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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1:太空压舱石

2020-05-13暗号

科学Fans 2020年2期
关键词:弱智压舱石碑

暗号

①异构酶茶

在这颗星球上,利用当地微生物发酵技术,可以把地球上不能食用的东西变成能吃的。这个茶喝了……能促进肠道蠕动。

采访结束了,我把设备关掉,向对面的生物学家致意:“真是惊心动魄的故事,还好那场战争被及时制止了。”

“小争端一直不断,侥幸而已。”生物学家靠在彼路边,小口啜饮异构酶茶①,“相比现在,那时候是比较混乱的。那是什么东西在响?”

我的持輪兽正在外面发出低吼。我有点不好意思:“是我的坐骑。”

“唔,这代人在这儿定居得不错。虽然全地形运输机不会催促主人,但它也经常抛锚啊。”

“给它换轮子的时候,它也蛮不情愿的。那么就打扰到这里了,林奈何先生。感谢您的故事!”

“地球人很在乎传承。”林奈何把我送到门口,“但论文和报道经常忽略那些细枝末节的意外。对我们生物学来说,意外才是进化的源泉。”

从林奈伺的住处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很难想象老一代“昆仑号”开拓者曾经面对过怎样惊险的情形。作为一个游吟机器人,我会把它们如实记录下来。

下面就是生物学家林奈伺的故事。

(一)

“心里的花,我想要带你回家,在那深夜酒吧,哪管它是真是假……”

电视里还在循环播放这些素材,假装自己是在更新节目。我也并不是在什么深夜酒吧,而是在魔镜星球的营地。如果我呼叫电视让它转台,那别的频道会是一些循环播放次数更多的素材。古老的电视录像,经典足球赛事100镜,怀旧金曲的士高①,舌尖上的地球……每一个都伴着长途星际旅行的睡眠看过不下一百遍了。

无聊。我的助手死于人工生物固事故后,我整个人就更加无聊了。(详见2018年1~2月合刊《圣诞快乐,地球人》)人类大部分时间可能就处在这种无聊之中。

“还是转台吧。”我说。电视机转台了。

“人是万物的尺度!”一个比赛说话的老节目里,主持人正在援引古贤者的名言。声音吓了我一跳。

行吧,姑且算是。你看,我们人类,主观上有独特的意志力,客观上掌握了探索自然规律的基本法则——科学。尺度的概念其实是某种凌驾,就是拿基本法则去告诉万物:什么是可能超越的,什么是不可能违背的。但是,人在外星,刚下飞机,感觉在这个星球上,一切尺度都已经失灵了。

我们能不能重新作为万物的尺度呢?如果不能,我们为什么要降落在这里?如何才能吸引本地智慧生物的注意?我、还有、别的、节目可以看吗?

我可是“林中小屋。(林奈何及其周边中型生物群)”的创立者,这事我得负起责来啊。我想了一会,回过头跟大家说:“我准备在这个星球上搞一些行为艺术。”

我所用到的材料很简单——配重块。

“昆仑号”四个圆臂里面,分布着一些模块化的配重舱,舱里的东西就是一些配重块。按照大航海时代遗风,我们称之为“压舱石”。“压舱石”的作用,主要是在旋臂旋转产生重力的时候,令它的质量分布能够尽量均匀一点,使得转速控制平稳有力,免得对轴承造成损坏。实验.室里用离心机转动液体的时候要求“配平”,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着陆之后,这些压舱石就可以拆下来,另谋他用。

压舱石长相平凡,是一块块圆柱状的固体,它们巍峨、坚硬,但仅仅是由类似石质的聚合物碎渣做成的而已。说起这些碎渣的由来,更是平凡之极:它的原材料本来是“昆仑号”的代谢产物——生活垃圾、实验垃圾,废水,诸如此类。

每当垃圾在处理舱攒到一定时间,就是制作压舱石的日子。垃圾处理舱分成内外两节,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大号的针筒,外面是套筒,里面是活塞,彼此可以随意地相对滑动。平常,这个针筒里装满各种各样的垃圾,而每次昆仑号发力跃迁,为进行超距离航行而拼命加速的时候,处理舱的套筒随着整船跃迁,但活塞会略做滞留。当飞船减速的时候,活塞仍然保持惯性,向前撞击。这就好像用针抽取液体的时候,活塞先拉离套筒,再向前推进。

当然,针筒只是一个比喻,它只是机械性地拉伸了内部的空间,这样创造出来的真空状态再完美,也只是相当于给内容物拔个火罐而已。但昆仑号飞船就不一样了,它的4具引擎可以轻松地将飞船加速至0.99倍光速,在这个过程中,垃圾处理舱的活塞可谓是在不同的时空里穿梭。它先是在这个时空里停滞不前,再是到下个时空里迎头赶上,这个过程伴随着巨大的能量释放,可以把一切垃圾打碎、重组。

在这种极高的能量摧毁下,垃圾被压成玻璃化的均匀聚合物,它的密度会接近一块钻石,表面呈现透明的茶色,有些人会开玩笑地称之为“昆仑号的肾结石”。

是的,肾结石!压舱石就是这么卑微。但我准备把这种卑微的垃圾做成这个星球上最神圣的艺术品。然后,我会把艺术品放置在星球上,观察它会对这个星球产生怎样的影响。

①的士高

说它的英文名DISCO就好理解了。作者说是他们那个年代深深热爱过的东西呢。

②林中小屋

没错,就是那个恐怖片的梗,不明所以的“盆友”请自觉去补《科学Fans》2018年1~2月的设定!

(二)

动手之前,我就遇到了巨大的麻烦——这个飞船上根本就没有艺术家。我只能理所当然地自己想创意。

该如何把这块石头打造成一个文明的象征呢?

最开始,我想象的是把它做成建筑或是雕塑。我用昆仑号的电脑翻阅了很多历史资料,才发现人类文明中的伟大玩意实在太多了:金字塔过于巍峨,用一块压舱石肯定搭不起来,而且费时费力。像凯旋门那种花里胡哨的东西也不是不可以,把砖当成原料,刻出纹路就行了。或者用压舱石的粉状原材料直接黏合,也就是3D打印一个,也未尝不可,但是具体的造型与纹路指向性又太明确,难以代表整个人类的创造力。

或许我不应该太依赖于我自己的好恶。于是我召集全体员工,发起了一个投票。这下可热闹了,连船长也参与进来了!大家济济一堂,互相diss。选大佛像的被指责过于偶像崇拜,不科学,选维纳斯像的背上了欧洲中心主义的骂名,有人搬出非洲乌木雕,但是大家都默认那只是依赖政治正确。就在这片远离地球的宇宙中,大家却因为地球上的小事斤斤计较,或许这就是文明的意义吧。

③上帝掷不掷骰子

地球名人名言语录之一。在当时的量子力学研究中出现了很多不确定陛的现象,爱因斯坦在给德国物理学家马克斯·玻恩写信时说:“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上帝会投骰子。”

还有一些方向就比较玩世不恭了。比如,有个物理科学家经常跟电脑玩儿扑克牌游戏,他要求我把压舱石雕刻成一個巨大的骰子。他说这个是“上帝掷不掷骰子③”的梗,创意不错,但失之浅薄直白了。还有个生物学家东找西找,找出来一个年轻可爱小偶像的公式照,和一堆乱七八糟的公演现场的视频,说照着这样雕,我才不上当呢,等我刻好这个东西肯定会被他拿走藏起来的!

人声嘈杂之中,就这样过了一夜。

我看着窗外的夜空,一时间顿悟了!

抛开一切杂念,我决定回到起点——压舱石工艺本身就已经代表了地球的科技水平,只需要略作加工,就可以保留最原汁原味的状态,呈现给这个星球上的生灵。

说干就干。

我先跟船长打了声招呼,把昆仑号上的大功率激光舰炮借来一用。这枚舰炮战功赫赫,我们的远航路上曾经有很多半路杀出来的小行星,但都被它一一打碎,保证了我们的休眠质量,可谓威力惊人。我拜托工程师杜冷樽把它的功率调小,把压舱石放在舰炮前面,按照设定好的坐标,启动了舰炮。

虽然压舱石是用超越空间的压力造成的,但它不会拥有绝对的致密。压舱石的内部还存在为数众多的空腔,这些空腔用肉眼看不见,但是激光切割过去的时候,空腔里的气体会瞬间被灼热的能量膨化、炸裂,把压舱石分割开来,就好像用一把烧红的刀子割取蜂巢一样。一块87厘米宽、220厘米高、40厘米厚的垃圾块分解完成,我珍藏的最后一块巧克力也到了杜冷樽手里。

之后我觉得意犹未尽,又翻出了一样宝贝。昆仑号在宇宙中飞行,肯定会遇到这样那样的损伤,有时候表面就会有破损。有一台专门的探伤机器人会负责填补这些破损,然后用一台平磨机磨平外壁,再重新涂上防护涂层和油漆,这个机器人被我们称为“磨人小妖精”。我找来了磨人小妖精帮忙,把这块大砖头宽阔的正面磨得光可鉴人,当我往里看的时候,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脸。

干完这些活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也就是魔镜星球日落后的第三十多个小时。我把做好的石头竖在昆仑号营地的外面,嗯,现在它看起来就像一座黑咕隆咚的墓碑。

它简洁,方正,富有工匠精神,边缘锋利到可以削苹果。它好像什么都没表达,但又像是在表达一切。我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艺术品吸引了全营地的人前来观赏。今天是不错的晴天,宇宙中的浩瀚繁星都被倒映在墓碑光滑的镜面里,两个月亮都历历可见。大家惊呆了,啧啧称赞,纷纷拍照,只恨这里无法登上地球的社交网络。我让大家小心点摸,割到手我可不负责。最重要的是,别在上面留下指纹,玩脏了我明天就没法送它上路了。

(三)

回到住处,我打开屏幕,让电脑给我魔镜星球已知的地形图,开始选址。事到如今我现在觉得要做就做热闹一些,所以极地就不考虑了,反正那里没有大陆,高山也不行,太高不好爬。深埋在海底?连我自己回去观察都费劲得很!

我让电脑帮我筛选出一处最适合摆这块石碑的地方,电脑支支吾吾的,搞不清我的需求。这个东西弱智得很,根本不知道我想要干啥,我想要干的,可是一个空前绝后的伟大实验!算了,我干脆问电脑:“如果我想在这个星球上建造一座灯塔,那我应该选择什么地方啊?”

电脑回答我说“当然是海边”,我说废话,灯塔肯定是建在海边,电脑吃了一瘪,吭哧吭哧算了一会儿,给我筛选出三干多个结果。我说:“再少点,我要的是唯一性!”

然后筛选结果来到十几个。我随意划拉这些结果,这个太高,那个太低,这个离海太远是个孤岛,那个离海太近缺乏神秘感……风景看起来不太美也要Dass,更重要的是生物量一定要足,不能不热闹。

删到最后一个的时候,我高兴了:“就它!就它!”

这是一个伸出海岸线的海岬①,蜷缩在北大陆的南边。它特立独行,落落大方,风景竟然出奇的壮丽,有院线大片的效果,甚至特别适合拿来拍个VR视频发到社交网络,让大家都过来摸这座石碑,摸一次10块钱。这地方开车能直接开过去,把碑放下就行了。

我脑袋里推演的猜想是这样的:

第一天,一块这样的石碑矗立在星球的某一端。神秘,超然。

第二天,石碑的镜面前汇聚了一大批围观的小动物,它们睁大好奇的眼睛,探索这个天外来客。

第三天,那些具有低等神经系统的动物朋友,会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自发地挥舞触手,充分探索自我意识。

第四天,高等智慧生物姗姗来迟!可能布丁人在这方面更擅长,会比弱智布丁来得更早一些。

①海岬

又称陆岬,是一片三面环海的陆地。具体可参考地球上著名的海岬好望角。

②《创世纪》

上帝用自己的能力创造了天地万物。在七天的创造工作中,前六天光、天与地、水、生命啥的都有了,等到第七天,就算是神也安息了。

布丁人会颤颤巍巍地来到镜子前面,身后跟着几个章鱼大王,亦步亦趋。布丁人会用它们奇特的中枢神经来解读这里发生的一切,但没有人会猜到这只是一块垃圾结块。关于这块神秘石碑的计划,我当然没有跟布丁人打过招呼,其实打了招呼它们也听不懂,上次的接触之后,它们就只是大概明白了地球人怎么表示“太阳”“钢笔”和“厕所在哪”,我觉得如果给它们一本英语词典,它们恐怕到年底还在背“abandon,abandon,abandon”。

第五天,我推测,布丁人会命令章鱼大王仿制这些石块。它们什么活都会交给章鱼大王干。最后它们会发现这东西根本造不出来。它们会开始崇拜这块石碑,并且轮不到弱智布丁来崇拜。

第六天是周末,可以放假,哪有什么安排啊……啊不,我是说,这是一个完美的《创世纪》②过程,到了一个阶段,我就可以歇了所有的工,睡大觉,等待数据采集了。

(四)

运送石碑的任务没有悬念地落到了我头上,谁让我林奈何是它的创造者呢?好吧,事实是整个营地只有我一个人对这件事感兴趣。

天亮了我就拿出一套珍贵的动力甲,登上一台多地形运输机。进到运输机之前,还有人在嘲笑我,还有人说我这么做会对这个星球的智慧等级带来影响。

“我去南极的时候,看到企鹅都忍住,从来没有摸过它们!”他说。

可拉倒吧,昆仑号把这么大的营地都建起来了,我去放置一块石碑又能怎么样呢?

在大家的喧嚣之中,我嘭地关上车门,世界安静下来了。我就像一个把车停车库里的中年人一样,独坐驾驶座很久,就是因为不想回家,心还在远方。我歇了一会儿,回头看看车厢里那块绑得结结实实的石碑,我的内心非常宁静,那么现在就开始执行我的计划。

运输机驶离了营地,摸鱼的一天即将开始。自动驾驶令一切变得轻松,一会儿时间我就已经在北大陆畅享越野旅程。我吹着小风,哼着小曲一路进发。路上很多动物跑来跑去,也有植物在躲避动物的啃噬,有的动物停下来,奇怪地盯着我看,眼神中很懵懂的样子。

我向它们大声喊:“跟我来吧,再过一会儿你们就会见识到宇宙艺术!”

没有谁理我,大家吃草的吃草,吃肉的吃肉。

过了一会儿,我就把它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海滨到了。我对比了眼前地形,和电脑给的地形图,才发现了自己的愚蠢。那个长长探出的海岬和海岸线还有一段距离才是峡谷呢,去往峡谷的路又是坑坑洼洼,即便是全地形运输机也过不去。当然,我可以退而求其次,把石碑立在峡谷的这一头,但那样就不够完美了。

一个突然降临的神性文明,是不可以允许自己不完美的。在地球上,大约20-21世纪的时候,人类就是因为发现自己的身体设计是多么不合理,才怒而放弃了神创论的。从那之后,人类连“上帝能不能造出一块自己搬不起来的石头”这个经典问题都懒得问了,再也没必要了,上帝的活儿实在是糟透了。我可不能这么敷衍了事。

总之,运输机下不来了。但好在我有动力甲,名字就霸气——“戴宗”型!这个动力甲涂装成红黄两色,上面画着个骑马小人,举着一个“令”字旗。我穿上动力甲,把甲上的捆扎带绑到石头上。半蹲着背起石头,两腿一蹬,嗯,我站起来了。

我能造出这块石头,我也能把它搬起来!我发出了人类的最强音。

我背着石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有动物试图赶上来捣乱,我就拿内置的应急拐杖把它们赶走。就这样,我终于到了海滩,那道峡谷之前。隔着峡谷看过去,感觉电脑选的地方还真不错,只要我再跨过这道峡谷,前面那个海岛就是我的了。

这套动力甲是没有跳跃功能的,我没法一下蹦过去,但是它带有一个强度很高的梯子。我只要把梯子搭在悬崖上,就可以踩着梯子走到悬崖那边去,就像玩《死亡搁浅》①那样。

①《死亡搁浅》

想体验快递员的生活吗?想加入日夜修桥补路的基建狂魔大军吗?这款地球上的开放世界风格的动作沙盒游戏,能满足你送-陕递的欲望。顺便一提,在这个虚拟世界也有“手性”的存在,被称作“开罗尔”。梯子告诉我,整个重量还是太重了。我不得不卸下了通信装备,再次背上压舱石,这样动力甲才提示我重量可以了。真是讽刺,一般在航行中遇到超重状态,我们明明是要先扔压舱石的啊。

由于峡谷本身狭窄,大量的海水灌注进来,整个往天上喷,有好几次差点把我卷下去。但梯子真是个好梯子,轻得好像一盘蛋糕,却能托起这么重的东西。一番钢丝行走之后,我最终到了那个海岛。

海岛本身很大,方圆足有十几米,考虑到那些动物会过来参拜,有这道悬崖拦着感觉也不错哦,算是用距离来造就神秘感了。我选了其中角度最棒的一块地,把石碑卸下来,竖在了那里。它的镜面直接对着大陆的方向,清楚地倒映出海岸线那华丽诡异的景色。

意乱神迷!我拍了张照,又拍了一张照。拍到第20张的时候我往镜子里一看,又差点疯了。

刚刚还在我身后的峡谷消失了,海平面在上升。我的路被淹了。我回头寻找梯子,真是见鬼了,这梯子的密度比魔镜海水的密度还小,漂着就到海里了。想拿出通信设备和母船联系,通信设备却在对岸!如果我现在试图游过去,可能半道上就会被章鱼大王勾肩搭背地请到海底做客,再也上不来了。

我在岛上无助地坐了一会,海水里好像有一些浮游的东西,我也没法拿来吃。这里的物质构成是反手性②的,就算是嘎嘣脆鸡肉味,吃了也不会消化。海岛上有一些小生物爬上来,我看了看,确认它们不是构成布丁人躯体的那种多角海星,所以我决定一一把它们赶走。

②反手性

现在立即马上伸出双手,食指和无名指不对称,但左右手卻互为对称的镜像,这就是手性。而反手性是这颗星球上的设定,这里的有机分子的构型和地球上的分子,呈现镜面相反的状态!无论转多少度都无法重合。

③本地的社团真的太没有礼貌了

恶搞桥段,出自喜剧片《疯狂的赛车》里饰演台湾黑帮老大的演员戎祥的台词。原话为“本地的帮会实在是太没有礼貌了。”

真正繁荣的是对岸,那里已经有一些生物在探头了。最闹腾的是一个持轮兽,它长得好像一个戴着头盔的摩托车,正在找石头磨它的轮子。不一会儿,它就发现了我的通信器,它把手里的轮子放在上面,哼哟哼哟地磨了一阵,一无所获。

“别磨坏了!”我急得大喊,那东西把轮子扔到一边,转而把整个通信器搬起来。您劲儿可真大!我大胆地伸出双手说:“来,快把它还给我!扔过来。”持轮兽当然听不懂我说的话,这东西张开嘴咔嚓咔嚓地在啃天线了。天线不好吃另说,咬坏了我还怎么给总部发信号?

我手舞足蹈,疯狂暗示,过了一会儿它终于懂我的意思,举起设备,作势要扔过来。正当我重燃希望将要站起来,示范它怎么扔才不会把设备扔到海里时,一只长得像豹子的大型动物猛地出现,把那只可怜的持轮兽一口咬死了!

这就是我们猜想中可能存在的那种大型捕猎动物,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它。它也有四个腿,一人多高,脸上全是藤壶状的寄生生物,但是看得出那张大嘴的咬合力很强。这个星球上的食物链也太激烈了吧!我大呼出声,但无济于事,那个东西吃完持轮兽,又看看我,好像在询问我好不好吃。

我默默退了几步,道一声“打扰了”。

炽烈的恒星照射着我,使我口干舌燥。潮水还迟迟不退,直到那个大型捕猎者离开,慑于其百兽王之威严的小生物们才重新在对岸汇聚。始终没有哪怕一个动物,朝我的石碑正眼看过一次,我感到十分失望。本地的社团真的太没有礼貌了③。

石碑啊石碑,现在只有我能陪着你了,我看着镜子说。我的脸好像开始变形了。奇怪,明明我已经打磨得非常平整了啊!在日光的照射下,石碑泛起奇异的光芒,我又渴又饿还有点冷,好像抱着这块石碑还暖和点。有什么东西正在我手上爬,我感觉自己跟做了全麻手术似的,开始晕晕乎乎。

这时候,有个声音适时地响起,非常有磁性,地球联合国向全世界播放灾难预警的时候,就用过这种语气。这声音说:

“我的意义是什么?”

是石碑对我的提问。这个嘛,如果是在昨天我吃饱喝足、血糖水平也够高的时候,可以给它无数个冠冕堂皇的意义。我年轻的时候做过视频网站的up主,最后一分钟的“上意义”环节是必须的。但是现在我瘫在这里,又冷又饿,根本不明白怎么回答他。

我只好说:“我只是随便把你创造出来的,就好比临时给杂志写稿,能有什么意义?别高看自己了。”

“这只是一场即兴的创作吗?”

“那不然呢?”

“呵呵,我看你花在这上面的心思还不少呢。”石碑嘲讽我,“我身上可是凝结了所有人类文明智慧的瞬间。这是一场献祭。”

我不耐烦了:“我就那么随口一说,你就那么一听。拿垃圾碎屑黏起来的石块,怎么可能代表地球文明啦!”

“可是现在它成为可能了。”

我睁开眼睛朝镜子里边看去,那片深渊般的茶色空间里。神奇的是,那里没有出现我的脸,而是出现了一个球,是地球。是昆仑号从地球发射出来的那一天。接着时间之箭逆向行驶,岁月回到人类的飞行器第一次走出太阳系;接着是阿姆斯特朗的脚印在月球盖了章;法国大革命;澶渊之盟;幼发拉底河上,不爱穿裤子的小人在打架……我感觉头发两侧有大风在呼啸。接着,一个类人猿出现了,那是人类文明的幼年时期,没有人被脱发困扰的年代,相反,顾虑是头发太多了。类人猿挥起一根东北酱大骨,把它甩向天空——酱大骨在太空旋转,又幻化成了昆仑号!我从来没有见过昆仑号如此像一种食物。

这次它出现在6000年后的地球上,光看地球表面蓝色和绿色毫无踪迹的样子,感觉那个“球”已经完蛋了,不然昆仑号也不会花这么久也找不到一片不是岩浆或者流沙的地方。

石碑带我看遍了地球的变迁,人类的兴衰。我明白了,魔镜就是它,它就是魔镜!我眼睁睁地看着它开始发出黑色的光,见鬼,什么是黑色的光……由于这光的影响,有几个章鱼大王开始从海里爬出来,朝我这儿过来了。

我怕得很,让石碑帮我想想办法。

石碑以它的镜面显示出我的脸,我左边的痦子跑到右边。我想起来了,这个星球上,大部分有机分子都和地球上的手性相反。镜子中的世界,会不会就是打通这一切的环节呢?

我不禁诗兴大发,蘸着海星的体液在石碑侧面写下一行字。这是一句六字真言①。

这行真言浓缩了宇宙、地球与文明的所有意义,是人类终极智慧的结晶。如果有布丁人或者地球人来到这里,我相信通过它,就能解读出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干完这一切,章鱼大王也越追越近,我深呼吸一口,在最后一秒踏入了魔镜之中。

(五)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营地的医疗舱里了,所有人都在冲着我笑。

“发生了什么?”我发现自己右手包着纱布。

“你睡了好久。”医生说。然后他们给我放了一段录像。

是无人机在上空拍摄的画面,发生在六个小时前。北大陆退潮了,我却没有醒——但也没有睡,当一大群队友发现我的时候,我正对着石碑磕头。

从视频里,我可以听到队员们焦急的呼喊。

“他在干什么!喝大了是吗?”

“糟了!他犯了星际旅行的大忌,他在追寻意义!”

“什么!喂,快醒醒!赶快停止追求意义吧,你这个充满意义的家伙!”

怎么会这样!视频里的我依然在对着石碑磕头。我指着视频问大家:“我没有进入那块镜子里?镜子也没有说话?”

“没有。有布丁原虫感染了你,你只是产生了幻觉。”医生说,“而且看上去不太聰明的‘亚子(样子)。”

①六字真言

唵嘛呢叭咪畔。被印度吠陀时期的哲人认为是揭示了宇宙起源的一句真理,并用于宗教之中。但主角写下的六字真言似乎另有其他。

在视频的记录里,大家后来就只是把我扛上了岸,而我右手被布丁原虫感染的地方被做了处理。救援队长冲着镜头喊了一句:“请大家注意科考安全守则,谨慎行事,人一死,布一盖,全村老少等上菜,耶!”就伸手把视频关了。

“谢谢你们,终于得救了。”我感叹几句,原来一切都是一场梦。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成员们那些“应该的,应该的”故作善良的话更是令我生疑。

我说:“等等,把视频倒回去我看看,我还要其他视角!”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为了追求科考行动的真实记录,我们的无人机镜头用的是一种伪VR摄影技术,实际上会同时使用好几个视角来拍摄,免得一个单一的镜头,看起来像主观视角。这是21世纪,VR技术兴起后才惯出来的毛病,啊不,我是说,才养成的习惯。

据我残存的印象,我在失去理智之前明明写了一句震古烁今的六字真言,那是对人类文明的总结语录啊,那句话究竟是什么呢?我把视频倒回去,转了个角度,看看碑侧。

原来我诗兴大发的时候,的确是写了六个汉字不假,但这六个字其实是——

“坚决贯彻落实”

看到这六个字,我失望至极,万念俱灰。我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对意义的追求是深深刻在每个人脑子里的,这是一种本能,是人类个体的生存、种族的延续所必要的东西。它积极向上,但也容易走火入魔。

我一屁股坐回医疗舱,继续无力地看视频。看着看着,又不对劲起来——我发现队员们不光救了我,还对石碑做起一些奇怪的事情。有一个队员跑到石碑前面,在上面写上“拆”“办证176¥&*(*&……%”。

“你们这是干啥?”

“你不是在搞行为艺术吗?我们也参与一下啊。”

没过一会儿,更多的涂鸦出现在上面。

“小虎队”“梦于白昼者所知晓之诸多事物,常为仅梦于夜晚者所忘却”“P(A|B)=P(A)P(B|A)/P(B)”“禿顶树攀爬者”“夕颜凝露荣光艳,料是伊人驻马来”……还有一些懒人懒得写东西,就在上面画画。画“一个丁老头买了俩鸡蛋①”的也太过于敷衍了吧?但有一个同事竟然精于丹青,画上了旅行者号上那个著名的金唱片,裸男裸女罔不各具行色,真是的,平常没看出你艺术修养这么高啊!当时我想做雕塑的时候,你怎么不主动请缨!

“那个镜面不画点啥太可惜了。”我得到了这样的解释。

队员们把石碑弄上了毫无思想高度的乱涂乱画,甚至是一些不明所以的文字。好好的一块抽象艺术力作就变成了这样,我除了狂怒什么也不能干,只能劝自己调养好身体,这次实验……算是以失败告终了。

(六)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如常,石碑就那样被遗忘在角落。大家以为我一定吸取教训了吧,嘿嘿,怎么可能,实际上我没有忘记它!我开启了无人机的光学隐形模式,把它开到北大陆的那个角,让它隐蔽拍摄。

是的,我还没放弃。罗曼·罗兰怎么说的来着?在知道生活的真相后却仍然热爱生活,那才叫真正的英雄主义。虽然这个石碑已经是魔改②后的版本,但至少它就在那里。前几天的预设中,布丁人会在最后造访这块石碑。我在等待这个角色的出现,看看布丁人会不会对那些涂鸦感兴趣,并和人类一样赋予它意义。也许布丁人最终会发现这是一个玩笑,它们追求的意义不过是地球人的恶作剧,那个时候罗曼·罗兰的话就可以原样传授给它们了。

布丁人迟迟未见,但51个小时后,无人机侦测到附近的海域出现了一个弱智布丁。我很奇怪,北大陆明明是布丁人的地盘儿啊?为什么皇帝不急太监急。那个弱智布丁拖动肥胖的身躯,费力地登岛了。它看到那座石碑,上去转了几圈,又嗅又摸,持续了几分钟。接着,它终于明白了自己要以什么样的情绪来应对这样的造物——首先得非常激动,再然后得因为激动当场吓死了。

当然,我们知道聚合形态的死亡对弱智布丁来说只是一个新的开始而已。有许多弱智布丁的基本单位从它的尸体上分解下来,纷纷跳入水中,空留下一副骨架在那里等候。那就是它们经常退下的临时性“骨笼”。

傻子也能猜得到这些小东西是去通风报信了。果然,又过了几个小时,有更多的弱智布丁来到了这片海岬旁边。这时,它们表现出的肢体语言比以前丰富有趣多了,也有的往石碑里面看,好像硬是要看出个什么来似的。看着贝叶斯公式那么抽象的东西,你也算不出来啊,早知道该让它们画几个自然数就得了。画一个五角海星代表五,一个章鱼大王代表十,没准还能启发它们学会十进制。

它们研究了一会就休息了,而我则睡了一觉。由于前几天受了惊吓,这一觉睡得很长,但醒得特别顺利,毫不拖泥带水,因为是被船长骂醒的。

“你干的好事!”船长在指挥舱坐定,她重重放下手里的奶茶。

我说不是没人去那里了,还能出什么事儿?

船长朝大屏幕努了努嘴,我一过去便看见了石碑上方的直播。一群弱智布丁把一个弱智布丁架到墓碑的前面,这个弱智布丁被要求吃一种海鲜,看起来像没有炒过的海蛎子。它吃完了海蛎子——或者说,是连着壳吞下——过了一会儿,突然显得非常痛苦。

“怎么样?吃坏肚子了吧?”我指着屏幕大笑。

①一个丁老头买了俩鸡蛋

民间流传已久的画画口诀,据说只有作者那个年代的高手才能画出完整的丁老头。想尝试的亲,可以拿出纸笔,心中默念口诀:一个丁老头,买了俩鸡蛋……不是“欠我两弹球”吗?各地方版本有点差异,问题不大。

②魔改

现在指大幅度改造某物,大多能夸张到连亲妈都认不出来的地步。

船长白了我一眼。我继续看,那个弱智布丁一边痛苦一边张大嘴,开始吐出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冒了头,竟然也是个方方的块状物,大概有一个人类那么宽。

船长说:“你看看,你看看。”

我说:“是啊,成何体统,这就好像在分娩一样。”

她说:“我是说,这样一个动物竟然拉下来方形的东西,这不自然。”我说,袋熊拉便便还是方的呢。

船长也无话可说。弱智布丁显然是在分解出骨笼。其他弱智布丁等它吐完,把这个新骨笼竖了起来。这东西就好像一块镂空的石碑,连比例都模仿得很精确。那些弱智布丁非常高兴,围着新做出来的骨笼转着单调的圆圈。

看着这种恶心的画面,船长有点看不下去了。她把没喝完的奶茶推到一边,对我说:“你去把那个拆了吧,行吗?”

虽然没有捕捉到布丁人的行为,但弱智布丁既然对它也有反应,这一番也就没白干,我们可以认真研究这些弱智布丁的素材了。我答应船长去把石碑弄回来,算是阶段性的成功,但得先去准备一下——万一那些弱智布丁不肯我把东西拿走怎么办?

我花了半晌,刚准备好,又有人喊:“出大问题了!出大问题了!”

我闻声跑到指挥舱,那里人多了起来,全都在看直播。船长说:“弱智布丁在‘说话了。”

“怎么可能?它们可是……弱智呀!”我冲过去讲。

直播还在继续。北大陆海岬那边,有一个脑门最大的弱智布丁,在拿石碑当黑板,下面足有几百个同类在乖乖听课。老师那脑门肯定是经过好几次聚合才变得那么大的,是睿智的象征。算起来,这家伙已经算是朝祭司这条职业道路发展了,因为它在拿着我们的涂鸦疯狂解讀。我们这一方的电脑则加班加点,分析它到底在讲什么——

“分析音频……给出翻译选择……置信度最高选项,朗读:‘演出开始了,感谢诸神。”

“感谢诸神?这是谁写的?”我们十分不解。写了这条涂鸦的队员无辜地摊开双手表示“它在曲解我的话。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啊。”

“你写的到底是什么啊?”

“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的意大利语说法。”这也太荒谬了,是谁让它们把那种随意的涂鸦解读成文明启示录的?

“是你的行为干涉了弱智布丁族群,让弱智布丁变聪明了。”船长解释说,“它们不光开始崇拜这些石碑,并且在捕捉落单的布丁人。”

果然,一个布丁人被拉着到了石碑前。布丁人扭扭捏捏,显然很不习惯,但被弱智布丁打了几拳就老实了。那个大脑袋弱智布丁不知道跟石碑说了些啥,声音太小了电脑没法分析,但所有的弱智布丁听了都挺高兴的。

有几个弱智布丁牢牢围住那个布丁人,然后大脑袋弱智布丁激烈地跳舞,旋转,跳跃,还闭着眼。它用那种臃肿的身躯跳起舞来可真是难看得很,我们在屏幕前面看着都快要吐了。接下来事情变得有趣起来。大脑袋祭司跳完舞,从另外一个弱智布丁嘴里抽出一把4米的大刀!

“竟……竟然学会制造工具了!”我大呼。但这对随意生成骨笼的弱智布丁来讲实在不算什么难事,它们只是需要一点小小的推动力。

祭司挥着大刀,喀喀喀就把眼前的布丁人砍成了三段,然后对着石碑夸赞自己。一桩明目张胆的凶杀案就这样发生了。我们说:“这下闹出人命了,管不管?”

“不干涉!”船长板着脸,“这是既定事实。它们平常就有争斗。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布丁人那边也不是吃素的,它的断肢流动着进入了弱智布丁群,躲了起来。弱智布丁跟炸了锅似的纷纷寻找,一无所获,但我们都知道,它拟态成了弱智布丁的样子混进人群里了。以弱智布丁目前的智商,还无法推测出这里多了一个“同类”……但以后就不好说了。

祭司让大家归位,继续讲课。此时,电脑说:“新的音频分析出来了。”

“它在说什么?”

“它说,这是战争。”

船长立刻下令:“我们还是干预一下吧!所有人行动起来!”

接到指令,大家一哄而散。我作为始作俑者,过一会儿还需要亲自把石碑取回来,并且试图和布丁人首领说说清楚。这可能会是人类历史上和外星生命交流最坦诚的一次。

事情到这里,差不多就要结束了,但就在我收拾好行囊准备挽回一切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眼大屏幕。近地轨道的几个微小卫星发来图片,一个又一个类似的石碑在大陆上立起来了。它们正在复制我的石碑,而且这个趋势在蔓延。

最初的那些弱智布丁仍在膜拜我的原始版石碑,但其中有一个形迹非常可疑,它抬起头,用视紫红质①的眼睛搜索着什么东西。

是的,它发现了我们的隐形无人机。朝着摄像头的方向,它对我们这些观察者愤懑地瞪了一眼。

(完)

①视紫红质

一种色素!在星球上是很多生物产生视觉的物质基础,而地球上多存在于一些单细胞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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