平静,丧事还是从简吧,也免得镇上人议论。不过,康家祠堂,要专设她的牌位,年里节里,世世代代都要祭奠。马师傅,你是她的义父,你看呢?

马从龙说:一切听老太爷安排。不过……

周亭兰拦住话头说:马师傅,那些具体事,就不劳烦爷爷了。咱们回头再说。

老人沉吟片刻,顿了一下手里的拐杖,看了看马从龙,说:也好。你们办去吧。

周亭兰和马从龙回到店里,进了账房。当房内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周亭兰说:马爷,坐吧。

可马从龙并没有坐,他沉默了片刻,说:大奶奶,有话你就吩咐吧。

周亭兰说:太爷爷不知道要咱们三天内交人的事,我也不想让他知道。

马从龙点点头说:我明白。

周亭兰说:人都死了,还不依不饶,太过分!

马从龙不语,双拳握得咯咯响。

周亭兰默默地说:小黄毛,还在他手里。噢,就是我那干妹妹“一品红”。

马从龙再次点点头,说:我知道,红爷在他手里。

周亭兰迟疑了片刻,说:这也是万不得已。念念惨死,“一品红”能唱到今天,太不容易。咱不害人,但要让他知道,锅是铁打的。

马从龙说:大奶奶,我会办好的。

周亭兰说:一切用度,尽管从柜上支,这是该花的钱。

朱念念的葬礼办得安静而郑重。康家老爷子把自己的寿材让了出来,那柏木寿材已漆过多次。墓地选在了新宅后山一个隐蔽处,只有极少的家里人参与了送葬。外面传言有的说,康家是四门出殡,丧幡到处飘着,也不知道走的是哪条路。有的说,康家是从通往后山的秘道里出的殡。还有的说,康家请风水大师点的凤穴,生怕被人破了风水,自然不会让人知道。

自从“一品红”进了宋宅,圈爷一直悬着心。他担心这姓宋的收了“一品红”,再不让她出来唱戏。要是那样的话,戏班就散了。没想到,这天下午,宋海平派人来传话,让他去给红爷送行头。圈爷不敢怠慢,立马领人去了,他想摸摸实底儿。

可是,圈爷进了宋家大院,连“一品红”的面都没见上。那宋大人对抬戏箱的人说:东西放下,你们去吧。

圈爷忙问:给宋爷请安!红儿她……

宋海平笑着说:这就不用你管了。她在这儿好好儿的。

圈爷说:宋大人,红爷她明天还有戏呢。

宋海平说:我知道。去吧。

圈爷还是想见一见“一品红”,探探她的口风。他捧出个紫砂小壶,说:红爷离不了的家伙什儿,我给她送来了。能不能……

宋海平说:喝口茶的事,還用你操心?还不赶紧滚!

圈爷只得诺诺地退去。

宋海平回到花厅,笑着说:姐姐,我的红爷,怠慢了。等我忙过,跟你慢慢说戏。等你唱好了,我就送你进京。

那“一品红”自进了宋宅,一行一动都有人跟着。宋海平说,那是专门派来侍候她的人。她要什么,随时吩咐。虽说并未有人拦她,可她也只能在后院走动。这里院子不算大,倒也花木葳蕤。山石池塘,垂柳荷花,青石小径,一应俱全。她每天在这里吊吊嗓,品品茶,练练功。一天三顿,饭菜不重样地端到跟前。虽说有些憋屈,可毕竟不必事事操心。想自己自打六岁学戏,挨打受骂,风餐露宿,就算唱红以后吃穿不愁,可到底还是漂泊不定。她自忖年岁渐渐大了,说起来不过是走江湖的戏子,何时得遇拿她当人看的人,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好歹也算是终身有靠。莫不是老天爷可怜她,要她从此安安生生留在这里?她演过大官人搭救名伶从此恩爱相守的戏文,宋海平是这样的人么?难得的是,这个人还懂戏。

想到这些,她的脸有些发烧。可自有了这样的念头,再见了宋海平,她说话的口气就软和了许多。宋海平无论说什么,她都不再顶撞了。

这天夜里,两人约定,在后花园说戏。

“一品红”细描眉眼,轻施脂粉,穿戴上圈爷送来的行头,一支珠翠流苏步摇斜插鬓边,摇曳生姿,更添了妩媚的风情。宋海平举灯眼前,不由得乜斜了眼睛,轻声吟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今宵剩把银钮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二更梆声响过,两人兴致正浓。宋海平让人沏一壶新茶,端一碟点心,之后便斥退了随从。

夜风习习,园中清静,两人都有些人了戏。宋海平手把手引导着“一品红”,如何轻移莲步,如何款款回身。衣香鬓影,裙裾厮磨,好一番缱绻情深的光景。宋海平和“一品红”此时已分不清戏里戏外,不由得都有些意动神摇,心醉神迷。

三更梆声敲响,他们的身后突然多了一个人。

此人蒙着面,蒙面人手里的匕首直接架在宋海平的脖子上。

先看见蒙面人的是“一品红”,她一下子呆住了。

脖子上寒寒的。宋海平没有扭脸,顿时从戏中回到现实。

只听来人一声断喝:跪下!他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可还强撑着说:好汉,你胆子也忒大了,劫到衙门里来了。

蒙着面的马从龙说:姓宋的,你作恶多端。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周年。

宋海平说:你想过么,进得来,你出得去吗?

马从龙哼了一声,说:我能进得来,自然出得去。红爷,收拾一下,快走。

“一品红”惊道:你、你是?

马从龙说:我是来救你的,快走吧。

宋海平急道:千万别听他的。他是土匪……跟了他,你这一辈子就毁了。

只见马从龙吸一口气,在宋海平的天枢穴一点,只听“砰”的一声,宋海平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马从龙疾步走到“一品红”跟前,小声说:是康家让我来救你的,快跟我走吧。

“一品红”惊魂未定,说:你,你是……马师傅?

马从龙说:不错。

“一品红”惊慌地说:咱……出得去么?

马从龙说:出得去,你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出城后,走水路,直奔西安。

“一品红”望着躺在地上的宋海平,说:他呢?他怎么办?

马从龙说:再有半个时辰,他就会醒来。待你收拾停当,我便宰了他!他作恶多端,害人无数。悔文媳妇念念,已被他逼死。他若不死,你,还有康家,就没有安生日子。

“一品红”心乱如麻,六神无主。她急急地脱下戏装,把东西胡乱塞进戏箱里。

突然,“一品红”停下手,说:马爷,他、他能不死么?

马从龙说:如此恶人,留他做甚?

“一品红”急急地说:他懂戏呀。他是真懂。没有人比他更懂戏了。

马从龙说:你是说……戏?

“一品红”说:是呀。我的戏,一枝一节,每个关节处,他都指点到好处。他……

马从龙说:你?就因为他懂戏?——他是恶魔。

“一品红”慌慌地说:他不是恶魔,他是戏魔。要不,我……我带他走,我带他走如何?

马从龙急了,说:你疯了?时间紧迫,不能磨蹭。走,快走!

“一品红”喃喃道:他懂戏,懂我。马爷,我求你了。我,我想带着他走。

马从龙想了想,说:若是你真想带他走,只有一个办法……

“一品红”说:快说,你快说。

马从龙冷冷说道:挑了他的脚筋,再喂他些哑药。

“一品红”身子一抖,俯身在地,护着宋海平说:不,不,万万不能!他懂戏呀。

她求道:马爷,留下他吧。人死不能复生,就……不要再死人了。我了解他,他不会杀我。杀了我,他给谁说戏呢?你放心,只要我没事,康家就不会有事——你走吧。

看到如此情形,马从龙一时没了主意。他一生行侠仗义,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他不能,也不会对一个女人动手,更何况她是深得百姓喜爱的名伶。康家本是要救她的,可她想的是救这个歹人。此刻要杀宋海平,必得伤及“一品红”。这让他如何是好?

眼看天快亮了,想到河边泡爷的船上,少东家正等他回话。约好的四更相见,否则要按另一计划行事。马从龙恨恨地揣起匕首,瓮声道:既是如此,你好自為之!

他咬着牙一跺脚,转身跳上墙头,匆匆离去。

此时,东方天际已露出了鱼肚白。远处,传来了鸡啼声。

天就要亮了。

在宋家花厅里,“一品红”焦急地搓着两手,望着仍在昏迷中的宋海平。她走到窗边,看看外边,天已微明,鸡都叫了,若是再等,府里的差役们怕就要起来了。

她从地上扶起宋海平,端起一盅茶水,“哗”的一下,泼在了宋海平的脸上。

被冷茶一激,宋海平哼了一声。片刻,睁开了眼睛。他愣愣地看着“一品红”,好一会儿,才摸摸头,又摸摸身子说:你没跟那土匪走?

“一品红”说:没走。

宋海平说:这么说,是你救了我?

“一品红”说:我救的不是你,是……戏。

宋海平说:戏?

“一品红”说:戏。

四目相对,两人竟有了同命相怜之感。

“一品红”流着泪说:你,你要是愿意,我这一辈子就是你的人了。

宋海平问:你愿嫁给我?

“一品红”说:我嫁的是……戏。

片刻,宋海平说:也许,我早晚会死在你手里。

“一品红”说:此话怎讲?

宋海平冷冷一笑,说:只因为,你是个戏子。自古道: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你,可想好了?

“一品红”说:我想好了。戏比天大。

从此,虽然无名无分,“一品红”就在宋海平这里住下了。

马从龙从开封回来后,给周亭兰诉说经过。

周亭兰叹了一声说:康家本不该走这步险棋,只怕……

马从龙说:掌柜的,只怕杀虎不死,必有一伤啊。

周亭兰说:太爷爷年岁大了,有些事不必告诉他,省得他操心。

马从龙说:我不说。

周亭兰说:另外,你也替我劝劝悔文。

马从龙说:明白。

第十七章

陈麦子看见,那一年的祭河大典,黄河岸边腾起了滚滚烟尘。

每年秋汛前,官家都要在河洛口举办祭河大典。这一日,河滩里黑压压的人群,都是来观看这一年一度的盛典。

河神庙前搭起了祭河用的大台子,台上分别供着五位大仙的金身塑像:河神、金龙大王、黄大王、朱大王、栗大王。祭台上,摆着祭祀用的三牲和时鲜供品。

从各地赶来祭河的官员已经到齐。他们走在刚铺好的黄土道上,互相施礼,彼此招呼着在祭台前的席棚下坐好。前排坐的是巡抚、总兵、总河及地方要员,接下来就座的是各县县官。康悔文因捐银十万两,坐在后排,那里坐的都是为河防捐了银钱的乡绅。

临近午时,一个礼仪官高声喊道:祭河大典开始!跪!

立时,黑压压的人群全跪倒在地,一时鼓声大作,鞭炮齐鸣,十二班响器齐奏。

接着,礼仪官高喊:河南巡抚陈大人率众官上表!

于是,巡抚大人整容起立,领着大小官员上前进表上香。巡抚大人点了三炷香后,磕头祭拜,三叩首毕,巡抚大人诵读祭文:

……雍正一十七年重阳午时,河南巡抚陈应魁率中州黎民告于河渎之灵:坤元涌溢,黄渎作珍;浩浩洪流,实裨阴沦。通源导物,含介藏鳞;启润万品,承育苍昊。浮楫飞帆,洞厥百川;肇开水利,漕典载新。千舻桓桓,万艘斌斌;洋洋河水,朝宗于海。径自中州,《龙图》所在;智以藏往,神以知来。灌注九州之间,经营万里之外……

祭台上,巡抚大人正郑重其事地念着祭文,可念着念着,突然发现,会场上,人们都把头扭过去了,人群中竟爆出喧哗之声。

他低声喝道:放肆!如此庄重之场合,何人喧哗?叉出去!

立时,卫士们跑了下去。

在一片乱哄哄的嘈杂声中,卫士们看到,如此郑重的场合,距河神庙不远的水面上,竟漂来了一只花船。这花船渐渐近了,上边仿佛有仙乐吹奏。

花船上载着一班女子,似乎是看热闹的。她们一个个从船舱里走出来,指指点点地兀白说笑。其中有一女子,身穿西洋白夏布轻衫,薄如蝉翼,远看潇洒飘逸、明艳动人,疑似仙人一般。直引得岸上众人踮脚抻颈,争相观看。

几个卫士跑到黄河边上,对着花船大喊:开走,开走。找死啊?!

不料,远处花船上的姑娘嘻嘻哈哈地笑着说:什么?你说什么?花俩儿?来呀,你来呀!

此情此景,真是大煞风景啊!

这边,祭台前,巡抚大人头上冒着汗,仍一板一眼抑扬顿挫地把祭文念完:……保国泰民安,佑华夏大地,唯尔众神,上飨!

巡抚大人念毕,两手捧着将祭文焚于祭台。火光闪过,那纸灰被风一吹,旋转着纷纷扬扬飘上了天。巡抚大人伏身再次叩首。众官员也跟着叩首。

接着,司仪官高喊:送河神归位!

又是鼓乐齐鸣,八个精壮兵丁在众人的敬拜下,抬着河神的塑像进了河神庙。

继而,礼仪官高喊:送金龙大王归位!

又有八个精壮士兵抬起金龙大王塑像进庙。

礼仪官喊:送黄大王归位!

于是,八个壮士抬着黄大王进庙。

就在这时,突然之间,阳光下,只见水面上一条蓝色花蛇竟从众人头上飞过,一跃跳上了祭台。

众人一片哗然,大惊。

司仪官慌了,望着众人,又望望巡抚,黄着脸说:大人,这,这……

此刻,台下一片肃静,都呆呆地望着巡抚大人。

只见巡抚大人抬头看向祭台,沉思片刻,突兀地喊道:是朱大王么?朱大王归位。

可那蓝花蛇依旧盘蜷在祭台上,纹丝不动。

巡抚大人沉吟片刻,又喊:是栗大王么?栗大王归位。

蓝花蛇依然一动不动。

众人勃然变色,官员们一个个木呆呆的,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巡抚大人再次望向祭台,良久,说:难道……难道是康大人么?康大人归位吧!

一语未了,只见那蓝色花蛇应声跳到了由八个壮士抬着的供桌上。

立时,人声鼎沸。百姓们大喊:康大人哪,真是康大人!康大人显灵了,康大人显灵了!

顿时,只听“扑扑通通”,参加祭祀的官员们一个个全跪了下去,像是谁按着他们的头似的。有人竟浑身发抖,大汗淋漓。

康悔文立时扑上前去,一步一磕地高喊:爷爷,爷爷,真是您老人家现身了?

官员们跪在地上,一个个面面相觑。秋总兵拽一下巡抚大人的衣角,悄声问:巡抚大人,你怎知是康大人?

巡抚大人擦了擦脸上的汗,小声说:早年与康大人同朝共事,知他脖颈处有一白瘢。此大仙脖颈处也有一圈白。况康大人以身殉河,故认定是他。还好,咱们并未做恶事,祭拜大典得以顺遂礼毕。

秋总兵说:还是巡抚大人有眼力呀。

這边,官员们惊魂未定;那边,河面上又出了事端。

大河之上,那艘花船靠在了离河神庙不远处。只见河上突然起了一阵旋风,待旋风过后,船上那位穿西洋白夏布轻衫的女子,原是风摆柳的身段,竟忽然间像被钉住了似的,直直地立在船头。她对着河岸上祭祀的众官员变腔作调地怒斥道:尔等狗官,还认得老夫吗?

河神庙前,人群一片大惊,纷纷扭头去看:那声音穿过万人头顶,像是响在半空之中,分明是一位苍老的男人声音。那声音犹如雷鸣一般,在空中轰轰炸响:

圣谕煌煌,严饬尔等查验河道,汛期严防死守,有淤塞处,作速挑浚深通,毋使阻滞,涂炭生灵。尔等不但不遵上谕,且置河洛险情、万千黎民生死于不顾,克扣赈河粮款,激起河工民变,陷老夫于万险之中……事后又策划阴谋,残害忠良,桩桩件件俱在,尔等知罪否?

顿时,只见众官员一个个筛糠似的抖着,吓得七窍生烟,魂不附体。有的官员颤声道:我的妈呀,真是康大人,康大人附体现身了!

有官员“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大喊:圣谕,确是圣谕。我有罪,我有罪呀,请康大人宽恕小人吧!

一个漕官磕头如捣蒜般哭喊道:康大人饶命啊!我,我,我,我写过弹劾折,参参参、参与了具名密报,大仙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跟下官过不去呀,我家有八十老母,妻儿尚幼呀!

那个布政使也连连作揖,说:康大人,我克扣赈河款十一万八千两,我如数上缴,一分不少……只求康大人饶命!

曾经的仓官哭道:大仙恕罪啊,大仙恕罪!户部联议上奏,下官着实是不在现场!彼时我正蹲在茅厕之中,有厕神,厕神可以做证!

洛阳知府也慌了神,连连磕头,跟着喊:下官有亏,下官有亏,下官再也不敢做亏心事了。下官收康家的万两银子,已如数交了赈河款!请大仙明察,大仙明察啊!

一时,官员们个个东倒西歪,丑态百出。一个如此郑重其事的场合,顿时显得荒唐又滑稽。偌大的庙会一时间哭的哭,笑的笑,乱成了一锅粥。

宋海平也在祭河的官员中。头顶上轰轰炸响的声音,让他有肝胆俱裂之感。但当他一眼看见扑上前去的康悔文,顿时恶念丛生。他咬牙切齿地想,康家人妖言惑众,装神弄鬼,哗众取宠,蛊惑人心,其心可诛!

那边花船上,那位康大人附体、穿着白夏布轻衫的女子依然立在船头,她两手张开,像欲飞的大鸟一般,嘶声高喊:……身着朝服,装模作样,整日里鼠窃狗偷,上负皇天,下负黎民,尔等知罪否?

秋阳煌煌,那声音响彻大地长空:知罪否?知罪否?知罪否?

祭台下,跪倒在地的康悔文,抬头望向远处,眼前一晃,他看见那立在花船船头的女子,分明就是念念。他突然跳将起来,往黄河边飞奔而去。一边跑,他一边喊:念念,念念!

乱纷纷的人群闪出一条道来。有人说:坏了!坏了!康公子疯了!

只见康悔文扑进河里,朝那艘花船游去。

久久,巡抚大人惊魂稍定,他抖着身子,手指官员们:荒唐!你们一个个像什么样子?都给我起来!

而后,他大声喝道:来人哪,把那妖女给我抓起来!

立时,一队兵勇朝河边跑去。

花船上,只见几个女子一拥而上,抱住了那附了体的女子,把她拖进了船舱。有人叫道:快走,开船,快开船。

花船船小体轻,又顺风顺水,转瞬便走远了。祭台上下顿时安静下来,只见朗朗晴空,并无任何异样。

官员们一个个如同大梦初醒,你看我,我看你,十分之尴尬。有人说:刚才,我好像魇住了?

另一个抚着脖子说:我也是,脖颈生疼。

一個官员说:我,我说什么了么?

一个官员说:没听见。

一个官员说:我,我没说啥吧?

一个官员说:没有,没有。

他们扭过脸去,弹冠扫尘,脸上都有困惑尴尬之色。

祭河大典过后,总河大人显灵的事,经口口相传,已是人人皆知,越传越神。由此,黄河两岸的百姓念及康大人以身填河,保一方百姓,特在河神庙给他加了灵位,撰志刻表,世代供奉。

那日,黄河上陡然出现的“神迹”,使康悔文神魂颠倒,几近疯癫。

他扑进黄河,那艘载着心上人的花船却渐行渐远,眼看着没了踪影。

这时,跟随康悔文的栓子驾一艘小船赶了上来。康悔文湿漉漉地扒上了小船,对栓子道:快,兴许就在前边那艘船上。

栓子一边摇船,一边说:少爷,别急,能赶上。

康悔文心急火燎地说:那船上有“应天”二字,是吧?

栓子说:是,是。

康悔文说:快,快追。

河上,栓子划着小船一路撵过了驿船、贡船、瓷船、茶船、商船……每过一船,康悔文必问:喂,可见一花船?

总有人答:前边,前边。

就这么一直追着,天慢慢黑了下来。当船快到开封码头的时候,他们终于追上一艘点着花灯的船。

在码头边上,当两船靠近,康悔文起身一跃,跳上了那艘花船。他刚一进舱,立刻被一群女子围住了,一个个拉拉扯扯叫道:相公,相公,留下来玩玩吧。

康悔文一拱手说:众位姐妹,在下打听一个人。你们,你们这里有个叫念念的吗?

船舱里,几个姑娘同时上来说:念念?我,我,我,来吧,我就是念念。

一个姑娘俏皮地说:官人,我叫思思,行吗?

还有个姑娘用手里的丝巾拂了他一下,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官人要的可是这句吗?你思我思,你念我念,你侬我侬……说着竟扑上前来,娇声说:你闻闻我,你闻哪,香也不香?

又一个姑娘娇声道: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官人要的可是这句?

另一个接着说:试问卷帘人,是要绿肥呢,还是要红瘦?

康悔文尴尬地退后两步,赶忙从怀中掏出一幅绣像,抖开来说:各位姐妹,见过这个人吗?

几个艺妓看了,叽叽喳喳地说:干吗要找“这个人”?“那个人”不行吗?我们姐妹不都在吗?香儿、绫儿、盼儿都在。环肥燕瘦,各有其美嘛。你是要“黄花儿香”,还是要“红素儿手”呢?

最后,终还是有一女子仔细看了,说:这不是秦淮河畔的晚香吗?人家早走了,坐头班船走了。

康悔文赶忙问:你见过这个人?

那女子说:是。你要找的不就是她吗?

这时,众女子乱哄哄地打情骂俏道:官人呀,公子啊,明日再走,留一晚吧。

康悔文一步步后退着,跳回自家船上,狼狈不堪。

停船开封,康悔文让栓子从这里的康氏货栈牵出两匹马来,直奔江宁而去。

到了江宁府,康悔文领着栓子先是找个客栈住下。睡醒起来,便去了秦淮河畔。只见这里花船如织,沿河的楼舫鳞次栉比。歌坊酒楼门前,芭蕉叶子肥厚油绿。粉墙黛瓦中,几竿翠竹摇摇曳曳。卖玄缎的铺面前挂着各样的绸缎布匹,花团锦簇,亮人的眼。夫子庙前,书肆、篆刻、制版、印书、纸笔墨砚,应有尽有。更有那金银首饰、古玩玉器、药铺、当铺,让人目不暇接。游人在各种小吃、杂货摊中川流不息。

栓子兴奋地说:少爷,这地方,可真热闹!

康悔文说:江南嘛,人文荟萃,自是繁华富丽。

两人边逛边寻,临近中午,两人进了挂着“绣春楼”招牌的一处小院。进得门来,见一个小哥正趴在方桌上打瞌睡。见有人进来,小哥打着哈欠,恹恹地走过来说:相公,也来得忒早些了吧?

康悔文怔怔地说:这,这还早吗?不是快中午了吗?

小茶哥说:这又不是饭铺。看见牌子了么,这叫“绣春楼”。

康悔文朝身后伸了伸手,只见栓子从肩上的褡裢里拿出一锭银子,递给了康悔文。康悔文把银子往桌上一放,说:我来是找人的。

他的话音未落,只见一个老鸨扑了过来,说:不早,不早,相公来得正是时候,你要见谁?

康悔文即刻抖出藏在袖中的画像来,说:我要找的,就是这个人。

老鸨看了,说:哎哟哟,这不是,这不是……那个谁吗?

康悔文问:是谁?你说。

这时,老鸨话头一转,笑着说:相公,何必找她呢?我这里好姑娘有的是。没等老鸨把话说完,康悔文扭头就走。栓子急忙跟上,刚走两步,回身把银子收起。

接着,他们又走进了一个名为“琵琶阁”的花馆。当他们说明来意后,老鸨拍了拍手,大声招呼说:姑娘们,来客了。

即刻,便有十几个姑娘拥了出来。老鸨说:相公,我这儿的姑娘,个个国色天香,才艺俱佳,不信试试看?

即刻,一个小茶哥递上琵琶,一女子袅袅婷婷地走出来,低首弹拨,果然是未成曲调先有情。

老鸨看康悔文不语,又一招手,一女子走上前,小茶哥递上一支洞箫,箫声幽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第三位出场的,唱的是评弹,咿咿呀呀,吴侬软语,听得不甚分明。

康悔文失望地摇了摇头。

就这样,俩人在秦淮河畔的楼舫间出出进进,连念念的影子也没看到。栓子愁眉苦脸地说:少爷,地方这么大,上哪儿找去呢?叫我说,咱还是回去吧。

康悔文站在河边上,沉思良久,突然说:有办法了。你把那河上管船的叫过来。

栓子说:管船的?

康悔文说:哕唆什么,快去。

这天上午,在秦淮河畔,一个管事敲着小锣,来到一家家歌楼、艺馆、画舫前:各位听好喽,有北佬请姑娘们坐画舫游河。凡去者,一只船十两银子。

各家的老鸨们笑眯了眼:女儿们,快快打扮起来。坐船上玩玩就有银子好拿,肥猪拱门了!

姑娘们叽叽喳喳打趣道:这个傻北佬,准是个土财主。把秦淮河的画舫全包下,该花多少冤枉银子!

下午,康悔文找了家茶馆,推开二楼临河的轩窗,过往画舫一览无余。

太阳偏西了,正是未时。秦淮河上,一艘艘画舫,载着姑娘们从茶楼前缓缓经过。游船上,姑娘们或坐或倚,还有的对着岸边的酒楼、茶肆挥动手巾,掩口嬉笑。

又一艘小船划了过去,船上有歌女唱道:

远恨绵绵,淑景迟迟难度。

年少傅粉,依前醉眠何处?

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

迟来者,秋已暮。

康悔文眼睁睁望着过了五艘花船,仍然没看到他想找的人。

终于,在第八艘船上,那个穿西洋白夏布轻衫,白如艳雪的女子出现了。她手扶船栏,一脸的忧色——是她,这分明就是念念呀!

康悔文记下了,这艘船上载着“眠月馆”的姑娘。

他扒着窗台,恨不得飞身跳下去。可他只是叫道:小二,结账。

这天傍晚,眠月馆的妈妈把姑娘们叫到一处,吩咐说:姑娘们,肥猪真的拱门了。这北佬,虽说土,却是个散财童子,还是个痴情汉。他花了几百两银子,包了这许多船,只是为了寻一个人。

众姑娘议论道:哎呀,谁呀?谁这么有福啊?

只听有人说: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虽说是土,可有这般手面,又有这般情意,也值呀!

众姑娘互相推搡着,笑道:你去,你去。

妈妈这时正色说:听好了,不管他看上谁,侬都要给我好生侍候,谁个怠慢了银子,仔细她的皮!

众姑娘都不笑了。

接着,她又叮嘱说:也要拿捏些个。万万不可让他轻易得手。

康悔文站在眠月馆门前,踟蹰了许久。他有些恍惚——念念会在这里么?

栓子劝道:少爷,这里既然没有生意可做,还是早回为好。你可要想清楚了,这地方……

康悔文说:生意的事,江宁这边,当地人占尽地利,我已不做此想。不过,你对这里人的穿戴,有何印象?

栓子说:也没啥。就是那女子身上穿的西洋细白纱,内衬那褪红的绸子,实在是打眼哪。

康悔文说:确是这一家吧?

栓子说:就是这一家。

进得眠月馆,眼前花团锦簇,却没有那个穿西洋白纱裙的女子。康悔文失望地转身欲走,老鸨拦住他说:这位爷,楼上请,楼上还有一位。

康悔文让栓子给了老鸨些银子。虽然希望渺茫,他还是不想放弃。

老鸨引领康悔文上到二楼,只见“啪”的一声,一个小个子男人从一间房门冲出。他愤愤骂道:不就是个婊子吗?妈的,有什么了不起!

老鸨给康悔文使了个眼色,指了指门,径直下楼去了。

康悔文跨进门去,那身着白纱衫的女子背对来人,正面窗弹着古琴。琴声很轻,袅袅入耳。

康悔文急走两步,说:念念,是你吗?真是你吗?

这时,只听那弹琴的女子冷冷道:什么思思念念,相公走错门了吧。这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

康悔文手足无措地说:你——不是念念?

弹琴的女子也不理他,待一曲毕,只听她问道:客人可是从北方来的?

康悔文说:是。

这女子说:是要寻一个人?

康悔文说:是。

这女子说:那客人找错地方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知道阿拉姆妈是怎么编排你的?

康悔文说:怎么说?

这女子冷笑一声,说:土老财烧钱,肥猪拱门了!你若是轻薄浪子,尽管朝这里扔钱就是。若是真想找什么人,那就赶快走,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康悔文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第二天,康悔文在街上走著走着,又一次来到了眠月馆。他刚一进门,老鸨欢喜地迎上前说:哟,相公来了?又朝楼上喊:晚香,快些个,相公到了。请,楼上请。

这次,他记住了,那个模样像念念的女子名叫晚香。晚香正在吃茶,并不看他,人显得娇慵婀娜无比。

康悔文说:小姐,你……

姑娘看他一眼,嘲笑道:烧钱的果然来了。请坐呀,钱公子。

接着她朝楼下吩咐:上茶点,上四时果鲜,上最好的酒菜,都拣最好最贵的。

康悔文说:看来,小姐是个好人。

晚香冷冷地说:这里没有好人,只有……先生想听什么曲儿,点吧。

康悔文仍站在那里,说:小姐,我水旱兼程千里赶来,虽有些唐突,可我是有缘由的。

晚香怔了一下,说:从千里之外追到这里?

康悔文说:正是。在下河洛康悔文,曾与小姐有一面之缘,所以才冒昧打扰。

晚香冷笑一声,说:你是说,咱们见过面?

康悔文说:不敢说见过面,是我在祭河大典上看到了小姐。

晚香说:所以,你就追了来?

康悔文说:我之所以追到这里来,缘由有三。

晚香说:康少爷,你坐,坐下说。

可康悔文仍是站着,说:小姐,你愿听我说么?

晚香说:你说。

康悔文说:其一,你太像一个人了,几乎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晚香惊讶地望着他:你说的那个人是?

康悔文忧伤地说:内子。

晚香望着他:她,跑了么?

康悔文默默地说:不,她……过世了。

晚香怔怔地望着他:是你说的——念念?

康悔文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晚香道:对不起了。

康悔文接着说:其二,在祭河大典上,小姐在船上大骂贪官的事,你还记得么?

晚香摇摇头,说:前些日子,我与姐妹们同游开封,因听说有祭河大典,也就跟人去看了……当时,一阵风刮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只是听姐妹们说,有冤魂扑在了我身上,还说我说了什么浑话。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康悔文说:当时,你声震八方,骂得痛快淋漓。可你知道,是谁的冤魂扑在你身上了么?

晚香摇摇头。

康悔文说:那是在下的祖父。

晚香吃惊地说:你祖父?你祖父是……

康悔文说:在下的祖父,名康国栋,是康熙年间的进士,后为朝廷的三品大员,任河务侍郎之职。老人家,在汛期到来时,为救黄河两岸的黎民百姓,以身填河,壮烈殉职了。

晚香默默地望着他,一时无话可说。

康悔文悲伤地说:祖父死后,两岸百姓寻找数日,却连尸身都未找到。更让人气愤的是,我的父亲,当朝翰林院修撰康咏凡,为了给祖父求得一个谥号,却惨遭奸人陷害,一气之下,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头触龙柱而亡。

晚香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说:这,都是真的吗?

康悔文说:千真万确。

屋子里静了好大一阵子。晚香似已对康悔文有了好感,她说:公子,失敬。我送你一曲《满江红》,免费的。

一曲《满江红》,让康悔文感慨不已: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小姐弹得好,谢了。

晚香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应该谢谢公子才是。

康悔文说:在下之所以追到这里,还有其三:除了思念亡妻,也是想答谢晚香小姐。

晚香第一次笑了,说:谢我?

康悔文说:当然。你是第一个在光天化日之下,面对朗朗乾坤,万千民众,为祖父喊冤鸣屈的人。你也就是在下的恩人,请受在下一拜。

說着,康悔文连作三揖。

晚香忙还礼道:使不得,使不得。折煞小女子了。

康悔文起身正待告辞,只觉头晕目眩,眼前一黑,竟一头栽倒在地。

晚香吓了一跳,忙叫:快来人哪!

一阵慌乱中,栓子急得哭出声来。老鸨见此光景,忙说:这是怎么说的?抬走,快把人抬走。千万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晚香拦住说:妈妈,找个大夫给他瞧瞧吧。

老鸨却说:这里又不是治病的地方。抬走。赶紧走!

当夜,康悔文被抬了回客栈。

他躺在病床上,仍是昏昏沉沉。栓子守着他,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康悔文像是看见念念站在床前,果真是念念。念念身形飘逸,神情似嗔非嗔,眉梢笼烟,她的两个手指贴上他的额头,凉凉的,好舒服。待他伸H{手去,才知是晚香。她请了一位中医先生,赶来给他瞧病。

先生诊脉后说:此症是寒热交激,急火攻心所致。加之忧伤过度,旅途劳顿。开几服药先吃着,须得细心照料,慢慢调养,切忌劳累,勿要操之过急。

送走中医先生,栓子回到客房,突然给晚香跪下了。

栓子流着泪说:晚香小姐,我家少爷出门时带的银票和几百两银子,原想不管怎么着也是够用的。谁承想,为了找你,一路上花费太大。如今少爷病在这里,我手上只剩不足百两银子。我得赶紧回去取钱,能否把少爷托付给你几日?

晚香迟疑了说:这……

栓子说:小姐放心,康家东西南北有上百家货栈,不知是济南近些,还是临沂近些。我少则三五天,多则十日,一准回来。

晚香看了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康悔文,一咬牙,说:好,你去吧,快去快回。

栓子走后,一连数日,晚香每天都带一个老妈子来照顾康悔文。一日日煎药、喂饭,有时累了,便歪在侧旁睡上一个时辰。一有动静,即刻便起身探视。

康悔文一天好似一天,晚香就这么守候着他。一日清晨,康悔文醒来,发现自己竟躺在晚香的怀里。

半个月过去了。

周亭兰一直不知道儿子的下落,心里十分焦急。

这天,前台的孙掌柜进来说:掌柜的,少爷有消息了。临沂那边有信来,少爷去了江宁,说是寻少奶奶去了。

周亭兰惊讶地说:什么,找念念去了?你是说胡话吧?

老孙说:掌柜的,临沂那边有信来,说是少爷的确是找到了一个……一个特别像少奶奶的人。

周亭兰仍是不信,说:有这等事?

老孙说:确有其事。是栓子亲口说的。

周亭兰说:在哪里找到的?

老孙说:说是在江宁府的秦淮河边找到的。

周亭兰惊呆了,说:一个烟花女子?这孩子不会是忧伤过度,昏了头吧?

老孙说:是呀。打从少奶奶不在了,我看少爷一直……唉,对了,信上说,少爷得了寒热症,病倒在江宁一家客栈里了。

周亭兰焦急地说:要紧吗?

老孙摇摇头,说:栓子信上只说了银子的事。

周亭兰说:你快去把马爷叫来。

老孙说:是。

当天,马从龙便带着银两直奔江宁。

马从龙赶到江宁府,见到康悔文时,他已大好了。

手上有了银子,康悔文即刻便去了眠月馆。

这些日子,病在异乡,难得有晚香精心在意的照料。且不说煎药做饭,只说为了调理他的身体,晚香姑娘便费尽心思。她买来新鲜果蔬,取果汁一瓤一丝漉尽,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加糖细熬。静观火候,待汁水稠密如膏。橙膏如大红琥珀,瓜膏可比金丝黄糖,分别盛人琉璃小碗。取小匙食用,清肝润肺。还有那些日日夜夜……真是难为她了。

一天天和晚香朝夕相守,康悔文感念她,恋慕她,已时刻不愿和她分离。自念念去世后,他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直到有了晚香,他方觉得自己又活转了过来。

进了眠月馆,康悔文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怦怦乱跳。

晚香正坐着弹琴,弹着弹着,听见脚步声,那琴声陡然断了。两人再次见面,竟显得有些生分。那是有过肌肤之亲之后的生分,两人就那么默默地望着。

晚香说:公子,是……大好了?

康悔文说:大好了。

晚香说:这是……要走么?

康悔文默默地点了点头。

晚香说:是呀,出来这么久,也该回了。

康悔文久久地望着她,突然变得有些羞涩,他低下头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晚香说:谢什么。这都是……缘分。

他说:是呀……缘分。

此刻,晚香的脸红了。她叹一声,说:我是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谢天谢地,你总算好了。你,走吧。

康悔文默默地望着她,说:不也还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么?

晚香笑了,说:公子,你错了。是“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时,康悔文突兀地说:你,愿意跟我走么?

晚香一怔:跟你走?

就在这时,只见老鸨噔噔噔地跑上楼来,推开门说:哟哟哟,康公子,你带来这么多礼物,叫老身怎么好意思?

康悔文起身说:妈妈,我是特来致谢的。那些绸缎,送给妈妈和眠月馆的姐妹们每人一匹。其余二十匹,是给…

老鸨喜上眉梢,说:那就谢过康公子了。你看你一病多日,吃的喝的还有看病……都是我让晚香办的。这么说,你这是看中我们晚香姑娘了,要下聘礼么?

康悔文迟疑了一下,说:就算是吧。

老鸨脸一嗔,说:何谓就算?你要这样说,我是说什么也不放晚香走的。且不说姑娘是我们眠月阁的头牌,就赎身费,只怕公子也未必出得起吧?

康悔文笑了,说:我刚才说的“就算”,只是不想勉强晚香。至于“身”,我是一定要替她赎的,你只管开价吧。至于赎身后,晚香愿不愿跟我走,我決不勉强。她若是想在此地嫁人,我就送她一份嫁妆;若是愿做生意,从此江宁就有了康氏货栈的分号;若是愿跟我走,那更是我求之不得的。

老鸨笑着说:好哇,好哇!依一看就是个大丈夫。这才像句话嘛。晚香能得遇公子你,那可是她的福分。晚香,你看呢?

可是,门口的小玉姑娘听到了,立即闯进来说:姐姐,你听我一句劝,你千万不可跟他走。

这会儿,老鸨也说:是呀,小玉说的也是。那是北方,天寒地冻的,你能习惯么?晚香,你虽不是我亲生的骨肉,但也是在我眠月馆长大的孩子,你好好思量思量。

小玉说:姐姐,你想过么,那杜十娘的故事?“老大嫁作商人妇”,你一旦跟他走了,想回来可就难了。姐姐三思啊!

晚香说:妹妹,我知道你的心意,可咱姐妹图的不就是找一好人家么?

小玉沉着脸问:康公子是中原人士吧?

康悔文说:是。我是中原河洛人。

小玉说:中原这个地方,我虽没去过,可听人说过。穷乡僻壤,盗匪出没。姐姐呀,若是再碰上一个恶婆婆,到时候,只怕哭都来不及了。

康悔文立刻说:小玉姑娘,你说别的倒还罢了,你是说中原民风不好?

小玉说:不好。

康悔文说:依你说,何处民风好呢?

小玉说:当然是我们江南了。

康悔文说:好,那我告诉你。关于中原人,岳飞你总知道吧?岳飞,岳鹏举,中原人也;大诗人杜甫你总知道吧?杜甫,杜子美,中原人也。李商隐,“相见时难别亦难”你一定知道,也是中原人……远的,我就不说了,且说你们江宁,有一双忠祠,你知道么?

小玉说:双忠祠?有啊。那又如何?

康悔文说:你知道这“双忠祠”里敬的是何人?

小玉说:何人?

康悔文说:你既然不知道,我就告诉你吧。这双忠祠供奉的正是中原人。一个叫刘鼐,一个叫张鳌。宋建炎三年,金兵攻人江宁,满城人吓得躲的躲、逃的逃,不敢迎战。唯独这二人拒敌于城门之外,战死沙场。他们至今被供奉在双忠祠里,得吴人年年烧香敬拜,香火极盛。

小玉仍强辩道:这又能说明什么?

康悔文说:这说明,哪里都有好人,哪里都有坏人。不能一概而论。

这时,众姑娘一齐拥了进来,叫道:晚香,你真要去呀!

康悔文说:各位姐妹,晚香姑娘是我的恩人,也可以说是红颜知己。她何去何从,我决不勉强。

众人都看着晚香,晚香却一句话也不说。

当天夜里,眠月馆的姑娘们齐聚晚香阁,叽叽喳喳地给晚香出主意。有的说,说啥也不能跟他走,让他出一笔钱就是了。有的说,跟他走也行,去那儿看看,不行,侬再回来嘛。怕什么,他能把人吃了不成?还有的说,慢火炖羊肉,拖着他,不让他走,他不是有银子么,宰净了再说。

这边,客店里,马从龙也在苦劝康悔文。马从龙说:少爷,虽说这女子救过你,送些银子倒也罢了。康家几代耕读传家,名声在外,你若是把一个画舫的姑娘带回家去,只怕……

康悔文说:马爷,晚香不是一般的女子。他从祭河大典一五一十地说起,马从龙见他主意已定,知道劝也无用,就不好再说什么。

想不到的是,当夜,眠月馆老鸨变卦了。前些日子,一个叫岩松的云南小个子男人曾在眠月馆泡过一些时日,花光了银子,被赶了出去。这晚,这小个子男人又来了。他直接进了老鸨的房间,一拱手说:妈妈,我想与您合伙做笔大买卖,不知您意下如何?

老鸨说:又骗吃骗喝来了?快滚,要不我让人把你打出去。

岩松说:妈妈莫急。我虽然遇上难处了,可我身上还带着宝贝呢。

老鸨说:哼,你还有宝贝?去去去!

岩松说:我确有一件宝物。说着,他对外吆喝一声:抬进来!

于是,就有两个伙计把一块包着布的石头抬了进来。

岩松上前解那包布说:妈妈看,这块料石,是缅玉料,本想卖大价钱的。不瞒您说,我如今连解石的费用都出不起了,所以……

老鸨上前看了看,说:不就是一块白砂石么?

岩松说:妈妈好眼力。您认得这白元砂?

老鸨说:什么白元砂、黑元砂,赶快抬走。

岩松说:我这料石,一般人是买不起的。我只是想与妈妈联手做笔生意。

老鸨说:这么说,你是做玉石生意的?

岩松说:我要说我是玉石行家,妈妈定然不信。实话说,这块玉料,是我在玉场上赌来的。若是开好了,价值连城;开坏了,一文不值。

老鸨说:既然是一文不值,你还来哄我做甚?

岩松说:我给您交了实底。就是说,这玉料在两可之间,所以,我没有轻易出手。

老鸨说:那你想怎样?

岩松说:那晚香姑娘,是我见过的,真是国色天香啊。可她连摸都不让我摸一下。

老鸨说:就你那一文不值的东西,还想打晚香的主意?

岩松说:妈妈误会了。我听说近日来了位中原客商,手面极大。还听说,他要给晚香姑娘赎身?这块料,我打算卖给他。

老鸨上下打量着这个云南人,而后说:明白了,你是想让我与你合伙做个局?

岩松说:妈妈总算明白一点儿了。也不完全是局。我这块白元砂,的确是玉料。千真万确。至于说成色如何,价值几许,须得解石后,才能见真章。我想以二十万之价,抵押在您这儿。

老鸨眼都瞪大了,说:二十万,你也真敢要。

岩松说:二十万并不多,待开了窗,若是上等的翡翠,二百万也是值的。您听我说,我以二十万抵在您这里,是钓那中原人的。若钓上了,就三七分成。如何?

老鸨看看他,说:我听到这会儿,才听出点意思来。不过,你这块料,我得等卖玉石的连老板看过,才作数。

岩松说:那是自然。一切听凭妈妈安排。

第十八章

第二天,康悔文带着马从龙、栓子来到眠月馆。

见了老鸨,康悔文施礼后,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说:妈妈,这是给晚香赎身的银票,就按你所说,一万两。你验一验吧。

老鸨先是让人上茶,而后却不慌不忙地说:康公子,谢谢你的美意。不过,你迟了一步。

康悔文一旺,说:此话怎讲?

老鸨对着一架屏风说:出来吧。接着说:这位从云南来的岩先生,已用二十万两银子,先你一步,把晚香买下了。

康悔文望着从屏风后走出的人,愣了片刻,说:他买下了?

老鸨说:可不。先你一步。

康悔文说:二十万两?

老鸨说:二十万两。

康悔文说:那,晚香的意思呢?

老鸨说:晚香当然是不愿了,还在屋里哭呢。可我有什么办法?钱说了才作数。

这时,站在一旁的岩松却突然说:康公子,我听说,你是个仗义之人。这晚香我雖然买下了,可她执意不从,我也不想太勉强她。刚好,我也遇上点难处,咱们赌一把如何?

康悔文皱了一下眉,说:赌?赌什么?

岩松说:我从云南带来一块上好的缅玉料石,尚未开窗。我以二十万两银子抵押给了眠月馆。你若愿赌这二十万两银子,这块缅玉大料就是你的了。晚香姑娘,就可以跟你走了。

康悔文说:然后呢?

岩松说:我们当众解石。这块料,玉麒麟的连老板已验过,绝对是块好料石。解石后,若是上成的翡翠,连老板愿出重金买下,那你就大发了。说白了,咱们赌的是运气。若你运气好,就可以携得双璧归。若你运气不好,你至少可以带晚香姑娘走,这还算公平吧?

康悔文低头看了一眼,说:就这么一块白石头,价值二十万?

岩松说:不错。我刚才已说了,这块白元砂,是未开窗的玉料,玉麒麟的连老板验过,请看——说着,他伸手一指,让康悔文看盖在石头上的“玉麒麟”印。

康悔文看了后,说:这二十万两银子,我不是不可以出,只是……

这时,马从龙上前一步,说:少爷,三思。

康悔文摆了摆手,说:我重病在此,得晚香姑娘救助,无以回报。如今花二十万两银子,替她赎身,也算值得。不过,我想听听晚香姑娘的意思。

说完,康悔文径直上楼,把这番意思告诉晚香说:我想听听姑娘的意思。

晚香说:公子,我在这不干不净的地界住着,虽然身子是干净的,但做的也是些不尴不尬的事体。你看我值这么多么?

康悔文眉毛都没动一下,便说:值。

晚香说:你不后悔?

康悔文说:不后悔。

晚香说:那好,你让我想想。给我一天的时间。我想想,你也想想。明天来吧,明天我告诉你。

当天,马从龙和栓子都极力劝阻,说这是陷阱,劝他不要上当。可康悔文却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固执。

第二天上午,大厅里摆出铺着绒布的长桌,桌上放着那块白砂石。老鸨、岩松、连老板、康悔文等齐聚大厅。晚香一身盛装,和一群姑娘款款在桌边站定。晚香说:妈妈,众姐妹,古人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今日,我愿拿我半生性命赌一把。如一掷得巧,我就跟康公子走。不管吃苦受罪,我都认了。若是掷不出巧来,那是我命该如此。我当安之若素,终生不嫁。康公子,你以为如何?

康悔文说:各位,康氏家训,终生不得沾赌。可我,已破过一次例了。上次在山东,是为了救人。这一次,我愿与晚香姑娘共祈上苍,听天由命!

晚香眼里含泪说: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有公子这句话,死也值了。接着,晚香问:公子,侬押大押小?

康悔文很大气地说:随你。随你吧。

晚香说:中原地大物博,那就押一个“大”。

于是,晚香虔诚地焚香敬了天地。而后,她拿起骰子,在骰筒里摇了摇,一扬手掷了出去。

大堂里静了下来。

桌上六个骰子滚动着,众人眼都看直了。骰子一个个停了下来,天哪,竟然全是六点。

康悔文当众把二十万两银票“啪”地拍在桌上,说:立约吧。

顷刻,大堂一片惊呼之声。

当日下午,众人来到了玉麒麟店铺。

店铺后面,是加工玉器的作坊。那块白元砂料石被抬进了作坊内。

开始解石时,几个人的脸都扭到了一边。特别是岩松,像偷了人家东西似的,一会儿回头瞄一眼,紧张得脸都白了。

那块石头在油丝的磨砺下,吱啦吱啦地响着,像是割人的心。第一层,是白砂石;第二层,仍不见什么。这时,连老板有些灰心了,招过一个匠人,说:你来。

康悔文脸上很平静,心里却是七上八下。这次江宁之行,他并未禀告母亲,连老爷子也不知道。花二十万,回去怎么交代呢?他心说:事已至此,不想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当那块料石被完全解开时,连老板“呀”了一声,众人呆住了。

切去粗粝的外皮,只见那绿莹莹一汪水似的要溢了出来。整整一大块,全是上等的翡翠,一点儿杂质都没有。

岩松一屁股坐在地上,满头汗珠,大睁着两眼,傻了似的。

那玉器作坊的连老板,手里拿着放大镜,弯下身目不转睛地凝视这块玉料。久久,才喃喃地说:这块料,真是,世上罕见哪!

而后,他站起身来,说:康公子,恭喜呀!实话说,我很少见到这么好的翡翠。如果一件件加工出来,可值二百万两银子。这样吧,我愿出一百万两银子,将这块料买下。康公子意下如何?

没等康悔文开口,那云南人岩松放声大哭说:我太亏了!我傻呀!我真不该去那种地方啊……

众人面面相觑。康悔文轻轻拍了拍他,说:岩先生,你要反悔不成?

岩松两眼闭着,泪流满面,只喃喃道:我亏,我亏死了!

康悔文说:你起来吧。岩先生,这块石料,本就是你的,你若是反悔,把它收回去就是了。

岩松睁开眼望着他,苦笑一声说:康公子,你放心,我只怪自己眼瞎,我只是心痛。这是上天在惩罚我呀!我要是收回去,就没脸在世上混了。

康悔文说:岩兄,这块玉,对我来说,来得太容易了。这样吧,实话说,我是没想在江宁府做生意的。可生意找上门了,我也不能不做。那就三一三剩一吧。

岩松说:何为三一三剩一?

康悔文说:就拿这块玉料价做本,见者有份。岩兄占一股,连老板的加工占上一股,我占一股,开一家正宗的玉器行,如何?

老鸨马上说:这不,还余一么?

康悔文说:这剩余的一,就给妈妈当茶钱吧。

康悔文话音刚落,岩松“咚”磕了个头,说:哥哥大氣呀!你的恩德,岩松没齿不忘。不过,这块玉料已经是你的了,哥哥为何要这样做呢?

康悔文说:我家祖训——两个字:留余。

连老板说:留余?

康悔文说:留余。

连老板一怔,说:康家兄弟,我服了。你真乃大生意人也。既有二百万的本钱,这玉器行,就挂康氏的名头吧。

老鸨喜笑颜开:既如此,就赶快立约吧。中原康公子这一豪赌,一时轰动了江宁府。

那些在夫子庙前做小生意的,一个个都唏嘘不已。听说了么?中原人康公子,大手笔呀!也有人说:在这秦淮河畔,出啥事都不稀奇。

最火的是眠月馆,川流不息的男人来看晚香。他们要看看这女子究竟是怎样的“浪”,怎样的“国色天香”。不然,怎就值二十万两银子?可是,他们谁也没看到这晚香到底什么模样。

晚香头天晚上已搬了出去,悄悄地在一个净处住下。眠月馆里,老鸨心花怒放地招呼着一拨拨的客人。

让人想不到的是,本无心在江宁做生意的康悔文,却受到了江宁商贾的关注。有商人坐着轿子,拿着拜帖找到客店,指名来拜见中原康公子。一来二去,无心插柳,倒真做成了几单生意。

更为好笑的是,这件轰动秦淮河的风流逸事,居然招来了梁上君子。偷儿趁着夜色从窗户进来,从床上摸到床下,竟没有摸到一文钱。偷儿摸得康悔文都醒了,康悔文笑着说:兄弟,要是没吃饭的话,桌上的盘子里还有块牛肉,你拿了去吧。那偷儿惊得迅即越窗而走。

就要离开江宁了,眠月馆的众姐妹摆酒给晚香送行。老鸨眼里也湿湿地说:香儿,你嫁得这么一个好人,妈妈也放心了。若是到了那里,不服水土的话,你还可以回来。

晚香说:妈妈这句话,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记得。

众姐妹都有些醉了,自然是万般不合。连昔日你争我斗的小恩怨,也翻检出了缠缠绵绵的意味。

人散后,一直相好的小玉抹泪道别:你一走,我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了。晚香说:要不,你跟我走吧。小玉说:我真想跟姐姐走呢,我愿侍奉姐姐。只是,赎身的事,我实在是不敢想啊。晚香说:只要妹妹有这个心愿,等我到那边安顿下来,就给相公说。

第二天一早,康悔文携晚香登上一艘雇来的大船,船舱已装满了货物。晨雾还未散去,船渐渐驶离江宁。望着远去的楼馆、街景,晚香觉得,一切仿佛在梦中。

众人先走水路坐船到了临沂,而后在当地给晚香雇了辆轿车。康悔文和马爷、栓子仍是随轿车骑马而行,踏上了回家的官道。

康悔文和晚香回到了河洛镇。

两人来到周亭兰房内,双双跪在母亲的面前。

周亭兰望着晚香,凝视良久,先是吃惊,而后面有愠色。渐渐,那愠色淡了些,喃喃道:像,着实太像了。你叫晚香?怪不得悔儿他如此痴迷。

康悔文说:母亲,孩儿不孝,因事情原委曲折,来不及禀报母亲,请母亲责罚。

周亭兰叹口气说:责罚?你如今是一家之主了,你做什么事,还用得着跟我说么!

周亭兰又问晚香:康氏家规,悔儿都告诉你了么?

晚香说:相公略说了些,还望母亲训导,晚香谨遵就是。

周亭兰说:你一江南女子,到中原来,水土服么?

晚香说:晚香既跟了相公,无论吃苦受罪,晚香都认了,决无怨言。

周亭兰说:好,你先下去吧。柜上有些事,我要跟悔儿说一说。

待晚香出去后,周亭兰望着儿子,脸慢慢沉下来了,说:儿呀,你带回来这样一个女子,让街坊四邻如何看呢?

康悔文说:母亲,晚香虽出身青楼,但她不是一般的烟花女子。她是为祖父、父亲申冤之人。

接着,康悔文把祭河大典以后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亲。

周亭兰听着,流了泪。说:既如此,就先……留下吧。

康悔文恳求道:母亲…

周亭兰说:母亲虽不是守旧之人,但你知道么,按中原风俗,青楼出身之人,死了是不能人老坟的。

康悔文再次求道:母亲……

周亭兰说:我已说过让她留下了,你还要如何?暂时,就让下人称她为……二少奶奶吧。

康悔文说:这……

周亭兰望着他,沉吟片刻,说:你既然做了错事,规矩还是要讲的。去吧,见过你太爷爷后,闭门思过去吧。

康悔文说:谨遵母命。

当日,晚香一等再等,不见夫君回房,问了下人,这才知道,悔文被关在思过房里。

于是,她洗尽铅华,换下丝绸衣衫,穿一身蓝布素衣,在下人的指点下,独自来到私塾院的思过房外,悄没声跪在了门旁。

不一会儿,得到消息的周亭兰赶来。她先是一怔,而后,冷冷地说:你这是干什么?

思过房内,康悔文闻知母亲来了,忙说:晚香,你快退下,不要惹母亲生气。

晚香却说:母亲,所有的过错,都在我一人。您若不愿认我,让我走就是了。請不必责罚相公。若要责罚相公,我自当陪着才是。

周亭兰生气了,说:我责罚儿子,要你陪着做什么?你还是起来吧。

晚香流着泪说:母亲,您若是对我的出身有疑,从今往后,我决不迈出家门一步,自当一心侍奉长辈夫君。您若肯信我,就放过相公吧。

周亭兰说:起来。你跪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晚香说:母亲。

周亭兰说:你别叫我母亲,我应不起。

这时,康老爷子拄杖缓缓而来。他说:兰儿,饶过孩子这一回吧。看在这姑娘为康家申冤的份儿上,姑且成全了他们。古人云:由俭人奢易,由奢人俭难。她自幼生长在江南锦绣繁华之地,抛舍下一切来到咱家,亦属不易。我看,可以了。

周亭兰说:老爷子,您也这样说么?

老爷子笑着说:兰儿,我知道你养儿不易,也是一心为他好。我老糊涂了。只看人情,不认规矩了。听说江南的小菜很好,就罚这重孙媳妇给我做几个小菜吧。

周亭兰冷冷地说:既然太爷爷说话了,那就起来吧。

当晚,晚香下厨,精心做了江南风味的菜肴。

这顿饭摆了两桌。首桌是康老爷子、周亭兰、康悔文、康有恒一家,另一桌坐着马从龙、老孙、朱十四等康家货栈主事的大相公们。

康家虽开有饭铺,平日除了给老爷子开小灶,不年不节的一日三餐,家人和相公多是粗茶淡饭、饭菜管饱而已。今日聚在一起,想不到晚香端的是好厨艺。当一盘盘一碟碟上了桌,他们真觉得开了眼。细细考究盘中物,未见有什么珍稀食材,不过是寻常的猪肉、黄河的鱼虾、地里随手采摘的时蔬,可经她烹制后,却格外夺人眼目,让人赞叹,勾人食欲。

各式菜肴色、香、味俱全就不必说了,难得的是那份精致和功夫。红腐乳裹肉炸后烘蒸,佐以姜桂瓜仁杏脯,去腻留香,人口即化,甜咸辣酥,余味绵长。

做鱼最难拿捏的是火候,晚香烧的黄河鲤鱼配以豆豉浇汁,鱼皮焦脆,鱼肉细嫩。豆豉取其色,取其气,又取其味,豉瓣撒落鱼身,如黑色珍珠粒粒可数。

一盆醉蟹如桃花般鲜艳,一瓯虾仁如白玉般晶莹,一盘肚丝如龙须般细致,还有莲藕的清爽多汁,蕨笋的筋道香滑,野菜的鲜美甘脆……

老爷子素来不太当众夸人,这天吃得高兴,连声夸道:做菜好吃不难,做菜保留菜蔬的口感也不难,最难的是既好吃又保留菜蔬原来的滋味。他说,这是多年来,他吃得最尽兴的一顿饭。

康悔文觉得晚香给他长了脸,心中十分高兴。当着一众人等,他嘴上不说什么,只是连连起身,给众人端杯敬酒。

只有周亭兰,心中百感交集。经营饭铺多年,她深知,一个饭店能有一两个拿手菜就能留住客人,何况这一桌子的菜肴样样讲究,样样可口。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看她弱柳扶风的模样,却也有深藏不露的心机。仅以今晚而论,这一桌的菜式和那一桌就有明显的区分。这一桌有老人孩子女人,菜品多糯软香甜,清淡可口。而那一桌多壮年汉子,菜式不仅精美,更是耐吃经品。她看着心满意足的儿子悔文,再看看笑得像个孩子的老爷子,满屋人无不开心的场面让她自忖,对两个年轻人自己是否有些苛刻?

最后,晚香让人端上桌的,是一道颜色碧绿青翠的汤。她取新鲜蔬菜的汁液煮沸,加入切得薄如蝉翼的黄瓜片。汤中不放其他任何调料,只撒几粒盐,一小勺醋。一席饭菜,已经吃到了这个时候,喝几口清汤,既润心,又醒酒。

晚香看着事情一件件料理已毕,该交代的也对用人交代清楚,她便洗净双手,解下围裙,静静地回到西跨院。

她事先已与悔文说好,上席的都是康家当家理事人,她在后厨做菜,是尽长孙媳妇的本分。厅堂的席上,她就不露面了。

房屋的条几上,一炉茉莉香轻烟缭绕。她坐在琴案前,轻轻拨动琴弦。一晚上的烟熏火燎,她着实有些累了。她想借琴声洗洗心,也洗洗一身的油烟气。这张古琴,是她在这个家最爱的一样物品。遥想秦淮河畔,琴艺精湛的女子可谓多矣。可如此音质绝伦的古琴,她还是头一次见到。每次拂动琴弦,晚香就会不由自主地猜想,那位念念,该是个怎样非同寻常的女子?

院子外,有小伙计趴在窗户上偷看。他们窃窃私语:这个新来的二少奶奶,真是才艺双绝。

有人说:可不,人家是江南有名的……

有人赶忙拦住话头:可不敢瞎说,打嘴。

当晚,康悔文一一送老爷子和母亲回房安歇,这才回到自己房间。他只觉整个房间都变了样。地上清清爽爽,东西妥妥帖帖。床上支起了白纱帐,窗户换了新窗纸,灯罩擦得透亮,桌子柜子一尘不染。香炉里,茉莉熏香的气息沁人心脾。几案上,青花瓶中斜插着几枝菊花。几枚连着绿叶的黄澄澄柿子,摆放在一个陶瓷盘里,看上去既好看,又合时令。

康悔文心中一热,说:晚香,回家这些天,让你受委屈了。

晚香说:老人能接纳我已属不易。我,不委屈。

康悔文说:你能有这份心,我也就放心了。母亲守寡多年……都是为了我。

晚香说:我晓得。

第二天早上,伙计二贵来到门前,轻声叫道:少爷,该上路了。

康悔文在屋里应了一声,说:知道了。

说着,匆匆就要出门,可晚香叫住了他说:相公,你等等。她拿出一个布囊,放在桌上,把二贵叫进门来,对二贵吩咐说:出门在外,有诸多不便,我给相公准备了一些零用钱,这是十两的,这是五两的,这是一两的,都已分好。二贵,你把它带上,仓促不及,可随时取用。

康悔文叹道:还是女人細致呀。

晚香说:这不是该当的嘛。

康悔文略微想了想,说:不过,我还要借你一件东西?

晚香说:借什么?

康悔文说:想借你那件西洋白夏布的裙衫。

晚香说:相公有何用?

康悔文说:初次见你,那件裙衫外白内红,特别是与那种褪红一配,十分养眼!在江宁,我就进了两船料子,我想借你这件衣衫做个样子。

晚香说:我是穿着这件裙衫,与相公结的缘,这件断不可用。不如我赶制一件吧。

康悔文惊道:你会做?能不能多做几件?

晚香说:三日为限,我给你赶制十件,如何?

康悔文说:太好了。

自康悔文出门后,晚香一身布衣,一天到晚足不出户,赶做女红。周亭兰对她仍有些不放心,每每遇上伙计,总要问上几句:西院,有什么动静么?

伙计就汇报说:这二少奶奶每日门都不出,倒也没听说什么。

这天,周亭兰心里仍是不安宁。她又把马从龙叫到了账房,问:马师傅,你是去了江宁府的。我信得过你,这女子,靠得住么?

马从龙赶忙回道:东家,遵你嘱托,在江宁那边,我也找人打听过。二少奶奶她虽说出身青楼,但的确是卖艺不卖身。别的,我也说不好。

周亭兰沉默了片刻,叹一声说:康家,免不得让人闲话了。

马从龙说:东家放心,据我观察,少爷、少奶奶还都是明事理的。江宁这一趟,少爷不光是寻人,说起来,他真是有福之人哪。得了人不说,还得了一块上好的玉料,康家在江宁府也有了生意。不光如此,少爷还进了一船的西洋白纱,一船褪红薄绸。

周亭兰说:玉的事,他倒是说了。可进这么多料子,销得出去么?

马从龙说:少爷说,他自有安排。

周亭兰“噢”了一声,又问:仙爷庙那边,“断指乔”有什么动静么?

马从龙摇摇头说:最近,倒没听说什么。有人说他投了高匪,也有人说他投的是李匪,还有的说,被围在了安徽。

周亭兰说:我一直有块心病,只怕他对悔文不利。

马从龙说:东家放心,我会当心。

周亭兰沉吟片刻,自言自语地说:噢,论说,老让她在西院住着,也不妥。我也该去看看了。

第二天,周亭兰走进了晚香住的西跨院。进门后,见晚香正在案前忙着裁剪。一见婆婆来了,她立即放下手里的剪、尺,上前问安。

周亭兰看着一身布衣布裙的晚香,说:咱虽不是官宦之家,但也不可太过寒酸了。

晚香说:母亲教训的是。相公不在家,儿媳只不过是想随意些罢了。

说着,晚香拿起案上一件缝制好的大红彩绣礼服裙,呈到周亭兰面前,说:母亲,这两天,我赶着给母亲做了套礼服裙,只是不知道合不合身?

周亭兰接过看了,说:哦,难为你有这份心。

晚香说:母亲试试吧,如不合身,我好再改。

晚香就亲自帮周亭兰更衣、试衣。周亭兰一边扣着腰襟处的琵琶扣,一边说:听说你每日里吃得太少,只吃一点点饭,是不是水土不服?还是饭菜不合口味?

晚香一边整理裙幅,一边说:不是的。儿媳生性淡泊,于肥甘无一嗜好,只喜饮茶,在江南也是如此。

周亭兰说:吃那么一点点饭,能养命么?你年轻轻的,还是要注意自个的身体才是。

晚香说:我会注意的。

待晚香给母亲换好上衣、下裙,恭恭敬敬地把周亭兰扶到镜前,说:母亲,您看合身么?

周亭兰穿着这身大红地儿彩绣礼服裙,一下子显得容光焕发,年轻了许多,心里自然高兴,说:好。难得如此可体,做T也细。想不到,你的女红还这么好。

晚香说:说不上。只是当媳妇的一份心意。我还给太爷爷做了一件,赶明儿给老人家送过去。

周亭兰刚要说什么,这时,老孙急匆匆走来,说:大奶奶,不好了!

周亭兰一怔,说:慌慌张张的,又怎么了?

老孙看看晚香,欲言又止。

周亭兰给老孙使了个眼色,说:你说吧。

老孙说:也没什么。是、是生意上的事。

周亭兰站起身来,默默地说:不急,回头再说吧。

康家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

沿黄河、洛水一线,开设有大大小小的康氏货栈。每个货栈管事的总柜,号称大相公。下面货栈分号的掌柜,就称为二相公。康家货栈沿水旱两路,先后有分号一百多家。总号的账房设在开封。按康悔文的打算,待新宅盖起后,栈房总柜就要搬回康家新宅前的码头了。

设在开封的账房是一个五进的院子。过道两旁是东西厢房,正房是客厅、会馆,后边是一排排的仓库,仓库门前各有标号。

这天,是总号半年盘点结算的日子。各分号的大小相公从各地赶来,后院的牲口棚里拴满了马匹。

货栈议事厅里,摆有两排雕花的红木圈椅。二十多位大小相公也是久不见面,彼此亲热地寒暄着,诉说各地的生意状况。

康悔文带着二贵走进来时,各地赶来的相公们纷纷站起,一个个边施礼边说:康公好!康公好!

康悔文一一还礼说:坐,坐,各位都坐吧。

待在主位坐定,康悔文对各位相公说:各位,这些年,咱康氏货栈一直沿东、西布局,着力于粮、棉、杂货、漕运生意。虽有百余家分号,但从未涉足东南江浙一带。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江宁,也是想蹚蹚路。江南几百年繁华兴盛,生意上还是很有些讲究的。接着,他便讲了些江宁的见闻。

接下来,康悔文先问了从西安来的大相公,说:老柴,西安那边如何?

西安货栈的大相公老柴站起来说:禀东家,西安这边生意还好。主营还是粮食、棉布,捎带着办些京广杂货。漕运,主要是为官军运些粮草,与坐粮厅勾连稍多一些。只是坐粮厅的一位官爷,太贪,花销也大些。这些,账上都一笔笔记着呢。

康悔文又问:噢,柳二哥,济南那边如何?

济南货栈的大相公站起,说:禀东家,济南这边,按康公的指令,主营北货南运,南货北行。泡爷带船走,吃的是水财。过去是粮棉,现在是黑白两道通吃。黑,是东北的铁器。白,是南方的大米。最后,由北京日升昌的银票结算。当然,济南的那些地,获利也不小。难处是,伙计们长年在外,不带家眷,有两人跑去赌嫖,被人扒了裤子。这两人,已经开销了。

康悔文接着又问:老仇,汉口那边,生意还可做么?

汉口货栈的老仇站起说:禀东家,汉口这边生意略受些损失,主要是李匪作乱,商船一再被劫。还好的是,西南较平静,长江这一段尚可走船。周家的霜糖、柿饼,销路还好。粮价略有上涨。这些,我都已按月禀告了。

康悔文点了点头,再问临沂的老崔:崔二哥,临沂那边如何?

崔福笑着站起来说:禀康公,我这边大好!泡爷的船队,上半年已跑了六个来回。你那崔紅妹妹,也成家了!

康悔文笑着说:是么?那我得给她贺喜呀!

崔福说:那是自然。你可一定得去。妹妹还说,要不是东家你,我也改不了这赌性。

待一一问明情况后,康悔文接着说:好,各分号的事,回头咱下去再说。这次我从江宁回来,带了二十船的货,至于销路如何,我想听听各位相公的……二贵,让人把幌子拿上来吧。

二贵应声走出去,片刻,几个伙计拿着一件件带有木质衣架的幌子走进来。这挂出来的十件裙衫是晚香赶出来的,外罩西洋白纱,内是褪红色的细绸,一件件看上去,潇洒飘逸,似立着十个仙女一般!

各地的大相公们凑前看了,惊叹道:绣工一流呀!

有的摸着说:刺裾如虮无痕,太漂亮了!

有人细细看了,说:绝了,这针工好啊!

还有的说:这是谁做的?锦绣工鲜,无不妍巧!

康悔文说:不瞒各位,这是内人的手工。

众相公更是点头赞叹不已。一个个都说:有了这幌子,这料子是不愁销的!

康悔文说:各位,这第一件,我要送给崔红妹妹的。崔二哥,你代我捎给她。第二件是要送给红爷,“一品红”的。二贵,你代我送去吧。

崔福高兴地说:太漂亮了!我代妹妹谢康公!

正议着,马从龙匆匆从外边走进来,低声对康悔文说:秋总兵派人来了。

康悔文说:什么事?

马从龙附耳说:说是即刻请你到总兵府去一趟。

康悔文想了想说,好吧。这些货,你们商量一下怎么分,我去去就来。

康悔文坐着骡轿赶往总兵府衙门,因是总兵的拜把兄弟,自然不用通报。过了一道道院门,只见秋总兵正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呢。

秋总兵一见拜弟,便一把拉着他的袖子,亲热地说:来人,快上茶!

康悔文坐下来说:秋大哥,找我有急事?

秋总兵挠了挠头说:兄弟,哥哥这次是真遇上难处了。不然,也不会这么急着找你来。

康悔文说:秋大哥,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秋总兵告诉康悔文,他带的清兵已把高匪击溃了。剩下的残部,如今被围在卧牛岭。

康悔文说:这么说,是需要给养?你说吧,多少?

秋总兵说:不,不。给养倒是不需要。可你知道,被围在山上领头的土匪是谁么?

康悔文心里一紧,说:谁?

秋总兵说:就是那个有名的土匪“断指乔”。这王八蛋带着几百名残余,负隅顽抗,宁死不降。我这里久攻不下,已伤了七八百个弟兄。

康悔文不动声色地说:噢,“断指乔”,听说过。

秋总兵说:兄弟呀,我所说的难处,不是我攻不下来,是我不愿意再让兄弟们做无谓的牺牲。你想呀,他们据险而守,宁死不降,而朝廷又严令我限期拿下……唉!

康悔文望着他:秋大哥的意思?

秋总兵说:兄弟,说实话,这还不是最难的。最叫我作难的,是宋海平那王八蛋!

康悔文吃了一惊:宋海平?

秋总兵说:宋海平这王八蛋,官虽然不大,却是内务府的密探,可直达天庭!这狗日的立功心切,密捕了一个“断指乔”身边的人。此人叫木瓜。

康悔文说:木瓜?

秋总兵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告诉康悔文,这个木瓜,重刑之下,把康家给供出来了。

康悔文忽地站了起来,说:这,跟我康家有什么关系?

秋总兵拍拍他,说:坐,坐。兄弟呀,这事呢,说大也不算大。他供出你康家资匪。其实,说白了,也就是交代你康家给流寇送过五百个蒸馍。

康悔文迟疑着说:不会吧……有这事么?

秋总兵摆摆手说:贤弟也不必在意。本来嘛,让土匪逼着,送五百个蒸馍,也不算什么。可这事让宋海平逮住了,他王八蛋就出個馊主意,非要让康家前去劝降。说是只要康家肯出面劝降了这伙匪徒,可既往不咎。

康悔文说:让康家去劝降?大人,万万不可!

秋总兵说:是啊是啊,我也觉得不妥。可这王八蛋,仗着是内务府的人,他已经带人到你家里去了。我也是告知你一声,免得……

忽一下,康悔文又站起来了。

第十九章

宋海平又一次站在了康家的门前。

那天夜里,宋海平被“一品红”救下之后,心里越想越窝囊。虽然他答应“一品红”,不找康家的麻烦。可心里想的却是,康家早晚会栽到他手里。他上次在康家扑了空,很败兴。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康家店再一次被清兵团团围住。大门外还停着一辆囚车,囚车里站着一身是血、被五花大绑的木瓜。宋海平带着一帮带刀禁卫,站在冈车旁。

当周亭兰匆匆从西跨院赶回时,整个院子已站满了清兵。

宋海平站在那里,冷冷地说:康家大奶奶,我给你带来了一位客人。看看,还认得这个人么?

周亭兰看了囚车一眼,说:不认识。

宋海平说:那我告诉你,他叫木瓜。

周亭兰仍说:不认识。

宋海平说:可惜呀,“木瓜”已经烂了。

接着,宋海平用马鞭抵住木瓜的下巴,说:木瓜,抬起头来,看看这是谁?

冈车里的木瓜已是血肉模糊。他微微地抬起头,两眼已肿成了一道细缝儿,他喃喃地说:对不起了,康家大奶奶,我……招了。我实在是熬不住了。他把我打烂了。

周亭兰望着囚车里的木瓜,一句话也不说。她已无话可说。

木瓜喘口气说:我……我本想让他杀了我,可他不杀,他让我笑。我木瓜,是……笑烂的。

周亭兰仍然不语。

木瓜已被折磨得没有人样了。抓到他的时候,清兵先是扒光他的衣服,而后用刀刃在他脚心上一道一道地划,划出血淋淋的线,接着在他的伤口处抹上盐,用火烤,而后放狗舔他。木瓜从没见过这样的刑罚,一时,他脚心像钻了一万条虫子。他实在是顶不住,就招了。不过,他咬紧牙关,只招了那五百个馍馍的事。此刻,他突然睁开眼,大喊:姓宋的,该供的,我都供了。求求你,赶快杀了我吧。

宋海平说:听明白了么?这叫什么?这叫暗中勾连。这叫资匪!就凭这一条,我就可以判你康家重罪,抄没你的家产!

周亭兰说:宋大人,你也别吓唬我。我知道他是土匪,可他是讹我。他讹我康家五百个馍馍,能有多大的罪?

宋海平说:照你说,这五百个馍馍,是讹来的?

周亭兰说:讹的。你身为朝廷命官,尚且不能保境安民,让土匪闯到我家里来,难道说你就没有责任么?

宋海平说:哼,我不怕你嘴硬,有犯人签字画押的口供在,铁证如山!一个“讹”字,就能化解么?这也太简单了吧?纵是你嘴坚牙利,也难逃干系!叫我说,你就不要再狡辩了。

周亭兰说:既然如此,你想怎样?

这时,宋海平突然口气变了。他说:内人多次提及,你曾救过她的命。冲着这一点嘛,咱们虽有过节,但对康家我还是留着情面的。这样吧,作为临时的监军、按察副使,我请康家帮一个忙。如果你把这件事办好了,康家就算将功补过了。

周亭兰惊讶地说:内人?谁是你的内人?

宋海平说:噢,你还不知道吧?贱内就是“一品红”。她知道咱们有过节,羞于跟你提起。

周亭兰沉默了片刻,说:你是官家,我们黎民百姓,不敢高攀。再说了,我又能为官家办什么事?

宋海平说:我知道,你康家财大气粗,没有办不成的事。这样,假如你康家出面,去说服负隅顽抗的土匪投降,我就可以上报朝廷,免了你康家的罪。

周亭兰不语。

见周亭兰不说话,宋海平又走近一步,低声说:我没有细查康家通匪之罪,主要是看贱内的面子。若是细究,据我的线报,你康家与那匪首“断指乔”,就不仅仅是五百个馍馍的交易了。

这时,周亭兰抬起头,说:我康家乃大清的百姓,官家来收税,要给。土匪来抢粮,也不能不给。现在你又来治康家的罪,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宋海平笑了,说:也有道理。可官就是官,民就是民,法就是法。对与不对,那就不是下官考虑的事了。你是去,还是不去?

周亭兰迟疑了一下,说:土匪现在何处?

宋海平说:如今困于卧牛岭。

周亭兰说:既然已经被官军围了,你攻上去就是了。怎么会让一个百姓前去劝降?这不是笑话吗。

宋海平说:这伙流寇是惯匪,穷凶极恶,官军困了他们七天,马都杀光了,可他们就是不降。实话告诉你,顽匪伤了不少的官兵弟兄。我想,你康家去劝降,等于给他们指一条活路。

周亭兰说:降了又如何?

宋海平说:放下屠刀,我可保他们不死。

周亭兰说:“断指乔”呢?

宋海平说:至于匪首“断指乔”,只要放弃抵抗,也会给他一条生路。

周亭兰说:你说话算数么?

宋海平说:只要他们放下武器,走下山来,愿回家种田的,发给路费。

周亭兰说:你给路费?

宋海平笑着说:当然是你康家给。你既然送过馍馍,就好人做到底吧。

就在这时,康悔文赶回来了。他从院门外闯进来,大叫着说:母亲,要去我去,您千万别去!

周亭兰厉声说:退下。

康悔文说:母亲……

周亭兰喝道:你给我退下。

康悔文说:母亲,太危险了。

周亭兰不理他,说:既然宋大人有这个意思,我倒是可以走一趟。至于成不成,我尽力就是了。

宋海平说:那好。我就静候佳音了。

这时,康悔文冲到周亭兰面前,“扑通”往地上一跪,流着泪说:母亲,大难当头,您如果没有儿子,我决不拦您。可康家明明有儿有孙,若是让您孤身赴险,儿子有何颜面活在世上呢?周亭兰听了,静默了片刻,终于说:起来吧。我答应你。接着,她当着宋海平的面大声吩咐说:起灶上笼,再蒸五百个馍馍。

宋海平眼一瞪,说:你,还要给他们送吃的?

周亭兰说:既然是劝降,总该有点诚意吧?

宋海平冷笑一声,说:好。我等着你的消息。

事到如今,周亭兰心里明白,康家又到了一个关口上。于是,她亲自上灶和灶房师傅一起蒸好了五百个大蒸馍,蒸馍一个有半斤重。由康悔文带着送往卧牛岭。

临行时,周亭兰亲自把儿子送到了官道口。到了官道口,赶车的马从龙劝道:东家,回去吧。你放心,有我陪着少爷呢。

周亭兰叹一声说:康家到了还债的时候了。

康悔文也说:母亲,回吧。

周亭兰说:仗打到这种地步,人都打疯了。那山上,如今肯定都是杀红了眼的……悔文哪,你要格外小心才是。

康悔文说:母亲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周亭蘭默默地说:这姓宋的,是盯上康家了。他就是一条咬人的疯狗。

马从龙咬着牙说:是呀,都怪我,当初……

周亭兰说:不说了。悔文,你上山后,乔爷若是不听,你就把这东西交给他。说着,周亭兰从袖筒里拿出一个红绸包。

康悔文接过来,说:母亲,这是……

周亭兰没有回答他的话,只说:你告诉他,康家答应的,都会一一兑现,决不食言。

康悔文接过红绸包着的东西,揣在身上,而后说:母亲放心吧。

周亭兰说:去吧。

驴车走出很远,周亭兰仍在官道口站着。

卧牛岭上,“断指乔”的残部已经被围了七天了。

七天来,凭着山上险要的地势,清兵一次次的攻击都被他们打退了,可山上的弟兄也越来越少了。“断指乔”一生经历过无数险情,可这一次却是最险的。山下,旌旗招展,上万清兵把他们围得铁桶一般,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自从投了高迎祥的队伍后,“断指乔”的部下一度发展到几千人。可随着清兵一次次地围剿,他们从安徽打到陕西,后又退回到河南境内。流动千里,最后却困在了这座卧牛岭上。

这时候,“断指乔”突然想起了黄七。黄七被砍时,头落在了地上,是黄七的女人用大针把他的脑袋一针一针缝上的。黄七临死,还有这样一个女人,值了。想到这里,“断指乔”突然笑了。

就在这时,在一条羊肠小道上,两个兄弟带着眼上蒙着黑布的康悔文走过来。看见康悔文的时候,“断指乔”给站在身后的两个亲兵摆了摆手,两个亲兵退回去了,在不远处警戒着。

康悔文眼上蒙着的黑布被取下了,他眼前是一块巨石,巨石旁坐着的正是满身血污的“断指乔”。“断指乔”说:康公子,你怎么上山了?

康悔文说:我是——给你送馍来了。

“断指乔”说:是你母亲让送的吧?

康悔文说:是。

“断指乔”说:康家够意思。谢了。

康悔文说:可你的一位兄弟,就有些……不够意思了。

“断指乔”眉头一皱:怎么讲?

康悔文说:你一个叫木瓜的兄弟,让人绑着,到我家来了。

“断指乔”说:这么说,是木瓜把康家供出来了?这个王八蛋!

康悔文说:也不怪他。重刑之下……

“断指乔”说:如有转圜的余地,这笔账,我会清算的。

康悔文说:你看这阵势,还有转圜的余地么?

“断指乔”望着远处,久久,说:这么说,你是来当说客的?

康悔文说:也不……完全是。康家受了牵连,一家老小让人押着,也只能如此了。

“断指乔”说:这么多年,你康家的生意做大了。

康悔文望着他,说:你呢?

“断指乔”笑了笑,说:败了。

康悔文说:落草为寇,早晚会有这一天。

“断指乔”说:是。早晚有这一天。不说这些了,你下山去吧。

康悔文说:大军压境,弹尽粮尽,这五百个馍馍,也不顶什么用——叫我说,降了吧。

“断指乔”说:康公子,我们跟你不一样。本就是贱命,落草为寇,也是为有口饭吃。死是早晚的事。头割了,也就碗大的疤。

康悔文沉默片刻,说:水源也断了。

“断指乔”笑了,哈哈大笑。

康悔文望着他,又说:山下,所有的路口都封死了。

“断指乔”伸手一指,说:你看,青山绿水,多好的地方,多好的景致呀!能死在这里,也是福分。

康悔文说:山下那些人,会让你从从容容地死吗?小时候,我曾被你装在麻袋里,眼前一片漆黑。那时候,我也想到了死。死,是很可怕的。

“断指乔”望一眼山下,哼了一声,说:谢谢你送上来的五百个蒸馍。你,下山去吧。

康悔文望着“断指乔”,他对这个人是心怀憎恶的。迟疑了片刻,他终于说:其实,我是奉家母之命上山的。

“断指乔”说:你母亲.还好么?

康悔文说:还好。说着,他从袖筒里掏出了红绸包的东西,递给了“断指乔”。

“断指乔”接过来,拿在手里轻轻地摩挲了一下。而后,他解开红绸,里边包着一面西洋的小圆镜子。他拿起来,对着阳光照了一下,说:这是个宝器。

康悔文说:宝器?

“断指乔”说:宝器。它可以取火。

康悔文说:是么?

“断指乔”手里把玩着那面小圆镜子,说:你只要把光聚在一点上,可取太阳之火。

可接着,“断指乔”叹一声,说:你母亲,这是想,要我的命呀。

康悔文说:恰恰相反,母亲是想救你。

“断指乔”说:救我?

康悔文说:母亲特意让我给你捎话,康家以前所有的承诺,都会一一兑现。

“断指乔”说:我已身处绝地,死,就是我的最好归宿。哪里黄土不埋人呢。

康悔文说:你既已抱了必死的心,我也就不劝你了。可你的那些弟兄呢?难道让他们都陪着你去死么?

“断指乔”说:既然走到了这一步,那也是没有办法。我想弟兄们不会怪我的。

康悔文说:康家冒着被抄家的危险,上得山来,就是想给你指一条活路。

“断指乔”说:哪里还有活路?

康悔文说:康家已与山下的官兵达成协议,若是你降了,山上的弟兄,一个不杀。愿意回去种田的,由康家出资,一人送十两银子。至于乔爷你,母亲说过,你是有恩于康家的,康家可保你后半生衣食无虞。

“断指乔”拿着那面小圆镜子,又对着阳光照了一下。那光斑反射在石头上,又反射在一株小草上。他说:这是个宝器,也是凶器,就看落在谁手里了。

过了一会儿,“断指乔”问:你母亲真是那样说的?

康悔文说:是。

两人对视着,久久不說话。远处,山风呼呼响着。

终于,康悔文望着“断指乔”,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乔爷,主意还是由你拿。

“断指乔”迟疑了片刻,站起身来,说:好吧,我问一问弟兄们。

于是,三个亲兵把康悔文送下山去。“断指乔”独自一人转到巨石后边去了。

转过巨石,是一个山坳,大约二三百人或坐或躺,人人都是满身血污,个个伤痕累累。他们仍据险而守,目光十分警惕!

“断指乔”站在一块石头上,望着众人,说:兄弟们守了七天了,弹尽粮绝。总舵那边,一直联系不上,咱们今天是走到绝路上了。刚才,有人送来了五百个馍馍,也捎上来一句话,说可以给咱一条活路。所以,我想问问兄弟们,愿,还是不愿?

众人默然。

“断指乔”说:本来,兄弟们已抱了必死的决心。死不足惜,二十年后,又会是一条好汉!可现在有人给指了一条活路,这很诱人哪。人家说,只要放下武器,走下山去,愿回家种田的,每人可给十两银子。不愿回家的,拿着这十两银子,也可远走高飞,决不阻拦。到这时候,我要是再逼着兄弟们陪我一块死,就有些不仗义了。说句话吧?

众人默然。渐渐,他们的目光里,似已有了生的渴望。

久久,山风呼啸着。

“断指乔”说:我明白了。

“断指乔”接着说:兄弟们,据我多年的经验,官军的话是万万不能信的!一旦信了他们,咱们兄弟放下武器,走下山去,结果必死无疑。

听他这么说,众人一下子紧张起来。有人霍地站起来说:那就跟他们拼了!

有的举起手中的刀,喊着:拼了吧。大不了一死!

“断指乔”说:我知道,弟兄们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死不足惜,但也要死得值。我现在要挑出三十个人。以三十个人的死,来换取三百弟兄的生!如何?

众人默默地望着他。

“断指乔”说:我算头一个!还有谁,愿意站出来?

众人一怔,互相看着,迟疑着。

这时,“断指乔”才说:后山的巨石下,是悬崖。那边看上去是死路,不过,悬崖下有一棵枸树,我在树下暗藏了一根长绳……我挑这三十个人,从前边下山,接受条件诈降。其余的弟兄,立刻从后山悬崖处下山。只要不死,你们就是咱义军的种子。

霍地一下,人们全站起来了。

“断指乔”说:慢。兄弟们,我挑这三十人,首先必是自觉自愿,其次家中没有妻小。凡不愿赴死,或家中有老人和妻小的,不必站出来。

就此,“断指乔”下了石头,往西边走了几步,说:兄弟们,不怕死的,跟我站到这边来吧。

众人先是你看我,我看你,这时,一个头目上前一步说:乔爷,兄弟们都是跟着你干的。你带着兄弟们逃吧。不就是死么?我——我领着下山诈降。

“断指乔”摇摇头,说:仗打到这份儿上,我若是不下山,清军是不会相信的。再说了,我若不死,让兄弟们替我去死,那我算个什么屌人?

众人相互看着,终于有人站出来,说:我算一个!

有人接着说:我算一个。

慢慢地,自愿赴死的一个个站在了“断指乔”的身后。

“断指乔”说: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接着,他对一个头目说:老万,你带弟兄们到后山去,那绳子就在悬崖边枸树下,去吧。快走!

夕阳西下,天边一片血红。山坳里,三百个将要逃命的兄弟,一起给自愿赴死的三十个兄弟跪下了!

三十个死士,昂昂地站在那里……“断指乔”大声说:记住,逢年过节,别忘了给我们烧把纸!

一时,哭声四起。三百个弟兄,给三十个将要慷慨赴死的义士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断指乔”喝道:哭什么?快走!

于是,大队人马迅速向后山去了……

前山,十數杆战旗仍在迎风飘扬,三十名死士齐齐地站在“断指乔”身后。

“断指乔”回过头来,对身后的三十个弟兄说:记住,下山时,三人一组,分开走,各自带好武器。走得慢一点儿,千万不要扎堆儿,要尽量拖延时间。

一个小头目含着泪说:乔爷,你呢?

“断指乔”说:你们先走,我断后。

离卧牛岭十里,有一个靠近洛水的村子,名为歇马村。清兵的指挥大营就扎在那里。这会儿,秋总兵正在帐中跟监军宋海平下棋。

秋总兵眉头上有个痦子,这叫“眉里藏珠”。据相士看,这正是他的贵处。所以,每临大事或下棋的时候,他总不由得要摸一摸,就像是要在那里讨一计策似的。棋盘上,宋海平这边虽说只剩下不多几个棋子了,但他是士相全。秋总兵这边是一车一炮一卒,可就是将不死他……两人正下着,秋总兵突然说:你很流氓啊。

宋海平说:流、流氓?

秋总兵说:可不。眼看输了。你王八羔子老走滑步,就是不缴械。这不是流氓吗?

宋海平话里有话,说:总兵大人,我这叫声东击西。你不是也将不死我么?

秋总兵也话里有话,说:宋监军,你这一手,管用么?

宋海平说:试试看吧。

下着下着,秋总兵说:他娘的,我已死了八百多个兄弟了!

宋海平说:总兵大人放心,他已插翅难飞。他若是不降,你就可以放火烧山了。

秋总兵说:他要是降了呢?

宋海平看着秋总兵:你说呢?

秋总兵说:宋监军,咱先说好,谈的事归你,打的事归我。失信于人的事,我老秋可不干!

宋海平说:大人,你是怕得罪康家吧?

秋总兵说:我谁也不怕。可做人要讲信义。不管怎么说,康家是为朝廷尽过力的。

宋海平说:可康家通匪呀,总兵大人。

秋总兵说:不就五百个蒸馍么?当年,我困在淮河边时,康家还捐过两船粮食呢。

正在这时,有斥候进来报告说:禀总兵大人,土匪下山了。

秋总兵把棋一推,说:有多少人?

斥候报告说:三三两两的,看不大清。

秋总兵说:再探。

斥候应声走出去了。

营帐内,秋总兵有些焦躁,他在帐内来来回回地走动着,自言自语地说:降了?

宋海平说:看样子,降了。

秋总兵说:嗨,你这一招还真管用。不会吧?

宋海平说:这次是康家出面。

秋总兵说:如果真降了,如何处置?

宋海平附耳道:朝廷有密旨……

秋总兵脸一沉,“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你有这一手。

过了一会儿,斥候再报:下山的土匪三三两两,已聚集在山脚下,不足百人。

秋总兵说:人这么少,不对吧?再探。

而后,秋总兵疾步走出大帐,说:走,看看去。

山脚下,只见“断指乔”的残部三三两两地走下山来。他们走走停停,受伤的互相搀扶着,可他们仍拿着刀、枪,眼里带着疑惑和警觉。

山下的路口上,放着两张桌子,桌子后坐着康家的账房先生。一张桌子上放着一摞一摞的银子,每锭十两;另一张桌上,摆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缴械处。

先期下山来的一些人,站在路口看了看,每人从桌上拿了一锭银子,而后又看了看手里的武器,有些迟疑。一个老者说:到这份儿上了,扔了吧。

于是,他们互相看了看,迟迟疑疑地,把手里的刀扔下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走下来,也各自拿了银子,扔下了武器。

而后,不时地有人走下来。当人聚有二十几号时,有人说:别慌,等等乔爷他们。

一个汉子四下看了看,说:没事了。真没事了。

那老者说:给乔爷发信号吧。于是,一声呼哨响起,“断指乔”领着几个剩余的兄弟也下山来了。

于是,众人聚在一起,仍是三三两两地拉开,慢慢往前走。一个瘦高个儿,为了壮胆竟唱起来了:小老鼠,上灯台,偷吃油,下不来,叫声妈,妈不来,叫声姐,姐不来,咕噜咕噜滚下来……当他们快要走到一片开阔地界时,只见眼前是一片树林。这时,“断指乔”突然说:站住。

可他话音未落,只见在树林里埋伏的清兵呼啦啦全站起来了,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他们一个个手持弓箭,全都瞄准了。只听领头的高声说:放箭!

一排箭射过,走在前边的人全倒下了……有人高喊着:上当了!

一刹那间,众人一起往前冲,可没等他们冲到树林前,就全倒下了。那些被乱箭射死的,一个个就像是刺猬一般!最后,只剩下“断指乔”操刀大骂:来呀,冲爷爷来!可根据密令,他是留下的唯一活口。

这时,清兵们蜂拥而上……他们把“断指乔”按翻后,五花大绑押进了冈车。

后山上,在悬崖处凭一根绳索逃下山来的三百人,也同时遭到了伏兵的追杀。这都是宋海平秘密布置的。一时,田野里到处是尸体。不过,终还是有一股人,逃出去了。

一时,山脚下响彻清兵的欢呼声:大捷!卧牛岭大捷!活捉“断指乔”!

每条路上,都有官兵在追杀逃亡中的“断指乔”残部。一个清兵正掰一个死去的土匪的手……人已经死了,可他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锭银子,怎么也掰不开。清兵骂道:妈的,人都死了,你还要银子干什么?

原本隐藏在后山,准备接应“断指乔”的马从龙,看时间到了,却没看到“断指乔”从后山下来,也只好先行撤了。

等在山下的康悔文,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他气呼呼地闯进秋总兵的大营,说:秋大人,怎么能这样呢?

秋震海一把拉住他说:兄弟,这次剿匪,你康家立了大功。你放心,我一定上报朝廷,给你请功!

康悔文质问说:不是说好的,胁從不问,发给路费,一律遣散么?你怎么出尔反尔呢?

秋震海说:兄弟,哥哥也有难处啊。那姓宋的,虽说只是个监军,可他是朝廷的鹰犬。他得了上头的密旨:杀无赦!

康悔文气愤地说:他是鹰犬,康家不是鹰犬。那满坡的尸体,一个个都是冤魂!

可秋总兵却满不在乎地说:屌!匪就是匪,杀就杀了。你一个生意人,就不要顾忌那么多了。收了“断指乔”,这路上平静了,你生意不更好做了么?

康悔文怔怔地看着他:打仗也成了生意?

秋总兵哈哈大笑说:说得好,说得好!这个我倒没想到。

康悔文低声说:康家是被你们利用了。

秋总兵说:人,不就是被利用的吗?算了,老弟,我知道你有些委屈,我会补偿你的。

此时此刻,康悔文竟无话可说。

他想,回去怎么向母亲交代呢?

周亭兰虽在家里坐着,但心神不宁,度日如年。她喃喃地说:我眼皮咋老跳呢?

临近中午时,她叫道:二贵。

二贵赶忙跑进来,应道:大奶奶,有何吩咐?

周亭兰说:马爷回来了么?

二贵摇摇头。

周亭兰又问:有少爷的消息么?

二贵又摇了摇头。

周亭兰说:你去吧。

日错午时,二贵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大奶奶,马爷回来了。

周亭兰忙问:人呢?

二贵说:后院呢。

周亭兰二话不说,起身就往后院走。

在后院的牲口屋前,只见马从龙颓然靠坐在草垛旁。周亭兰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说:马爷回来了?

马从龙赶忙站起说:东家。

周亭兰说:你回来了,为什么不见我?

马从龙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周亭兰说:降了么?

马从龙说:降了。

周亭兰说:然后呢?

马从龙说:康家的银子,也都给了。

周亭兰说:然后呢?

马从龙说:他们下山后,那姓宋的,说是得了朝廷密旨,杀无赦。

周亭兰身子晃了一下,半天无语。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断指乔”呢?

马从龙说:东家,康家已尽力了。

周亭兰说:说吧。

马从龙只好说:乔爷已被俘了。明天午时,开刀问斩。

周亭兰“噢”了一声,扭头就走。她快步走回自己住的房里,拉开柜子,拿出一匹白布,“吱”的一声,一绺一绺撕下来,而后,她迟疑了片刻,毅然在头上勒上一绺白布条儿。

傍晚,周亭兰独自一人,头上勒一白布条儿,在太爷爷的书房门前,一声不吭地跪下了。

书房的灯亮着。康秀才在书桌前端坐着,却是一声不吭。

一个时辰过去了。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

屋子里,只听康秀才咳嗽了一声,说:兰儿,我老了,糊涂了,不能给你拿主意了。

门外,周亭兰仍是不语,就在那儿死死地跪着。

慢慢,屋门开了。康秀才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处,说:兰儿,你是康家的功臣。康家能有今天,都是你含辛茹苦打下的根基。事已到了这份儿上,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孩子,你守寡这么多年,太苦了!人都有想疯的时候,你要是我的女儿,我一准儿答应你。纵是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把我淹了,纵是官家刺我满脸的黥印,把我的眼泡给抠出来,我也认了。人活一世,为什么就不能疯一回呢?可……

周亭兰站起身,一声不吭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周亭兰身穿一身黑衣,身披一件黑色的斗篷,头上勒着一条白布,一脸肃然地在当院站着。她身后是一群穿孝衣的康家的下人,他们各自打着招魂幡,手里提着盛有纸钱的篮子,准备前往开封府路祭。

这时,康悔文拉着儿子康有恒急匆匆地赶来。他往周亭兰面前一站,说:母亲,您不能去。

周亭兰一把推开他说:站开!

可是,康悔文仍在她面前站着,说:母亲,您不能去呀。

周亭兰伤心地说:“断指乔”还有他的那些弟兄,他们的下场和康家有关。你不知道么?

康悔文说:知道。可是……

周亭兰说:可是什么?他们是匪,可那也是性命。康家与人有约定:若是他人头落地,由康家人亲手给他缝上。康家人要披麻戴孝给他送葬。站开!

康悔文说:纵然是有过约定,母亲,您也不能去。

周亭兰说:你想让康家背信弃义?你想把那五个字,一个一个都吃掉么?

康悔文说:母亲,康家谁都可以去,就您不能去。我不能让一个土匪,坏了母亲的名节!

周亭兰说:你——她手指着康悔文,满脸是泪地说:名节?你跟我说名节?这么多年,我都是为名节活着。今天,我豁出去,不要这名节。我一定要去。天塌下来,我也要去。我说过的话,我一定要兑现。说着,她扭身绕过康悔文,朝后边的大门走去。

康悔文拽着康有恒,疾步上前,跪在了母亲的面前,说:母亲,三思呀!您可以不看儿子的面,可您总要看您孙子的面吧?有恒,快给奶奶跪下!接着,他喝令众人:都给大奶奶跪下!

立时,后院跪倒一片。

周亭兰伤心地说:你,还是我的儿子么?

康悔文说:我永远都是您的儿子。

周亭兰说:儿子?儿子成了一根绳?

康悔文说:母亲,无论您做什么,孩儿都不会拦您。唯独这件事,请母亲三思!他虽然有恩于康家,可毕竟,毕竟做过官府不容的事。这些,母亲都是知道的。母亲的脸面,是康氏一族的体面。母亲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不想让人说母亲半个“不”字。

周亭兰大声说:我不要你康家给我立牌坊!

康悔文说:母亲,康家会永远记住母亲的恩德,母亲永远都是康家后人的榜样。

这时,康有恒说:奶奶,让我代您去吧。我不怕唾沫。

周亭兰两眼一闭,久久无语。

康悔文急切地说:母亲,您听我说。康家所有的承诺,决不食言。我已请了最好的裁缝,让他代康家把头……给缝上。而后,由我代您出面祭祀,厚葬!这还不行么?

这时,马从龙从人群中站出来,说:东家,康家不便出面。就让我代你去,给乔爷送行。你放心,我会办好的。

周亭兰扭身走回去了。

这应是开封府最为热闹的一天了。

大街上,人山人海,推推搡搡,人头攒动……人们都是来看匪首“断指乔”服刑的。

当“断指乔”被绑在囚车上押出来的时候,前边是八个拎着大锣的清兵,那锣声“咣咣”地响着,声震八方;接着是一队队警卫森严的清兵,清兵后边是囚车,囚车上站着五花大绑的“断指乔”。这时的“断指乔”已成了一个血葫芦,看上去面目十分可怕。

四周,围观的人们像泛滥的洪水一样涌动着。人们一边跟着走,一边议论着说:看,这就是“断指乔”!手上缺一指头的“断指乔”!

头天夜里,“断指乔”是受过大刑的。宋海平整整审了他一夜,希望他交代出与康家有关的事情。宋海平说:你知道是谁把你卖了?我实话告诉你,是康家。你只要把与康家勾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我就上报朝廷,免你一死。“断指乔”看着他说:孙子,还诈呢?你就省省心吧,爷爷不吃你这一套。宋海平冷笑一声,说:好,很好。他两手一拍,打手们上来就把那手绝活儿给使出来了。这个绝招是宋海平发明的。他是个阴人,使的自然都是阴招。他指使人把“断指乔”绑在一个木架子上,捆出一个“大”字来,用两个油核桃去夹他的蛋子,直到把他的阳具夹碎,而后再抹上蜂蜜,放狗来舔。可直到疼昏过去,“断指乔”都没吭一声。

当游街示众的“断指乔”快要被拉到十字街时,他的两只像血窟窿一样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他四下看了看,顿时,街面上一片唏嘘声。围观的人们一个个兴奋地说:睁眼了,眼睁开了嗨!

就在这时,只听“断指乔”大声喊道:前定!我要一个前定!给我一个前定!

街口乱哄哄的,没有人能听明白。人们互相打听着:他喊的啥?他哇哇大叫,啥意思?

当“断指乔”被绑上断头台的时候,他仍然大喊:前定!我要一个前定!给我一个前定!

这时,宋海平在监斩台上大喝一声:时辰到!

也许,“断指乔”已看到了,也许他并未看到,离十字街不远的一个巷口,身穿黑衣的马从龙和几个伙计带着一辆马车候着呢。马从龙身边还站着一个夹有缝纫包的裁缝。马从龙交代说:这位师傅,待会儿,活儿做得好一些。裁缝说:马爷,放心吧。我又不是头一回。

这一天,全开封府的人几乎都听到了刑场上“断指乔”那带血的喊叫声。在那把鬼头刀落下之前,他一直声嘶力竭地在喊:前定!给我一个前定!

当天夜里,“断指乔”的尸首被马从龙悄悄地运回到了河洛口,埋在了仙爷庙的后边。

夜深时,周亭兰身穿一身黑衣,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用黑纱包着脸,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默默地站在了坟前。她身后只有马从龙一人。

周亭兰说:是这里么?

马从龙说:是。棺木是少爷订的。用的是上好寿材。货是四五六,重殓。

周亭兰默默地说:临死前,他说过什么话么?

马从龙说:说了。他说,给我一个前定。

周亭兰蹲下身来,打开食盒,在坟前摆上一碗霜糖豆腐,四样果品。而后,跪下来焚烧了纸钱。周亭兰一边焚化纸钱,一边说:乔爷,今生今世,我欠你了。那前定,等来世再还吧。从今往后,我会年年给你烧纸。不要怪罪我的儿子,也不要怪罪康家,要怪就怪我吧。这是我跟你的约定。

焚化了纸钱,周亭兰独自一人在那座木桥上站了很久。恍惚间,她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一切恍如昨日——周亭兰说:是你么?那人说:是我。周亭兰说:就站在那里吧。那人说:不就是一道门吗?周亭兰说:是一道門。那人说:就隔着门说话?周亭兰说:就隔着门说吧。那人说:我可是杀人放火的主儿。周亭兰说:凭谁,也该有个放下屠刀的时候。那人说:在你这里?周亭兰说:对,在我这里。

此刻,月光下,站在木桥上的周亭兰,两手紧紧地抓住栏杆,泪如雨下。

第二天,当康悔文来给母亲请安时,一抬头,大吃一惊。只见一夜之间,母亲的头发全白了。她背对着门,跪在佛龛前,正默默地念诵着什么。

康悔文愣了片刻,心酸地叫了一声:母亲。

周亭兰并未回头,轻声说道:你已经是一家之主了。从今往后,家中无论大小事,我都不再过问了。

康悔文又一次叫道:母亲,您…

周亭兰又说:等庄园盖好后,给我置一间佛堂吧。我只要一间佛堂。

康悔文求道:母亲,孩儿不孝,您……

周亭兰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H{去吧。

从此后,周亭兰闭门不出,再也不问世事了。无论康悔文怎样求告,她都一言不发。

万般无奈,康悔文只好去找老爷子。不料,康老爷子沉吟半晌,说:算了,就让她静一静吧。

第二十章

在开封府,“一品红”有无数戏迷。

她人火,戏也火。她的一本戏,可以连演三个月,日日火爆。她的表演,也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可没人知道,她的戏,几乎是让宋海平一藤条一藤条抽出来的。

凡是有演出的日子,只要宋海平在,他都会捧着一个小壶,温文尔雅地立在台子角边。若是那一场唱得好,宋海平就借着上下台的工夫,把那个小壶递过去,让“一品红”喝两口润润。这都是人们亲眼得见的。

可是,一旦回到家里,进入后院,宋海平的脸色立马就变了。他活脱脱就是个变态的戏魔。每次从戏园回来,他都要“一品红”对着西洋镜听他说戏。这时候的宋海平端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句一句地讲解、评说。他问:知道是哪儿错了么?“一品红”若是摇头,他一藤条就抽下去了。当然,他手里的藤条只往她身上抽,是不会打脸的。打过之后,还问:疼么?“一品红”说:疼。宋海平会说:知道疼就好。这样你就记住了。

一天晚上,“一品红”在后台卸了妆,头上的勒头布还没去掉,刚喝了口水,不料,宋海平气呼呼地冲到后台,伸出个小手指,比画着骂道:日你娘!刘玉莲这一场,你唱的是狗屁!“一品红”好半天没回过神儿来,怔怔地说:哪、哪儿唱错了?宋海平说:刘玉莲一出场,应是眼角暗飞,千娇百媚,满园春色关不住,手不逗红红白染——你呢?

“一品红”不服,说:我错哪儿了?

宋海平说:僵,又蠢又僵,没有一丝生气。

“一品红”说:哪里就僵了,你给我细说说。

宋海平说:那刘玉莲二八年岁,风摆柳的身段。那笑,要让人春心荡漾;那嗔,要让人喜不自胜;那怨,要让人又怜又爱。这一颦一笑都是戏,你他妈木呆呆的,像什么样子?

“一品红”小声说:官人,唱到半场,我得一信儿,我的恩公周老爷子去世了。我心里难受。

宋海平听了,扬手就是一耳光: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戏!在台上,你他妈就是刘玉莲。

“一品红”说:官人,你说得对。我记下了。

宋海平说:唱戏的,要记住两个字:忘我。往台上一站,不管他天塌地陷,只有戏。

“一品红”点点头,说:官人,我知道了。

宋海平把“一品红”给镇住了,就因为他懂戏。平日里,“一品红”除了练功,就是琢磨戏词。可她一旦从戏中出来,还是会觉得憋屈。她心里太憋屈了。

当然,宋海平也有对她好的时候。若是哪一天“一品红”唱得好,得了个满堂彩,他就十分高兴,于是百般恩爱,给“一品红”送些礼物。他会用两手捧着她的脸:娘子,小亲亲呀,莫怪我。我打的不是你,我打的是戏。戏都是打出来的。这时候,“一品红”又会念他的好,流着泪说: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

那次,借着宋海平高兴,两人躺在床上,“一品红”忍不住央告说:官人,不管怎么说,康家是我的恩人。你不要再与康家作对了。宋海平说:好好唱你的戏吧。你操康家哪门子心?“一品红”说:你要是害了康家,我还怎么做人?宋海平说:记住,你不是人,你是戏。好了,哕唆什么,我知道了。

这天,宋海平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卧牛岭大捷,河南巡抚衙门已上奏朝廷,他又要升官了。他心里高兴,多喝了几杯。一进门,他一边踉踉跄跄地往“一品红”跟前扑,一边大喊:抬进来!抬进来!

“一品红”正练功呢,她回头看了一眼:抬的什么?

宋海平扑到她跟前,用戏腔道:娘子呀娘子,你来看——说着,把“一品红”拽到了抬进来的箱子前。

而后,他把箱子打开,里边全是银子!宋海平说:看看,不咬手吧?“一品红”看了一眼,突然惊叫一声,说: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上边怎么有血!宋海平也愣了,说:有血?不会。说着,他拿起一锭银子看了看,上边果然有血。宋海平脸一变,说:胡说。不是血,是漆,火漆。“一品红”说:漆?不对。是血,一股血腥气。你说,你又干啥坏事了?

宋海平醉得歪歪斜斜地,嘴里喃喃说:老子干的都是军国大事。告诉你,老子又要升官了。你,给老子安排一场堂、堂会,老子要请客……说着,他往躺椅上一靠,呼呼睡着了。

“一品红”再次走到银箱前,看箱子上有“康氏货栈”的字样,她心里一惊,对门外喊道:备车。

当“一品红”坐着骡轿急急赶到康家时,没想到,周亭兰却紧闭房门,任她怎么哀告,就是不见。

“一品红”跪在周亭兰的门前喊道:姐姐,是我呀,我是小黄毛。你开开门,求你开开门吧。

可是,屋子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一品红”问二贵说:大奶奶在么?

二贵指了指里边,点点头。

于是,“一品红”再一次喊道:姐姐,是我对不起姐姐。你打我骂我都行,你开门哪?!

屋子里,周亭兰坐在佛龛前,默不作声。

“一品红”在门外哭着说:姐姐呀,小黄毛的命都是你给的,你就让我见你一面吧。我心里苦啊!

可周亭兰始终一声不吭。

“一品红”只好哭着离开了康家。来到轿车前,赶车的圈爷说:红爷,别再哭了。明日还有场子,哭红了眼,你还怎么登台呢?

“一品红”说:你也以为,我不是人?

“一品红”从河洛镇回到开封后,觉得自己对不住康家,于是,她罢演了。一连三天,闭门不出。

宋海平先是撞开房门,把她骂了一顿: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不就是个臭戏子么?

“一品红”说:我台上唱的是大仁大义,台下做的却是不仁不义。我没脸再唱了。

宋海平咬着牙说:那“大仁大义”是要你演的。明白么?你要不演,死去吧!

“一品红”突然抓起一把剪子,对着自己的胸口说:好,我这样生不如死,还不如死了呢!

宋海平赶忙冲过去,夺下她手里的剪子,说:祖宗,你这是干什么?

此时此刻,“一品红”是万万不能出事的。内务府刚来了一位陕西籍的太监,此人特别喜欢“一品红”的戲。宋海平正要借机巴结他,说好给这位公公安排一场堂会。这个时候,“一品红”若有个三长两短,他就不好交代了。

这天中午,宋海平让家里的厨子做了一桌好菜,把“一品红”劝到桌前,说:小祖宗,小亲亲,是我错了。小生这厢给你赔礼了。

在饭桌上,宋海平又是哄又是劝,百般的体恤安慰。“一品红”说:官人,你也知道,我离不开戏。要想让我重新登台,只有一个条件。宋海平说:你说,你说。“一品红”说:官人,戏上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康家是我的恩人。我也不要你帮康家。你能不能从此以后,车走车路,马走马路,两不相干,再不找康家的麻烦?宋海平对康家恨之入骨,却淡淡地说:康家是救过你,可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一品红”含着泪回忆说:当年,我病倒在路上,一身疥疮,毒已攻心,就剩下一口气了。是康、周两家用偏方给我治好的。这时,宋海平没好气地“哼”一声,说:康家还给你“存粮”,是吧?“一品红”说:是呀。那年大旱,颗粒无收,戏也没人看了,又是康家收留了我,灾后才让我走的,走时还送了盘缠。宋海平听着听着,突然说:这不是收买人心嘛。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康家想干什么?!

“一品红”说:官人,你怎能这样想呢?

宋海平不耐烦地说:好了。我知道了。

往下,宋海平又极尽温柔,把椅子移过来,挨着“一品红”坐下,脸儿贴着脸儿,很神秘地悄声在她耳边说了一段话。他告诉“一品红”,其实,他与康家并无恩怨。他做的这些事,都与皇上的密旨有关。他如果不这样,上头一旦怪罪下来,他是吃罪不起的。可这是件机密大事,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

“一品红”一下子愣住了。吃惊地说:这么说,是朝廷派你监视康家的?

宋海平神秘地点了点头: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也不瞒你了。

“一品红”说:既如此,官人,你能不能通融一下,替康家多说些好话。

宋海平用手蘸了一点儿酒,在酒桌上画了一道,说:有一条,你得答应我。

“一品红”说:答应你什么?

宋海平说:从今以后,再不与康家来往。

“一品红”说:这又为何?

宋海平说:我是朝廷命官。康家是我要监视的人。你跟康家掰扯不清,我会吃挂落的。

“一品红”觉得,官人说得也有些道理。他吃的是官饭,自然不能为了自己耽误官人的前程。到了这会儿,“一品红”才说:好吧,只要你不对康家做伤天害理的事,我都答应你。

饭后,宋海平亲自给“一品红”化妆,他拿着眉笔给她画眉,在她耳边轻声说:今晚好好唱,把你拿手儿的都亮出来。

临上车前,宋海平还拉着她的手,很贴心地说:娘子,看戏的是位公公.他若是戏后掐摸你两下,你就忍了吧。

说这话时,他的眼里竞含着泪。

一时,“一品红”就觉得,这人也不是那么坏。

此后,一直到过年,“一品红”再没去过康家。

这年的五月初七,码头上的大锣又敲响了。

这一日,是康家的船队进港了。康家二十艘货船,由康悔文带着,浩浩荡荡回来了。

康悔文之所以急急地赶回,是康老爷子的九十寿诞就要到了。说是九十,是虚岁。整数是八十八。那年月,这已是大寿。

康悔文下了船,他身后跟着的是泡爷。泡爷大咧咧地对后边的船T招呼说:抬下来!抬下来!再后边十几个船T,两人一篓,抬的是十几篓活蹦乱跳的黄河鲤鱼。

康悔文站在码头上,对泡爷吩咐说:老爷子的寿辰还有段时间,这些鱼,老爷子也吃不了许多,又不能放。这几篓,你们分了吧。

泡爷说:别。你忘了,我不吃鱼。

康悔文说:不吃鱼?

泡爷说:鱼就是我兄弟。说不定哪一天,我就成了鱼了。

康悔文说:你可别这么说。

泡爷转了话題说:康公,不说鱼了。这一趟,我听说个笑话。

康悔文说:讲来听听。

泡爷说:说是一个落难的爷们儿,饿得快不行了。店里的伙计给了他一碗剩饭。绐了就给了吧,俩伙计抬杠,一个让给,一个不让给。说不定就是二贵那小子,他说:让他吃一碗怕什么?早晚也是屙到康家的地里。你猜,那主儿恼了,就硬憋着不拉。他一直走了四天,到了山东地界,心想,这总不是你康家的地吧?就找个僻静处痛痛快快地拉了一泡屎。谁承想,一问,还是康家的地。

康悔文笑了,说:泡爷,你骂人呢。编的吧?

泡爷说:不。说是真事儿。

对此,康悔文表面上没说什么,内心还是很高兴的。这几年,宋海平这阴人收敛了一些。起码大面上,没再找康家的麻烦。再加上,秋总兵关照,康家承接了疏浚河道的工程,加之每年都给河务上捐钱粮,康家的船队自然也就畅通无阻了。现如今,康家已有了运河上最大的一支船队。水陆齐头并进,生意自然红火。康悔文总记得,康家老爷子和周家老爷子都说过:流水的银子,铁打的田地。他们说:无论多少钱,都有花完的时候。只有田地年年长庄稼,吃不完,花不尽。所以,康家生意虽大,却不存银子。银票到手后,转手就买田置地。回想着泡爷的笑话,康悔文颇有几分志得意满。如今,康家可以说,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货走八方,地接四省。

回到河洛镇,康悔文自然先去看望老爷子。老爷子虽然腿脚不灵便,却执意要康悔文陪着,想去看看新建的宅院。于是,康悔文让人套上车,陪着老爷子到了叶岭。

几年时间过去,康家庄园的主体建筑已经立起来了。庄园建在叶岭的半腰处,高高的寨墙围着。内分东、西、南、北四处宅院,每一处院落,纵深五进;各院既互相通达,又自成一体。坐北朝南一排主房,配有东西厢房。外有雕花大影壁,内有院子廊道。虽未完T-,但整体看上去已有了一座城堡的气势。

老爷子在悔文、朱十四和叶家老大的陪同下,一处处看了,不停地点着头,却又说:是不是有些过了?太势海了。

康悔文自然很满意,说:活儿不错。辛苦二位了。

这时,朱十四贴近些,小声说:按T部样式房的设计,直通后山有一密道,正挖着呢。老爷子要不要去看看?

老爷子却说:密道我就不看了。这房子我又不住。

康悔文说:老爷子,您可不能这么说。您老住的是主房,还在后边呢。

康老爷子说:不看了。我这个年岁,今天脱了鞋,不知明天还穿不穿得上呢。

朱十四说:老爷子硬朗着呢。

这时,康悔文又问:大奶奶的佛堂建好了么?

叶老大回道:差不多了。在东跨院,院子让人种了老夫人喜欢的葡萄。

老爷子说:兰儿苦了一辈子……看看去。

几个人来到东跨院,见两个T匠正在给雀格花窗刷漆……新搭的葡萄架下,正是那口“叶氏井”。

一看见这口井,老爷子感慨地说:老大,这井是你家的呀。

叶老大忙说:老爷子,康家如此仁义,我们几个兄弟商量了,这口井叶家不要了,可重新立约。

老爷子摇摇头,说:不不。这井,还是叶家的。老大,你放心。我会让康家世世代代都记住,这是一口“叶氏井”。悔文,你可要记住,无论到什么时候,这井都是叶家的。

康悔文忙说:我记下了。

当一众人来到一处朝阳的平台上,康老爷子望着远处,突然说:下边就是新建的码头吧?

康悔文说:是。这时,他又回头望了望旁边的门楼,说:这儿好像还缺点什么?

康悔文看了,说:老爷子说的是,这里还缺一幅字。老爷子,您老就题个款吧。

老爷子想了想,说:也好。待回去吧。

回到私塾院,老爷子铺开宣纸,拿起笔,写下四个大字:洛作智水。

康悔文看了,说:好!这四个字太好了!

老爷子说:明白它的意思么?

康悔文说:听老爷子教诲。

康老爷子说:康家占了河洛交汇之地,走的是水路,发的是水财。水,有渠则盈,无渠则滥。涓涓细流,可汇大海。这道理你总该明白吧?

康悔文说:明白。这四个字,将让朱十四在石头上雕刻出来,让康家后人代代牢记。

老爷子又说:虽说有渠则盈,但不可盛。盛则毁。我给你开些小口子,去些势,你不会不愿意吧?

康悔文说:谨遵老爷子吩咐。

康老爷子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康老爷子就吩咐人套车,带上康有恒,悄没声地出门去了。

骡车一路西行,来到了洛阳白马寺。可康老爷子并未进寺烧香,他让赶车的绕过寺院,来到了邵府的门前。而后,让有恒递上拜帖,不一会儿,邵子涵便亲自出门迎接了。

邵先生匆匆地来到门前,双手一拱,行了个大礼,说:没想到,老爷子能光临寒舍。快请,快请。

康老爷子笑着说:人老了,想出来走一走。这一走,就走到这里来了。打扰先生了。

邵先生说:哪里话?老爷子能来,可谓清风一爽!

待奉上礼物后,老爷子扭过脸,对康有恒和赶车小伙计说:你们两个小猴儿上街玩去吧。我与邵先生说说话。

于是,两个小猴儿高高兴兴地去了。

邵子涵把老爷子让进后院的茶舍,两人坐下后,邵先生立即吩咐人泡茶。老爷子说:先生这里果然清静。邵先生说:惭愧,惭愧。

待喝了会儿茶,老爷子说:邵先生,我知道先生精通奇门之学。不瞒先生,今日来,我是想问一问路。

邵子涵说:不敢。老爷子是大学问。在下是班门弄斧了。不知老爷子问些什么?

老爷子说:那我就请一字吧。我这一字,不白请。邵先生,我听说,你正在筹办嵩阳书院兴学之事,有这回事吧?

邵子涵说:这事老爷子也听说了?

老爷子说:我买先生一字,付五万两银子。这银子算我捐给书院办学的。可否?

邵子涵又趕忙站起,躬身施一大礼:那晚辈代学子们给老爷子行礼了。康家捐资助学,乃人间大义,我会告知书院会首,当碑刻记之。

老爷子连连摆手说:不可。康家捐资助学,以不留姓名为好。

邵先生说:这是为何?

康老爷子叹一声,说:康家曾领受过读书的祸害。我曾经发誓再不让下辈人读书了。现在想想,还是识些字好,至少可以活个明白。我专程赶到先生这里,买先生一字,五万两为限,也是助学款项。先生能答应我么?

邵先生说:老爷子既然这么说,晚辈遵从就是了。

此时,老爷子伸出手来,用手指蘸着茶水,在茶桌上写了一个“因”字。

邵先生看了,沉吟片刻,说:晚辈冒昧了。因,好一个“因”字。有因就有果。“因”字若是用“心”去托,那就是“恩”了。老爷子,康家有“恩”庇护,自然荫泽宽广。这个“因”若是加上“草”头,是“茵”,更是旺势也。您看,两山为依,树木参天,下边通根,且处水地,“茵”又通“氤”。“氤”为水汽,着发水财,兆气象万千,实为茂盛、葳蕤之相也。我算你康家至少还有百年的运势。

老爷子说:是么?

邵先生说:刚才见到那少年,是老爷子的后人吧?

老爷子说:是啊。小猴儿调皮。

邵先生说:面相很好啊,有大气象。

老爷子说:先生解得好。借你的吉言。那么,有什么不好呢?

邵子涵迟疑了一下,说:不过,这个“因”字,就老爷子来说,若加一杖,就是“困”了。不瞒老爷子,您老目前正处于“困”地。

老爷子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可有解救?

邵先生想了一会儿,说:至于解救之法……他刚说到这里,突然听到墙外邻家的小狗“汪汪”地叫起来。

邵子涵听了,脸色顿时凝重,沉声说:老爷子,家里怕是要出什么事了?

老爷子倒也神态自若,说:是吗?

邵子涵说:征候已现,不出半年,必有事端。

老爷子说:如此肯定,必有缘由吧?

邵子涵说:你我二人,两“口”对言,忽遇犬吠,不就是个——说着,邵先生用手指蘸着茶水,在茶桌上写了一个“哭”字。

老爷子说:叫我说,兴许是个“笑”字呢。

邵子涵愣了,说:老爷子,何作此解?

老爷子说:对康家来说,去一口,添一口,未必就是哭。添(天)上一点雁南飞,也许是个“笑”,你说呢?

邵子涵怔怔地望着他。

这时,康老爷子掏出银票,放在了茶桌上。而后,站起身来,双手一拱,说:谢了。说着,拄杖就要走。

邵子涵忙起身相送。没想到康老爷子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说:容我冒昧问一句,先生自己掐算过么?

邵子涵笑了,他觉得老爷子竟然有些孩子气。两人相望着,终于,邵先生说:不瞒老爷子,是算过的。

康老爷子说:如何?

邵子涵顿了一下,说:不如老爷子。

康老爷子说:邵先生乃河洛大儒,名满天下。何作此言?

邵子涵说:不敢。老爷子客气了。据我的测算,老爷子是寿终正寝,算是善终。而晚辈,按命理推,则死于南山之下。

康老爷子再问:可有解救?

此时,邵子涵竟有些恍惚。他沉吟片刻,说:尚且不知。不过,近些年,我已很少外H{登山了。

康老爷子再次拱拱手,说:领教了。告辞。

晚香到康家已经两年多了。

直到她怀了孕,康悔文在请了老太爷和母亲的示下后,派人去江宁府给她的好姐妹小玉赎了身,专门来这里陪侍她。至此,康家才算默认了这个“出身不良”的儿媳。

虽然成了康家续弦的少奶奶,但不知为什么,晚香對婆婆周亭兰还是有些怕。每每前去问安时,总要看看婆婆的脸色,生怕做错了什么,惹婆婆生气。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婆婆闭门不出,喊门也不应,这让她十分担心。

有一天,康悔文回来时,她悄悄地问:相公,母亲是不是仍生我的气?康悔文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晚香见他不说,心里更不安了。又问:你告诉我,是我哪儿做得不好么?康悔文说:不是。你别多心。晚香说:那是什么?我几次前去问安,母亲都执意不见,是不是……终于,康悔文说:你别多心。是我不孝,伤了母亲的心。

晚香诧异地说:怎么会呢?

康悔文很含糊地说:母亲有一个心愿,我没能满足她。

晚香说:相公,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母亲有什么愿望?你怎么就不能满足?

康悔文叹一声,说: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

接着,他说:你不要再问了。总之,是我对不起母亲。说着,他突然满脸都是泪水。

晚香一惊:相公,你怎么哭了?

是夜,康悔文给妻子悄悄诉说了母亲的憾事。晚香听了,自然感叹不已,可又不好多说什么。夜很长,待康悔文睡了,怀了孕的晚香睡不着,披衣起床,遥望南窗,竟有了思乡之念。

第二天,怀着孕的晚香仍是愁肠百结,不知该如何面对婆母。小玉虽跟她是好姐妹,又是专门来侍候她的,但有些话却不便跟她说。倒是小玉,看着她,欲言又止。晚香说:怎么了?鬼鬼祟祟的。

小玉在康家住了些日子,前院后院来回跑,消息自然灵通些。她说:姐姐,你这位婆婆,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晚香制止说:胡说些什么?你可不能乱嚼舌头。

小玉说:看你,不想听算了。

晚香不明白她什么意思,问:怎么就了不得了?

小玉轻声说:我听说,前不久,开封府杀了一个人。你知道吗?

晚香说: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会知道。

小玉说:此人是个大名鼎鼎的土匪头子,说是专门杀富济贫。他手里还有一宝器,往身上一照,人就不会动了。

晚香吃惊地说:这么说,是个大土匪?

小玉说:说是跟安徽、陕西那边都通着呢,大土匪。

晚香说:还有宝器?

小玉说:少爷没跟你说?

晚香摇了摇头。

小玉小声说:我还听说,你这位婆母,竟然要披麻戴孝去祭奠他呢。

晚香脸一嗔:胡说。

小玉说:真的,我挺佩服她的。

晚香说:你佩服什么?

小玉说:我听说好多事呢。一个女人,守寡这么多年,硬是撑起一份大家业。连土匪都不惧,有巾帼之气呀!

晚香听了,自言自语地说:是呀,我这婆婆,难怪。

小玉问:什么意思?

晚香说:没啥。我是说,她去了么?

往下,小玉的声音低下来了。晚香忙制止她,说:行了,别说了。

小玉说:姐姐放心,我不会乱说的。接着,却忍不住又说:在这康家,我还佩服一个人。

晚香问:谁?

小玉说:就那个马爷,马从龙。

晚香笑着说:你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

小玉脸一红,说:去。你才胡说呢。我不理你了。

晚香只是这么随口一说,并没在意。况且马爷毕竟是康家的下人,年龄也大得多。可她没想到,就这么一句话,倒让小玉添了一份心思。

小玉自千里之外,来到河洛康家,因举目无亲,闲暇时,时常一个人去看马爷练拳。开初她是无意的,只是院里院外随便走走。晚香住的别院离马爷的场院近些,转着转着,隔着院墙,她一探头,就看见练功的马爷了。她见马爷练功时,连落叶都贴着他的身子飞。几分好奇,几分敬佩,没事就偷跑去看。再加上她可以在这个家来回跑,听伙计们说了不少马爷的事,自然就更留心马爷一些。

这天,借个机会,小玉大大方方到马爷住的场院来了。那会儿,马爷正在丝瓜棚下收拾马鞍子。见小玉来了,就说:玉姑娘,你怎么到场院来了?

小玉笑着说:怎么,马爷不欢迎我呀?

马从龙不知说什么好了。嘿嘿笑了笑,说:欢迎。

小玉摊开手里捧着的披风,往前一送:少奶奶给你做了一件披风,让我给你送来。

马从龙赶忙说: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小玉说:少奶奶说,从南方回来,一路上多亏你关照她。你披上试试吧。说着,走上前来,就要给他试衣。

马从龙往后退了一步,把披风接过来,披在了身上,说:我自己来。

小玉望着披上披风的马从龙说:真好。马爷穿上真威风。

马从龙应道:好么?那是少奶奶针线好。你替我谢谢少奶奶。

小玉马上说:这披风边,是我绣的。

马从龙只好说:那,也谢谢姑娘。

小玉说:怎么,不请我坐呀?

这时,马从龙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坐,姑娘坐。你看我这里,连个干净些的座儿都没有。

小玉往丝瓜棚下的石凳上一坐,大大方方地说:我早想来看马爷了。我听人说,马爷是高人。

马从龙不好意思地说:瞎说。我算什么高人。

小玉说:我听人说,当年马爷在河上,几百人围着你打,你都不还手——有这事吧?

马从龙说:姑娘,没有的事。你别听他们瞎传。

小玉说:马爷是真人不露相啊。

马从龙扭过身,去套那收拾好的马鞍,不跟她闲磨牙了。

这小玉却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小声问:马爷,你杀过人么?我是说,坏人。

马从龙沉下脸来,闷闷地说:姑娘,没有别的事,赶紧回吧。少奶奶那里離不了人手。小玉知趣地说:好,我不问了。

康家的大奶奶已很久不出门了。

她终日在房里吃斋念佛,木鱼声好像日夜不停。康家的老老少少,谁也不敢去打扰她。

这天,为给老爷子办寿诞的事,康悔文来请母亲的示下。他来到正房母亲的门前,推一下门,见门已插上,便立在门旁叫道:母亲,孩儿给您请安来了。

屋里,仍是木鱼声在响。

康悔文又接连叫道:母亲,孩儿……

那木鱼声终于停了。只听周亭兰说:我已多次说过,你是一家之主。家中诸事都交与你了,不必问我。

康悔文说:母亲,老爷子的寿诞就要到了……

隔着门,周亭兰说:太爷爷的寿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办好就是了。以后,你也不要再来请安了。忙你的去吧。说完,木鱼声又响起了。

康悔文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叹口气,只好走了。

这天,康悔文又匆匆地赶到了开封。他是来“写”戏的。

老爷子九十寿诞,自然要有台大戏才是。当康悔文领人走进戏班院子,见圈爷正领着“一品红”新收的学徒练功呢。康悔文一拱手,说:圈爷,红爷在么?

“一品红”在房里听见了,即刻迎出来,说:我儿来了!

康悔文说:红爷,我给您送鱼来了。新打的黄河鲤鱼。

“一品红”说:乱叫。叫老姨。

康悔文笑着叫道:老姨。

“一品红”眼圈一红,说:我还以为你不认我这个老姨了呢。

康悔文说:我哪儿敢呢?只是生意上忙些。

“一品红”把康悔文拽到客厅坐下,说:孩儿,你可是好久没来看老姨了。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康悔文说:老姨,我这次来是下定的。

“一品红”说:你下什么定?有啥事,吩咐一声就是了。

康悔文说:老爷子九十寿诞快要到了。六月初八。到时,我想请老姨唱三天大戏。说着,他把一张银票放下了。

“一品红”心里虽有些为难,却一口应承说:收起来。到时候我去就是了。

康悔文说:您要是让我收起来,我只好找别人了。老爷子九十大寿,我能让老人家听白戏么?他会不高兴的。

“一品红”叹一声:我那姐姐本来就生我的气,你还要我收钱,这让我以后怎么做人呢?

康悔文劝道:母亲不会真生气的。

“一品红”说:孩儿,你可一定替我说说话。回头,我让那姓宋的害人精去给康家赔罪去。——话虽这样说,可“一品红”心里是怯气的。

一提到宋海平,康悔文不吭声了。

定下戏码后,康悔文又匆匆赶回河洛镇。当晚,他来到私塾院,给老爷子当面禀告办寿诞的事宜。康悔文进了书房,先请安:老爷子,夜里睡得好么?

老爷子说:尚可。

又问:吃饭呢?

老爷子说:马老了,牙口不行了。

康悔文说:老爷子清楚着呢。

老爷子说:老而不死是为贼。也就是熬日头罢了。

康悔文说:老爷子知天达命,且得活呢。这九十大寿,咱康家一定要好好办。

老爷子说:账上,有些盈余了?

康悔文说:有些盈余了。这一次,咱得好好办一办。

老爷子说:你能拿多少?

康悔文说:十万两,够么?

老爷子捻了捻胡子,说:不多。

康悔文见老爷子兴致高,说:老爷子,您说多少,就是多少。另外,您有什么心愿,都提出来,孙儿一定尽力去办。

老爷子听了,久久不语。过一会儿,他忽然说:我想摘一颗星星,你办得到么?

康悔文笑了,说:这的确让孙儿为难了。

老爷子说:办不到吧。那我就提个容易些的?

康悔文说:尽管吩咐。

老爷子眯着两只眼,想了想,说:悔文哪,这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但凡是个性命儿,都有想疯的时候。我这一辈子,总像有绳子捆着。这心是捆着的。你明白么?爷爷我,忒想,忒想……说着,康老爷子忽然老泪纵横,哭了。

康悔文赶忙跪下,说:老爷子,您这是……

康老爷子睁开泪眼,默默地说:我忒想……疯一回。你能让我疯一次么?

康悔文说:您老说吧。无论您老要做什么,孙儿都答应您。

康老爷子说:起来吧。八十八了,活不了几天了。我想做一回神仙,你能答应我么?

康悔文不解:神仙?这,怎么做?

正当康悔文神思恍惚的时候,老爷子却说:你别怕。我不多做,只做三天。你给我三天时间。这三天,钱随我花。人,随我走。你派人跟着付账就是了。行吗?

康悔文赶忙说:老爷子,您这是……戏班都定下了呀!

往下,老爷子两眼一闭,再不吭声了。

康悔文想,到时候,戏班到了,贺寿的人也都到了,老爷子不在——这可怎么办?没有办法,却又不敢擅自做主,赶忙又去请母亲的示下。敲了半天,门终于开了。

康悔文进门后,见母亲满头白发,憔悴了许多,不禁说:都是孩儿不孝,惹母亲生气。

周亭兰不接他的话。只说:寿诞的事,你安排就是了。

康悔文说:戏码都定下了,寿帖也都发了。可老爷子偏要当神仙——母亲,这可怎么办呢?

周亭兰沉默了一会儿,说:既如此,那就,遂了老人的心意吧。

康悔文见母亲也这样说,不好再说什么。接着,他说:老爷子的事,也就这样了。母亲操劳一生,我也想给母亲办件事情。

周亭兰淡淡地说:为我办什么事情?

康悔文说:我想让县衙上报朝廷,为母亲立一牌坊,好让世世代代的后人记住母亲。

周亭兰脸色一变,说:万万不可。

康悔文一怔:这是……为什么?

周亭兰说:悔儿,这一辈子,我为康家做了我该做的。下一辈子,就还我个自由身吧。

康悔文有点委屈地说:母亲,孩儿就不能为您做件事么?

周亭兰说:你不能。

康悔文说:立牌坊是为了……

周亭兰说:你执意要做,我就碰死在你面前。

康悔文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叫道:母亲,我错了。

周亭兰说:起来吧。让我安生些就是了。

康悔文只好退出去了。

老爷子外出了,母亲门都不出,这个家他当得也不容易。想起去开封定了三天戏,他怕耽误“一品红”的演出,又赶快打发伙计去开封退戏。那伙计临走时,康悔文特意交代说,见了圈爷告诉他,定银就不用退了。

到了六月初八这一天,康家二房、三房、四房及所有亲朋齐聚康家店,他们是给老太爷拜寿来的。可进得院来,只见院子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小伙计在扫地。

亲戚们问:人呢?寿星老儿去哪儿了?

伙计说:老太爷出门了。

又问:上哪儿去了?

伙计说:拄一粪叉,要饭去了。真的。

众人愕然。

第二十一章

六月初八这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康老爷子就出门了。他脱掉了细布长衫,换了身粗布褂子,肩上扛着一个破褡裢,褡裢里装着一只蓝边碗、两个馍,手里拄一粪叉,扬长而去。——康悔文不放心,嘱咐有恒跟着他。

当老爷子拄着一杆粪叉走到新建的庄园门前时,跟在后边的康有恒追上来说:老祖,这是咱的新家。

老爷子抬头看了一眼,说:新家?

康有恒说:老祖,不进去看看?

康老爷子先是用手指了指庄园,而后又往西边一指,说:这是你的家。我的家,在那边。——远处的山冈上,隐隐约约,是康家的老坟地。

康有恒说:老祖,您糊涂了吧?这就是咱康家的庄园。

康老爷子喃喃道:是你康家的?

康有恒纠正说:是咱康家的。

康老爷子摇摇头,说:我,住不上了。

天放亮了。这时,蹲在旁边的一个老头,背着铺盖卷走过来,搭话说:不让进吧?他妈的,这康家也太势海了。我打个短工,都不让干。

康老爷子转过脸,说:这位兄台,你想找个饭辙儿?

那老汉说:是啊。今年家里遭了灾,我大老远跑来,就为找一饭辙儿,可管事的嫌我老,不收。

康老爷子说:兄台贵姓?

老汉说:下力人。免贵,姓张。

康老爷子说:噢,张老弟。都不容易。我给你求个情?

那老汉睁眼看了看他:你,能给说说?

康老爷子说:我试试吧。而后对康有恒说,小猴儿,你把那管事的给我请出来。康有恒看看老汉,笑了,说:行,等着吧。

那老汉用眼瞥了瞥康老爷子:你一要饭的,面子不小啊?

康老爷子说:兄台,我也是蹭蹭脸皮。若是不行,你莫怪我。

一会儿工夫,康有恒领着朱十四从大门里走出来了。

康老爷子见了朱十四,拱了拱手说:朱爷,这位兄台这么大岁数了,你就收了他吧?

朱十四见老爷子这般模样,先是吃了一惊,而后赶忙施礼,说:老掌柜,咱这儿人手够了呀?

康老爷子说:给我个面子,收了吧。不就多碗饭嘛。

这边,康有恒提醒说:朱爷,老祖发话了,您就收下他吧。

朱十四很不情愿地说:好吧。这人……既是老太爷发话了。你来吧。

张老汉看了看康家老爷子,吃惊地说:您是……康家老太爷?

康老爷子说:老了,不中用了。多亏人家朱爷给我面子。去吧。

就此,张老汉背着铺盖卷,跟上朱十四,一步一回头地走进去了。

待那人走后,康有恒说:老祖,您是给孙儿留饭辙儿吗?

老爷子很难得地夸赞说:聪明。

第三天,午时,河洛镇上突然响起了锣声。

康家的管事伙计二贵,手里拎一大铜锣,一路“咣咣”地敲着。他一边敲一边大声吆喝:各位老少爷们儿听着。康家焚券了!老爷子九十大寿,康家借寿诞之期,感念众位乡党,要焚券了!凡欠康家债务的,所有借据一笔勾销,当场焚烧!

人们忽一下就把他围住了,有人拦住问:当真?

二贵说:这还有假?老爷子发话了,凡欠债的,一笔勾销。接着又“咣咣”地敲起锣来。人们围着他说:哪儿?去哪儿?他说:栈房院。人们问:不是说有戏么?不唱了?二贵說:老爷子吩咐的,戏退了。于是,人们跟着他乱哄哄地往栈房院拥去。

这天中午,康家栈房院里,一拉溜摆了十几张桌子,由伙计们抬出了大锅的杂烩菜和一笼一笼的大蒸馍。杂烩菜炖的是粉条豆腐大肉片子,看上去油汪汪的;那白蒸馍暄腾腾、香喷喷的,馋得人直流口水。这天康家开的是流水席。无论是谁,只要进了栈房院,都可以敞开肚子吃。

吃了杂烩菜大蒸馍后,人们又聚到一张大桌子前,桌子后边站着康家货栈的大相公孙掌柜。孙掌柜面前放着账本、算盘、墨盒、毛笔和一摞子借据。站在他身边的二贵再次喊道:各位乡党,遵老太爷的吩咐,康家开始焚券了。凡念到名字的,账目一笔勾销,借据当场焚烧!

接下来,孙掌柜翻开账本,依次唱念道:康四辈,借赎地款二百一十两,一笔勾销。借据当场焚烧!吴老仙两笔,借银五十两,一笔勾销。借据当场焚烧!孙大树,借银四笔,共三十五两,一笔勾销。借据当场焚烧!王铁蛋借代偿官银四十八两,一笔勾销。借据当场焚烧!万得法,葬父借银二十两,一笔勾销。借据当场焚烧!康小毛,借麦子一石二斗,加四年田租银共十五两,一笔勾销。借据当场焚烧!李尚文进京赶考借银一百二十两,一笔勾销。借据当场焚烧……凡念到名字的,二贵便拿过借据,当众过目。而后把念过的借据,一张张投进了火盆。

人群中,凡被叫到名号的,都大张嘴盯着那火盆。当火苗儿吞噬了借据,飞灰冲上天空后……他们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人们议论说:康家仁义呀。有的说,头年,我借他二斗谷子,你猜,里边塞着一锭银子。有的说,人家康家,只要张张嘴,从没让空过手。还有的小声说,邪了。有天晚上,我看见那黄大仙一趟一趟往他家运银子……有的说,眼花了吧?你真看见了?那人却说,你不信算了。

康家这次焚券,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还有些半大的孩子一趟一趟来这里拿大蒸馍。孩子们把馍揣在怀里,撒腿就跑。康家伙计早就被交代过,看见只当没看见。

就在人们热热闹闹去栈房院看康家焚券的时候,康老爷子却从外边悄悄地回来了。当晚,掌灯时分,老爷子沐浴过后,自己里里外外换上了早就做好的寿衣,端端正正坐在了一把靠椅上。

久已不出门的周亭兰,今日却破例JL了佛堂。她亲自下厨,给老爷子做了碗霜糖豆腐。由、r鬟提着食盒,到私塾院来了。进院后,她推开掩着的书房门,见老爷子里外三新,已穿戴得整整齐齐。她心里一凛,问道:爷爷,您这是…

康老爷子淡淡地说:大限到了。

周亭兰明白老人的心思,不再多說什么,就问:爷爷,您老不想再吃点什么?

康老爷子摇摇头,说:该看的看了,该尝的也尝了。

周亭兰说:爷爷不让祝寿,也就罢了。难道您不想尝一口我做的霜糖豆腐?

康老爷子笑了,说:还真馋。那就再吃一口?

周亭兰忙示意、r鬟端上来,一口一口地喂老爷子吃。看他吃了几口,周亭兰问:这碗豆腐也还可口?

老爷子说:可口。也是最后一碗了。

周亭兰心里一酸,颤声叫道:爷爷……

老爷子说:大限到了,任谁都一样。你也不必难过。嘱咐下去,都不要哭。

待、丫鬟退去后。老爷子说:兰儿,我这一辈子,是毁誉参半哪。荣耀时,一门两进士。遭难时,一门两丧。终还得一好孙媳妇,才使我康家再度兴旺。如今,我神仙老儿也做了,此生已无憾事。其实,做神仙也不过如此。我不过想给后人留个念想罢了。接着,他叹了一声,又道:我这一辈子是值了。只是,亏了我的兰儿。爷爷对不起你呀。

周亭兰轻声笑了一下,说:爷爷,我,已经是心如止水,就只差形同槁木了。

老爷子抖手拍着椅子,说:兰儿,兰儿,此生,老夫亏欠你太多呀!

周亭兰跪下,说:爷爷,您再不要这样说。您老这么相信我。当年,一个家都交给了我。嗨,不说这些了。爷爷,您还有什么话要交代么?

老爷子说:该说的,都说了。悔文呢?

这时,候在门外的马从龙走进来禀报说:有人快马报信儿,说邵先生过世了。少爷一早就赶过去了。

老爷子有些诧异,说:我上个月才会过他,好好的呀。怎么?这么快?

马从龙说:报信儿的人说,谁都没想到,下了场暴雨,邵先生花房的南山墙塌了,结果把他给砸进去了。

老爷子点点头,说:我明白了。突然,他哈哈大笑,笑得身子一晃,咳起来了。周亭兰赶忙上前给他捶背。老爷子接着说:南山,是南山吧?

他这么一说,把屋里的人都说蒙了,谁都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老爷子说:时也?命也?运也?纵是精通术数之人,也有解不开的时候啊。

康家老爷子是当晚丑时,坐着咽气的。

走时,很平静。人端端正正地坐着,头一歪,就过去了。

临走前,他把星夜赶回的康悔文叫进了书房。可谁也不清楚他临终前给孙儿交代了什么。

周家老爷子殡天的时候,“一品红”没有赶来送葬。

谁都知道,当年,她是周广田用偏方救活的。这已是很不该了。

康家老爷子走的时候,“一品红”仍没有出现。这就更说不过去了。周家吧,是因为周家后人争夺霜糖的秘方,一家人闹得一塌糊涂,没顾上给她送信儿——还算情有可原。待康家老爷子出大殡时,是专门差伙计给她送过勒头布的。这是把她当亲人看待呀,还专门交代说,老爷子九十大寿,是喜丧,请她来唱三天大戏。可“一品红”的戏班竟然没有来。

后来才知道,不是她不愿来,是她病了。一病病了一个多月,下不了床了。等她挣扎着身子能下床的时候,早已过了H{殡的日期。

可“一品红”终还是来了。

“一品红”穿着一身孝白,带着一肚子泪水奔丧来了。她心里有太多的委屈,无人诉说。她是被宋海平气病的,肚子里长了一个硬块,那年月,这叫“气鼓”。病重的时候,一口水都咽不下。

卧牛岭一战后,宋海平升官了。他在内务府一个老太监的保举下,成了河务侍郎。宋海平升官没几日,就换了“粮子”。他把一个戏班里的小女子用轿子抬进了家门。这小女子是他从一个戏班子里挑出来的。他把这个十四岁的小女子领进了家门,对“一品红”说:大红,我的红爷,你不是在康家存过“粮”么?我也收了一个“粮子”。你看看怎么样?然后,一招手,说:过来。这是“一品红”。叫红爷。

那小女子怯怯地叫了一声:红爷。

“一品红”望着这个女孩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宋海平得意地说:给红爷磕个头,以后你们就以姐妹相称吧。

那小女子立时就跪下来,刚要磕头,“一品红”说:慢。她对宋海平说:官人,你是要休了我么?

宋海平说:谁说要休了你了?我刚才不说了,以后你们姐妹相称。这还不明白吗?

“一品红”说:我自然是不明白。

宋海平说:那我就告诉你,这姑娘叫小桃,聪明伶俐,是个唱戏的好苗子。我已给她起了个艺名:小桃红。你是大红,她是小红。不客气说,她将来是要超过你的。

“一品红”指着他说:你,也太欺负人了!说着,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说:那好,我现在就收拾东西,我走!

不料,宋海平一步冲上来,兜手给了她一耳光。这一巴掌下手太重,忽地把“一品红”扇倒在地上了。

那小女子倒是个机灵人,赶忙跑过来,把“一品红”给扶起来。

宋海平却说:别理她。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而后说:走,走,我给你说戏去。说着,伸手牵上那小女子到花厅去了。

“一品红”怔怔地望着那两个人,一口热血涌上来,“哇”一声喷出去,一病不起了。

此后,一连数日,眼睁睁地看着宋海平在花厅里给那小女子说戏,两个人又舞又唱,不时地你侬我侬。“一品红”几次想一死了之,可宋海平偏偏不让她死,剪子绳子都藏起来,还派专人看着她。 后来,看她病得起不了床,宋海平又请了大夫来,给她开药治病。她不喝,就将她绑在床上灌她。他说:你想死?没门儿!

一天,“一品红”觉得精神好些,能下床了。她起来梳洗一番,刚要出门,却又被宋海平堵在了院子里。

宋海平说:站住。上哪儿去?

“一品红”说:康家老太爷过世了。我无论如何得去吊唁老爷子。这世上我没有亲人,他们就是我的亲人。

宋海平“哼”一声:人都走了,还去干啥?不要去了。

“一品红”说:天上下钉子我也要去。

宋海平说:我警告过你,这康家,以后还是少来往为好。

“一品红”说:我不能不去。我说了,下钉子我也要去。你管不着。

宋海平喝道:胡闹!你已经是三品大员的夫人了,我不准你跟康家再有来往。

“一品红”说:呸!什么夫人?我还是我——“一品红”。我还告诉你,从今往后,你做你的官,我唱我的戏,咱俩井水不犯河水。

宋海平说:你,放肆!

“一品红”对站在一旁的老圈说:走!

宋海平喝道:站住!你给我站住!

“一品红”往外走了几步,宋海平蹿到她跟前,再次恶狠狠地说:我告诉你,这康家,早晚要遭殃的。我刚刚得到线人密报,康家太嚣张了,竟然以“财神”自居,四处收买人心。私下里,他家还给嵩阳书院捐了五万两银子,连学子都想收买。他们想干什么!

“一品红”说:捐款助学有什么不好?

宋海平说:你不懂。这里边大有文章。

“一品红”说:你又动歪心思了吧?说完,她冷冷地看了宋海平一眼。

宋海平气极了,他抓起一个茶碗摔在地上。依他的脾气,只想把她捆起来,扇她,揍她,用藤鞭抽她。但他很明白,那“小桃红”还嫩,而“一品红”声名正盛,登台演出,堂会应酬,迎来送往,自己一时半会儿还离不了她。

于是,他只得眼睁睁看着“一品红”走了出去。

当天,“一品红”坐着轿车赶去了河洛镇。进了康家院子,她就放声大哭。而后,她扑到周亭兰的门前,双膝跪下,一边哭一边诉说:姐姐,小黄毛给你赔罪来了。我知道那姓宋的不是东西。我是上了他的当了。姐姐呀,我给老爷子吊孝来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姐姐,你不肯见我一面吗?

可是,无论她怎么哭诉,周亭兰的门却一直不开。

无奈,“一品红”在康家下人的引领下,直接到康老爷子的坟上祭拜去了。

当“一品红”披麻戴孝拄着哀杖走过镇街时,镇上的人都知道“一品红”回来哭灵了。人们一群一群地跟着往康家老坟地走,谁家出殡都没见过这么多人。他们都是来看“一品红”的,一时,满山都是人。

到了坟前,“一品红”先是跪下来焚烧了纸钱,想起当年命悬一线,被周亭兰救下的情景,又想起大旱之年,在康家“存粮”时的情形,联想起眼下她浑身的病痛和心里的伤痛,还有和宋海平说不清、道不明,纠纠缠缠的复杂关系,一时百感交集,禁不住大放悲声。

老坟地满地青草,树木森森。她跪在地上,树叶青草垫着膝盖,像戏台上的毛毡子似的。四下里是跟着她、围观她的人群,就像是戏园子里黑压压的观众。她哭,这些人也有抹眼泪的。她诉说,这些人也会跟着叹息。她哭一阵,说一阵,最后在老爷子的坟前唱起了《哭四门》:

……龙渴想起长江水,人到难处想宾朋……文王哭的伯邑考,散宜生又哭鄧九公。黄飞虎渑池丧了命,西岐哭坏姜太公……

“一品红”在康家老坟哭灵,一下子轰动了整个河洛镇。在很长时间里,这都是当地人百说不厌的谈资。说起那时的情形,一个个眉飞色舞,啧啧赞叹:到底是名角,哭灵就跟唱大戏一样。那《哭四门》,唱得真是好!

在黄河两岸,大凡跑船的人,都会有个“好儿”——“好儿”,就是相好的女人。 那年月,在河上行船的老大,大多是不成家的。行船无期,人终年在水上漂着,生死未卜,说不定哪一天就喂鱼了。若是有了家小,反倒成了拖累。他们的女人,都是一回回花钱买的。若是日久生情,就叫作“好儿”。这“好儿”,大多都在妓院里养着。因此,也叫“撺儿”。就是把女人“撺儿”在妓院里,临时的。泡爷的“撺儿”,就寄在开封一家名叫“玉春坊”的妓院里。

泡爷瘦干筋。他喜欢胖乎乎的女人,身上软,有肉。泡爷的“好儿”人送外号“大白桃”。泡爷自从改了赌博的恶习,每次下了船,就到玉春坊去了。“大白桃”长得并不俊俏,脸上还有几颗麻子,就是一身白肉,两个奶子肉嘟嘟的。拿泡爷的话说,摸着舒服。可这“大白桃”也不光是摸着舒服,她能让泡爷常年“撺儿”着她,是有绝活儿的。泡爷两只大脚板终日在冷水里泡着,在船板上扒着,久而久之就磨出了一层层老茧,硬得像铁掌一样,一踩地就疼。可这“大白桃”偏偏会一手修脚的绝活儿。她修脚的方法与别人不同,只要泡爷进了玉春坊,她会先打上一盆水让泡爷把脚净了,而后解开衣襟,把他那一双大脚拉起来就焐在乳房上了……那地儿又软和又暖和,总是把泡爷“烫”得龇牙咧嘴的!这时,“大白桃”会问他:烫么?他说:咝,烫,烫。“大白桃”就说:皇上,你得忍着点儿。我得把寒气给你一点点儿挤出来。她叫他“皇上”,就这一声“皇上”,泡爷说,死也值。待“烫”上半个时辰,“烫”得泡爷昏昏欲睡时,“大白桃”会打上一盆热水,撒上活血的红花,滴上几滴醋,把泡爷的两只脚放在水盆里泡。再泡上半个时辰,这才把泡爷的两只脚移在她那肉乎乎的膝盖上,打开一个布包,拿出刀来,给他修脚。泡爷脚上木刺儿多,“鸡眼”更多,也只有“大白桃”一人能修,换了人就给割出血来了。这两个时辰下来,就是一块石头,也给焐热乎了。

人人都知道,泡爷虽不赌了,可他手里的钱,又都一笔笔送到玉春坊去了。康悔文曾好心地劝过他说:泡爷,还是置几亩地,娶个家小吧。泡爷说:不用。我水命,迟早也是喂鱼。康悔文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这年夏天,泡爷带着船队从临沂出发,因为是逆水,船上装的又是粮食,自然走得慢些。可泡爷心里急着要见“大白桃”,于是日夜兼程,不让船T们休息。

河上,二十艘粮船一字排开,十分壮观……泡爷呢,一直在首船的船头上立着,嘴里骂骂咧咧,盯着船T们,好加快速度赶路。

这一趟,康家有意让有恒见些世面,就让泡爷带他来了。在船头上,康有恒缠着泡爷,让他说一说跑船的事情。泡爷说:小子,你爹让我带你出来,就是让我拾掇你的。康有恒说:我知道。泡爷说:小子,你爹水性好,你知道是谁教出来的么?康有恒瞥他一眼:泡爷呗。泡爷说:不错,正是老子。你爹是我一篙从船上抡下去的,差一点儿呛死他。把他捞上来的时候,哈哈,死狗一样。听他这么说,有恒有些怕了,说:泡爷,难不成,你也要把我抡下去?泡爷笑着说:你呀,到你这儿,我倒不敢了。康有恒说:那是为何?泡爷说:你爹那时候,跟你现在可大不一样了。康有恒说:这就怪了。有何不同?泡爷说:你现在是有万贯家财的少东家不说,你爹于我有大恩。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赔不起。康有恒说:泡爷,我早听说过你的事情。在河上,你可是天不怕地不怕。怎么越活胆越小了?泡爷哈哈一笑说:小子,你说对了。人,就是越活胆越小。康有恒说:这又是为何?泡爷说,好你个狗日的,动不动就“为何”。我告诉你,人活着,有一样东西是不能背的。康有恒说:哪样东西?泡爷说:人情。我欠了你爹的人情。康有恒说:哦,欠了人情,就不敢造次了?泡爷说:是啊,欠了人家的,一辈子都得背着。只有还上的那一天,你才硬氣。康有恒说:那你如何教我?

泡爷看水面开阔,水流也平缓了些,说:这样吧,我给你绑根绳子,你自己下去游。说着,拿过一根绳,三下两下绾一活扣,套在了有恒身上。有恒怯怯地问:河水凉么?

泡爷突然说:咦,这儿有鱼。

康有恒探身一看,好奇地问:鱼在哪儿?

泡爷拎起他,一把把他丢到河里去了。康有恒在河里挣扎着,一连呛了几口水,大喊:救命啊!

泡爷却往船头上一蹲,笑着说:小子,淹不死你,好好扑腾吧。待康有恒精疲力竭时,又把他拉上来,撂在了船板上。

第二天,看见泡爷一鸭一鸭从船的那头走过来,没等他走到跟前,康有恒就自己拴上绳子,从船边跳下去了。泡爷说:是个晓事的。

过了两天,当船停靠在一个码头时,康有恒已经可以不带绳子在河里游了。他见泡爷蹲在船头发呆,踩着水,游到泡爷跟前问:泡爷,到家还得几天?

泡爷说:三四天吧。

康有恒说:我比父亲如何?

泡爷说:想超过你爹?得一时呢。

康有恒说:泡爷,你家在开封么?

泡爷说:咋的?少东家也想玩花活儿?

康有恒说:我听伙计们说,你有个“好儿”,那“大白桃”……

泡爷脸一沉:“大白桃”也是你叫的?实话告诉你,老子水命,沾不得土。可老子是夜夜新婚。媳妇都在娘家养着呢……正说着,他突然站起身,说:不好,有雨!

说话间,雨就下来了。泡爷嘴里骂骂咧咧的,赶快命人落帆。不一会儿,黄河上已是浊浪滔天。

泡爷心里突然有了不祥之感。不知还能见上“大白桃”么?

黄河上,大雨倾盆,一连下了三天。一时间,大河上下,水声滔天。放眼望去,一片汪洋。

这天,快晌午的时候,临近开封段的黄河岸边,人们忽然听到了虎啸声。这是不祥之兆。行走水边的人都知道,那不是虎的啸声,是洪水的啸声。紧接着,锣声四起:黄河决口了!

因干系重大,新任的河务侍郎宋海平匆匆带人赶到了黄河大堤上。就见离决口不远处,一片黄色的油伞。油伞下,站着一众河官和知县大人。

宋海平一到,就尖着嗓子喝道:圣谕煌煌,谆谆教诲,汛期要严防河堤决口。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你们有几颗脑袋?!

下属的官员们一片诺诺之声:是,是啊。天降暴雨,洪水下来得太快了。

只见那决口处,漩流杀气腾腾,水声震耳欲聋。河兵们把备好的沙石一包包投下去,转瞬便被冲得没影没踪。

宋海平急吼吼地喊叫:怎么办?这该怎么办?我他妈才上任几天哪,就出这么大的纰漏!你们,你们是不想让我活了!快,快拿出办法来呀。哎,这段河堤不是康家大户出钱修的吗?

众河官像是一下找到了替死鬼,忙不迭地跟着说:对,是康家,是康家修的。

宋海平马上质问:康家来人了吗?怎么还不来人?他狗日的康家有钱不是,给我往河里堆银子啊。宋海平说着说着,跳起来了:告诉姓康的,这决口堵不上,我要他倾家荡产!我,我拿他康家的人头祭河!

然后,他喝道:刘知县。

刘知县忙说:下官在。

宋海平说:知会他康家了吗?

刘知县说:已经派人去了。不过……

宋海平眼一瞪:嗯?不过什么?

刘知县赶忙上前:禀告宋大人,康家名义上虽然承接了这一段河工,可康家只是出钱,并未参与施工。河务上的一应事务,是归总河大人管的。可宋海平却坚持说:我不管他是出钱还是出人,既是他康家承接的,就要他康家负责。漕运上的银子他赚了那么多,是不是给你分了些呀?

往下,刘知县就不敢再接话了,只连声说:没有,没有。

决口处,黄河水咆哮着,轰轰隆隆的,奔涌而下,眼看着决口越来越大了,只听下游的村庄里锣声四起,村民们四处奔逃。有的背着被子,有的担着孩子,有的把铁锅顶在头上,一边跑一边喊:水来了!水来了!

大堤上,宋海平仍在咆哮:办法呢?快拿出办法来呀!

一个河官说:禀大人,警号挂起来了,河工们也都上堤了。只是,水太大了,那些沙包投进去不管用啊!

宋海平说:你们一个个支支吾吾的,说的是个屎!我要的是把决口堵上。要是还堵不上,我把你们一个个都填进去!

众人一个个噤若寒蝉。终于,有个河官站出来说:事到如今,下官倒有个法子。宋海平说:快说。这河官凑到他跟前,附耳道:大人,我刚刚得到线报,康家二十艘粮船,正往这边赶呢。

宋海平说:当真?

这河官说:千真万确。

宋海平明白了:你是说,以船堵口?

河官说:紧急关头,这是唯一的法子。船上若是有货,开过去就地凿沉就是了。船上若是没货,通通装上石头,拦在决口处再打桩……大难当头,谅他不敢不从!

到了这时候,宋海平一颗提着的心,才稍稍松下来。他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说:好,这主意好。你们这些蠢材,一个个胆儿都吓破了。还是有办法的嘛。何干总!

何干总立马站出来说:下官在。

宋海平说:你立马带人去。把三十里范围内的所有船只,都给我扣下!大灾之时,敢有不从者,杀无赦!

何行总一拱手,领人去了。

很快,在码头附近百米内,临时拉起了一道缆绳。凡过往的商船,一律被拦截了下来。

康家这边,自然也是焦急万分。

雨不停地下,船队到如今还没有消息。康悔文在账房屋里走来走去,一筹莫展。大相公孙掌柜跑过来,报告说:康公,下雨前曾接到飞鸽传书,说粮船已快到开封了。这会儿怕是……康悔文说:我刚听说黄河溃堤了。让他们停下来呀!老孙搓着手为难地说:雨这么大,鸽子放不出去了。

这时,马从龙匆匆进了账房,一进门就说:康公,刘知县派人来,让你赶快到河上去。

康悔文脸色沉重,说:我刚听说了,黄河溃堤了。

马从龙说:王县丞递话说,正是康家承接的这一段,溃堤了。

康悔文生气地说:胡说。康家每年拨赈河款十万两,主修这一段河堤不假,可银子是河务上管的,工是河务上派的,与康家有什么干系?这是栽赃!

马从龙说:是啊。王县丞好意提醒,说主要是新任的河务侍郎宋海平盯上康家了。

康悔文脸色一变,说:备马。

当康悔文快马加鞭赶到黄河大堤时,即刻被人带到了宋海平面前。宋海平撇开众人,走出那片黄伞,冷冷地说:你过来。

于是,两人走出十多步,都在雨中站着。两人就这么互相看着,冷冷的,满眼是钉子。宋海平傲慢地说:你知道,一个堂堂的三品大员,河务侍郎,为什么把你叫过来,单独说话么?康悔文看着他,不语。宋海平说:对了,对极了。你犯在我手里啦!你哭吧。康悔文仍不语。宋海平说:我盯你康家这么多年了,可次次都让你逃脱了。我不甘心哪。这一次,我看你是逃不掉了吧?康悔文終于开口说:宋大人,我知道你有专折密奏之权。官员们都怕你。康家不做作奸犯科之事,未必就怕了你。宋海平说:说得好。我也知道,你康家过去有秋总兵庇护——噢,现在有秋巡抚罩着,京城里也有些渊源,可你如今犯在了我的手里,我就是要你康家倾家荡产!明说了,谁也救不了你。

康悔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想起念念曾说他像条毒蛇,可这时的他更像条狂吠的恶犬。他不禁笑了一下,说:宋大人,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宋海平却并不生气,说:我像什么?我就是一条狗,我是皇上的看家狗!我告诉你,你康家犯忌了。你康家不是想当财神吗?你康家银子多,到处收买人心,你家若是财神,置朝廷于何地?置皇家于何地?

康悔文说:你这是栽赃陷害,挟嫌报复。

宋海平就像猫玩老鼠似的,说:你又说对了。我就是要报复你康家。我明着报复你。你康家不是有“以身殉河”的先例吗?那就再给我殉一次!实话告诉你,你康家这二十艘粮船,必须给我堵在决口上!

康悔文眼前一黑,说:今天,我算是长见识了。

宋海平说:噢,见识什么了?

康悔文说:什么叫小人,什么叫寡廉鲜耻!

宋海平却得意地发狠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我还告诉你,我不光要你把粮船堵在决口上,我还要你康家把大堤重新给我修复。敢有一寸不规,我拿你康家是问!

站在雨中,面对着想把他置于死地的奸人,康悔文气得两眼冒血,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就在此时此刻,冥冥之中,康悔文仿佛听到了哭声,那哭声十分响亮,像号角一样。

康悔文离家不久,拖着身子的晚香突然肚子疼了起来。开始还是一阵一阵地疼,可那疼痛越来越密。她挺不住了,倒在床上呻吟不止。小玉去叫稳婆了,她实在疼得受不了,痛苦地喊着:疼死了,让我死吧!

小玉叫来了稳婆,稳婆先是忙活了一阵,一会儿让打热水,一会儿又让小玉去拿毛巾、剪子。过了好一阵,稳婆只说,快了,快了,却仍不见露头。又过了一会儿,只见下来了一只小脚丫子。稳婆脸都变了色,说:不好。脚先下来了,难产!她也没有办法了,搓着手说:快,快去请个先生吧。

小玉急得转着圈说:相公不在家,也没个当家的,这可咋办哪?

小玉赶忙跑到大奶奶门前,拍着门喊:大奶奶,不好了!

屋子里,只有木鱼声。

小玉在门前哭喊道:大奶奶,您开开门吧,少奶奶难产,要出人命了!

顿时,屋里的木鱼声停了,说:悔文呢?

小玉说:相公在河上。听说,黄河决堤了。

片刻,门开了。周亭兰披着一件披风出现在门口,说:走。

当周亭兰刚赶到别院,还未进门,孙大相公追过来禀报说:大奶奶,有件急事,我做不了主。

周亭兰说:我不再管事了。跟悔文说吧。

孙大相公说:康公不在。这事急,总得有人拿主意吧。

周亭兰说:你能拿就拿,不能拿,等他回来。

谁知,康家的一众亲戚都围上来了。她们叽叽喳喳地围着周亭兰……小玉说:这里生孩子呢,都出去。

此刻,二娘、三娘、四娘一起围上来,说:兰哪,出大事了!听说悔文要沉船了!康家是吃水财的,这船一沉,不完了嘛!

周亭兰站在那里,说:我说过,康家的事,我不再管了。这里生孩子呢,你们都出去吧。

众亲戚说:你可不能不管,不管多少,我们可都是人了股的!悔文听你的,你就说句话吧。

可周亭兰却斩钉截铁地说:请回吧。我说不管,就是不管。说完,转身进屋去了。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传出了一声惨叫……

围上门的亲戚都噤了声。

康家的灾难来临了。

在码头附近,一根长缆把康家的二十艘粮船拦在了河道上。河兵们大喊:停船!若敢再走,杀无赦!

这时,康悔文已经赶过来了。他对泡爷说:泡爷,黄河决堤了。上头要咱们沉船救堤。

泡爷说:东家,万万不可,船不能沉哪!

众船工也都说:不能沉。不能沉。那可是二十船粮食!

康悔文说:沉了船,我也心痛。可这也是没有办法……

泡爷说:东家,你跟巡抚大人不是结拜兄弟吗?你快找他去呀!

康悔文说:刀架在脖子上了,找谁都没用。我也知道他姓宋的挟嫌报复……可堤已决了,大难临头,下游万千百姓活命要紧,康家只有舍船了。

泡爷蹦起来说:二十条大船哪!我的爷,二十条大船,你就不可惜?这不是砸我们的饭碗吗?!

船工们也都说:是啊,船一沉,我们咋办?

康悔文急了,说:各位听我说,至于各位的去留,康家不会不管的。泡爷,时间不等人,砍桅杆吧。

泡爷气呼呼地说:我不砍,我下不去手。

康悔文走上前,把一把海斧递到泡爷手里,说:泡爷,拜托了,砍吧。

这时,泡爷仰起脸,放声大哭。船工们不落忍,一个个都扭过脸去。

这时,康有恒走过来,说:父亲,既然如此,我来砍吧。

康悔文一怔:你?

康有恒说:父亲,这些船,都是您辛辛苦苦置办下的。泡爷也心疼——还是由我代劳吧。

康悔文望着儿子,突然觉得他已经长大了,终于说:好吧。

康有恒接过海斧,对跟船的镖师们说:走,把船上的桅杆都给我砍了。

这时,只听泡爷说:慢。

众人回过头,都望向他。

泡爷说:这是杀我呀!船是我的命,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雨中,船T们黑压压站着,看泡爷跳上船去,一斧一斧,含着泪把船上的桅杆全部砍断。当桅杆落水时,水花四溅。船T们都哭了。而后,他们一个个跪下来,给这些堵口的船只磕了三个头。

此时此刻,康悔文一屁股坐在雨地里,他的腿软了,软得站不住。他说:有恒,扶我起来。康有恒忙把父亲扶起来。康悔文长叹一声道:这些船,是你母亲用性命换来的呀!

就此,康家的第一艘粮船,由泡爷撑着舵,向决口处驶去。

这边,决口处已横着拦上了十几道大缆绳;河工们黑压压地立在决口处,随时准备打桩……波涛中,泡爷把着舵,小心翼翼地把船驶向决口处,而后,凿穿底舱……在船将要下沉的那一瞬,泡爷才从船上跳下来,扑进滚滚洪流中。

一时,人声鼎沸,天也仿佛在哭。当泡爷从水中露出头时,岸上一片呼喊声:泡爷!泡爷!

船一艘艘地沉了下去……

水声如虎,浪花飞溅,河工们像蚂蚁一样扑上去……雨声、风声、桩声、号子声响彻天地。

当岸边剩下最后一艘粮船时,泡爷抓起酒葫芦喝了口酒。他正要动身,只听身后有人叫道:泡爷。

泡爷一回头,见是康有恒,骂道:兔崽子,你跟着干啥?

康有恒说:父亲让我给您捎句话。

泡爷说:捎什么屁话,快说。

康有恒说:康家还会有船的。

泡爷说:你日哄我?

康有恒说:好,我说实话,这话是我说的。

泡爷“哼”一声,说:你?

康有恒说:相信我。

泡爷说:离了船,我的日子也就到头了。我都这把岁数了,不想等了。

康有恒说:您信我一次。

泡爷说:我凭啥信你?滚。

泡爷正要上船,忽然又回过头来,说:少东家,你帮我一个忙。

康有恒说:您说。

泡爷说:你去开封玉春坊,找到一个叫“大白桃”的,把我的棺材本儿钱给她。你可一定得去呀!

康有恒说:“大白桃”?

泡爷说:那是我媳妇!你得喊师娘。

上船后,泡爷把酒葫芦一摔,说:老子一辈子,还没像模像样地做过人,就让老子做回人吧!——他把着舵,最后一次向决口处驶去。人们看到,泡爷把自己牢牢绑在了舵位上,他挺身而立,大声吼叫着唱起来:

秀女八百个——爷的蛋啊!

床上见功夫——爷的蛋啊!

龙翻九十九——爷的蛋啊!

凤颠八百八——爷的蛋啊!

当船快要驶到决口处时,泡爷大喊:康公,老子不欠你了!

只听“轰”一声巨响,那船载着他卷进了漩涡里。

岸上的人大喊:泡爷呀!

此时,康悔文脑海里“嗡”的一声,一头栽倒下去了。

第二十二章

当康悔文被人从黄河大堤抬回来的时候,康家栈房院已是处处告急,乱成一锅粥了。大相公老孙还算是个稳得住的人。他吩咐众人说:纵是天塌下来,也得让康公缓一缓,铁打的人也撑不住了。

可是,一个时辰不到,二贵就急匆匆地走进账房,悄悄对老孙说:大相公,济南再次告急,货都堆在码头上,要船!

老孙说:知道了。告诉他们,河堤正在抢修,一旦通航,立马租船过去。

过不一会儿,二贵又跑进来,说:飞鸽传书,临清告急!数万盐包,都在码头上堆着呢。況连日大雨,再不去船,盐就化在雨水里了!

老孙仍硬扛着说:知道了。下去吧。

谁知,快晌午的时候,又有一匹快马冲进了院子。身披蓑衣的五魁翻身落马,一迭声地喊着说:我要见康公!我要面见康公!

老孙从账房里走出来,喝道:五魁,你已是主持一方的相公了,没一点儿沉稳。你在院子里喊什么?

五魁焦急地说:我我我……泾阳收的棉花堆积如山!孙大相公,孙爷,船,咱的船呢?

老孙给他使了个眼,说:进屋说,进屋说吧。

等五魁进了账房,老孙才说:康公急火攻心,人都晕过去了。你嚷什么?五魁说:船,我找康公要船!老孙没好气地说:船,都来要船……黄河决堤,船都沉到河里去了,叫我上哪儿给你弄船?!再说了,棉花采摘的季节到了么?五魁怔了一会儿,说:完了,完了。我收的是去年的陈棉,趁着新棉下来之前,价低呀。那边也正下暴雨,棉花若是淋了,再一过季儿,就一文不值了!说著,放声大哭。

就在这时,只听院子里闹嚷嚷的,又有一伙人拥进来了。

这次,孙大相公推开门吼道:嚷什么?

二贵再次禀报说:孙爷,这回,我真是拦不住了。这些人不是要船的,是要粮的。

老孙红着眼说:要粮?胡闹。问康家要什么粮?

众人直着脖子嚷嚷,二贵代他们说:决口的河堤上,民T要粮。河堤上有上万民工,断顿了!

老孙不耐烦地说:断顿了找河官,问康家要什么粮?

二贵说:河官说了,这河堤是康家包的,就要康家出粮。

老孙一急,说:这,这不是卸磨杀驴,要逼死康家嘛!

此刻,只听屋里“咣当”一声,众人赶忙跑进来一看,只见躺在里间床上的康悔文从床上滚下来了。众人赶忙把他扶起来,搀到一把椅子上坐下。

二贵给他倒了一杯水,康悔文喝了两口,喘口气说:一个一个来,说吧。

孙大相公说:本想让你缓一缓。可,山东告急!陕西告急!河北那边也催讨……都是要船的。还有,河上也出了些事情。

康悔文歪在椅子上,说:河上又出什么事情了?

老孙说:河上,上万民工,断粮了。这本该由河务上拨付的,可河务上硬是不给,让他们找康家要粮。

康悔文咬着牙说:这又是姓宋的下狠手。库里还有粮食么?

老孙摊着两手,说:有也不多呀。老天爷,上万民T啊,只够喝粥的。

康悔文想了想说:那就熬粥吧。尽快送上去。——扶我起来。

老孙劝道:康公,你……

康悔文说:水路不通,说什么都是妄言。不能等了,我现在就到河上去。

站在一旁的五魁哭着说:康公啊,康家损失大了!怕是…

康悔文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站起就走。临走时,他说:叫上马爷,跟我一块走!

当康悔文强撑着再次回到河堤上时,却见河堤上的民工都不干活儿了。他们像放羊一样,一群一群地在河堤上坐着。问了,都说,等饭辙呢。

原来,派去河务府要粮的人回来后,给众人传话说,河务府那边不但不拨赈河的粮食,还要他们都去康家要粮。不仅如此,那宋海平还专门吩咐说,凡康家承接的河段,一粒粮食都不给。他康家不是有银子嘛,让他买去!据说,一个河官说,这河段也并非康家……可他话都没说完,就被宋海平训斥了一顿。宋海平说:传我的话,别的河段,粮照拨,工钱照付。另外,每个河段给我送肥猪两头!我就要让人看看,是他康家的伙食好,还是朝廷的势力大!那河官还有些担心,悄悄地告诉他,对康家怎样都行,只是,这河上一旦闹起来……宋海平竞说:我就是要他们闹起来。河工们只要敢闹,我就拿他康家是问。这些话传到河上,立时就没人干活儿了。

康家的生意,正四处告急。若是水路再不通,一切就都完了。康悔文赶回河上,就是想赶快修通水路。他来到河堤,先是让人扶着站在一个夯土的石磙上,双手一抱拳,对众人说:各位兄弟,老少爷们儿,让各位饿着筑堤修河,康家对不住各位了!河路一断,粮食一时调不过来,实在是抱愧。不过,小米粥马上就送过来,各位先垫垫。至于工钱,待河道修通后,定会一文不少地发给各位。康家决不食言。

不料,河工们听了他的话,却吵嚷起来。有的说:干这么重的活儿,康家只让喝粥?这也太不地道了!还有的说:看看人家西边,那可是猪肉炖粉条子!不干!

在这危难时刻,是四间房的人首先站出来了。四间房的村人都得过康家的周济恩惠,特别是老爷子大寿那天,又给了很多布施。这时候,他们全都拥到前边来了。一个个高声说:康家也不容易。刚刚焚了券,二十船粮食,又都沉到决口处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就先喝碗粥干活儿吧!康家从不亏人。这可是良心活儿!

于是,由四间房的人领头,河口村的人看马从龙的面子,也跟着响应,人们纷纷站起来,勉强复工了。

康悔文眉头紧锁,一脸愁容。他身子晃了一下,马从龙赶忙上前扶住了他。

康家一片沉寂。

康家的下人连走路都尽量不出声,只有周亭兰房里的木鱼,一声声响着。

自康悔文上了河堤后,大相公老孙在栈房院实在待不住了,于是就带着康家栈房大大小小一群相公,跪在了大奶奶的门前。老孙一再地央告说:大奶奶,天都塌了!你开开门吧!

可是,回答他的,仍是木鱼声声。

这时,小玉悄没声地走过来,附耳说:大相公,少奶奶请你去。

老孙已是六神无主,不情愿地说:这时候,她找我啥事?

小玉说:我也给你说不清楚,你来吧。

老孙叹一声,站起身,跟着小玉来到了别院。进了院子,见刚生完孩子的晚香头上勒着头巾在门口站着。晚香说:孙爷,进屋说吧。

老孙进了屋,看见桌上有两个空了的首饰匣子。匣子旁边的丝巾上,放着些金银首饰……晚香说:孙掌柜,我听说康家遭大难了。你把这些拿去兑了吧。

老孙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没好意思说这仨瓜俩枣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说:少奶奶,如今康家最缺的,不是银子。

晚香说:那是什么?

老孙说:粮食。

晚香说:不能买么?

老孙急煎煎地说:船沉了,水路断了,上哪儿买去?如今河上有上万民T,断顿了!

晚香也急了,说:相公呢?

老孙说:康公在河上坐镇。只是,没有粮食,也枉然。

晚香说:这,这咋办呢?

老孙不想跟她废话,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唉一声说:如今,只有请大奶奶出面了。我再去试试。

这边,相公们仍围在周亭兰的门外,焦急地等待着。不一会儿,见大相公老孙弯着个腰,像只大虾似的勾着头回来了,显然并未讨来什么主意。只见老孙立在门外,大声说:大奶奶,我知道你不再管生意上的事了。可如今康家天都要塌了呀!船沉了,水路断了。临清,困着上万包的食盐运不出去;临沂,是布匹,还有茶叶;泾阳码头上,堆着上万担的棉花;还有跟官府立的契约,都要到期了。康家眼看要破产了呀,大奶奶!

终于,屋里的木鱼声停了。隔着门,周亭兰说:别跟我说,我不听。你找悔文去。

老孙拍着门说:大奶奶,康公都急得吐血了。他现在,还在河上顶着呢!如今最大的难,是水路不通,运不来粮食。没有粮食,河堤上上万民工就……这一环扣着一环,耗不起呀!河上已喝了两天粥了。再不想办法,就真的撑不下去了。你总不能眼看着康家破产吧?

屋里静静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片刻,只听屋里说:破产就破产吧。

老孙一下子傻了。他就地转了一圈儿,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而后,他又一次朝外走去。那些大小相公,都傻傻地望着他。

不一会儿,老孙把康有恒拽过来了,这也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了。只听有恒在门前说:奶奶,我是有恒。

可屋子里仍没有动静。

康有恒“扑通”一声跪在门前,眼里含着泪,背起了《朱子家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即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流连。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饭食约而精,园蔬胜珍馐……

“吱”的一声,门开了,周亭兰一身素服走了出来。人们望着这位大奶奶,谁也不敢吭声。周亭兰什么也不说,牵上有恒就走。

老孙赶忙吩咐说:备车。

周亭兰牵着有恒走进栈房院,进了账房。她对跟在后边的众人说:你们都下去吧。老孙留下。

待众人退去后,老孙躬身说:大奶奶,你吩咐吧。

周亭兰说:把账本都给我拿出来,我要看账。

而后,账房门又关上了。只有老孙一人守在门外。

众人都围上来问:怎么说?

老孙两眼一闭,说:等着吧。

第二天一早,周亭兰仍是手牵着孙子,走进了仓署的大门。临进门时,周亭兰回头吩咐说:你们都在这儿候着。

从京城来的仓场侍郎跟康家原有些旧谊,也知道这康家大奶奶是个不可得罪的主儿,赶忙迎出来,把她请到官邸的客厅里,又命人泡茶,满脸堆笑说:夫人,您怎么来了?

周亭兰说:杨大人,在京城,咱们曾做过邻居。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怕大人把老邻居都忘了吧?

杨侍郎忙说:是啊,是啊。嫂夫人,那时候,我可没少到您那儿蹭饭吃。只是我那兄台,唉……这位是?

周亭兰说:这是我孙子。来,见过杨爷爷。

康有恒躬身施了一礼:杨爷爷,在下康有恒给您请安。

杨大人说:噢,都这么大了。好旺相。夫人,您轻易不登门,有什么事么?

周亭兰说:我来你这里,是借粮来了。

杨大人一听说借粮,像被烫住了似的。他欠了欠屁股,说:这个,这个嘛……您,借多少?

周亭兰说:一千石小麦,一千石谷子。

杨大人嘴张得像小庙,说:夫人,夫人,这是国库啊!

周亭兰说:我知道这里是国库。我说的,也算是国事。

杨大人不明白了:国事?

周亭兰说:河务,一向是朝廷最关心的事,不也就是国事么?如今,黄河决口,治河的民工已断粮三日了。

杨大人推脱说:夫人,我也知道,河务、漕运,是朝廷最关心的事体。可我这里是皇粮国库,所有的粮食,除了上谕调拨,都是备灾荒用的。没有皇上的旨意,没有户部的公文,我是一粒粮食都不敢动啊!

周亭兰说:粮食是备灾用的?

杨大人说:是啊,是啊。

周亭兰说:既是备灾用的,如今黄河决口,不算大灾么?

杨大人解释说:虽然是灾,可这是河务上的事,与我仓署没有干系呀。何况,纵是调粮……说到这里,他着意看了周亭兰一眼,接着说:也得有上头的旨意、户部的公文才是。不然,我一个小小的仓官,是萬万动不得的!

周亭兰说:大人说的是。河上出了事,本该由河官拨粮的。可那宋海平公报私怨,挟私报复,陷我康家于危难之中。我本是可以跟他打官司的,可时间不等人。我是万般无奈,才找杨大人借粮的。

杨大人连连作揖,再一次推脱说:夫人,不是我不给面子。我一个小小仓官,头皮太薄。私动国库皇粮,我是万万不敢应承啊。还望夫人见谅。

周亭兰说:杨大人,我知道这是国库,是皇粮。可你不是还有丰年调仓,粜陈粮换新粮的规矩么?

杨大人一愣,说:有是有。那得等T部的火耗拨下来……

周亭兰说:我只借一个月。一月个后,以新粮换旧粮,如数奉还。

杨大人仍然推诿说:夫人有所不知,户部的公文,来往京城,最快也要一个多月,等上头批下来,也不知到什么时候了。

周亭兰说:那就先斩后奏,如何?

杨大人摸了摸头皮:先斩后奏?上头一旦怪罪下来,我可吃罪不起。

周亭兰说:杨大人,你还记得么?当年,为赈河灾,我家公公曾经拦下漕运的粮船,那不也是先斩后奏?朝廷最后不也应允了么?我记得,京城各衙门口联名为先夫申冤时,大人不也签名了?大人,你就再做回善事吧。

杨大人哑口失言:这,这……

周亭兰对孙儿有恒说:去,让他们抬进来吧。

片刻,老孙和一个小相公抬着一个木箱走进来。周亭兰吩咐说:打开吧。当即,老孙和相公蹲下来,各自掏出钥匙,打开了那个有两把锁的木箱。木箱打开后,是满箱的地契。

这时,周亭兰站起身来,悲愤地说:大人,这河上,并非只有姓康的一家行船吧?虽说是康家自愿出资赈河,可修的却是正经国堤呀!可现在,受奸人的陷害,明明修的是黄河大防,却由康家借粮赈河修堤,这其中的委屈,就不给大人一一细说了。杨大人,这箱子里装的是康家多年来在陕西、山东、河北、河南四省置下的地契。现在,我把康家所有地契都押在这里,以求借粮解燃眉之急。我想,大人再不会说什么了吧?

杨大人仍然为难地摇摇头,说:这……这……实在是,不妥呀。

周亭兰目光逼视着他说:大人,黄河决堤,大难临头,我康氏一族毁家沉船,也算是为国尽了力了!现在,我把康家所有的身家都押在你这里了,这不算是为难你吧?

杨大人一时骑虎难下,说:我知道康家仁义。你只借一个月么?

周亭兰说:只借一个月。

杨大人终于说:好吧。我豁出去了。但也只敢以粜旧粮换新米的名义借给你了。到时候,你要是还不上,我可就是欺君的大罪。

周亭兰再一次保证说:大人放心。我只借一个月,到期必还。到期如若还不上,我康家这四省的地亩,就全部归公了!这些地里的粮食,拿出百分之一,也足够你填补亏空了。

杨大人看了看箱子里的地契,说:那就,一言为定?

周亭兰说:一言为定。

从河洛仓借粮出来,周亭兰又赶到了康家老店的后院,吩咐道:把圈里的猪都给我赶出来,杀了。上大锅炖,送到河上去!

伙计们都望着她。周亭兰说:快去呀。

周亭兰自出了房门,一口水都没顾上喝,马不停蹄地四处奔忙。大相公老孙跟在她的屁股后,随时听候吩咐。这一天跟下来,老孙不由得感慨万端,暗暗赞道:到底是大奶奶,不简单哪。

向晚时分,周亭兰带着孙子有恒到晚香住的别院来了。晚香见婆婆来了,赶忙带着小玉上前施礼。周亭兰在屋子里坐下来,说:孩子还好吧?你身子还好吧?晚香自然是很感激婆婆的。那一日若不是婆婆临危不惧,紧急施救,她母女二人早就没命了。这会儿,见了婆婆,不禁眼泪汪汪。她用丝巾掩住泪眼,说:还好。孩子刚睡下。不料,却听周亭兰说:晚香,自从你进门,就没过什么好日子,委屈你了。

晚香赶忙说:母亲,我生孩子时,是您守了我整整一夜。儿媳一点儿也不委屈。

接着,周亭兰告诉她说,康家遭了大難,悔文在黄河大堤上几天几夜没合过眼。晚香赶忙说:儿媳也略听说了些。我能做些什么,母亲尽管吩咐。周亭兰沉吟片刻,站起身来,对她施了一礼,说:孩子,对不起了。康家想请你帮个忙。晚香赶忙起身,慌慌地说:母亲,这是干什么?周亭兰说:孩子,你来之后,一直让你住在别院,你不记恨我吧?晚香说:家人对我都很好……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周亭兰说:不记恨就好。现在,是火烧眉毛了。我想请你为康家做件事。你愿做吗?

晚香说:我已经是康家的人了。康家有难,我什么都愿做。您说吧。

周亭兰说:时间紧。详细的,我就不说了……我想请你回江宁一趟。

晚香顿时心里一寒。她望了一眼刚出生不久尚在襁褓中的女儿,眼里含着泪说:婆婆,您是要休了我么?

周亭兰说:你想哪里去了?康家有件关紧的事,须你去办。实话说,康家的安危,就系在你身上了。

晚香心中稍安,她看着婆婆的脸色:您说吧,要我做什么?

周亭兰说:康家现在是困住了,一盘死棋。若是能走活一步,康家就还有翻身的指望。我查看了这些年的账目。目前,康家唯一可堪调用的,就只有江宁那一笔了。

晚香诧异地问:江宁,还有账吗?

周亭兰肯定地说:江宁,还有笔账。这笔账是悔文给你赎身时留下的,有些年头了。

晚香想了想说:莫非,母亲说的是那笔玉石生意?

周亭兰说:正是。我看账上写着,那块玉料,不是价值二百万两么?作为投资,这么多年,利滚利,也该有些收益了。你回江宁,无论多少,把它收回变现,越快越好。而后,买成粮食,雇船运回来。

晚香说:我一个人去吗?

这些天,康有恒跟着奶奶前前后后地跑,见识了家中的变故,心思重了。他说:奶奶,让孙儿也去吧。孙儿也该为家里出些力了。

周亭兰望着康有恒,略有些迟疑。而后说:好吧。再带俩伙计。你去,有什么事,多与你……姨娘商议。该决定什么,就立马定下。不要迟疑。

康有恒说:奶奶放心,我会的。

周亭兰又嘱咐说:我再说一遍,越快越好。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晚香望着婆婆,先是迟疑着。而后,终于说:母亲,要是万一收不回来呢?

周亭兰望着她,久久,苦笑了一下说:晚香啊,要是收不回来,你也就不用回来了。

晚香吃惊地说:这是为什么?

周亭兰说:若是你一个月还不能回来,康家就——破产了。你还回来干什么?账若是收不回来,你就自由了。到时候,我让悔文给你寄一纸文书。孩子你放心,不会让她饿着。

此刻,晚香满脸都是泪水。她默默地说:明白了。

待婆婆走后,夜里,晚香流着泪,收拾好了行装。突如其来的各种事端,是她从未想到,更从未经历过的。她一时愁肠百结。此次回江宁,身担如此大的干系,能不能回得来还未可知。她想见悔文一面,这些日子,只知他在河堤上忙,究竟是何情形,却是一概不知。白她有了身孕,悔文是那样欢喜。可如今千辛万苦把孩子生了下来,他却连面也没见过。对悔文,她有许多的话想说,更多的却是牵挂和担忧。明天一早便要起身,满腹的话无处诉说,无处搁置。分明觉得累,却又躺不下去。她倚在琴桌前,轻声拨弄琴弦,谙熟的曲调从指尖流出。那是她在眠月馆时,时常弹唱的一支曲子:梦里几回回,月影流,水影流,流人临江燕矶头……小玉搂着她的肩,接下来轻声吟唱:想来王谢豪衙,玉带乌衣聚,朱雀萦花,八艳如云,都为明日花……

此时,晚香转念想,当年在眠月馆时,整日里莺莺燕燕,脂香粉浓,一天天逢场作戏,究竟是了无意趣。自来到北地,风景殊异,人情殊异。所遇人和事,无论称心不称心,一桩桩皆是真性情。如今,婆婆把关系全家性命的大事交给了自己,这千斤的担子,倒让她平添出一股男儿豪气。

想到此,晚香回身拍拍小玉,说:小玉,囡囡就交给你了。你要替我照顾好她。你放心,我会回来的。

小玉说:若是,账,要不回来呢?

晚香说:纵是账要不回来,我也会回来的。告诉相公,我笃定回来。吃苦受罪,我认了。

小玉说:一月为限?

晚香说:一月为限。

小玉说:那,我等你。

晚香搂住小玉,又低声说:你与马爷的事,等我回来,就办了吧。 小玉羞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哪儿还顾得上这事呢?再说吧。

晚香说:妹妹,回江宁可要我给你捎些什么?

小玉想了想说:就捎些……烟丝吧。

晚香说:给马爷的?

小玉轻轻笑了。

最先迷住小玉的,是河堤上的号子声。

晚香走后,在康家,能跟小玉说上话的人,就只有马从龙了。可这些日子,马从龙一直在河上来回奔波,见他一面很难。这情形,让小玉很害怕,很觉孤单。所以,一有往河上送饭的机会,小玉就抢着去。

小玉出生在南國,从小被卖到歌坊。眼前,是她从未见过的情景。上了河堤,阳光下,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一片一片的黝黑的脊梁。那些汉子,穿着缅裆大裤衩子,光着黑红的脊梁,高高地举起一个个石磙或是木夯,在夯土打桩!大喉咙野野地喊着夯歌:

石磙圆周周哟——嗨哟!

抬头猛一丢哟——嗨哟!

抬高再抬高哟——嗨哟!

抬高不弯腰哟——嗨哟!

那领夯的是马爷。马爷站在人群中,也是光着脊梁,唯一的区别是,脖子上挂着一条她送给马爷的白毛巾。在马爷的号令下,那石磙高高抛起,又重重地落下!而后是风刮过来的冲天的汗气。那汗气阳壮壮的,似有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平原上的汉子,单个看并没什么出奇,可当他们会集在一起的时候,当有一个统一意志来号令他们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变得生龙活虎,就像是跳跃着的一尊尊黑神,就像是一道道黑脊梁做成的铜墙。那墙上挂满了晶亮亮的汗珠,那汗珠一豆儿一豆儿地迸发,在风中汇成了一波一波的腥热的汗气。

那一股一股的汗气十分地淹人。小玉就有些醉了。她心思里不由得生出了要躺在这汗气里的感觉,这感觉把她的脸都烧红了。当然,她也知道,她送来的小米粥,虽然按要求插筷子不倒,但对这些出大力的汉子来说,是远远不够劲的。人群中也不断听到有人发牢骚。

在河上,她看到的都是外在的情形。她哪里知道,康家的当家人康悔文,每天都是内外交困,忧心如焚。

就在昨天,宋海平又带着一众河官,专门到这一段巡堤来了。宋海平走上这段河堤,就指着说:给我好好查,一寸一寸查。若有半点不妥,让他们立即返工!接着,他又把康悔文叫到跟前,说:康家掌柜,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康家不是有银子吗?怎么抠抠唆唆的?让河工一天三顿喝粥,怎么出力啊?

康悔文忍了又忍,只回道:河道不通,粮食运不回来。家里正在多方筹措,断然不会让河工一直喝粥。

他很想冲上去朝姓宋的吼一声:康家哪儿得罪你了?你堂堂一个朝廷命官,不思为国效力,跟我们平民百姓较什么劲?不错,我康家是生意人,挣过漕运的银子,可我康家做的是正当生意,公平买卖,不曾有半分欺诈。况且,我康家每年都捐十万两河银。你呢,你除了层层盘剥,你又做过什么?你不就是一饿皮虱吗?不,你就是条蚂蟥,叮住人喝血又死不松口的蚂蟥……可这些话,他都生生地咽下去了。

只听宋海平皮笑肉不笑地又说:嗬嗬,还多方筹措?戏园子那一掷万金的康公子哪儿去了?我倒想看看,你误了河防的下场。

康悔文只觉得血往上涌,当即就豁出去了。他悲愤地冲着宋海平说:下场?什么下场?大不了一死。我爷爷不就死在河堤上吗?你是河官,我是百姓。走走,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扬名的机会。咱们从决口处跳下去,你敢吗?

到了这时,宋海平立即尸从了。他往后退了一步:你,你疯了?咱们走着瞧。

小玉收拾好送饭的东西,正要回去时,忽然听得不远处哄闹起来,汉子们突然都跑起来了。他们高声欢呼着:“一品红”!“一品红”上堤了! 鬆 是啊,谁也没想到,这个时候,“一品红”坐着骡轿到河堤上来了。小玉自然听说过“一品红”,也跟着人流跑起来。她也想看一看,这个“一品红”到底长什么样子。

只见“一品红”下了轿车,站在一个石磙上,对众人说:老少爷们儿,辛苦各位了!听说黄河决口,百姓受难,我的恩人康家为大义不惜在决口处沉船救堤。我一个唱戏的,出不了什么力,就给大家唱一段吧!

众人齐声吼道:“一品红”,唱一段!“一品红”,唱一段!

“一品红”就站在那个石磙上,面对这些光脊梁的河工,清唱起了《穆桂英挂帅》: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

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

头戴金冠压双鬓,

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

“帅”字旗,飘入云,

斗大的“穆”字震乾坤,

上呀上写着,浑啊浑天侯穆氏桂英,

谁料想我五十三岁又管三军……

一时间,群情激昂。人们高举着森林一般的铁锨、杠子、钢叉,一片炸雷般的叫好声。

小玉从未听过这样的唱段,她觉得这唱段太提气了!竟然把她的眼泪都唱出来了。

这天,“一品红”在河堤上一连唱了好几个唱段。唱得河T们嗷嗷大叫,打桩的时候,吼声震天。

到了傍晚时分,马从龙跳上石磙,高声说:各位弟兄,今晚,各位就可以吃上大蒸馍了!外加猪肉炖粉条!

又是一片欢呼声。到此,马爷松了一口气,河工们算是稳住了。

小玉很想到马爷跟前去问候一声,可她又觉得不便在光着脊梁的汉子面前穿行,只得随着送粥的骡车先回了。

这天夜里,她睡得很不好,老是梦见马爷。她梦见马爷一身是血,吓醒后,她独坐到天亮。

第二天,马从龙从河堤上回到了河洛镇。他先是将康公的吩咐告知各位相公。而后,就来到河边洗马。小玉听说马爷回来了,就赶紧跑了过来。

小玉在心里,已把马爷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她跑到河边,怔怔地站在他身后,好一会儿才说:你回来了?

马从龙扭过身来,看着小玉,说:噢。

小玉忍不住问:河上的粮食还能撑多久?

马从龙说:一二十天没问题。

小玉说:那往下呢?

马爷没吭声,只俯身刷马。

小玉说:马爷,江南我是回不去了。若是康家破产了,你,你带我走吧。

马从龙正刷着,手停住了。接着又刷。

小玉鼓足勇气说:我愿意一辈子跟着马爷。马爷,无论你带我去哪儿,我都会跟你走。

马从龙沉默了一会儿,说:康家不会到这一步的。真到了这一步,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小玉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终于,马从龙说:我还要办一件事。等我办完了,再说走的事。

小玉不放心,追问道:啥事?

馬从龙继续刷马,不说了。

“一品红”死了。

“一品红”死在了舞台上。

那天,从河洛镇回来后,“一品红”本意是要搬出宋宅的。在这个家里,里里外外,“小桃红”已成了女主人……“一品红”再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就在“一品红”收拾行李时,宋海平气急败坏地回来了。他一进门,上前就揪住“一品红”的头发,吼道:谁让你去河上唱戏的?贱!

“一品红”说:贱吧?

宋海平咬着牙说:贱!

“一品红”说:那你写一纸休书,把我休了呀。

宋海平一怔,冷笑说:嗨,翅膀硬了啊?你以为我不敢吗?

“一品红”说:写吧,你现在就写。

宋海平说:好啊,好。你不就一戏子么?出了这个门,你要饭去吧。

“一品红”说:我愿意。

宋海平说:就为了康家?

“一品红”说:不。是我看错了人。

宋海平说:你被那戏词儿给害了。

“一品红”说:是你说的,我就是戏,戏就是我。在我眼里,戏比天大。

宋海平说:好。你就是戏。你以为,离了你,我就不看戏,不说戏了?论嗓子,“小桃红”比你强百倍。

“一品红”说:啥都别说了,写吧。

宋海平跳起来说:×,你以为我不敢写么?说着,拿起笔,在纸上唰唰写下了一行字,往桌上一拍:滚!立马给我滚!

“一品红”拿起那张纸,扭头就走。

谁承想,宋海平忽然放缓语气说:我知你成一角儿不容易,要不,再给你说说戏?

就要离开这里了,“一品红”还是有些伤感。听他说这话,不由得又停下了脚步。

宋海平说:你还信我?

“一品红”说:做人,我不信。说戏,我信。

立时,宋海平换了副面孔。他眯缝着眼,万分陶醉的样子:说到戏,这万事万物,千人千面,均在戏里。笑哉,使人酣畅淋漓;痛哉,使人五雷轰顶;忧哉,使人五内俱焚;念哉,使人思绪万千;恨上去,他就是千夫所指;爱起来,她就是心头之肉……若手执一鞭,你就有了千军万马;若手执一桨,你眼前就是万顷波涛;若手执一扇,你胸中就有八面来风;若手捻一绢,你就是桃花一树,春风八面……

“一品红”听着,眼里有泪花滚落下来。她心里想,听他说戏,这是最后一回了。

说到这里,宋海平已忘了身在何处,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司空图云:沉静者,绿杉野屋,脱巾独步,时闻鸟声;自然者,著手成春,幽人空山,过雨采苹;典雅者,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含蓄者,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俱是大境界也!

这时的“一品红”,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你呀你,明明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品”,什么是“格”,为啥不往好处去做人哪?

宋海平正在兴头上,像是兜头挨了一棒。他怔了片刻,恼羞成怒:你他妈大煞风景。我说的这些,你根本就不懂!滚!

“一品红”赶忙解释:我懂,你说的是“戏”,我说的是“人”。

宋海平脱口说:人?你给我说人?给人倒尿壶的时候,你还是人么?沿街要饭的时候,你还是人么?给人拉马坠镫、跪进跪出的时候,你还是人么?你知道什么是“人”?只有站在万人之上,喝令一声,跪倒一片的时候,你才是人!

“一品红”望着他,久久,说:莫非,你是穷怕了?

听她这么说,宋海平更加狂躁:谁说的?谁给你说的?老子何时穷过?老子从来都是锦衣玉食,老子的尿罐都是金子做的——老子从来就没有穷过!

“一品红”说:我听人说,你从小要饭……

宋海平暴跳如雷:告诉我,谁跟你说的,我剥了他的皮!这时,他红着眼说:我真想掐死你!

“一品红”说:你掐死我吧。死你手里,我就再也不为你难过了。

宋海平说:扯淡!你为我难过?你为我难过什么?

就在这时,师爷走进来禀报说:大人……

宋海平对“一品红”一挥手:滚,快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待“一品红”走后,宋海平说:什么事?

师爷附耳说了几句,宋海平默默地点了点头。

当晚,在戏园里,宋海平竟然还像往常一样,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他站在戏台的角上,手里捧着一个小茶壶,每次“一品红”下场,他都很殷勤地把小茶壶递上,让“一品红”喝上两口,润润嗓子。这是人们都看得见的。——后来有人说,就是这一手,证明了此人深不可测。

然而,到了终场谢幕的时候,主角“一品红”却没有出来。她死了,死在后台的侧幕旁边。她的手往前抓着,像是想抓住一点儿什么,却一头栽倒在地,鼻口蹿血。

关于“一品红”的死因,后来坊间有很多传言。人们说,那个小茶壶里定有蹊跷,“一品红”是被宋海平在茶里下药害死的。也有人说,她大病初愈,喝的又是参茶,补得太过,她唱戏又卖力,所以才会鼻口蹿血,死在台子上。

三日后,还是在这个戏园子,“小桃红”的戏牌挂出来了。

第二十三章

晚香已走了十八天了,一直杳无音信。

康家先后又派了两个得力的相公,分赴山东临沂和陕西泾阳,带着康悔文的亲笔书信,期盼着能有粮食运过来。可是,人走七天后,传书的鸽子没有飞回来。

康悔文仍在河堤上监守着。修复河道已到了最后关头,他必须盯着,不给宋海平留下任何口实。

这天上午,刘知县乘着一顶官轿来到了河堤上。他把康悔文叫到一旁,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刘知县悄悄地说:上边下了道密旨,要地方上注意你们康家的动向。另外,我也是刚刚听说,康家找仓署借粮的事。有这事吧?宋大人正派人密查哪!康悔文一惊,说:我康家,你是知道的。刘知县说:康家的义举,本官十分钦佩。可我头皮薄,帮不了你什么。这宋大人来者不善哪。如今看来,一省之内,能挟制他的,怕只有巡抚大人了。我听说你与巡抚大人有八拜之交。兴许他能帮你。不过,要快。

康悔文先是谢过了刘知县。他知道借粮的事,是母亲安排的。他生怕有什么差池,会对母亲不利。当日下午,他骑马赶到了开封的巡抚衙门。谁知,巡抚大人午睡未醒,康悔文只好在花厅候着。等巡抚大人洗漱完毕,这才把他叫进了客厅。

秋大人哈哈笑着:让贤弟久等了。抱歉。有急事?

当康悔文把宋海平的种种行径诉说一遍后,秋震海一拍桌子说:这个王八蛋,欺人太甚!贤弟,你等着,我收拾他!

康悔文说:大哥,当年,也是冲着你秋大人,我才承接了这河上的事。别的我就不说了,你现在是一省的巡抚,能不能给他挪挪地方呢?

秋震海转动着手里的一串念珠,说:这个嘛,这个,也不是不可以。这个王八羔子,虽说只是从三品,可我得逮他个错,才能上奏朝廷啊。

康悔文说:他把“一品红”都给害死了。难道说一个封疆大吏,就动不了他吗?

秋巡抚说:贤弟呀,官场上的事,你不懂。不是动不得,是得找机会。况且,此人有专折密奏之权,是一个专打小报告的家伙。恨他的人多,可要治他也得有万全之策才行。贤弟呀,我给你说的,都是心腹话。出了这个门,是一个字都不能吐的。

康悔文有些失望地说:明白了。

秋巡抚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说:贤弟呀,你放心。这件事,我会想办法的。你康家沉船的损失,我想办法让他们补偿就是了。能补多少,就补多少。

康悔文还想提一提借粮的事,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下去了。他知道,这秋震海官一做大,已不似当年了。于是叹了口气,告辞了。

这边,康悔文刚走,又有人来报,宋海平宋大人求见。秋震海冷冷地“哼”了一声,说:让他在花厅候着。

整整让宋海平等了半个时辰,秋震海才从后堂出来。他往椅子上一坐,看着宋海平:你怎么搞的?黄河决口,朝廷震怒。你这顶帽子还想不想戴了?

宋海平倒是不惧不怯的,他先是施了一礼,才走近前来,附耳小声说了几句。秋震海听了,放下手里的茶碗,两眼直直地说:什么?皇上有旨意?我怎么不知道?

宋海平这才在秋震海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说:巡抚大人,皇上的密折,我也只告诉你一个人。

秋巡抚望着宋海平,身上有冷汗下来了:圣上是什么旨意?

这时,宋海平又附在巡抚的耳边,轻声把御批内容告诉了秋震海。秋震海愣了一会儿,说:就这,十六个字?

宋海平说:十六个字。

秋巡抚一凛,说:皇上的意思,要抄家么?

宋海平不敢乱说了。他说:那……那倒没有。

秋巡抚这才松了口气,说:噢,噢。兹事体大。康家还是做了些善事的。一门两进士,虽然人不在了,但在京城还是有些影响的。听说康家在全力堵口修堤,还是慎重些为好。既是圣意,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宋海平说:巡抚大人放心。遵圣意,我多注意些就是。

待宋海平走后,秋震海在花厅走来走去,沉思良久。他自言自语地说:一个康家,圣上会有旨意吗?不会吧?这王八蛋,真的还是假的?说着,他摇了摇头,又自言自语地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出了巡抚衙门,宋海平自觉有密旨罩着,走路都轻飘飘的。他立刻带人去了河洛仓。他要的是真凭实据。一旦有了证据,他就可以放开手脚干了。

进了仓署,宋海平立在坐粮厅的大堂,立马让人去叫管理仓署事务的杨侍郎。

这个杨侍郎本就担着心呢。一听说宋海平宋大人到了,吓得心里“怦怦”直跳。他疾步从仓署后堂赶往坐粮厅,连连拱手说:哎呀,宋大人,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快,上茶!

宋海平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随意地拱了拱手,说:杨大人,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哪。河上吃紧,我是找你借粮来了。

杨侍郎心里一紧:宋大人說笑了。我这是皇粮国库,动不得的。你找我借什么粮?

宋海平两手一背,说:动不得?

杨侍郎说:动不得。要动,也得有皇上的旨意、户部的公文。宋大人,你有旨意么?

宋海平“哼”了一声:我听说,有人就动得。

杨侍郎说:我怎么不知道?绝无此事。

宋海平四下看了看,突然说:你这仓署里有老鼠吧?

杨侍郎即刻回道:有啊,当然有。仓署里要是没有老鼠,那还叫粮仓么?

宋海平脸一变,说:杨大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的事瞒不了我。我可是听说,有人亲眼看见,你这河洛仓,一车一车往外运粮食。有这事吧?

杨侍郎先是“噢”了一声,接着忙说:有,有有有。

宋海平近前一步,逼问道:这又怎么说?

杨侍郎说:宋大人,户部的事,你不太清楚。这是惯例,粜旧换新。粮食放得时候长了,会粉的。

宋海平说:粜旧换新?

杨侍郎说:所以嘛,你听说的不假。那是调仓呢。

宋海平仍然质问说:你这粜旧换新,要多长时间?

杨侍郎说:怕是得一个多月。

宋海平仍不死心,说:你这库房,我能参观一下么?

杨侍郎一拱手说:得罪了。国仓重地,若是没有公文,任何人不得人内。抱歉。抱歉。

宋海平说:若是有旨意呢?

杨侍郎说:那我就敞开大门跪迎,宋大人随便进,随便查。

宋海平进一步探问:要是查H{亏空呢?

杨侍郎说:不会。我可以拿脑袋担保。

宋海平说:这话口满了吧?你有几颗脑袋?

到了这时,杨侍郎只有豁出去了。他说:一颗。一颗足够了。

宋海平说:好,你等着,我会请得旨意的。

宋海平对户部管理国仓的规矩和流程并不了解。他虽然很想继续追查下去,手里却没有确凿的证据。见没问出什么端倪,只好悻悻地走了。

宋海平走后,杨侍郎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马上吩咐说:快,去康家。

杨侍郎心急火燎地来到康家栈房。落轿后,他三步两步往后院走,一边走一边吩咐说:你们候着。孙大相公见是杨大人到了,忙命人上茶。茶是好茶,江南的龙井,可杨侍郎端茶的手却有点抖。茶水未喝一口,他又放下了,问:大奶奶呢?

孙大相公知道自己挡不住,赶忙去请大奶奶。一会儿工夫,周亭兰来了。进门就问:杨大人,你这是……

杨侍郎已顾不上客套,说:夫人借那粮,有二十天了吧?何时归仓啊?

周亭兰说:大人,不是说一月为限吗?

杨侍郎叹一声,说:我有预感。不好,很不好。

周亭兰问:怎么了?

杨侍郎说:夫人有所不知,那姓宋的怕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好端端的,跑我这儿借粮来了。我看他借粮是假,分明是查我来了。

周亭兰心里一惊,说:是宋海平吧?

杨侍郎说:正是此人。此人可是蛇蝎心肠!他仗着有专折密奏之权,横行霸道。谁要是犯在他手里,准得脱一层皮呀!说到这里,杨侍郎的汗又下来了。

周亭兰忙安慰他说:杨大人,你不要慌。这是“粜旧换新”嘛。

杨侍郎说:我就是这样回复他的。不然,他探得一清二楚,我还能说什么。

周亭兰说:这就对了。他是管河务的,还管不到你这里。

杨侍郎屁股下像坐着刺蒺藜一样,焦急不安地说:夫人,不是我催您。此人太可怕了!您借的粮,还是早日归仓为好。拜托了!

周亭兰说:杨大人放心。你在危难时帮了康家,康家绝不会失信。

杨大人一边擦汗一边连声说:不失信就好,不失信就好。而后又是连连作揖。

周亭兰再次说:放心,康家绝不会连累大人!

话说到这种地步,杨侍郎只得告辞了。

仓场侍郎走后,周亭兰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她先是吩咐人叫康悔文回来一趟,而后,她乘轿来到了仙爷庙。她在祭台上布了供品,上了香,默默地许愿道:大仙哪,救救康家吧。康家多年来积德行善,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此番康家若是脱了大难,我会给你年年上供,重塑金身……庙里静静的,没有回音。

走出仙爷庙,周亭兰呆呆地望着河水,在木桥上站了很久。

当康悔文赶到时,周亭兰仍在桥头上站着。他走过来,轻声叫道:母亲。周亭兰看了儿子一眼,只见他瘦多了,也黑多了,就低声问:河上,什么时候才能完T?康悔文回道:快了,七日左右。这时,周亭兰告诉他说,我看了你的账。各处,也都派了人去。你心里不要焦。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吧。康悔文说,这份家业,本就是母亲置下的。孩儿一切听母亲处置。周亭兰说,我让晚香去了江宁,你不怪我吧?康悔文说,我听马爷说了。母亲安排得很周详。周亭兰说,但愿她能平平安安回来,她只要能如期回来,这盘棋就活了。康悔文说,我听说姓宋的正在查河洛仓?周亭兰摆摆手,不让他再说下去。康悔文低下头说,是孩儿不孝,拖累了母亲。周亭兰说,你去忙河上的事吧。家里,你不要操心,我替你管这一个月。康悔文说:让母亲如此操劳,都是孩儿的错。周亭兰望着远处,再不说什么了。

过了两日,杨侍郎在仓署里坐不住,又催粮来了。这次他不用孙大相公禀报,直接闯到了佛堂门前。周亭兰开门相迎,请他坐下。只见周亭兰一言不发,在观音菩萨像前长跪不起……久久,杨侍郎长叹一声,从屋里走出去了。

院子里,相公们站成两排,都默默地目送这位官人。他们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可他们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见他从众人面前走过,两眼空空,面无表情。

当天夜里,马从龙从河堤上赶回来了。他在佛堂前徘徊了一会儿,上前敲门说:大奶奶,是我。

门开了。周亭兰说:进来吧。

马从龙站着,问:大奶奶,南边有消息吗?

周亭蘭摇了摇头。

马从龙说:不能再等了。

周亭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马从龙说:大奶奶,交给我吧。

周亭兰沉默了半晌,说:这是一步险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走的。你让我再想想。

马从龙说:大奶奶,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周亭兰说:马爷,一直想给你操持着成个家。这么多年,还是耽搁下来了。我听说,小玉那姑娘不错。等过些日子,就办了吧。

马从龙不接话,只说:大奶奶,不能再犹豫了。此人不除,永无宁日。

周亭兰说:马爷,我担心的是你。这事一旦做了,很难全身而退……

马从龙决绝地说:大奶奶,放心吧。办了这事,我就不再回来了。

周亭兰摇摇头:不妥。康家不能做这样的事情。那人现在是三品大员了。再想想,能不能更周全些。

马从龙说:不用想了。就这样吧。说着,就要往外走。

周亭蘭说:慢着。这事,你跟悔文商量了么?

马从龙说:没有。康公正在全力赈河。我不能让他分心。

周亭兰起身送他,说:既如此,康家,在陕西给你划片地吧……不过,一定要小心。若有丝毫不妥,就不要做。马爷,我要你平平安安的。

在门外,周亭兰俯身施礼说:马爷,受康家一拜。

她久久没有抬头。她不想让人看见,她满脸都是泪水。

马从龙有些恍惚。他牵着马,本是要上官道的,可走着走着,却绕到康家别院来了。不知怎的,这些日子,他对那个江南小女子,竞有了些牵挂。可待他进了院子,却又站住了,心想,眼下要办的,是桩棘手的事,还是不连累她吧。就在他转身要走时,小玉端着一盆水从屋里出来了。

见院子里站着马爷,小玉心里一喜道:马爷,你回来了?

马从龙矜持地咳了一声,说:少奶奶那边有消息么?

小玉摇摇头:还没有。怕是早到了,只是……

马从龙说:有恒跟着呢。那孩子机灵,会有消息的。

小玉说:有话进屋说吧。怎么还牵着马?

马从龙说:我来,是跟你告辞的。

小玉说:怎么,马爷要出远门?

马从龙说:是。

小玉问:去多久?

马从龙迟疑了一下,说:不一定。也许,就不再回来了。

小玉惊讶地望着他:不是说好了么?康家万一……你就带上我走吗?

马从龙安慰她说:康家不会到那一步。

小玉望着他:那你……是啥意思?

马从龙只说:万一,我回不来的话,你就找一好主儿,嫁了吧。

听他这么一说,小玉心里就更没底了。她垂下眼皮,有点害羞地说:马爷,你是不是嫌弃我?

马从龙说:看你说哪里了?小玉姑娘,你的恩情我记下了。这辈子如果还不上,就下辈子还吧。

不料,小玉掉泪了。她很决绝地说:马爷,你怎么说这话?我不要下辈子,我就要这辈子。

马从龙心里一热,斟酌着说:我去,办件事。路途远,带上你不方便。

小玉很执拗地问:多远?

马从龙说:很远。

小玉望着他说:那我送送你吧。她把盆子往地上一放,跟着马爷出了门。

月色朦胧,两人默默地在官道上走着。远处,星星已出齐了,一眨一眨地亮着。走出一里地开外,在一片小树林前,马爷停下来,说:时候不早了,回吧。

小玉却说:马爷,你就这么走了?

马从龙回身望着她。小玉说:马爷,只听说你一身武艺,我还从没见识过。

马从龙迟疑了一会儿,说:想看?

小玉却说:要不,等你回来吧。

马从龙望着她,说:我现在就给你打一趟。说着,他拴了马,把披风扔在地上,就地打了一趟拳。

月光下,最初,小玉并没看出什么窍门来。只见他身子陡然缩下去,人像是一下子小了,而后是左右一探,接着就有些眼花缭乱。不大的一小块地方,明明是一个人,一双手,可刹那间就变成了十个、百个人,千双、万双手……只听树叶沙沙响着,旋转着,眼前只有舞动着的风和影。

马从龙收了式,直直站在那里。小玉跑上来说:马爷,我还是第一次看人打拳。真好!

马从龙说:我也是第一次打拳给人看。

小玉说:马爷,我知道,你是为我打的。

马从龙却再一次说:小玉,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小玉气了:马爷,你怎么又说这话?

马从龙心一横,翻身上马,说:路途遥远,天有不测风云。你不要再等我了。

小玉流着泪说:一年四季,你要我等到哪一季?桃花开的时候,还是柿子红的时候?

马从龙不再接话,他两手一抱拳:珍重。而后,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小玉两眼含泪,在路边上站了许久,才慢慢走回来。她一进院门,发现大奶奶带着两个老妈子在院子里站着。

小玉匆忙走上前说:大奶奶。

周亭兰望着她,轻声说:回来了?

小玉有些不好意思,怯怯地说:是。

周亭兰说:小玉,从今往后,你就别干那些粗活儿了。我给你找了两个帮手,让她们做吧。

小玉往后退了一步,说:大奶奶,这……

周亭兰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小玉想了想,大着胆子问:马爷他,不会出什么事吧?周亭兰看着她,很肯定地说:不会。

在开封府,如今的宋海平,已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宋海平做了河务侍郎,当上了从三品的大员,又娶了年轻貌美的“小桃红”,趾高气扬,十分得意。但不知为何,他内心深处却隐隐地有些不安。为什么呢,这又是说不清的。他是上密折起家的,他知道很多人恨他。时不时地,总觉得身后似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随着官位的提升,他的警卫也今非昔比。无论衙门还是府邸,门禁森严,出f_]总是前呼后拥的。

这天临近午时,宋海平坐在官轿上,前有仪仗,后有护卫,正在大街上走着。可突然之间,他的右眼皮跳起来。宋海平警觉地大喝一声:停!

立刻,官轿停下了。宋海平摸了摸后脖颈,凉飕飕的。他命令道:不对,给我四处搜一搜!侍卫们立即四散开去,一个个盘查过路的行人,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

宋海平定了定神,掀开轿帘四下看看,这才摆摆手:走吧。

回到官邸,宋海平仍有些不安。命人四处查看一番,没见任何异常。他这才定了定神,到后院找“小桃红”去了。

宋海平自小随后母过继给了一个太监,挨打受气自不必说。太监是个阴人,可这太监有一嗜好,迷戏。这既成了宋海平不愿示人的隐痛,也让他成了个“戏痴”。

就在宋海平给“小桃红”说戏的当儿,一个头戴草帽,挑着水桶的汉子从门外进来。此人头上的草帽压得很低,挑着水桶进院后,不经意地朝花厅看了一眼。厨房内有人吆喝:往哪儿瞅呢?水缸在偏院。

这挑水的正是马从龙,马从龙在鼓楼大街挑水已有多日。直到这天,他才等到了一个机会。宋府挑水的人病了,一个多次见他挑水的厨子把他领进了门,说好挑一担水给两个铜子。

马从龙挑完水又帮着劈柴,于是,他被留在了下人住的地方。一直到下半夜,梆声响了,他才连翻两道院墙,来到宋海平的内宅。

夜深人静,墙头上,一只猫“喵”地叫了一声。正睡着的宋海平突然一惊,坐起身来,发现床前站着个蒙面人!

宋海平愣了片刻,说:你……你是何人?

马从龙说:是宋大人吧?

宋海平说:你想干什么?

马从龙直接说:取你的狗命。

宋海平说:夜闯三品大员的官邸,你可知罪?

马从龙说:我是为民除害。

黑暗中,宋海平眼珠子一转:是康家派你来的?

马从龙说:千夫所指,是我自己来的。

宋海平说:我只要喊一声,你就完了。

马从龙说:你喊一声试试。

宋海平四下看看,夜沉沉的,周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马从龙手里的匕首寒光四溢。他低下头,说:好汉,做个交易吧?

马从龙说:怎么做?

宋海平说:左边柜子后,有一暗格,暗格下是我的密室。密室里,有我全部家当。珠宝金银,你可任意取用。

马从龙说:是吗?

宋海平说:好汉,为表诚意,你把我捆上。你要还不放心,也可把我的嘴堵上。

马从龙说:留你一条狗命?

宋海平惊惶道:好汉,隔、隔壁房里,有一妙龄少女,二八年岁,美目皓齿,还会唱戏,我把她送给好汉……你还要什么,我都给你。

马从龙说:这是三品大员说的话么?

宋海平张口结舌。

马从龙说:还是体面些吧。

到此,宋海平才彻底绝望了。他再一次看了看四周,一片漆黑。他喃喃道:体面些?是,是要体面些。我是朝廷的三品大员。更衣。我要更衣。让我更衣后再死。就这么说着,他突然一跃而起,猛地朝马从龙扑来。

马从龙低吼一声:找死!说话间伸出手来,只听“咯吱”一声,就像是一串珠子拧碎了的声音。而后,一切都静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一个下人夹着扫帚走到院子里。他一边揉着眼一边走,突然,他看见满院子都是银子,一箱一箱白花花的银子。在摆满银子的地上,躺着宋海平——宋大人。他赤条条地躺在那里,脖子连着头垂在胸口。他的身上放着一张纸条:杀赃官者马从龙也!

愣了片刻,扫地的大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宋大人,被杀了…

突然之间,整个开封城就像过年一年热闹。

大街上,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无端地响起了一阵一阵的鞭炮声。鞭炮声像是会传染似的,东边响了,西边也响,连酒楼、茶肆的窗口也伸出一串串裹了红纸的长长鞭炮,一处处炸响。

临街的商家一户户开窗对视一笑。相邻的互相打着招呼。一个说:送送。对门的也说:送送。

大街上,当两乘官轿相遇时,官员们会撩开轿窗的布帘,含蓄地一笑,相互作揖。一个说:听说了吧?对面的点点头:听说了,听说了。一个示意:一院子的银子。另一个则说:可不是。他们的眼神儿传递着同一个意思:报应啊!

此时,宋氏官邸的周围,已被巡抚衙门的兵勇团团包围,任何人不得靠近。

官邸内,匆匆赶来的河南巡抚秋震海在院子里站着,他眼前摆着一箱一箱的银子。银子在阳光下晃人的眼睛。在银子中央,是宋海平的尸身。尸身上还有八个大字:杀赃官者马从龙也!这让他不由得心里一寒。

這时,亲自带人搜查的臬司徐大人走过来,低声报告:大人,在暗室里搜到一箱密折。

秋震海瞥了徐大人一眼,低声说:操,真有啊。有你我二人的么?

徐大人点点头说:有。

秋震海愤愤地说:这王八蛋!走,看看去。

徐大人引着秋震海进了内宅,在那个移开的柜子前,放着一个箱子。这时,秋震海看了徐大人一眼,徐大人对搜查的侍卫们说:你们都退下吧。

秋震海走到木箱前,打开一看,果然是满满一箱的密折和草稿,有的竟还带有御批。秋震海伸出手来,像怕烫着似的,小心翼翼拿起一份。只见密折上写着:……洛阳知府马思远,新娶第八房小妾,名温雪,乳名喵喵。夜间思春,常以“喵”为号,你喵我喵,淫作一团……更让人吃惊的是,上边竞还有圣上的朱批:且观。

秋震海扬起手,想摔了那密折,可他举起后却又轻轻放下了,只摇摇头说:荒唐。

而后,他又拿起一份,只见上面写着:豫西道知县刘尔厚,善织。织锦手艺一流。两套官服,常坐堂当众织补,哗众取宠,实不然也。其人嗜好火锅,一年赊啖羊肉两百余斤,从不付账……秋震海看了,摇摇头,说: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随手放下了。

秋震海本欲罢手,可他忍不住还想看,于是又拿起一份:……河洛仓杨侍郎,身有癣疾,夜不能寐,抓痒之际,竟口题反诗一首:清风徐徐来,不慰汉家愁……其心可诛。就这么看着看着,他头晕晕的,身上的冷汗下来了。

往下,他喃喃地说:不看了。我不看了。收起来吧。

徐大人问:巡抚大人,这,该如何处置?

秋震海想了想,说:密封。全部带回。

徐大人又问:杀人凶犯?

秋震海说:抓。当然要抓!不过……

徐大人会意,说:这姓宋的民愤极大,是否——外紧内松?

秋震海只是很含糊地说:办去吧。

当晚,秋震海一夜都没合眼。他抓耳挠腮,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是呀,那些密折实在不好处理。密折上奏的内容,按说只有当今圣上才能看。若是就这样交出去,一旦泄露……是要杀头的。这可如何是好?秋震海一直思索到天蒙蒙亮,才想出个主意。

第二天,他把七品以上的官员全部召集到了巡抚衙门。待官员们集齐后,在大堂上站成两排,秋震海这才从后堂走出。他往案前一坐,大喝一声:抬上来!

两个卫士把那装有密折的木箱抬到了大堂上。此时,堂上鸦雀无声,官员们都禁不住伸头去看那满是密折的箱子。

秋震海说:各位,你们可能已经知道,河务侍郎宋海平宋大人昨晚遇害,凶手是一个叫马从龙的家伙。本官已命臬司衙门全力缉拿凶犯,限期破案。至于宋大人嘛,包宿倡优,行为不检,也确有贪腐之嫌。这些,我会如实奏报圣上。各位也许有所耳闻,这位大人,有专折密奏之权。想来,这件事各位甚为关心。现在,这些个奏折及草稿,都在这个箱子里放着。因是圣上所阅,我和徐大人都没有看过……

一时,众官哗然。他们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讲到这里,秋震海抬起头,他的目光从众官员脸上一一扫过。当他的目光扫到马知府脸上时,他脑海里即刻出现了猫叫声。他差一点儿笑出声来,可他还是绷住了。他那一眼,看得马知府有些不自在,身上像长了虱子一样。

众官员在他的注视下,不知为什么,有的神情惶恐,有的低下头去,各自都有了几分尴尬。这时秋震海着意响亮地咳嗽一声,说:我想,既然……就烧了它吧。

一时间,众人都松了口气。有的说:清明啊!巡抚大人清明!有的说:功德无量!功德无量!还有的高声说:那王八蛋,死有余辜!自古以来,陷害忠良的,都没有好下场!

秋震海说:好,我做主了。来人哪,当众一把火焚烧!

立时,卫兵们跑上来,由徐大人监督,当场把那些密折全倒在地上,浇上油,一把火烧了。

官员们弹冠相庆,大堂上响起一片轻松的笑声。

宋海平死后,开封街头,大街小巷都贴有缉拿凶犯马从龙的告示。但臬司衙门里,实心办案的人并不多。官员们内心都觉得去了一个祸害,表面上在街头设卡盘查两日,过后就撤了。平民百姓看了那告示,竟是一片叫好声:好汉!真是条好汉!

当街头开始盘查时,马从龙并没有离开开封城。他在城西一家酒楼里安安稳稳地坐着,面前摆着一壶老酒、四样小菜。他知道,街头到处贴有缉拿他的告示,可他并不担心。他已化装易容,坐在这里的是一个看上去有五十来岁、满脸胡子的老头。

马从龙本来是不喝酒的,平日也只是沾沾唇而已。那几样小菜倒是他喜欢的,他就那么很悠闲地坐着。到了掌灯时分,一个陕西口音的老倌走上二楼,问一声:是走西口的老客么?马从龙说:是。那人再没说什么,只说:跟我走吧。

于是,马从龙跟着他下楼,上了一辆带篷的驴轿。这辆车不紧不慢地在石板路上走着,直接到了汴河边。一条小船早已候在那里,康家在陕西的相公五魁从小船走出,一拱手说:爷,上船吧。马从龙回头看了一眼,默默地上了小船。夜晚的汴河风凉人稀,小船很快就没了踪影。

章程总是要走的,该查也还是要查的。臬司的徐大人在马从龙失踪后,带人来到了康家。

清兵们围住康家后,带着一群禁卫兵勇的徐大人表面上杀气腾腾,见了周亭兰,话语却十分的客气。他拱拱手说:夫人不必惊慌。我们这次来,是追捕杀人凶犯马从龙的。来前,巡抚大人专门有过交代,不可对康家造次。你只需告诉我,马从龙是不是在这里干过活儿?

周亭兰很平静地说:干过。

徐大人说:人呢?甚时离开的?

周亭兰说:他早就不在这儿干了。离开有小半年了。

徐大人说:上哪儿去了?

周亭兰说:那就不知道了。也许,回老家了吧。

徐大人问:他老家是哪里的?

周亭兰说:好像,是河北吧。

徐大人说:夫人,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能搜一搜吗?而后又特意说:这也是例行公事。

周亭兰说:空口无凭,搜吧。

徐大人命令道:四处搜一搜!小心些,别弄坏了人家的东西。

周亭兰说:那就谢谢徐大人了。

徐大人走完形式,所有人很快就撤走了。

待他们走远,周亭兰来到了小玉住的别院。小玉已很久没有听到马爷的消息了。见大奶奶来了,立即跑上去,跪在她的面前,说:大奶奶,马爷他……

周亭兰打量了一会儿小玉,说:起来吧。屋里说。

进屋后,小玉着急地问:马爷他,是不是被官府抓了?

周亭兰摇了摇头。

小玉说:大奶奶,我想见见马爷。我能见他吗?

周亭兰仍是摇摇头。

小玉哭着说:大奶奶,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您就让我见一面吧。

周亭兰沉吟片刻,说:你想好了?

小玉說:想好了。

周亭兰眼里似有些话,可她只说:这样吧,我没有女儿,你愿做我的干女儿么?

小玉望着她,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说:我愿。母亲在上,受女儿一拜。说着,再次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周亭兰说:那好,你既然是我的女儿了,我就可以打发你了。

小玉不解:打发我?

周亭兰说:是呀。你既是康家的人,康家就该给你备下嫁妆,打发你H{嫁呀。我再问你,路途遥远,地方偏僻,你愿去吗?

小玉望着周亭兰,久久,说:是……那个人吗?

这一次,周亭兰郑重地点了点头。

小玉的泪哗地流下来了,说:愿,我愿!

周亭兰盯着她:任何人都不要告诉。你只是远嫁。明白么?

小玉点了点头。

很快,小玉就以康家养女的身份出嫁了。据传,她嫁得很远,康家陪送了很多嫁妆。

那一天,响晴薄日。河洛渡口,突然响起了久违的锣声。镇上的人都听到了锣声,人们奔走相告:河路开了,通航了!

康家盼望已久的粮船也终于来了。

这一来就是两支船队。一支是从南边来的,首船的船头上立着康有恒和晚香。另一支船队是从东边来的,船首站的是崔红。两支船队在河洛口交汇时,岸上一片欢呼声。

康悔文陪着母亲接船来了。两人站在码头上,康悔文说:母亲,船来了。

周亭兰说:来了就好。

康悔文说:康家……

周亭兰突然说:我头有些晕,你扶我回去吧。

康悔文扶着她,叫一声:母亲……

周亭兰默默地说:往后,就是你的事了。

康家乔迁的日子到了。

這年的八月初七,康家搬进了在叶岭上新盖的庄园。庄园背依邙山,面朝洛水,依岭势而建,呈扇面状辐射开去,分成大小不同的宅院。寨墙高丈二,整个看上去就像一座堡垒。据说,堡垒里有一密道,直通后山。

这时候,康家已渡过了劫难。水路开通后,康家的生意又重新红火起来。乔迁之喜,前来道贺的人很多。这一日康家开的是流水席,仅挑水的杂T就雇了二十人。客人们也是随到随喜,不分远近亲疏。

前来贺喜的有四省的官员和商贾,还有从各地赶来的大小相公。康家寨墙内的平台上,仅轿子就有上百顶之多。栈房院外,拴马桩都有些不够用了。河南巡抚秋震海亲临康家贺乔迁之喜,他的笑声从主宾席上传出来,在新建的宅院上空回荡。

工匠们的席位安排在栈房院里,布了二十桌。朱十四是建造庄园的总领班,这么大的T程,终于完T了,他心里十分高兴。这一天给他敬酒的人特别多,他自然是来者不拒。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些不胜酒力了。这时,最后一道主菜上来了,那是开封府的一道名菜,叫“鲤鱼焙面”。这条鲤鱼足有十来斤重,盛在一个硕大的蓝边长网盘里。端上桌来,鱼眼还活着。匠人们都劝十四爷尝尝,朱十四说:那就尝尝。朱十四原是不吃鱼的,他也不大懂吃鱼的规矩。有人说,得先把鱼眼盖上才能开吃。朱十四醉眼蒙咙,挑肉厚的地方就是一筷子。谁料想,才吃了没几口,他就被鱼刺给卡住了。众人忙上来给他捶背,有人让他把鱼刺掏出来,有人让他吃口馍把鱼刺咽下去。只见他连着“咔、咔”咳了几声,头一歪,闭上了眼。众人连声叫道:朱爷!朱爷!一探鼻息,人已经没气了。

众人慌了。有人暗暗地说:坏了,坏了。有徒弟就问,咋回事?那人说:应了,应了。徒弟问,咋就应了?那人说:有句闲话,你没听说过么?徒弟再问:什么闲话?那人说:当年王瞎子曾给康家算过一卦,说了三个字,“猪吃糠”。可后边还有三个字,是外人不知道的,那就是“噎死猪”。

酒宴未了,一句民谚就在河洛镇传开了。

当然,也有人不信,说:哪能那么巧?

朱十四就这么过去了。匠人们赶忙禀报康公。康公抽身从宴席上赶过来,他没想到朱十四为一口鱼竟把命给送了。伤痛之余,一边吩咐人重殓,一边赶去禀告母亲。

这一天,周亭兰没有出门,她一直在新修的佛堂里坐着。康悔文赶来给她报信儿,隔着一道门,听那木鱼声先是停了。片刻,又响了起来。她只说:走就走了,好好安葬。

此后,一直到她下世,她再也没有出过佛堂的门。临走时,留下了一句话:不立牌坊。

据说,她的孙子康有恒,曾经进过老夫人的佛堂。临走时,老夫人把一个用黄缎子包着的锦匣交给了他。人们猜测说,这就是康家的秘籍。康家就是靠着这份秘籍,连富了十二代。可到底也没人见过这锦匣,里边到底装的是什么,更是无人知晓。

尾声

时间是有眼的。

穿过时光,陈麦子看见,如今,那座庄园,已空空荡荡。

在庄园西北角的一处砖墙上,还留有一个人的指纹。那是谁人按上去的呢?是谁在场院里脱的坯?是谁在土窑里烧成了这块砖?一切无从考究了。

旧日的影壁还在,那青石的莲花基座,被无数双游人的手摩挲后,散发出釉彩般的光泽。栩栩如生的《五福捧寿图》也还在,令人遥想那远去的光景。

时间是有眼的。

春分,夏至,秋分,冬至。风一日日从这里刮过,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毕竟那建筑还在,经糯米汁浇灌的砖瓦十分坚固。经过岁月的淘洗,那一处处错落有致的房舍,依然静静地矗立着,虽有损坏破败的痕迹,但格局尚在,气象犹存。若是站在邙山最高处往下看,那仍是一座巨大的城堡式建筑。虽默默无言,却也坚实沉稳地立在那里。生命力最强的,当是葡萄架下的那口“叶氏井”。三百年过去了,打上水来喝一口,那水仍是甜的。

生在苏杭,葬在北邙,这当是人间大富贵。

可人们并不满足,人们求的是世世代代的富贵。从各地赶来的商界大贾也都知道,邙山有一吉穴,名为“金蟾探月”,亥年亥日亥时发动。可吉穴究竟在哪里呢?

时间是有眼的。

大师陈麦子被人们簇拥着抬到了邙山上,人们都等着大师开口说话。可大师仍是沉默不语。

那棵老柿树还在。如今,它身上挂满了红布条,香火不断。人们都说这是一棵“福禄树”,可有谁知道它的过去?

云烟渺渺,大师看见了诸般荣华。

在三百年的时间里,这里最长久的当是康家了。红红火火的十几代,都以为必定是久久长长的了。可如今,那飞檐仍勾着夕阳,从那里望出去,浮云四散天际,星辰游走长空。

又有那,生在邙山山麓的刘氏兄弟。民国年间,先后同为一省的保安司令。也曾经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不过转瞬之间,便是万里海疆、地老天荒。

还有那,生在邙山窑洞里的“金镶玉”。号称“金嗓子”的她,戏台上稳稳站立六十年。一嗓子吼出去,曾红遍大半个中国。到如今,只有漫步公园老人的手提播放器里,还不时听到那声腔余韵。

再有那,生在邙山后沟的一位丹青高手。看上去如黄土地般憨厚本分,下笔却气象峥嵘。也曾经,其画作一幅价值百万。传说有小女子把门收银,一字十万。到如今,人去楼空。书画市场上仍有人谈论,其某幅作品价值几何。

在大时间的概念里,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终于,大师的手杖举起来了。他的手杖向前方指去——可究竟是哪里呢?

前方云气苒苒,气象万千,似是一片开阔的去处。

(完)

责任编辑 刘升盈 张烁

【作者简介】李佩甫,男,1953年生,河南许昌人。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河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生命册》《羊的门》《城的灯》《平原客》《城市白皮书》《等等灵魂》《李氏家族》等十一部,中篇小说集《黑蜻蜓》《无边无际的早晨》《钢婚》《田园》《李佩甫文集》等七部,电视剧本《颍河故事》《平平常常的故事》等六部。作品曾先后获庄重文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华表奖、中国出版政府奖等。长篇小说《生命册》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部分作品曾翻译到美国、日本、韩国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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