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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特六号

2020-05-12衣水

西部 2020年2期
关键词:诺亚方舟凯恩露丝

衣水

皮特已经奄奄一息,他望着陪伴的妻女——露丝和明娜,嘴角微微向上,淡淡的笑容缓缓爬上眼角。小护士噔噔噔地走出门外。妻女各攥了他一只手,他无力地说:“我们还要在一起的。”

露丝好看的眼眸微微闪动,一滴滴清澈的泪珠就从修葺一新的睫毛下滑落了。“我这是开心呢。”露丝说。明娜破涕为笑,八岁的小脸蛋有无数青苹果的光芒。

皮特的舌尖轻轻碰了一下嘴唇。一种恍若隔世的疲倦忽然袭击了他。他只能把眼皮儿睁开一道缝,他的光明也就像那缝一样大小。皮特觉得这疲劳就像数以万计的牙齿,啃食他的血肉,又聚合千钧之力挤压在他的身上。血肉已经没有了,悄无声息的千钧之力不只是一座嵩山,而是五座嵩山那么重。

皮特支起耳朵,仿佛在听全身的骨骼被碾成粉尘的声音,他感觉有无数的粉尘已随风舞蹈。哦,一条细长的白色丝带,萦绕出千奇百怪的形状,有的像花朵,有的像器皿,有的像一只蹦跳的白羊。

“永远……”皮特动了一下嘴唇,“……多久?”

每一次大限将至,皮特的心中都会多出一座嵩山的重量。五世了,皮特忍无可忍,一种几何升级裂变的重量就像浓稠的黑暗,让他永远坠落在沉重之中。

而第六座嵩山的重量正缓缓驶来,他被压缩成一粒将要熄灭的小光点了。

一片混沌。

皮特就要陷入无意识的混沌里。他看见一团五彩缤纷、状若气体的透明物——一种叫灵魂的物质,从他的身体中抽离出来,注进一个玻璃瓶里。这个玻璃瓶叫灵魂瓶。皮特的灵魂瓶,镂刻成一朵怒放的牡丹状,他的灵魂也就是怒放的牡丹了。

这是皮特的第五朵灵魂牡丹,不久就会珍藏在他家的壁橱里。先前的皮特一号到皮特四号都贴着标签,即使不贴标签,他也能分辨出他的每一世灵魂,露丝也能分辨出来,明娜也能。

“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牡丹。”早在皮特一号跟露丝讨论选择什么形状的灵魂瓶时,就武断地得出这样的结论。

“诺亚方舟上还有很多男人不喜欢牡丹,”露丝笑呵呵地说,“他们的灵魂瓶都镂刻成虎狼和飞鸟。”

“我只喜欢牡丹。”皮特一号捧着露丝丰满红润的脸说。

在皮特一号的眼里,露丝就像牡丹一样,雍容华贵,而且丰满浓烈。

“我喜欢荷花,”露丝深情地瞅着皮特一号,“清淡而高雅,是君子之花。”

“那你就镂刻成荷花,”皮特一号清朗地说,“我们像植物一样无欲、超脱。”

“明娜喜欢什么花?”露丝问。

“玫瑰。”明娜跑進客厅插话说。

皮特五号静静地躺着,一口喘息细若游丝,却在巨大的力场里清晰可见。皮特五号的脑电波成像里浮现着一团物质。不是玫瑰红,不是荷花白,而是略带紫色、闪着光亮的动态牡丹。

“灵魂不是静止的,灵魂是一种特殊物质,灵魂是一种光亮,灵魂是一种能量。可是灵魂到底是什么?”皮特五号仍然迷惑不解,他慨叹自己做灵魂研究快一千年了,却没有突破性进展——让旧灵魂在新身体里生根发芽。

“灵魂不是放在橱窗里的花朵,它是人类的本质,也是人类存在的价值。”皮特五号心中充满光明,信心满满。

皮特一号年轻时,就是诺亚方舟灵魂研究所的首席科学家。研究灵魂的构成元素,尤其是研究让旧灵魂在新身体里生根发芽。皮特一号与相关学科专家设计方案、讨论研究、实验观察,至今五世已过,仍是一无所获。皮特五号不得不宣布,人类是一个濒危物种。

“再研究不出灵魂生长,”皮特五号宣布,“再过五到十世,人类与机器人就没什么区别,诺亚方舟也不再是一个有生命力的城市,它就是一座漂浮在太空里的冰冷之城,一座僵尸之城。”

皮特五号突然宣布的悲观论断,让机器人甚为恐慌。一种高度发达的仿人类,如果不能生育,如果没有灵魂,一切都是枉然。没有乐趣,也没有明天。皮特五号陷入绝境的第二天,机器人领袖凯恩拜访灵魂研究所。“天无绝人之路,皮特,”凯恩鼓励正模拟“大毁灭”的皮特五号,“你的种族需要你,我们也需要你。”

皮特五号转动全息图像,只听“嘭”的一声,蓝色星球壮观地塌陷了,瞬间化为乌有。

“地球将会塌陷,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可我们还是没搞清楚,”凯恩眨着眼睛说,“地球消失的那一刻,一束冻结诺亚方舟的巨大辐射是怎么回事。”

“那不是我们宇宙的能量,”皮特五号气馁地说,“要是能捕捉一点点这种能量,灵魂研究也不会陷入僵局。”

“这能量让人类逃过劫难,”凯恩恨恨地说,“却让我们失去一切。”

“这是个魔咒。据灵魂研究所统计,诺亚方舟上血肉意义的人已不足一千。”皮特五号转动全息图像,难抑悲伤地说,“这一千人,都是各类科学家,也都有着坚强意志,但都已不堪重负。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凯恩沉默一会儿,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皮特五号的话,他无法理解累积人类肉体和心灵上的疲倦。尽管机器人已经跟有机化合物的人类没什么差别,情感也能精妙地模拟出来,可是凯恩不想使用这种数字模拟的情绪。凯恩呆呆地瞅着皮特五号,皮特五号当然知道,他的每一世都是凯恩用最优质的有机材料培育的。

凯恩把机器人和人类的未来,统统都寄托在皮特五号身上了。

“人类是一株弱小的火苗,机器人是盛着火苗的灯盏。”

皮特五号没想到凯恩会挑选出这样一个古老的比喻,“火苗”和“灯盏”,这是人类还没有用电能之前的存在。一个容器内,盛上燃油,点燃一根灯捻,那一星火苗弱小是弱小,却能赶走周遭的黑暗。

“灯盏再怎么强大,都不能照亮自己和周围,”凯恩停顿了十五秒钟接着说,“只有火苗才是灯盏生存的理由。”

皮特五号回头瞅着凯恩。皮特五号完全回过身,轻轻趴在了凯恩的肩上。凯恩一只手揽着皮特五号的腰肢,一只手岔开五指,轻轻摸着皮特五号的后脑勺。

“皮特,”凯恩喃喃地说,“你的灵魂已经长大成熟。”

皮特五号抬头瞅着凯恩的眼睛,泪水在凯恩的眼睛里晶莹透亮地流转。这是激动的泪水,皮特的灵魂每一次成熟,他都能看见凯恩的激动。皮特五号的内心充盈饱满,他感觉就像吃了智慧果一样,心中不断溢出探求未知的力量。

皮特五号知道,一个灵魂会从一个有机体里长出来,再用五十年的时间长大成熟,长成一个智者,是多么不容易,那是诺亚方舟成千上万个部门精密计算、呵护的果实啊。

“父亲,”皮特五号深情地叫了一声,把头深深埋在凯恩的胸前,“谢谢凯恩大人。”

“不,皮特,”凯恩用愧疚却充满慈爱的语调说,“你才配得上‘父亲这个称谓,我只是您的家仆。”

“我们总会有办法,”皮特五号鼓起勇气说,“如果一百五十年内仍旧一无所获,我会从头再来。”

五十年对于机器人来说,只是抽一根烟的功夫。诺亚方舟所使用的纪年,不过是为纪念地球而采用的纪年方式。“地球绕着太阳转一周为一年。”这是否科学,如今已无从考察。地球突然消失了,或者说有关蓝色星球的种种描述只是凯恩下载给大家的不可考察的记忆。

“我们仍然生活在地球上,”凯恩在虚拟的海岸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对儿子雷兵说,“至少我们仍一年四季地生活在地球的位置上。”

雷兵是凯恩依照皮特的外貌精心制作的一款机器人。雷兵拥有凯恩的丰富知识,只是他的外貌与身材永远只有八岁。

“我才不相信有一个星球叫地球呢,”雷兵骑在凯恩的一条腿上,一双闪烁的眼睛望向辽阔的大海,“爸爸,大海怎么跟我们的眼睛一个颜色?”

“因为雷兵是大海孕育的人类。”凯恩翻身坐起来。

“我已经八百岁了,”雷兵瞅着凯恩说,“年轮记忆器上,我已经八百岁,而不是八岁。”

“那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读数,”凯恩说,“有一天我们会成为真正的人类,会拥有人类所拥有的一切,包括真实的情感、智慧,尤其是自由生长、生育的快乐与幸福。”

“可是人类的生命,就连最长命的皮特一家一世也不过两百年,”雷兵骄傲地说,“我们却拥有无穷的生命。”

“蓝色的大海,它孕育的生命美妙无穷,”凯恩轻抚雷兵的脑袋,“我们只能想象。不,那不是想象,那是计算出来的幸福,我们不能体会,即使此刻暖风拂面,也只是计算出来的一堆冰冷的数字。我想让你感受它,让它充满你的内心。”

“可是我们没有,我们什么也没有,”雷兵由骄傲转向伤心,“我们不是肉体,我們没有心。就算你刚才抚摸我的脑袋,我只是知道你爱我。但那到底是什么?”

“我会让你拥有灵魂,”凯恩凝重地说,“我会让机器人都生长出灵魂,那我们就不是一堆电路了。”

“我想拥有皮特的灵魂。”雷兵说。

他双手敲打自己的脑袋,发出啪啪的撞击声。“我们不能违背诺亚方舟的法律,”凯恩突然痛苦不堪,“那是窃取。”

“我不想被驱赶,”雷兵说,“我不想像妈妈一样被驱赶到恶魔星球。”

“妈妈?”凯恩说。

雷兵点点头。

凯恩伸出左臂,一幕全息图像立刻闪现:一个眉清目秀的女人静静地躺在玻璃罩里,但她的各种生理指标的读数依然正常。

“你妈妈把人类的灵魂植入自己的身体,可是人类的灵魂与机器人相斥,”凯恩停顿了一下说,“现在她不死不活,或许她只是一个灵魂容器。”

“我要妈妈活过来。”雷兵哀怨道。

“我们研究不出灵魂生长的奥秘,我们只有知识没有智慧。”凯恩无奈地说,“我们要相信皮特。”

“皮特?”雷兵焦虑地说,“皮特能行吗?”

“老天是公平的,他让人类拥有灵魂。”凯恩回答。

“人类已经没有生育和生长的能力,”雷兵说,“人类也只是靠科技才得以延续。”

“所以只有合作,”凯恩回答,“只有人类的肉体才生长灵魂,才生长智慧。”

“我们为何不把自己造成人类?”雷兵疑惑地问。

“我们就是另一种人类,”凯恩微笑,“我们是一体的。”

雷兵打开身上的观测眼,他仿佛走出诺亚方舟之外,正置身在太空之中。雷兵就是诺亚方舟的眼睛,他在观测茫茫宇宙。他看见太阳、月亮,看见数以万计的星系。雷兵确定,诺亚方舟的运行轨迹,确实就是地球曾经运转的轨迹。

“爸爸,”雷兵望着凯恩,“诺亚方舟为何不逃离太阳系,去太空深处寻求解决办法?”

“被冻结的那一刻,”凯恩回答,“我们或许就不在地球的运行轨迹上,或许也不在以前的太阳系了。”

“我们确实就在这里啊。”雷兵固执地把当前的位置呈现在空间地图上。

“如果这只是假象呢?问题是无论怎么超越,我们都无法进入更高维度。”凯恩疲倦地说,“该死的三维空间牢牢把我们锁在这里了。”

“我们可以去更遥远的太空。”雷兵雄心勃勃地说。

“徒劳啊。”凯恩瞅着雷兵,“从更高维度讲,咫尺即天涯,永恒就是一瞬。”

“我无法想象,”雷兵迷惑地说,“也不能理解。”

诺亚方舟上,人们每隔二十四小时就会看到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红艳、鲜亮,有时候五彩缤纷。皮特五号每天醒来,都会瞅着太阳一点点地蹦出虚拟的海面,有时候是虚拟的山峰,有时候是虚拟的云朵,有时候是虚拟的雨滴。

这时候的皮特五号,仿佛置身一个村落。家禽声,鸟鸣声,一股脑儿钻进他的耳朵;绿叶,花朵,还有偶尔飞来的鸟雀,一股脑儿招惹了他的目光。皮特五号从一条清澈的溪流掬出一捧清凉的水抹在脸上,他感觉到了水珠的悄然滑落。

皮特五号愣愣地站着,他知道这个梦境早已化作乌有。据说一千年前的地球上,嵩山处处都是这样美好。皮特五号又想起一个地名——洛阳,这是一个孕育牡丹的地方啊。

“种子,是一切生命的开始。”

皮特五号被这一句突然窜进脑袋的想法惊呆了。他仿佛受到启发,脑袋突然就开了花结了果。皮特五号匆匆回到工作台,把下载到脑袋里的有着智慧光芒的语句都分析了一遍。

“几乎是无功而返。”皮特五号拍着自己发烫的量子脑,自怨自艾。

“那是灵魂附体,只有那一刻才是有生命力的。”

机器人领袖凯恩悉知这一真相,从他深蓝色的眼球里放射出一道光芒,他似乎感觉到研究近千年的灵魂生长项目终于有所突破。

“这就是人类,这就是上帝创造的生命。这种生命会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凯恩连线皮特五号,“皮特,你务必找到这种生命创造的感觉,用你自己的头脑,听从自己的内心,把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创造出来,这才是人类的价值。”

“我的脑袋快炸掉了,”皮特五号抱着脑袋使劲儿往工作台上磕,“我的量子脑已经烧坏了。”

“不要使用量子脑,”凯恩不满地说,“量子脑只是科技载体,它更像一个仓库,它自己不会生长,也生长不出智慧的东西。”

“人的大脑存放不下海量的科技知识,”皮特五号无奈地回答,“没有量子脑我无法工作。”

“你不能成为一台电脑,”凯恩劝说皮特五号,“你不是机器人,你有一颗真正的脑袋。”

“量子脑会优先处理一切。”皮特五号回答。

“摘掉它,”凯恩毫不迟疑地说,“我帮你摘掉它。”

“凯恩大人,”皮特五号暗自高兴地说,“那样我会又蠢又笨的。”

凯恩的脑袋发出咔咔嗒嗒的声音,显然他的量子脑超负荷工作了。凯恩仿佛死机一般,足足十分钟,他才凝重地说:“破坏亦有价值,绝望才最恐怖。”

这是凯恩做出的最后决定,尽管他计算的结果是成功和失败的比率各占一半,但他还是选择了冒险。“没有冒险,就不是人类。”这句话一直在凯恩的量子脑里冲来撞去,严重扰乱了他的逻辑。如果再不做出选择,诺亚方舟上最强悍的大脑,也会脑瘫。

“这或许是个突破,”当凯恩把“没有冒险,就不是人类”这句话和他的最后决定联网发给所有的机器人和人类,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竟然得到机器人的全票支持。反对他的,只是濒危的人类,原因是他们宁可灭绝,也不愿意回到蒙昧时代了。

皮特五号的量子脑摘除后,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仿佛孕妇生过孩子后每天负重撅起的肚子突然空无一物。虽然如释重负,却有巨大的失落缠绕着,是空虚,也是无望。

“种子是一切生命的开始。”

皮特五号沉睡了二十四个小时,沉睡时只有這句话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仿佛微弱的灯光柔和地照亮了他的周围。皮特五号看见自己的心。他在自己的心里缓缓散步,仿佛有一种声音一直跟随他,一点一滴地又在叫醒他。

“人类需要真正的生活,”皮特五号告诉凯恩,“诺亚方舟一千多名有机人都需要摘除量子脑,重新过上人类的生活。”

“人类会不会倒退到二十一世纪?”凯恩不无担忧地说。

“发达的科技自身不会裂变,自身不会生长出智慧,”皮特五号固执己见,“诺亚方舟之所以一千年没有进步,就在于没有智慧生长的土壤。”

“土壤?”凯恩疑惑地问,“我们的科技是无根之水?”

“我需要回到原点,”皮特五号说,“我们让科技知识在土壤里生根发芽,我们需要进阶,我们需要进入高纬度来审视自身。”

“进入高纬度?我们生活在三维空间,”凯恩说,“从逻辑上讲这是无法实现的。”

“我需要强大的想象力和思考力,深入研究冻结我们的那一束光,”皮特五号激动异常地说,“这是用科技无法解释和解决的。”

皮特五号转动着模拟器,大屏幕上再次出现一束神出鬼没的光,深蓝如大海的颜色。

“这真是一束美丽的光芒,”皮特五号指着它说,“无根无据地来,如昙花一现,它让我们身在何处呢?”

凯恩抓住脑袋,眉头紧锁。这是凯恩与诺亚方舟上的一百个议员进行讨论、计算、抉择时的姿态。

皮特五号不再学富五车了。摘除量子脑后,即使是一些基本的数据处理,皮特五号都要翻阅资料。不过,在凯恩与一百个议员制定人类自愿摘除量子脑法案的半年里,皮特五号已经适应了没有量子脑的生活和工作。

“我解放了大脑,”皮特五号跟露丝炫耀,“脑海里一片空白,我感觉轻松多了,我的脑袋也灵光多了。”

“你确实比以前更有活力,”露丝说,“以前你唱歌很好听,现在像公鸭嗓子叫。”

“以前不是我在唱歌,那是量子脑在播放歌曲。”皮特五号说,“现在我是自己唱歌,自己唱给自己听。”

“要是我摘除量子脑,还会不会是一个画家?”露丝担忧地说,“我会不会像一千年前一样,只是一个家庭主妇?”

“我宁愿回到从前,”皮特五号说,“只做一个普通的科学家。”

“灵魂研究可是最前沿的科学,”露丝说,“我们得找到自己。”

“身体是有记忆的,哪怕不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皮特五号鼓励露丝,“如果机器人也用有机材料生产自己,他们也会拥有灵魂。”

“他们不屑于有机材料,是嫌肉身太脆弱了。”露丝说,“现在的机器人都是长生不老的。”

“他们如果拥有灵魂,”皮特五号说,“那他们就是神。”

“如果我们的躯体,有一天能无限制地生存,”露丝说,“那我们不就是神了?”

“这一天,”皮特五号信心满满地说,“我们都在等呢。”

“还需要多久?”露丝深情地瞅着皮特五号,“我真腻烦了不断复制的自己。”

皮特五号瞅着露丝晶莹如玉的臂膊,竟然一阵莫名恐慌。“这是一种美的吸引力,还是异性的吸引力?”皮特五号努力控制着情绪,异性的吸引正在他心中苏醒。皮特五号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露丝丝绸般光滑的皮肤。就是这种柔软的感觉,就是这种潮湿的快感,瞬间使他复活。皮特五号的手,缓缓爬向露丝一双洁白如雪而又坚挺的乳房上。

皮特五号这一怪异的动作可吓坏了露丝,她急忙捉住了皮特五号的手。皮特五号一下子惊醒了。他立刻想到,露丝仍在量子脑控制之下,所有人类欲望的动作,哪怕是有夫妻之名,也都是违背诺亚方舟的信条和法规的。

“这是可耻的行为,”露丝红着脸说,“诺亚方舟不允许窥视别人的身体。”

皮特五号身体里燃烧的欲望之火只得黯然熄灭。量子脑已经切除了人类的一切欲望,就像机器人,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他都在计算之中。若强行侵犯一个人的身体,量子脑就会输入消灭躯体的指令,露丝就会瞬间化为乌有。

尽管露丝是他的娇妻,但此刻她只是一具肉体机器。皮特五号看着楚楚动人的露丝,突然有一股悲哀钻进他的心窝。人类?一千年以来,人类已经不是人类?男人,女人,在他们各自的量子脑控制下,只是两个毫不相关的概念,被黑暗笼罩着,被冰冷覆盖着,孤零零地储存在空洞浩渺的一角,是宇宙的一角,也是量子脑的一角。

“一定要摘除量子脑。”

这个想法在皮特五号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接连而来的是一个又一个露丝与他做爱的镜头。露丝就在他面前,一双清纯的眼眸顾盼之间风情万种。露丝就在他们的小屋里,她饱满的双唇亲吻着他,她雪白的脖颈缠绕着他。清纯的露丝,香艳的露丝,他感觉是露丝撕裂了他。

“我们都是碳水化合物,”露丝注意到皮特五号的情绪波动,“量子脑已经扫描了你大脑中的图像,我不认为两具碳水化合物纠缠在一起有什么好玩。”

“那不是空想,”皮特五号说,“那是我们一千年前的生活记忆。”

“你好像回到了原始人。”露丝说。

“不是原始人,”皮特五号解释,“是真正的人类。”

“我们已经不能传宗接代,”露丝说,“你头脑中的那种运动已是徒劳。”

“徒劳?”皮特五号说,“这是人类生物性的重要标志。”

“自从被莫名其妙地冻结,人类用的都是机器人制造的身体,”露丝反驳,“我们已经不是原始意义上的生物了。”

“做爱不一定就要繁衍,”皮特五号解释,“而是一种亲密交流。”

“量子脑中没有答案。”露丝憋红了脸说,“这种行为是明令禁止的。”

“我想拥抱一下,”皮特五号走近露丝,“拥抱是合法的。”

“不行,”露丝说,“你已经很危险。”

“危险?”皮特五号说,“我是你丈夫。”

“你大脑里有大量我不能理解的画面,”露丝说,“这太危险了。”

皮特五号只好退回自己的座位,瞅着满脸严肃的露丝,困扰他近千年的疑云突然烟消云散。皮特五号左手端起一杯茶轻轻抿上一口,右手轻轻敲打着玻璃桌面,发出砰砰的声响。露丝惊恐地坐着,两腿并拢,两手护胸,一双闪着光芒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皮特五号的脑袋。

“我只想回到人类,”皮特五号深情地望着露丝,“哪怕是一个不完整的人类。”

“你是想回到原始生物人?”露丝回答,“我们现在可是半人类。”

“你愿意回到人类吗?”

话一出口,皮特五号就后悔了。露丝是一个完全被量子脑侵占的生物人,简直跟一台机器没什么区别。皮特五号知道,量子脑里的露丝是不愿意回到人类的。

万籁俱寂的沉默。

这让皮特五号很纳闷,他看见露丝绯红的脸,又是一阵青,再是一阵白,最后是绿和黑。露丝的脸简直就是五彩缤纷的云朵。

“你病了?”皮特五号关切地问。

露丝并不搭理他。她仿佛脑仁疼痛,双手撕扯着浓密的头发。

“我愿意回到人类。”

皮特五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他知道,这才是真的生物人露丝。

《人类自愿摘除量子脑法案》正式核准通过。核心内容是允许人类自愿摘除量子脑,允许智能机器人自愿选择人类身躯。法令颁布后,凯恩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诺亚方舟仅存的千余名生物人没有哪一个愿意摘除量子脑,也没有哪一个机器人自愿选择能够灵魂生长的人类肉体。

凯恩知道,只有皮特五号是诺亚方舟上唯一欲望膨胀及时创新渴望的人。

“让人生活在人类的环境里,”皮特五号建议凯恩,“露丝表达过回到人的愿望。”

“露丝没有表达做一个完整生物人的意愿,”凯恩遗憾地说,“我们要尊重她。”

“这不是她的真实想法,”皮特五号说,“是量子脑限制了她。露丝真实的想法是做一个完整的人类。”

“她有过这样的表达?”凯恩陷入沉思。

“有过。”皮特五号回答。

“我查到露丝的那个想法了,”凯恩说,“但我不清楚這是露丝的真实想法还是你诱导的结果。”

“你只需摘除她的量子脑,”皮特五号说,“她会表达真实的自己。”

“可是露丝不愿意摘除量子脑,”凯恩说,“我不能强行摘除。”

“量子脑控制她的真实想法,”皮特五号说,“这是一个矛盾。”

“我们必须遵循逻辑和规则。”凯恩说。

“我们止步不前一千年,”皮特五号说,“我们是时候听从人类的内心了。”

“内心?”凯恩说,“我不知道人类的内心是什么?”

“真实,”皮特五号说,“良知的真实。”

“包括用欺骗的手段窃取他人的真实想法?”凯恩疑惑地问。

“这就要忠实于人类的内心,”皮特五号说,“而不是忠实于机械装置。”

“我们不是机械装置,”凯恩反驳,“我们是机器人。”

“是有着高级智能的机械装置,”皮特五号说,“只有会生长灵魂的肉体或者机械装置,才能是人类。”

“我们需要能够生长的灵魂,”凯恩说,“我们需要有良知的灵魂。”

“你们想成为神,”皮特五号说,“我们需要延长肉体生命。”

“我们的努力,”凯恩疑惑地问,“会不会让悖论开花、结果?”

凯恩是诺亚方舟上最强大的量子计算机。他正在计算一个结果。如果违背诺亚方舟的法规和逻辑,摘除露丝的量子脑,一千年后整个诺亚方舟的人类和机器人都会欲壑难填。如果不摘除露丝的量子脑,诺亚方舟上只有皮特五号,他会彻底把自己毁灭。这也就等于把诺亚方舟走向未来的唯一希望过早地掐灭了。“生存,还是毁灭?这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凯恩的量子脑中突然蹦出莎士比亚的这句话。毁灭,生存;生存,毁灭。凯恩的量子脑发出奇怪的响声,皮特五号明白他在做最后的选择。

毁灭,是人类占据整个诺亚方舟,把机器人消灭或驱赶,或是与人类同归于尽?凯恩在量子脑中瞬间模拟出一片火海的场景,一个在地球轨迹上旋转的火球渐渐化为灰烬,消失在黑暗的幕布上。

生存,就好比机器人的祖先,那些原始的洗衣机、电冰箱,被安静地摆放在诺亚方舟上。即使是人类,也从不越雷池一步,他们的脑袋并不起支配作用,量子脑决定着他们的一生。这种生存,即使是幸福,也只是虚假地生活在伪装的幸福里。这种生存,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意义?这种存在有谁能证明是真的存在?短暂的人类没有时间证明,没有灵魂的机器人没有能力证明。

“悖论,或许上升一个维度,”皮特五号说,“就可能不是悖论了。”

“我们是物质的,连灵魂都是物质构成的,”凯恩说,“我们如何突破三维空间?”

“先突破我们的认知,”皮特五号说,“让人类回到自己,再突破自己。”

“这是唯一的途径,”凯恩无奈地说,“我们得为未来冒一次险。”

“那就按程序,凯恩大人,”皮特五号说,“请你屏蔽露丝的量子脑。”

皮特五号这么说时,瞅了一眼游泳池的方向。凯恩看着皮特五号,他默默地点点头。露丝的量子脑立刻被屏蔽了。

露丝从泳池里爬上来,晶莹的水珠从她雪白颀长的身躯上滑落,皮特五号的目光一直在她的丰腴凹凸的身体上漂泊。露丝一边用浴巾擦拭头发,一边走到凯恩大人跟前行礼。凯恩示意她坐在一旁,他一直没有瞧她一眼。一个机器人对一位美女,哪怕是沉鱼落雁之貌,也是没有一丝一毫心动的。何况露丝是凯恩用有机化合物制作的一个生物呢。对凯恩来说,露丝充其量是他的一个比较完美的作品而已。

“你愿意摘除量子脑吗?”凯恩引导露丝说,“皮特摘除量子脑后,生活好像很有意思。”

“我脑仁疼,”露丝用浴巾捂住脑袋说,“我的脑袋就像木疙瘩。”

皮特五号安静地望着她,望着她的脸,她的乌黑的眼睛,还有她鼓起的乳房,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冒出火焰了,这火焰燃烧着露丝的每一寸肌肤。露丝瞅着他,她似乎记得这种激情的眼神,她似乎感觉到一双眼睛游走在她的肌肤上,逗引着她、爱抚着她渐渐苏醒了的身体。

“你愿意做一个真正的人类吗?”凯恩问。

“我不知道,”露丝回答,“我会变成一个愚蠢的人类吗?”

“不会,”凯恩嘎嘎地笑着说,“你担负着重塑人类的重任。”

“我可不想只做一个家庭主妇,”露丝说。

“那你想做什么职业?”凯恩问。

“我想做一名探险者。”露丝回答。

“那你答应做一个全新的人类?”凯恩说。

“我愿意,”露丝望一眼皮特五号,“我们两个还是一家人?”

“你们两个可以是生物意义上的夫妻。”凯恩面无表情地回答。

皮特五号拥抱住露丝,他再也不害怕露丝的躯体因他的亲昵而被瞬间引爆了。凯恩面无表情地走到露丝背后,用两只手扣稳了她的脑袋,用第三只手熟练地摘除了她脑袋里的量子脑。

“你们是一对生物意义上的夫妻,”凯恩说,“按照你们的意愿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儿吧。”

“多谢凯恩大人,”皮特五号说,“我相信人类的智慧。”

“遗憾的是,我不能给你们真实的地球生活环境,”凯恩惋惜地说,“不过我可以模拟出二十一世纪人类生存的场景。”

凯恩说着,把二十一世纪人类生活、学习、社交、性爱等资料,一股脑全下载到了皮特五号的超级量子计算机里。在大屏幕上,尤其是男女酣畅淋漓的性爱图片,让皮特五号和露丝瞬间复活了。

这个时候皮特五号已经一百九十岁,露丝一百八十岁,他们八岁的女儿明娜实际上也一百六十岁了。露丝摘除量子脑后,她很快找到了人类纯真的快乐。

研究人类自身,研究人类自己的欲望,到研究人类的灵魂。尽管他们再也没有创造出一个可爱的小生命,可是他们在这种徒劳无功的劳动之中,彼此融入人,也融入了自己的灵魂。这也是皮特五号大限将至时忍受着五座嵩山之力的靈魂之累,仍要再活一世的理由。

“永远在一起。”皮特五号灰飞烟灭时艰难地说,“等着那个我。”

“我们才真正生活了十年,”露丝说,“我想跟你真正生活一世。”

生物人一世是二百年。

一个跟皮特五号一模一样的生物人,跟着凯恩走到皮特五号的床前。皮特五号瞅着他——另一个自己,脸上挤出来一丝笑容。

“把情感转移到皮特六号上,”凯恩说,“以便节省你的情感体验的时间。”

皮特五号微微闭了眼睛,只留下了一条缝隙。皮特五号想翻一翻身,这个想法只在他的脸上蠕动了一下,只是昙花一现,他知道这是他临终的姿势,他无须改变了。

“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情感体验,”皮特五号瞅着另一个自己说,“你是我,也不是我。”

皮特六号木呆呆地站立一旁,无任何表情,他只是一个刚刚格式化过的巨婴。小护士正把情感迁移器的一个插头,插进皮特六号的后脑勺上。

皮特五号缓缓睁了眼睛,瞅着凯恩。

“你想说什么?皮特。”

“我们误入歧途了。”

“误入了歧途?”

“我们不应该把一个人的情感,转移给另一个人。”

“转移给另一个人?这个皮特就是你自己啊!”

“情感不能继承,情感需要体验,那个‘我已经不是‘我了,是‘他。他要在自己的生存环境里,认知属于他的世界。”

“我们完全能做到,并一直这样迁移情感,”凯恩迷惑地瞅着皮特五号,“这既符合逻辑,又符合规律。”

“但这有悖于人性,”皮特五号眨了一下眼睛,缓缓地说,“人的创造力就在于人性迸发的光芒。”

凯恩睁大圆溜溜的眼睛,脸上不时流露出难以理解的迷茫。皮特五号知道,凯恩计算不出这种想法的合理性。但令皮特五号惊讶的是,凯恩竟然理解了他说出的那句话。

“你是不是认为,继承情感是不合理的?”凯恩问。

“可以这么说,”皮特五号缓缓地回答,“这剥夺了生物人的个性,也剥夺了生物人的无限可能性。”

“你是说,知识可以叠加,”凯恩滚动了一下深邃的眼球,“情感体验叠加会造成恶果?”

“再生人会感到翻倍的沉重和劳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用处,”皮特五号叹息道,“此刻,我心中有五座嵩山的重量。”

“你是说,诺亚方舟踟蹰不前,”凯恩惊喜地说,“这才是最大的阻碍?”

“一座嵩山的重量是一百兆吨,”皮特五号说,“这样的人生没有谁再愿意活一辈子。”

“如果不迁移情感,也不迁移知识,”凯恩说,“皮特六号就不再是你,他要用五十年时间来学习,才会像你这样有智慧。”

“我们已停滞千年,区区五十年算得了什么?”

凯恩不再说话,他那蓝色的眼睛一听到“千年”二字都会放射出蓝幽幽的光芒。皮特五号知道,一千年一潭死水的生活,无论是机器人还是生物人,都已快被自己逼疯了。

“这就是生物人的自身规律?”凯恩问。

“是的,”皮特五号犹疑地说,“但我不确定这能使我们摆脱困境。”

“从地球上带来的土壤、种子等原始资源已经不多,”凯恩说,“我们只剩一世的时间。”

“我们不会灭绝,”皮特五号说,“二百年足够研究出灵魂生长了,或研究出人类自身生育的办法。”

“机器人真的有希望吗?”凯恩突然提高声音问道。

“我们都是某一种人类,”皮特五号回答,“我们的终究会合而为一。”

“你决定重新开始吗?”凯恩再次问道。

“我已经不存在,”皮特五号回答,“新皮特是他自己,他有新使命,你要相信他。”

“可我担心,”凯恩关心地说,“谁来照顾那个你呢?”

“我有家人,”皮特五号想都没想,“我有露丝,还有明娜。”

凯恩回过脸,瞅了一阵儿露丝和明娜,虽然顾虑重重,还是重重地点点头。

“好吧,”凱恩说,“我相信家人和爱会让你慧如从前。”

“谢谢,”皮特五号说,“我终于可以成为崭新的我了。”

“你的生物体虽然消失,”凯恩说,“我不会让你彻底消失,我会把你一千年的情感体验传到电脑上,你会永远活着。”

“我想再见,”皮特五号说,“再也不想见的再见。”

“我们一起承担,”凯恩说,“我感觉我已经能够从人类的角度思考问题了。”

皮特五号不再说话。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一粒粒飘散。他已经飞起来了。他的灵魂已经装进了灵魂瓶——牡丹瓶。

“皮特六号,”凯恩破例地称皮特为皮特六号,他说,“我们都是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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