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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苏城轶闻(二)

2020-05-19

苏州杂志 2020年2期
关键词:钱谦益崇祯巡抚

蒋 晖

天罡党

崇祯四年正月,又是元宵节。齐门外东汇,创新一种新的赏灯,搭出诗句、故事题材各色灯彩一十三种,竹篱茅舍、人物器皿、花木墙扉,样样逼真活灵活现,观者如云。本年三月,吴江的赛会,更是轰动,据说有“生龙”、“活虎”诸样异物,城中好事者纷纷包船前去观看。

崇祯六年,山阴祁彪佳,升任右佥都御史,巡按苏松。祈彪佳的父亲祁承爜,曾任长洲知县,也是著名藏书家,“澹生堂”聚书十万卷,享誉东南。祁彪佳少年时代起,就跟随父亲在苏州的县衙生活,非常熟悉苏州地方上风气。他二十岁中进士,一路升迁转任,这次担任苏松巡按,可谓另一种“衣锦还乡”。

祁彪佳为政平易近人,但为官每到一地,对于地方恶棍之流却从不手软。这次担任巡按代天子出巡,作为御史权责极大,肃清吏治之外,社会风纪整顿也是重点。何况他曾久居苏州,对于苏州的一个深刻印象,就是地方社会上有一帮无赖流氓,作恶多端,对这帮歹人,必须狠狠打击其气焰。

他拿来祭刀的,是城中王万洲、郑来远、俞太等四名无赖,都是混迹多年的刁棍,苏州人称“天罡党”。

“天罡党”,就是黑社会,是晚明苏州一带无赖游民所组织的秘密社会团伙。

明初没有黑社会。朱元璋发迹于白莲教起义,深知秘密社团厉害,打压甚严。明中期以后,在城市中无赖游民大批产生。这批人不务生计,好逸恶劳,三五成群,或打架斗殴,或横行市肆,强取货物,获取暴利。这些莠民没什么文化,江湖绰号多从评书演义中听来,“十三太保”、“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自觉威风八面,特别是《水浒》里的宋江,江湖老大偶像,就是以“三十六天罡”起事。“三十六天罡”经通俗小说一番渲染,在下层平民中广泛流行,尤其得到秘密社会帮派分子青睐,苏州一带本有“打行”,组织结构本就呼之欲出,再得“天罡”二字号召助拳,一帮地痞恶棍居然也有了声势。《明季南略》:“吴中无赖自署‘天罡党’,凌轹小民;官治以法,则摊赃无辜,人益畏之。”

官府无法深究,群众有苦难言。

祁彪佳到任,立刻扫黑抓人,在玄妙观召开斗争大会,当地乡绅士民四方云集,祁巡按将四名恶徒公开刑杖百余棍,四名“天罡党”立毙杖下,然后还将他们的尸首沿街闹市示众,一时人心大快。

祈彪佳任满之时,百姓慰留,曾专门到北京赴阙请留再次担任巡按,这个请求没有实现。苏州再次等到祁彪佳到来之时,他已是“南明”的江南巡抚,大明只剩下半壁江山,摇摇欲坠。

崇祯八年正月,张献忠挖掘凤阳皇陵,兵锋所指南京危急。巡抚张国维统兵赴援。

二月十二日,苏州兵马在安徽宿松镇被农民军打败,将领军官阵亡十几人,伤亡军士更多。二月中旬,警报连连,长江以北军情告急,张巡抚派出将领准备迎战,正在兵荒马乱集结部队还没有开拔时,苏州城里有一位吴江莫秀才,一时好兴致,请来戏班在家里演戏喝酒,有一伙在卫所军籍的,上前叩门想进来看戏,门房不让彼此争执起来,军士们大怒,操刀便砍伤仆人,刀刃贯穿面颊,并伤及莫秀才,血流满面的莫秀才急忙去军营控告,军官提兵前往,将这些丘八“各责八十板,收狱治罪”,领头闹事者,受杖而毙。

想想也是可怜,人生如戏,总之生死未卜。

是年冬,大寒,河港冰坚如石,舟楫不通,苏州多年未曾有过。

缙绅们

崇祯九年四月,后金改国号为大清,皇太极即帝位,随即发兵十万南下,五月,八旗军入喜峰口、昌平,顺义沦陷。七月京师戒严。

这年秋天,苏州城一下子走掉了好几个“大好佬”。

先是姚希孟去世。

之前,姚希孟在北京遭温体仁的排挤,借故所谓科举弊案,从三品詹士贬官一级降为少詹士,发落到南京,担任翰林院掌院的虚职,姚希孟不久告病,回到苏州。

姚希孟和文震孟最是亲密,二人关系亲为甥舅,实为挚友。姚希孟一死,文震孟大受刺激,很快一病不起,相继去世。

更奇怪的是,御史顾宗孟也在这年去世。

顾宗孟,字岩叟,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姚希孟同年。崇祯初年任福建参议,与姚希孟、文震孟并称“吴中三孟”,“皆以文章节义砥砺一时”。

一下子走掉三个,苏州人促狭脾气发作,穷开心也好,说风凉话也好,不久苏州城里开始流传一副对联:

顾宗孟、姚希孟、文震孟,三孟俱亡,莫非命也;

董思白、陈古白、范长白,一白虽存,亦曰殆哉。

下联所说的“三白”不是太湖特产,而是分指董其昌、陈元素、范允临三人,三位先生“皆工临池艺”,都是当时士绅中有名的书画家,尤其范允临,当时声名比董其昌更大。所以,这对联刻薄,相当不怀好意。

老友故人纷纷驾鹤西辞,尚自徜徉人世间的范允临,“一白仅存”也近八十岁了,他听说这副对子,生不生气?

有望于时的苏州缙绅名流,今年或纷纷凋零,或陷入了麻烦。

申时行的孙子申绍芳,曾任福建布政使,之前欲求升迁,派人到京城跑官,不料求荣反辱,被人到吏部揭发,崇祯下旨提解下狱,多方活动营救才从轻发落,谪戍金山卫,冬天,终于回到了苏州。

也是冬天,常熟钱谦益、瞿式耜两位乡绅,遭到乡人张汉儒(柏台)的控告,张某区区一个衙役,有本事将一纸控状直接递进紫禁城,送达崇祯皇帝御前,张汉儒的后台其实是首辅温体仁。崇祯皇帝烦透了,好半天仔细看完钱谦益、瞿式耜二人的不法之事,林林总总,有五十六条之多,如钱谦益劫掠常熟赵琦美所遗古书四十八橱、宅内造“百花楼”十间遍设春宫帐幔……崇祯气愤,思虑,犹疑,决断,终于下旨,提解来京。

钱谦益和温体仁的私人私怨,由来已久。还是崇祯元年七月,钱谦益复起,晋升礼部右侍郎,本来有望廷推阁臣,竞争者包括当时的礼部尚书温体仁、侍郎周延儒。温体仁弹劾钱谦益主考浙江乡试受贿。这次较量钱谦益落败,不但没有风光入阁,反而再次被削籍。

打落水狗,是官场基本原则。

钱谦益留不得,温体仁发动了攻势。

蹊跷的是,钱、瞿二人不知何故,从崇祯九年冬天到来年开春,师生二人一直淹留在苏州,只是羁縻在府城里,直到第二年三月才押送北京。不出意外,当时的应天巡抚张国维、巡按路振飞,都是钱谦益的老朋友。

崇祯十年闰四月二十五日,钱谦益下到刑部大狱。

结果很不寻常。此案牵扯政局纷乱,钱谦益老马识途,干脆找了司礼监太监曹化淳的门路,继而峰回路转,先是刑毙原告张汉儒,而皇帝也终于醒悟到温体仁“有党”。

温体仁称病辞职,钱谦益削籍归乡。

事情就这么完了。

蝗虫来了

崇祯十一年,苏州大旱。

打去年冬天开始,就很少下雨。经历春夏二季,苏州始终无雨,农夫眼巴巴看着老天,无法插秧莳苗。

不必饱经世故也知道,麻烦了。

巡抚张大人焦虑之中,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去玄妙观,找道士立坛求雨。一大清早,张巡抚率领属下各级官吏,徒步前往玄妙观,一番虔诚祈祷之后,天似有微雨。但完全不够缓和旱情。走在观前街上,路人鞋子都是干的。

城外的农田干裂蔓延。农民忧心如焚,连夜不休,用原始的桔皋水车工具,从河中抽水灌溉,如此勉强可以保住平地田亩的半数庄稼,地势稍高处的稻田,基本只有放弃。

不料,八月中旬蝗虫连天而来,从江北飞来黑压压的一片接一片,遮天蔽日,所过之地损失惨重。乡民们聚集在一起,无计可施,今年的收成注定减产乃至绝收,而皇粮依旧,地租沉重,如何是好?

有人当时曾登临金山,目睹长江之上“蝗飞如雪”。

巡抚衙门张榜告示乡民,扫灭蝗虫人人有责,官府出钱收购蝗虫。每一百斤蝗虫,折价给钱二百文!

苏州地方将蝗灾消息上疏奏报。不料得到的旨意却是今年征粮反而增加了。

等到收租之际,乡民抱团抗租,结党闹粮,地主们也是无可奈何,不敢强力弹压,这兵荒马乱岁月,稍一不慎就可能造成灭门之祸。报告地方官员也没用,一概姑息而已。有些地主就住在乡下,跟佃户们征租,口气稍微嚣张些,佃户们干脆聚集前往烧毁地主家宅院,顺带抢掠钱财,演变成农村乱民暴走的局面。父老相传,从来旱灾没有如此严重的,农田收割之后,乡村处处仍在加紧抽水,城中河道、井水都已经干涸,穷人往来城外担水售卖,根据远近距离索价,近一点的数文钱一担水,远些的要三十文,连日常所需的柴火也是价格翻倍。因为缺水,火灾迭起,盗贼乘机作案,“非佳景也”。

到了十月间,巡抚再次建坛祈雨,这次地点换在了承天寺,希望冬天能有雨雪甘霖,但一个冬天过去了,老天毫无垂怜世人的消息,干旱一直持续。幸亏本地巡抚张国维、苏州知府陈洪谧口碑素来不坏,较得民心,社会治安情况还算稳定。南直隶苏州松江地区的这种乱相初现,皆因崇祯十一年的蝗虫之灾而起,巡抚最后抓了两个倡乱为首者,枭首示众,情况稍为好转。

崇祯十四年,苏州发生了一次更严重的蝗灾。几乎是三年前的翻版:

五月,河港水汊干涸,田地无法按时莳秧,乡绅、官员再次在玄妙观、承天寺、西仓三处建亭祈祷,仅有四日微雨,无济于事。人心惶惶,粮价到了每石一两八钱。五月二十七日午后,开始有蝗虫从西边飞来。

这时开始有疫情流行,有的全家患病不起,有的人家几天之内死亡过半。

这年夏天,依然苦旱,到秋天再次遭受蝗虫袭来,官府下令捕蝗,但蝗灾更加严重。田间幸免下来的禾苗又遇秋旱、霜冻,大多结秕枯死,所产粮食只有往年的三四成。

市场上粮价继续飞涨。糙米一石,价至二两八九钱,白米每石要三两多银子,切面每斤卖到三十六文。苏州中等人家已经吃不起白米,素称鱼米之乡的富饶之地,饥荒蔓延,饿殍遍地,以往喂猪、肥田的豆渣糠饼这样的东西也被拿来充饥,满城闹粮荒,穷人开始啃食树屑榆皮,流丐满道。今年正月开始,粮价还只现在一半,官府就开设粥棚,地点分别是玄妙观、北禅寺、胥门、天后宫等六处,男女有别,领筹就食。游僧、乞丐不得领食,秩序井然。

有耄耋老人回忆说起,五十多年前、万历十六年的大饥荒,这是苏州人尚能记得的最惨痛的一次了,但当时大米每石也就一两六钱,而且粮价不到一月开始下降……

不仅粮食,市场物价倍增,铜钱的购买力明显下降,一枚鸭蛋的售价高到十五文钱。再一路涨到二十三四文钱,一斤油卖到一百三十文钱,骇人听闻。

岁凶异常,巡抚当然上奏申请宽恤、减免赋粮,而朝廷的回答是加征。糙米,按照每亩二斗五升征收,折银一钱七分,并且急如星火,勒令年终为交粮抵京的最后期限,必须完成。朝廷向苏州派出三位大员,真的像电影里一样,一律带着皇帝钦赐上方宝剑,结伴来到苏州。

苏州之外,京畿、山东、河南、浙江、湖广一带,也是大旱加蝗灾。山东李青山率众起义,阻断了漕运。这是钦差大员到苏州要“三个一来”的大背景:

北京,快断粮了。

苏州官员惴惴不安,完不成征粮要革职问罪,若逼得百姓造反,后果更难料。苏州大小官吏一时陷入混乱。

乱世出英雄。长洲县令叶承光关键时刻站了出来,表现出相当的“才干”,他发明一种催粮征缴新法,是抓大头,专门针对富户“开展工作”。以往一村、一地传统负责纳粮、运输的是粮长,叶知县重新调整,把当地最富裕的大户作为“大首”,分派任务下去,完不成的指标统统归“大首”赔偿。

这年,李自成破洛阳,杀福王;张献忠破襄阳,杀襄王。

苏州反正总算对付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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