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

人生的第十四年，我终于给自己难缠的发质找到了定位，原来“沙发”不仅是一种家具。

·苦 夏·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头发蓬松在空气中，目测此刻的头围是平日的两倍，唉，沙发发质真是让人苦恼。

“沙发”这一名词是瑜帆告诉我的。我的头发容易毛燥弯曲，洗过头，它们就会整齐划一地飘起来，像是我刚摸过科技馆里的静电球。

14岁的初夏，小考连着大考，难得的休息也被各种补习班排满，我没有剪头发的闲暇。不知不觉，头发已经垂到了肩膀，发梢碰在脖子上，触感让人联想到蔬菜皮上的小刺，扎到皮肤倒是不疼，但会提醒你它们的存在。我不习惯这种感觉，时不时伸手抚平翘起来的发尾。

午后，我洗过头没来得及吹干，就去教室上自习，片刻后有人从背后拍拍我，我转过头，一个茶色发圈出现在视线里。

“头发长了不方便吧？我囤了几盒发圈，这个给你。”瑜帆是我的斜后桌，注意到我的动作不奇怪。

面对这样的示好，我一时间手足无措。我和她不算朋友，所以茫然地盯着发圈看。

“是不是不习惯扎头发？我帮你。”灵巧的手指上下翻飞，毛燥凌乱的头发在她的打理下成了乖顺的低马尾。瑜帆又说：“你也是沙发发质，和我的一个朋友一样！等我问问她用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分享给你。”

人生的第十四年，我终于给自己难缠的发质找到了定位，原来“沙发”不仅是一种家具，原来许多女生和我有同样的烦恼，原来有个韩剧女主头发沾水就“爆炸”，比我更严重。

对着黑夜和女主剧照，我无奈卑微地叹息：我平凡到缺点都不够戏剧张力，没有成为女主的资格。

·寒 冬·

化学课上老师考察方程式和元素周期表，我和瑜帆被抽到在黑板上默写。我们各拿一支粉笔走到黑板前，她冲我友善地笑了下，轻松和胸有成竹的神情，我练多少次都模仿不到。

在讲台右侧，我清晰地听到她的哒哒落笔声，如一台高性能的计算机。

我的处理系统本就不够快，她抢答般的默写对我来讲就是沉默的催促，讲台下似有窃窃私语传来，嘲笑我能力低下。压力之下我更加犹豫不决，原本会的知识都手抖写错了字母。课后我把粉笔丢进了垃圾箱，那根粉笔被手汗浸湿，我不会把展示弱点的证据留下。

瑜帆是我噩梦里的女一号，如冰下无声的河水，这个梦魇流淌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学习互助周，语文老师要我给同桌答疑，我自认为完美回答了同桌的提问。看他反馈给我的是点头，成就感瞬间包围了我。

无论如何我都想不到，等下课铃声响起，同桌拿着习题册立刻转向瑜帆，把问过我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我听到瑜帆耐心轻柔的解答，听到结冰的声音。她肯定不知内情，因为那时她也在给同学解惑。我没有看向他们的勇气，没能问同桌为什么要这样做，假如我讲得不清楚不对完全可以指出，不知道哪个动作得罪了他，让他认为我气量狭小。

站在走廊里，我口中像含着块过期的糖，一连串鞭炮般的质疑在脑中炸裂：或许因为瑜帆是黑长直，或许因为瑜帆是白瘦美，或许单纯因为瑜帆的总成绩比我高……

那天起我观察自己和周围人，有了不同顏色的滤镜，所处的环境人缘，真如我以为的那样美好吗？我渐渐养成和自己 “死磕”的习惯，不找学霸问题，书本给不了答案，我宁愿跑到办公室请教老师，纵然是在热气滚滚的夏日。

看过赛龙舟吗？我将自己和瑜帆放置在同一河道的同一场比赛中，队友是语数外等科目，她向前一寸，我就要多下一百分的力。漫长的夏和寒冷的冬季从未如此相似，我不停划动船桨，可河道似乎没有永恒的终点。

·初 春·

英语课，我又和瑜帆站在了黑板的两端默写单词短语。我短发齐耳，耳边只有自己的粉笔声和老师的声音，最后一题答完，我把粉笔放回讲台，拂去衣袖上的灰，目不斜视地回到座位。

最后的结果是我赢了瑜帆，但我没有兴高采烈同人击掌。

许是班主任看到了我的蜕变，上学期期末就为我调了座位。新同桌是年级前十，成绩比瑜帆好，话少但热心，时不时给我点拨和帮助，我却没生出和她一较高下的心。

我不单单嫉妒瑜帆成绩好，她的存在本身被我放大了无数倍，她无心的举动可以被我解读成高情商。我将她过度美化，她的名字成了将我贬低进泥土的一座大山。

让“瑜帆”彻底变成噩梦的人，是我。她没做错，我不该揪着我的缺陷不放，这不是行动，是投降。

中考前瑜帆的座位空了，同学说她并非本地户口，要回原籍考试。多讽刺，我虚拟过多少次激烈比赛，可我和她终究没在真正的考场上相遇较量。茶色发圈去向不明，我已从梦里醒来。

《小妇人》的劳里陪乔跳过一支自由自在的舞。没有悦耳音乐和人群喝彩，但有户外清新的风、植物香气和月影，在没有光的阴影里，少年和少女大笑着，踏着毫无章法的舞步，忘记了有破洞的裙子，抛弃了繁重的日常和人际。

有时光机的话，我会找到那个向别人投去复杂目光的沙发女孩。

沙发女孩不敢乱讲话，脸上总挂着柔柔的笑，尝试了多项体育运动，但这都不是她。我清楚，她只想倒杯白水，耳机里塞满各个流派的音乐，读本书，做片刻清醒梦。

我想请她跳一支舞，教她放肆舒展双臂，感受晚风也是桩正经事。

表姐为了恭喜我考上省重点，送给我一瓶护发精油，用了之后头发果然没再翘起。记忆被唤醒，瑜帆当年没告知我她朋友的洗发水牌子，她说的朋友，是不是她本人？

无解的题，晦涩的过去，煎熬的天气，都过去了。这里，春光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