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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麦酸汤

2020-05-12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西部 2020年2期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生于1962年,是当代波兰最具影响力的小说家之一。毕业于华沙大学心理学系。1987年以诗集《镜子里的城市》登上文坛,而后接连出版长篇小说《书中人物旅行记》《E.E》《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等。她善于在作品中融合民间传说、神话、宗教故事等元素,观照波兰的历史命运与现实生活。她的叙述不动声色,往往从机智与快乐的恶作剧渐渐转向真正的情感波澜。曾获波兰文学最高荣誉尼刻奖、布克国际奖。因“她的叙事富于百科全书式的激情和想象力,代表了一种跨越边界的生命形式”,于201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2019年授予)。

“应该带上推车的。”两个女人走到一条通往公交车站的小路前,路上覆盖着皑皑的积雪,很长时间没有清扫了。

年老的女人抱着襁褓里的小孩。暮色渐浓,襁褓看起来灰溜溜的,像是被弄脏了。年轻的姑娘跟在母亲身后,一步一步踩着她留下的脚印。这样走起来轻松一些。

“应该白天走的,而不是天黑才出门。”年老的女人又开始念叨。

“应该,应该,”年轻的姑娘回应道,“我又没收拾好。”

“那谁让你梳妆打扮了?”

“你不也打扮了。”

“我没怎么捯饬呀。帽子都找不到了。”

她们险些没赶上公车。蒙着水汽的公车驶过来,空空荡荡——仿佛一个盛放水果糖的白铁皮盒子。后排坐着几个大孩子,看起来大概是要坐车进城去迪厅。年轻女人满脸狐疑,津津有味、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他们。她在心里暗暗品评着姑娘们,尤其是那个身穿皮夹克和宽松牛仔裤的。母亲悄悄地向女儿打听着什么,但她直接干脆地顶回去了。她忍受着汗水淋漓的窗玻璃,凝视着车窗外灯火闪烁的苍茫暮色。几个孩子继续乘车向前,两个女人在第二站下车了。站台建在乡间小路和双车道柏油路交汇的地方,一辆又一辆大货车正沿着柏油路呼啸飞过。

两人绕过彩灯点缀、充满节日喜庆氛围的汽车旅馆,来到一个卖烤鱼的快餐亭前。他们在“可口可乐永远有售”的招牌前伫立了大约一分钟。那招牌仿佛一枚硕大的红色月亮,照亮了修缮一新的房屋正面。

“我们把他叫过来呢还是怎样?”母亲问。

“你去吧,我和小孩在这儿等一等。”

年老的女人走进去,转眼工夫就回来了。

“他不在这儿。他在家里呢。”

两人环顾四周后,来到庭院里。拴在窝边的狗起身狂吠。电灯自动亮了。积雪妥帖地把施工现场的狼藉——一堆堆的木板、一捆捆被压成薄板的塑料泡沫、一垛垛呈三角堆摆放的空心砖掩盖了起来。弗拉杰克先生在建车库。

他走出来—— 一个身形匀称的红发男人,身穿一件手工编织的毛衣,两只袖口松松垮垮,肆无忌惮地开着花。他错愕茫然地看着她们。

“这个点儿你们在这儿做什么?”他一上来就问道,连招呼也没打。

“我们有事。”年老的女人回道。

“啊?”惊讶在他的声音里拉长。

“可以进去吗?”

他沉吟了一下,几乎是难以察觉的一秒钟。他请两个女人进屋来,门廊的地板刚涂抹上一团团的水泥,踩在脚下咯吱作响。他们走进堆满杂物的厨房。主人大概是在修理水槽下的什么物件,因为小橱柜被搬离了墙壁,自来水管道及其连接处的秘密暴露无遗。

“可以坐坐吗?”年老的女人问。

男人拉来两张椅子,放在厨房的正中央,他自己则依偎在伸出来的小橱柜上,点上一根烟。他这才注意到小孩,笑吟吟地问:

“小男孩还是小女孩?”

“小男孩,小男孩。”年轻女人解开襁褓。

然后把那已经滑落到小男孩眼睛上的天蓝色的小毛线帽,往上揪了揪。

小孩睡着了。他娇小的脸蛋上布满褶子,让弗拉杰克先生想起受潮的榛子。可以说是很不好看了。

“小可爱,”他说,“叫什么名字?”

“暂时还没名字。”姑娘回答道。

“弗拉基斯拉夫。”年老的女人立刻插进来。

“弗拉基斯拉夫?”他很惊讶,“现在谁还给孩子这么起名字呀?”

男人微微皱了下眉头,深吸了一口香烟。

“你们有什么事?”

“你的名字是弗拉基斯拉夫,他也叫弗拉基斯拉夫……”年老的女人接着说道。

“那就叫弗拉基斯拉夫吧,为什么不行呢。”

大家都不作声。男人把烟灰弹落到地上。

“那,你们想要干什么?”

女人的目光飞速地流转到墙拐角之上的屋檐,她目不转睛地说:

“这是你的孩子,弗拉杰克。圣诞节快到了,我们想给他办洗礼。”

男人的脸顿时僵住了。

“你怎么回事,哈琳娜?这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你说,伊万卡,”他转身看向年轻姑娘,“这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你们瞎说什么呢?”

伊万卡紧紧咬住嘴唇,开始抽了筋似的摇晃小孩。小孩被惊醒了,“嘤嘤嘤”地啜泣起来。

“谁是他的父亲?”男人问。

“你。这是你的孩子。”

男人挺起身来,把烟踩灭了。

“喂!你们赶紧离开这里!快,都走。”

她们慢吞吞地站起身来。伊万卡把天蓝色的小帽子往小男孩的眼睛上拽了拽。

“喂!快走,快走!”他驅赶着她们。

“那好吧,弗拉杰克,那你就做父亲了——你的儿子亚采克。”年老的女人走到门口,猝不及防地撂下一句,头也没回。

“复活节他就在你这儿过了。”伊万卡也急急忙忙地扔下一句,充满了挑衅。

“滚!”

她们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女人们无声地站在被踩脏的泥泞的雪地上。灯瞬间熄灭了。

“现在怎么办?”伊万卡问母亲。

“什么怎么办?不怎么办。”

公共汽车一小时之后才来,于是她们不慌不忙地往前走。

“我跟你说了,应该带推车的。我们现在只能吃力地拖着脚走上整整一个小时。”

“走一走总比在车站冻死好。”

夜里,小孩不知被什么惊醒了。伊万卡睡得死沉死沉的,母亲只好把襁褓在温水里浸湿了,让小孩吮吸。他无助地颤动着细小的嘴巴。厨房里,穿过炉灶的缝隙,火焰微微跳动着。

清早,她们二人来到商店。伊万卡给自己买了一个“梦龙”冰激凌。冰激凌的价钱简直高得猖狂。母亲开始责备她,说这不光是钱的事,更怕她感冒了奶水会变坏。伊万卡静静地把冰激凌吃掉,无奈地耸了耸肩。小孩在天蓝色的推车里睡着了。

“好可爱的小家伙啊,”售货员充满怜爱地赞叹着。她身穿一条白色的尼龙大褂,套在毛衣外面,走到商店门口的台阶上。“哦,好冷啊!”

一会儿,像往常临近正午时分一样,商店里排起了长长的队。这天排队的不只是来买便宜酒的本地乡下人,或是顺路钻进来买“可乐”或坚果的过境路人。主妇们都来买增香剂、香草糖、人造奶油和葡萄干了。售货员像精打细算的药房姑娘,细心地为大家称量着“鸟乳”蛋糕、巧克力软糖和独具特色的圣诞节糖果,最值钱的还是糖果身上那闪闪发光的紫金色包装。人们将把这份美丽悬挂到枞树上。队伍行进缓慢,可人们丝毫没有反感,每个人一来到柜台前,便同售货员攀谈起来,而售货员则把一张密密麻麻排满数字的单据、一小袋一小袋的发酵粉搁在一旁,倚靠在柜台上,聆听着大家专门为她准备的故事。看起來竟像是顾客们都无需把钱付清,似乎金钱不过是一种礼节性的小石头。人们用简单的轶事、疑问和玩笑,就能偿还葡萄干、面包粉和便宜酒的费用。于是一切就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拖延着。

商店门前停了一辆墨绿色的豪华汽车,最新样式的,车厢宽敞容量很大。车顶上放着滑雪板。进口轿车里走出来一个男人,一身“Polar”和“Grotex”品牌的行头,头上戴着一顶怪异的帽子。妻子留在车里照看着两个十多岁大的孩子,他同她嘱咐了几句,便轻快地跑进商店,站在队尾,正好排在马杜舍克的身后。

“有黑麦酸汤吗?”一身名牌装扮的游客揉搓着双手,无关紧要地寒暄道,“哎,这么冷。”

听到有人询问黑麦酸汤,商店里喧嚷的人群倏地消停下来。售货员这才想起自己的职责,撂下还没说完的半句独白,充满敌意地瞟了顾客一眼。

“黑麦酸汤,哪种的啊,瓶装的还是罐装的?我不知道,您那儿都是什么样的,瓶装的还是罐装的?”

“黑麦酸汤啊,”马特维尤科娃悄悄提示着售货员,把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战利品装进袋子里。

外地人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积雪渐渐消融在他新潮的彩色“雪地车”上。天蓝色外套上的金黄色标志用外语宣示着某种醒目的真理。售货员看了一眼下层的货架。

“有,”她说,“最后一瓶了。”

“啊,也就是说是瓶装的。在我们北方,黑麦酸汤都是装在玻璃罐里卖的,”男人解释道,对着顾客们的脸环视了一圈。“我们要去奥地利滑雪过节,我太太固执得很,无论如何也不能少了黑麦酸汤,而这里是出境前的最后一家商店了。”他压低音量絮叨着,不知怎的突然把目光投向马杜舍克。

马杜舍克转过脸去,开始研究摆在玻璃橱窗里的香烟牌子。队伍静静地向前移动了一下。马特维尤科娃在门口清点着找回来的零钱。

“没有黑麦酸汤的节日算什么节日?”男人又开始嚷嚷了。他响亮高亢而自命不凡的嗓音格外刺耳。“这可是我们的、波兰的、民族的美食。我走遍欧洲及全世界那么多国家,都没有黑麦酸汤。可以理解,他们都有自己的民族饮食,可是——不是黑麦酸汤。啊,我边走边想:如果这里没有黑麦酸汤,那我就无处可寻了。捷克没有黑麦酸汤。”

没有人接他的话茬。男人开始踏着节拍,往冻僵的手上哈气。售货员本是个能言善辩的泼辣少妇,面对这外来人的出现却变得腼腆羞涩,只好干脆利落、一丝不苟地忙着手头的工作。队伍飞快地向前移动着,快得有些夸张——要知道,没有人着急去哪里。

“好冷啊。”客人对马杜舍克说着,又揉搓起双手来,像是在演戏给人看。

马杜舍克望着他,克制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又转头看向摆放着香烟的橱窗。

“我们预定了阿尔卑斯山上的豪华套房。您可知道,那是怎样的升降电梯,怎样的服务水平!一会儿就能从山上下来。山下的酒店里有酒吧和游泳池。当然,我们可以自己做饭吃。每个套间里都有厨房,所以我太太可以做这道黑麦酸汤。我还要买一块香肠,来块好一点儿的。这里有好点儿的香肠吗?”他突然间紧张起来。

队伍里刚买完东西的女顾客不情愿地离开柜台。售货员把毛衣领口的拉链轻轻地往下拉了拉。

“看到了,有香肠,可是六兹罗提一根的香肠,能指望有多好。”客人表示。

汽车鸣笛发出信号。男人走到门前,寒冷的空气凝结成飘浮的云团,侵入商店里。他冲着自己的人喊了几句,又回到自己的位置。

“我太太发火呢——晚上我们就该到阿尔卑斯山了。可是我,看到了吗,我需要黑麦酸汤。”

马杜舍克买了香烟、甜橙精油、一瓶一斤装的酒,还有面包。售货员熟练地把一行数字合计了下,接着用那张纸把瓶子包了起来。

“还有黑麦酸汤。”他补充道,“要一瓶黑麦酸汤。”

整个商店鸦雀无声。售货员怀着某种崇敬之情,把瓶子递给他。马杜舍克立马付了钱。

“听着……”那个身穿毛绒大衣的男人仓皇不安地开口了,但马杜舍克眨眼工夫就从柜台上拿走自己买的东西,消失不见了。

在商店周围,他看见哈琳娜和她精神错乱的疯女儿,把那个瓶子递给了她。

“呶,拿着。这对我们也没什么用,平安夜我们会吃甜菜汤。”说着,他再次提醒她,别忘记晚上去拿早就许诺的棉被。

伊万卡不自在地往家走。她站在院墙边,牙齿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出于恐惧。

“你怎么了,傻瓜,怎么在打哆嗦?有人要把你吃了?那会儿再害怕也不迟,又不是现在。”母亲对她说。

“那儿净是那种大老粗。你自己去吧,我和小孩在这儿等你。”

“那好吧,是大老粗,兴许现在我们就能在目击者的见证下把事情解决了。在目击者的见证下。快走吧!”

姑娘不情愿地从了。

厨房里,四个男人坐在桌前。马杜舍克恰好斟满最后一杯酒。他粗壮肥硕的妻子正在过滤牛奶。餐具柜上,一个圆润厚实、撒满面包渣的大馅饼刚刚出炉,正在冷却。房间里温暖舒适。

“孩子妈,姑娘们来拿棉被了。”马杜舍克宣布。

他给她们腾出一张空椅子来。哈琳娜坐在角落里,伊万卡则抱着小孩站在门边。

“啊,祝你们健康!”古拉尔说完祝酒词,把酒杯倾倒。剩下的人也都一饮而尽,但默不作声。随后大家才开始嘎嘎说笑,喝起了芬达饮料佐餐。

悄悄潜入房间里的女主人接着便闪回身来,手提一捆用绳子扎好、卷在聚乙烯薄膜里的棉被。她对着小孩点头示意,悄声问道:

“叫什么名字?”

“还没起呢。”哈琳娜立马回应道。

伊万卡紧张起来,不时地抬起一只脚抖动着,踟蹰难安。

“什么时候给小孩施洗?”

哈琳娜耸了耸肩膀。

“棉被你尽管放心,”马杜舍克娃说着,“阁楼上一整个夏天都通着风。被罩被衬的,有了吗?”

“那就是他的父亲!”突然間,伊万卡面色阴森地从门口开炮了,矛头对准古拉尔。

空气中悬浮着令人难堪的沉默。

“是吗,伊万卡?”母亲鼓励她说下去。

“你就是他的父亲。”这一次,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双眼。

马杜舍克娃把小帽子往上拉了拉,露出婴儿的额头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我自己有四个孩子,”终于,古拉尔忍无可忍,“听着,别在这儿纠缠我,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和谁睡过?”

“喂!”哈琳娜恶狠狠地喊。

“我和她睡过!”格拉奇大叫着。

他口齿不清,语无伦次,眼波里荡漾着醉意盎然的火花。这个乡下人很快就醉了。

“是,我和她睡过。”他拖长了音节结结巴巴地说,“我睡、睡是睡过,都喝得烂醉了,一下子就睡着了,知道吗,那根本不是我。”

“她都去找过弗拉杰克了,拼命想勾引人家上套。谁知道这孩子是谁的……”

“孩子终归是孩子。”马杜舍克娃参与进来。

“她还和边防哨所的士兵厮混过呢。大家都看到了。”古拉尔补充道,“现在去大海里捞针找找看吧。”

他站起身来,从衣帽架上取下帽子,朝门口走去。

“我的上帝啊,”女主人数落道,“你这当妈的,怎么不看好她?你自己也有错,哈琳娜,你自己有错。”

“您怎么这么想?我还能怎么样,绑住她的腿?真有意思,您要是我,您会怎么做?要知道她不过是个——孩子,虽然长得像个成熟的妇女。”

“叶日科?”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马杜舍克娃看着男人堆里最年轻的那个,自己的外甥。

古拉尔还在门口盘桓。

叶日科耳根通红,他那双同许多本地人一般灼灼的碧蓝色眼眸看起来更加夺目了。

“那不是我,姨妈。我都很小心的。”

格拉奇咧开大嘴狂笑起来:

“不喝上一斤是搞不清楚的。那,女主人,您请客吧。”

马杜舍克娃惊慌失措地愣在厨房中央,一会儿看看叶日科,一会儿看看古拉尔,再看看自己的丈夫。此刻她看起来显得更加臃肿、笨重了,活像一只五斗柜。大家都在等着,看她要说什么,而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被一句特别的话黏住了,它瞬间就能道尽自始至终发生的一切。看起来,她还是没有成功,她走到桌前,在漆布上拍打着手掌,喊道:

“啊,简直要脏了我的眼。都快走吧,明天就是圣诞夜了,家里都有很多活要干。”

她抓起捆绑棉被的绳结,一把塞到哈琳娜的手里。哈琳娜抱住棉被,紧紧贴在怀里,像抱着一只包裹新生儿的超大码的襁褓,她把脸埋在聚乙烯薄膜里,大哭起来。马杜舍克娃情绪激昂,动手收拾桌子。客人们沉默地起身,走到门前。

这时,她的丈夫突然开口。

“等一下,等一下,”他说着,“站住。”

他沉默片刻,仿佛再三斟酌,犹豫不决,手指在桌子上打着鼓。

“我——这个小孩的父亲。”

漫长的沉默袭来。他坐在那里。他的妻子站在厨房中央,其余所有人都在门前融化的雪水洼上踌躇,不知如何是好。后来,马杜舍克娃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

“你这是怎么了,傻了吗?你怎么会有孩子。我们已经二十年没有过孩子了,人人都知道,自从那次出了事故你就不可能再有小孩。”

“喂,老太婆,别说了。住嘴。这就是我的小孩。”

摇摇晃晃的格拉奇扑通一声瘫在椅子上。

“那好吧。如果真是这样,可得说明白……”

伊万卡倒换着脚站立,笨拙地摇晃着小孩。

“要知道……”马杜舍克娃又激动地开口了,她用粗肥的手指抓起围裙的边缘,紧紧地蒙住双眼。然后砰的一声摔门而去。

马杜舍克钻进餐具柜里,拖出一个瓶子。从水槽里取出酒杯,倒了六杯伏特加。

“她不能喝,”哈琳娜说,“还没到十八岁呢。况且还喂着奶。”她冲着伊万卡点头示意。

在凝重的沉默中,大家举杯。

“什么时候办洗礼仪式?”马杜舍克关切地问。

“神父说,可能要到新年。”

“那就新年那天摆洗礼宴。”格拉奇最先喝空自己的酒杯。

随后马杜舍克嘱咐大家早点回家,说,明晚就是圣诞夜了,事情会非常多。哈琳娜站在门口,用袖口抹着眼泪,面带微笑地注视着马杜舍克。

“谢谢您的黑麦酸汤。”她同马杜舍克告别。

她们踩着明净圣洁、未被踏足过的皑皑白雪,径直朝家走去。伊万卡一步一步地跟随着母亲的足迹。

在苏格兰的一个月

我想象中故事的第一幕是这样的:我提着行李箱,沿着碎石铺就的小径走到门前,按响门铃,一个一袭黑衣的女侍者为我开门。许多电影的开场都很相似,我坐飞机时构思出来的许多小说也是如此。事实上,我仅仅通过书和电影来了解世界——以我这样的情形,能够说我了解世界吗?

不知为何,生活中的一切总是同我的预想大相径庭。我想,这是因为现实瞬息万变,多变到我的想象已无处容身。而倘若上天不赐予你灵感或想象,其他的一切便显得苍白无力。不过,还有一种解释也有可能:这只是上帝在同我们做游戏。一方面,他赋予我们想象和灵感,而另一方面,他又不许我们预见最寻常之事。他塞给我们一把钝拙的刀子,一柄纸做的榔头,一枚玻璃的钉子。甚至也不排除,幻想会以某种方式将真实耗尽——你自己设想的一切,已无法在实际中发生。那么相反——只有那些不可想象的事物在发生。这是否意味着,幻想和真实所汲取的乃是同本之源,它们都来自现实所特有的候机厅?是相互连接的导管。

又或许,这只是因为我的想象力有缺陷?是不是也有一类人,善于迅速而完整地预见所有,或者,最不济也能预感事物的大致走向?那种远见明察的人。塔罗牌牌阵冷漠而专横的智慧。

是这样,一位上了年纪的夫人——我们就叫她斯科茨曼太太吧,通过自己在伦敦的朋友散布消息,要招一位作家去她家里。她将为作家的创作活动提供保障,以换取作家寂静的陪伴(要知道写作的人总是沉默寡言)。首选波兰女性。

就这样,我来到了苏格兰。一切同我设想的截然不同。

我这辈子还没遇到过如此变幻莫测的天气。BBC-3的气象预报,从壁炉架上的小收音机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敢确信自己的预告可靠。每次出门前,我的手总是习惯性地去摸索日渐亲密的雨伞把手。一个月来我无缘得见湛蓝的天,几乎一次也没有;浓密的乌云躲在树梢后,霎时间便将那无边苍穹淹没。不一会儿,蒙蒙细雨淅淅沥沥地飘洒起来,却又转瞬即逝,仿佛是装模作样,却又真实可感。

“我们的园丁摔断腿了——不得不靠电动反射器取暖。”这是她最先同我说起的几句话之一。当时我并未完全理解这当中隐含的联系,我并未多想,因为反射器几分钟时间就能让我的房间暖和过来。我来到了一个六月天还要在家里取暖的国度。

这里的一切都按照一成不变的既定秩序运转。任何突发和即兴毫无可乘之机。每样事物都牢牢把守在自己的位置,就好像这些年,国内与我有关的一切都在尽其所能地颠倒翻转,而这里的事物耐心寻找着自己的位置,一旦找到便会筑起永久的巢。中国的玉雕龙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出现在它该出现的地方?一百年,两百年?钢琴上的饰物,仿佛是在乐器的亮黑漆面上栽植的根须。一幅幅画牢牢地长在墙上,浑然一体,几乎很难被察觉。地毯同木地板紧密地长在一起,脚感柔软舒适,彰显着它的纯净品质;维多利亚时代的青铜色灯具,隐藏在自身的光影里……

我迅速辨清情况,我俩都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穿越回过去了。我——源于自己打算要写的东西:我六岁了,沿着阳光密布的阿黛尔峡谷旅行,被电台里披头士乐队的歌曲《女孩》那毋庸置疑的美所折服。她——源于自己的年龄。当你到了那样的年纪,就不会为“此时此地”的日常需要而奔忙了。

总之,我们相隔整整半个世纪。客厅的庄重和体面有助于我们寻找共同点。但她的过去同我的想象并不吻合。我想象中的画面破碎了,颤抖着,仿佛海市蜃楼。

打一开始我就提醒她,虽然这么说可能不太客气,犯不着指望我参与太详細的讨论。我的英语知识,就像您,斯科茨曼太太,大概已经注意到了,相当贫乏。没办法,就是不擅长学语言。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并没有表现出失望来,只是微微一笑。

清晨我到楼下餐厅吃早饭。已经有人将我头天晚上预定的饭菜悉数端来,连同写着祝福语的小便笺。最常见的是溏心鸡蛋、吐司、果汁和咖啡。斯科茨曼太太已经吃过早饭,尽管她之前大概并没有每天吃早饭的习惯?她坐在桌前,看着我吃。她凝视着吃得津津有味的我,在她的眼神里我留意到,或许不过是我一厢情愿,有一股不可名状的柔情。在一天的开始我通常比较爱说话。我们聊天的话题可能围绕最新的报纸展开,而报纸上刊载了科索沃战争的结束、伦敦街头的混乱无序、即将到来的爱德华公爵的婚礼。唯一需要我尽力克制的,就是不要张开塞满食物的嘴来辩论。

我的女房东个头不高,身形瘦削,头发看起来像是染过——明亮的天然的亚麻色调,在她这样年纪的人身上比较少见。她经常穿着一袭长裙,搭配山羊绒织的高领毛衣。黑色系或灰色系的。每到晚上便披上一条传统的格子花布披肩。

整个白天我都会写作,持久地惊异于在我面前无限绵延的时间,没有什么能够阻断时间的川流,除了迟早会苏醒的饥饿。每当我敲键盘敲得腕关节开始疼痛,我便伸直身子躺在地板上,打断脑海里正在上演的个人生活的情节,开始陷入遐思、想入非非,总之是竭尽全力地利用那脱离任何限制的时间的优势。我人生中第一次在书写自我时惊讶地发现,与其说我描写的是我自己,不如说是另外某个人,那个无法同时成为观察者和被观察者、无法同时成为认知主体和认知对象的人。或许正因为此,在所有的——不管举什么例子——回忆录中都能感受到一种虚假,而所有的自传实际上——都是虚构的东西。

总的来讲,文学是某种超脱于道德准则的、被社会许可的合法的谎言。我想,正因如此我才总是迷恋写作。世上还能找到任何其他事业,如文学这般,能够为形形色色的虚构和谎言、为修正现实和想象全新的生活图景开辟广阔的空间?作家生来便是博雅通透的无政府主义者、相对主义者,敢于用实验探索真理,以寻求更多的可能性——这正是我试图向我的女房东解释的,当她礼貌地问起我在做什么的时候。

她的过去呈黑白色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像一场老电影。里面的人物神色仓皇,比现实中的人走得更快。一切显得粗粝、扁平。

她本人在我看来也是如此——似真似幻。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像一道幽灵,转眼又消失在房子里走廊过道交错相通的迷宫中。

早饭后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抽起烟来,为了避免烟雾给房东徒增烦扰,我会提前打开窗户。我生怕烟草的气味飘到不知道正身处哪个卧室的老太太那儿。我试着想象她身穿睡衣或者头戴卷发卡子的样子。这在某种程度上令我激动,使她变得亲近。房子里寂静无声。耳畔偶尔会传来几声割草机的响动。晌午时分,我的房门前会出现一篮午餐:一热水瓶茶水,还有一份汤,三明治,包在餐巾里的餐具。我一面凝神看书,一面漫不经心地吃光。

刚到那几天诸事不顺:机场弄丢了我的行李,我来到这里,没有行李箱,只有一个手提包。幸运的是,我的手提电脑还在。玛格丽特,女侍者或者按那里的叫法,毕竟我在共产主义国家受过教育——给我拿来了浴袍、牙膏牙刷。我还收到了房东的一件黑色羊绒毛衣和雨衣。这些日子里唯一属于我的东西是电脑,它在桌上时不时亲切地眨眨眼,像神龛前的小油灯。

我一般就是写作。从清早开始写,午餐时会有一个短暂到可以忽略的休息,然后继续写,也时不时沿着房间来回踱步,站在窗台望着苏格兰变幻莫测的天空抽根烟。我不断扩展那与我如影随形的私人空间,将时间倒带,努力为书写记忆中的事物寻找语言。修道院,我想,对,正是如此。无疑,看起来修道院里的生活——是浓缩到极致的现实,实际上它唯一的源泉正蕴于你自身,描写世界便意味着描写自己,没有别的路可走,除了重复那句老生常谈的“认识你自己”;写写自己吧,写写你心中的自己。

午后两点,有时三点,我会拿上雨伞出门散步。渐渐地我习惯了下雨。我徘徊在草木丛生的公园里,沿着潮湿光滑的小径漫步,山路崎岖,在地势险恶的悬崖峭壁小心翼翼地寻求平衡,山崖下还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这里映山红遍野,侧柏森森,常春藤用力地攀缘,一棵棵古木卧龙盘虬。野兔从脚下噌得一下蹿出来。有时它们会在距离我一米远的地方僵住,目光斜睨过来,断定我没有发现它们。飞往爱丁堡的飞机就在我的头顶低空飘过。我甚至能用肉眼辨出它们色彩绚丽的尾巴。

我回来用茶。玛格丽特端着托盘送过来,放到门旁的小桌子上;茶点中每次都有奶油饼干。

我同房东只有晚饭时才会见面。餐厅里的饭桌上摆着两个人的饭——我坐在桌子的一边,她坐在另一边。

“您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请别人到自己家里来?”有一次我问起来。

她有些答非所问,回答了我并没有说出口的问题。

“我自己一点儿也不感到孤独,”她说,“只不过我这里比较清静、安宁,像您这样的人恰好需要这份宁静,我就把它送给您。仅此而已。”

就这样,我收获了漫长的、无尽的夜晚——那里,在北方,六月的白天比在我们波兰要长得多。差不多一整天都是亮的——我躺下睡觉的时候天是亮的,我起床的时候天也是亮的。甚至当我在晨光熹微中醒来,慌乱地捉起闹钟查看时间,才惊讶地发现为时尚早,便倒下接着睡。

浴室简直令我绝望:不清楚是什么古怪的发明——热水和冷水分别有一个独立的水龙头——让我束手无策。每次洗头都成了全身沐浴。我躺在浴缸里,盯着墙板上单调的图案出神,它让我着迷,带我进入一种接近沉思的情境。

无用的时间,只在每个用餐时分被程度均等地察觉到,它被无懈可击地分解为一个个片段,不会乱了节拍。什么都不用做,什么意外都不会发生;没有那么多电话铃打断我的思路,没有那么多信件打破我奇异的静观的平衡。一切有条不紊,遵从一种顽固的秩序。诸如糖罐里没糖了,盐洒出来了,红酒溢出来了,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这栋房子就像一架完美的机器,一个不知何时被上了弦的八音盒。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井井有條、不屈不挠地逝去,可每天都会在同一个地方卡住——浴室的水龙头旁;后来就连这处微小的不适,也被我理解为那无所不包的秩序中的一部分。每一小时都有永远一致的长度,每一分钟有同样的节拍。你会不会惊讶,任何消息传到这里,都会因距离变得微弱、黯淡而不真实?仿佛从遥远的世界传来的回声,仿佛某种现实中并不存在的事物。那里的房屋都自然而然地老化了,积攒下来“做慈善”的物品堆积在阁楼,覆着灰尘,暗淡无光。维多利亚时期的家具当之无愧地度过了自己的时代,中世纪的皮箱未曾在自己历经的漫长岁月中发生变故。苏格兰可谓上帝自己的工厂里最完美的产品。

伴随着老式餐具的轻敲声,晚餐不疾不徐、规规矩矩地进行着。女房东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委婉有致地拓宽打听的边界,上帝保佑,她不是当头一棒,也没有纠缠不休。她的分寸感让我愉悦。难道他们从小就被教育要这样?这不正是那著名的英式节制的精髓:明白是在同何等脆弱的物质打交道,便闪开身子、腾出地方留给别人——空出一隅生活空间,让人兀自慢慢省悟?我暗自惊讶,这点我也很擅长,不着边际,拐弯抹角。我提问前,会在心里把自己的问题翻译成英语——在我的刻苦努力下,它距离波兰语原话已一英里远。译成英语恍若是把望远镜翻转过来,没能把物体拉近来看,反而推远了。于是我是那么喜欢我们之间的谈话。尤其是,每个句子都以“Well”开头,无论接下来说了什么,这个词都能赋予整个句子一种疑问和反讽的语气,让每种意义都失去确定性。在由这个“Well”所铺就的松散的土壤上,任何革命的萌芽都会凋萎,任何宣言的思想都会瓦解。

有时我猛然发现,我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我开始挤眉弄眼、晃动手臂了。

“一切都写在你的脸上了。”有一次,她一边对我说着一边静静地把碗端向嘴边。

尽管这恭维十分可疑,但这是我第一次从她的话里捕捉到好感的影子。她的神色一如往常,静如止水。

她详细地向我打听起波兰的情况。一次,在客厅仪式性地喝了一杯咖啡后,我在地图上向她指着我居住的地方。当我讲述这个国家的历史,她假装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地图——眉毛挑成两道高耸的弧,克制地重复着“yes,yes”。给我的感觉却是:对她来说这并没有什么意义。那天晚上,她早于平时离开去睡了,她说她觉得格外疲惫。

在找到我的行李箱和我熟悉的物品前不久,她带领我参观了自己的图书馆。入口在庭院里,即是说,图书馆是同其余整座房子分离开来的。书架上排列着一整套1956年出版的《不列颠百科全书》,一整套漂亮的墨绿色封皮的精装世界经典名著。成套的艺术画册、拍卖目录、词典、字典,间或几本哲学方面的书,还有零散的几卷“世界历史和神话”。于是,在我的书到来之前,我坐在梯子上,把这里所有的书浏览了一遍,从左到右。突然,一整架有关波兰的书籍闯入我的眼帘,令我格外吃惊。里面有很多非常有意思的东西。比如:“波兰是一个时不时从欧洲地图上消失、却永远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出现两次的国家。”1958年出版的、由格雷夫斯作序的大部头《神话学》,以一种不列颠式的不容反驳的口吻断言,“西里西亚,德国”。我还在一本美国杂志上读到关于“波兰集中营”的文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晚上,我在小城里的电话亭同家里通了电话,以确认,我还存在。

大概是那会儿,来苏格兰一个礼拜后,我第一次去近郊参观旅游。坐了二十分钟的郊区双层巴士——我来到了罗斯林。我的旅行手册推荐我来这个小镇,因为这里有座很神奇的教堂,早在哥伦布航行一百年前,教堂墙壁上就雕刻着美洲植物的图案——这毋庸置疑地证明了,早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很久,苏格兰人便已到过那里。但我对此并不感兴趣——对我来讲历史总是退居幕后的。我决定去那里,是因为前几天我突然看到关于圣杯藏在这个小教堂的报道。它完全有可能保存在这里。自远古以来。如果它原本存在过的话。我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兴奋。这个报道的内容一瞬间——仿佛爆炸一样——和我的女房东在头天晚上抛下的一句话产生了关联:罗斯林有一座科学研究所,克隆羊多莉就诞生在这里。绵羊,献祭的羔羊,耶稣之血,神的身体,基因,染色体,永生。莫非我已在无意中来到世界的心脏,奥秘的中央?这被雨淋湿的苏格兰的小耶路撒冷。外省的圣地。核心的外缘。藏身于最意想不到之处的宝库。绣着花边、镶着宝石的宇宙边缘。我从双层巴士的高处望向潮湿平坦的绿色原野,它完全被划分为一块块方格,单调又寂寞。名教堂所在的地方,门票要2.5英镑。

随后我来到宾馆里的酒吧,坐在桌前,点了一大杯“吉尼斯”。教堂确实很壮观;我插进一个小旅行团的队伍中,他们一边细听着身穿苏格兰短裙的导游所讲的每句话,一边瞻仰着教堂的拱顶,赞叹不已。然而教堂里并没有圣杯。我确定。否则我一下子就能感知到。绵羊多莉——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科学实验。它献祭的身体——空洞无物。徒然的、未曾实现的对永生的希冀。这杯苦涩的烈酒给我当头一棒。我又在雨中回家了。

心怀愤恨的我,硬是把提到波兰的那本书带到了餐厅。

“波兰是一个国家……”我对着自己的房东念起来。

她把餐具搁在碟子上,听着。

“是,的确如此,”我说,“我们是夜晚的植物,每年恰好在伊万·库帕拉节的夜晚绽放。我们撒落的种子在世上沿河漂流。偶尔,我们会突然现身——遭逢战争、起义和历史性灾难的时候。我们在每个清晨改换语言,像更换内衣。我们的家生长在车轮上,我们是居住其中的杂交物种,我们的护照是不可读的。哦,我们读起基里尔文字来却没有困难。甚至我们的罗马教皇也处在永恒运动中——一个四处游历、身穿白衣的忧心操劳的人。我们永远不会长大,在上第一道菜之前,便抓过甜品来吃。我们的确是一个神秘的民族,倏然出现又倏然消失。或许,这都要怪气候,或者我们的平原太过辽阔、无边无涯。令未来的考古学家们伤心的是,我们这渺小的植物文明留在身后的,恐怕只有我们患了幼稚病的痕迹:萨满的铃鼓,被毁坏的锡制玩具小兵,难于发音的单个字母。”

随后,我们默不作声地吃着哈吉斯。房东让玛格丽特又开了一小瓶酒。我们碰杯对饮。当我们开始喝咖啡的时候,她出去了一小会儿,回来的时候拿来一张装了相框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男子,确切说,是个男孩,穿着英国皇家空军制服。他微笑着,金发闪亮,留着神气的小胡子。一双清澈爱笑的眼睛正對着镜头。他身后是一片无从辨认的平淡无奇的风景。

“他叫塔杰乌什·波尼亚托夫斯基。”她说。

她一字不差地叫出这个名字,带着恰当的停顿。我马上就注意到,这是个在波兰特别常见的姓氏。斯科茨曼太太把照片放在餐桌上,我们端着盛咖啡的杯碟,靠近电炉子(园丁摔断了腿)坐下。我在头脑中努力组织着尽可能委婉的问题,通常会问到的问题,能够像一块丢失的碎片重新融入整个拼图那样——柔软、自然、毫不牵强;单纯无害的问题,可以弥补漏洞,但不会显得太匆促而暴露我的好奇心。可是她首先开口了。她说,眼看战争就要结束的时候,他牺牲了。就连飞机在哪里被击落的都不知道。我没有说话。

“我爱过他。”她说着,手里的杯子轻盈而优雅地落在碟子上。

我惊讶地看着她,而我的脸大概又表露出太多我本不想表露的。她温和地笑了。

这是一个平庸乏味的故事,如果说爱情故事通常是平庸乏味的。穿着保护色军装的两个人。粮票,灯火管制的城市,每到夜晚就从地球上消失。

“我本以为,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了。”她最后说,“他说话的口音跟你很像。”

这便是我出现在这儿的原因。原来,我同在汉堡上空坠机的飞行员塔杰乌什·波尼亚托夫斯基有些共同点。

清晨我又开始写作。勉强地、吃力地按捺住自己。电脑屏幕沉着地等待着接下来的每个句子。它如饥似渴地捕捉着我的话语,将它们保存下来,再归还给我。所有无心的笔误、每个多余的字母,我都毫不在意地接受了。跳动的光标温和谦恭地将我追赶。我的思绪默默回到过去。我一直在书写自我,书写那个缺乏特质,缺乏个性,缺乏责任感、规划、素养,缺乏反省的自我。书写那个浸没在变化迭起的模糊不清的艺术形象中的自我。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她的认知方式——她的思想和感情——才刚刚构建,而她理解外部世界的道路曲折蜿蜒,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看见她想看见的东西。世界浓缩为水滴,失去了情节框架和动机的事件在她的头脑中勾连起来,借助偶然的机会,或者联想的神秘闪光。电脑毫不怀疑地接受了一切。它毫不抗拒的服从给了我勇气。然而我也曾疑惑:谁会对我这样的感兴趣,为什么我决定要写自己和自己那单调乏味、平淡无奇的过去?难道世界上没有更重要的、更值得书写的东西了?难道他人不总比你更重要?早餐时读过的报纸不是还提及此事了?它对一种普世的价值体系念兹在兹。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有什么意义呢?它没有被历史铭记,没有被载入史册,除了我,没人记得它。

我在盛午饭的篮子里发现一个奶白色的信封,里面是一张房东写来的便条。她想给我看样东西。三点左右在餐厅等我,让我下去。这个英语单词指的是什么,我思忖着。

她带我来到二楼一个无人居住的房间。这是一间拐角上的卧室,宽大的床上铺着镶花边的床单。殖民地风格的竹藤家具,充满异域风情。

那是一间儿童房。藤椅上坐着一堆布娃娃,瓷一般的脸上洋溢着惊异的神情。床上有两只长毛绒玩具熊,经常性的爱抚磨掉了忧郁的小家伙身上这里那里的毛毛。但房东还有其他东西要展示给我——一个巨大的玩具屋。房顶上有烟囱,有十个窗子、两扇门。她小心翼翼地取下玩具屋前面的外墙,仿佛拉开小剧院的幕布——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栋四层小楼的陈设。

楼下是厨房和储藏室。厨房是老式的,有个很大的双盆洗手台:一个水槽用来加工肉食,另一个用来清洗蔬菜。餐具柜里塞满了一整套陶瓷餐具,甜品碟有小手指的指甲盖那么大。墙上挂着各样的蒸锅和煎锅。木头桌面看起来像用了太久而被磨坏了一样。笤帚把看不见的碎屑扫进簸箕,立在那儿。旁边坐着两只迷你小熊。一只黑猫安静地注视着它们。

“所有形象都是用蜡塑成的。”她说。

小储藏室的挂钩上挂着蜡制的牛里脊、猪肘肉和兔子胴体。架子上被木塞堵住的瓶子看起来非常诱人。是葡萄酒吗?那里还有几小铁盒饼干、几捆大蒜、一筐蔬菜、几棵卷心菜、几罐果酱和蜂蜜。

客厅位于厨房上方。墙上装饰着印有花纹的鲑色丝绸布。几个老式的五斗柜上摆放着一组家庭照片。有两张桌子,其中一张是很大的木纹桌子。椅子有序排列,不知是钢琴的盖子还是羽管键琴的盖子高高撑起,仿佛一场音乐会刚刚结束,大家在晚餐前去花园里散步。墙上的画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无限的空间。另一张小桌子被移到靠近壁炉的地方,上面放着几份报纸——细看可以读出标题来:《每日邮报》,一本敞开的相簿,逼真到令人禁不住用手指夹起来,拿放大镜细察人们陷入时光牢笼的面孔。相簿旁邊是一枚扇形的卡片,几把极微小的剪刀。客厅里有楼梯通向楼上的两间卧室。一间卧室狭小阴暗,摆着一张窄小的床、衣柜和梳妆台;另一间卧室里,纸板屋女主人的塑像亭亭伫立。她站在富丽堂皇的华盖床的一侧——一个微小的蜡制娃娃,穿着一件褪色的花边连衣裙,披着浅色的散发,褪色的蝴蝶结还落在上面。她那灰白色的脸蛋肥嘟嘟的,双眉扬起两道明显的弧线,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我踌躇片刻,这表情如此熟悉,可我还是说不清它到底是什么。她的脚边躺着一把蓝色的小伞。几顶帽子散落在毛绒沙发上。梳妆台上的铝箔镜子下,是一排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

卧室上方,在纸板房倾斜的房顶下,是一间儿童房和阁楼。阁楼里堆满破烂儿:藏在帽子下面的小圆盒子、磨损的家具、古旧的行李箱。儿童房里,一间迷你玩具屋立在木马摇椅旁。这仿品中的仿品,里面陈设的家具和物件实在是太小了,根本不具备看清其精确体积和形状的条件。

我的房东小心翼翼地把娃娃放到床上——这是她唯一打算要做的事。

“她有过三任丈夫。”她讲起那个娃娃的故事,“第一任不知道搁在哪儿了,找不到了,然后她给自己另找了一个,但他丢了一只腿,她发配他去做了园丁。第三任丈夫的下场也很惨——酗酒后失踪了。”

她对此深信不疑,让人真以为故事是真的。

“如果你想,随时可以来。”她最后补充道。

我可不敢。但打那以后好长时间,我躺在床上,一次次在脑海中回放这个真实世界的纸板模型里一个接一个的细节。在想象中把玩它们。两只小熊突然从小猫身边逃开,窜到餐具柜下面。晚餐后的夜晚,我脱光衣服泡在浴缸里,看着自己在镜中的裸体。我忽地茫然起身,我有两个乳房——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一个脆弱、单薄的少女的躯体,胸平似板——然后,在电脑屏幕乳白色的照明下,我惊奇地打量着自己的双手。

六月即将结束的时候,天气放晴了,阳光明媚,微风习习。我已经不想再写作了。我坐在凉台上晒着太阳。在望远镜里观赏鸟儿们和胆怯的野兔们。有几次我仿佛看见她了。沿着公园里的小径跑来,用手里的长柄滚着铁环。天蓝色的巴拿马帽在她的头上闪耀夺目,柔软的丝带在她的下巴下打了个结。

夜晚不是夜晚——只是一种命名,它转瞬即逝,任性妄为。黄昏过后,转眼破晓。西天那玫瑰色的霞光仿佛不曾消失。而我彻底不再辨别,在这片天空上,何处是西,何处是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