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孟婆出走了

2020-05-08马南

长江文艺 2020年3期
关键词:小舟欧阳

马南

最开始的想法,是养只猫。

这对梁小舟来说是个挑战。一,她讨厌凌乱,喜欢把家里收拾得一丝不苟。二,因为欧阳北,猫对她来说是子弹般的存在。看一次,身体就穿孔一次,鲜血汩汩。但梁小舟还是决定养,乱就乱吧,她正好需要这种穿堂之痛给自己深刻警告。

用手机搜索过附近的宠物店,最近的只隔着五百米。她其实做了更多准备,收藏了关于养猫的攻略、指南和注意事项,甚至查看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好在不相克。她去浴盆前洗了把脸,心情像往日一样黯淡。医生说,保守估计,至少也得三个月。她满脑子都是考驾照时教练扯嗓子喊的两个字,回正!回正!真要是像方向盘一样那么容易回正就好了。梁小舟对着镜子做了个无奈的鬼脸,心想,这算什么,强撑起来的乐观吗?是就是吧,比哭好,她已经领教了郁闷怨气的后果。从淋巴上取出来的肿瘤有鹌鹑蛋那么大,好在是良性的。只是幸运不会白给,手术牵扯到了面部神经,左脸歪着,像牙疼。梁小舟为此一直披着头发,并把右边的头发也捋到左边来。

她换下睡衣,披着一边倒的头发,埋头朝宠物店走。鞋跟在地上叩出声响,像一把小锤不断敲打她决心的钉子,渐渐紧实牢固,——必须要养,好好养,养得富态可掬,毛色像水貂那样顺滑发亮。

店主很潮。亚麻金头发,丸子头,睫毛浓密得像森林,以至于梁小舟一进门就自知输了气场。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会在这些年轻时尚的女孩面前生出胆怯,即便擦肩而过,她也会感觉身边亮起一道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后悔出门前该涂点口红,并犹豫是不是换一家店。正要推门又有些不甘心,为什么要换,到底怕什么呢?我是客人,客人是上帝。她一边给自己壮胆,一边抬起下巴走上前问,有布偶吗?

店主将手机塞进牛仔裤的屁股口袋,打开笼子抱出一只雪白的小家伙。梁小舟看一眼就喜欢上了。能不喜欢吗?眼睛明亮溜圆,被毛柔软蓬松,粉得通亮的小鼻子几乎能把人萌化。迷妹将猫递过来,轻挠它脖子,梁小舟照做,猫果然在她怀里安分起来。梁小舟还是第一次这么正式而认真地看一只猫,想到往后要跟这家伙朝夕相处,梁小舟躁动的情绪里差点带出泛滥的母爱。女人跟猫,大概注定就有不解之缘吧,一样好奇、多疑,任性而自作主张。她看了看标价,五千八。小贵,但咬咬牙也可以承受。

梁小舟抱着布偶走了几步,小小的欢喜被身后一面镜子杀得片甲不留。真是一面照妖镜,怎么会有这么糟糕的形象呢?头发蓬乱,嘴角歪斜,眼神体态都写着倦怠消沉。梁小舟花了五六秒钟,才确定这个人就是自己。最近半年状态的确不好,没想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兴致急剧跌落下去,她笃定是因为怀里的猫,是猫对比出了她的丑态。一定是。她飞快地想,不是所有人都配养猫的,外表或内在,总有一个能拿出来与之匹配。梁小舟逃了出来,临走之时,她抬起的下巴到底缩了回去,由它露出灰头土脸的怂样。

养猫的事暂搁一边。梁小舟绕到超市买了点水果,打算用一盘沙拉对付晚饭。其实,嫁人才是当务之急。三十四了,开始面临肌肉下垂和功能退化危机,她何尝不想尽早步入良家妇女的生活轨道。摆在梁小舟面前的无非两条路,相亲,或去婚恋网上注册登记,将成功率交给大数据匹配。两种方式梁小舟都不喜欢,浑身透着功能性和实用性,跟产品说明书有什么区别?她有些矫情地想,还是等着爱情降临吧。还是相信爱情的,哪怕伤过一次。

手机里一个读书群很热闹。群主是个退居二线的老领导,每天六点半准时往群里端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汤,从不间断。通常等梁小舟睡完一个回笼觉,汤碗下面已经挂满形状各異的大拇指以及反复作开放状的闪光玫瑰。今天是世界读书日,冒泡的人比往常多,好像不冒泡就显得没文化。有人发了一个必读书单,竟然还有一本关于如何捕获男人心的厚黑学。放平时也就一笑而过,但梁小舟尚在失恋愈合期,免不了冒出来痛心疾首几句,吓得老领导赶紧出来打哈哈。

进来一条私信,是辛老师。打头的是一张笑脸,接着说,何必这么认真,开心点啊。梁小舟回复说,自作孽不可活,我是好心,怕她以后惨遭渣男伤害。老辛发来一个表情说,嘿嘿,别一棍子打死嘛,给我们老实人留条活路嘛。梁小舟没接话,奇怪他怎么突然私聊自己。老辛又发来一条说,没见过你冒泡,不知道你也在这群里,缘分啊。好久不见,还好吧。梁小舟说,老样子。

跟辛老师相识于一个饭局。谁组的忘了,反正放平时不会参加,但那天刚出小月子,又跟欧阳北闹着冷战,就去了。老辛就坐在她旁边,高高大大,走路带风,很热情,席间一直提醒她多喝汤,还用公筷给她夹了几次蜜汁百合。那晚互加微信后,老辛给她发过几次微信,幽默不龌龊的段子,养生小常识或是节日问候,梁小舟很少回复,欧阳北再忙得顾不上理她,她也不会找替补打发空虚,何况是老辛这种其貌不扬、规规矩矩的大叔。与老辛再没联系过,唯一互动就是微信点赞,一种拇指轻抬、二分之一秒就能搞定的廉价交情。梁小舟干掉所有的水果,抱着空碗算了算,饭局还是六年前的事。

又寒暄几句后,老辛问她有没有兴趣参加一个诗会。梁小舟问,都是读书群的人吗?不不不。老辛说,群里就我俩。梁小舟哦了一声,说考虑考虑。梁小舟边说边回想他的样子,模糊得很,只能想起他的微信头像,一条从木屋出发,蜿蜒伸向远方的小径。

去不去,梁小舟很纠结,跟一个久不联络的人去参加一个诗会,多少有些莫名其妙。但若不去,周末怎么打发呢?两个闺蜜相继结婚生子,能聊的话题渐渐分叉,个个都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她早点成家早点生小孩等等。烦人,还不如诗会呢。第二天老辛再次发来消息确认时,梁小舟发了个捂脸的表情说,刚做了个手术,嘴还歪着,不会拉后腿吧。老辛说,嘿嘿,蓬荜生辉。随后问她什么手术,恢复怎么样,有没有人照顾之类,具体得不像是客套话。梁小舟感觉手机微微发烫,像是被老辛的话暖着了。她将他微信里的电话复制到通讯录,存上名字——辛如风。

活动那天,照着老辛发来的定位,梁小舟准时到达。刚下的士,一个大高个迎上来,看样子是在等她。老辛倒真是一点没变,肚子不鼓,发际线没退,背挺得笔直,两腿一迈跟他名字一样,如风,活脱脱一个生命在于运动的正能量代言人。

好久不见。他特别看了看梁小舟的脸说,做做康复理疗,没事。

梁小舟说,待会儿可别让我读诗,读出来都是歪的。

歪的也是诗。老辛说完咧嘴一笑,做了个请——

梁小舟心里咯噔一下,以前没发现他牙这么乱啊。她想起一个帖子,警告家长不能让孩子睡觉张嘴,会长龅牙。这么说,老辛睡觉爱张嘴?梁小舟天马行空地想着,带路的人突然一脚急刹,走神的梁小舟不幸追尾,一头撞到老辛肩上。梁小舟闻到一股味道,香皂与洗发水的混合香气,朴实、家常。这儿挺滑的,小心。老辛扭头说,因为侧着脸,嘴越发显突,梁小舟心情又坏下去,连句“谢谢”也懒得说了。

活动结束,老辛要送她回家。梁小舟说不用,都是大路,时间也还早。但老辛很坚持,反正每天要锻炼,今天的一万步还差得远呢。茶楼对面就是临江广场,一群扇子舞大妈正四散开去,像退场的伴舞,将舞台让给隆重登场的梁小舟和老辛。梁小舟喜欢在夜色中行走,各种灯光调和出来的光线像一部美颜相机,带着局部修复和微调,让一切变得柔和朦胧。她在一处石栏杆前停下来,江风拂面,透着薄荷般的透凉清爽。一艘游船正从远处驶来,霓虹璀璨,在黑暗里的江面亮起一个极乐世界。夜色将老辛嘴巴往里收了收,这让他面部协调不少。他站在梁小舟旁边,像在酝酿一个合适的话题却又不敢贸然开口。沉默的间隙,梁小舟又想起养猫的事,不经意间就问了一句,喜欢猫吗?

老辛一怔,胸口隐隐起伏,如同被猜中了什么秘密似的措手不及。还行吧。他说,你很喜欢?

梁小舟眼前出现了那个穿着黑色吊带短裙的女孩,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两人边走边聊,多是老辛问,梁小舟答。爱吃什么菜,最想去哪儿旅游,咖啡爱不爱加糖,鸡蛋爱两面煎还是单面煎,细碎得像狗仔队对明星的八卦采访。梁小舟嘴上应付着,脑子全是那个女孩。女孩穿一身黑色吊带短裙,口红是橘色的。到底年轻,白皙紧致的皮肤总是能与各种新奇创意撞出时尚和惊艳。她站在宝马车旁,抱着猫,流苏包斜挂在腰间,脸上是和猫一样的撒娇神态。欧阳北正匆匆走过来,开了车门,小心护着她的头将她送进副驾。他手里拎着袋子,没看错的话,是几袋进口猫粮。在几百号下属面前雷厉风行、冷漠苛责的欧阳北,此时满目柔情得像要解甲归田,去过平凡人的小日子。梁小舟的心开始往下沉,脚一崴,整个人朝前倒去。老辛眼疾手快,驾住她胳膊,虚惊一场。这是刚刚在茶楼门口欠下的吧?他笑着,手掌温和有力。梁小舟说了声谢谢,老辛的手就势滑下来,扣住了她的。梁小舟挣脱出来,看了一眼老辛,多少有些抗议。老辛空出的手在空中暂停几秒,犯错一样垂下去。没别的意思啊。他说,怕你再摔了,前面修路呢。

几天后的周六,老辛又联系梁小舟,他说他经过多番打听对比,选了一家最专业的康复中心。梁小舟一听是针灸,有些怕。老辛说,没事,不疼。理疗做了四十多分钟,坐门外的老辛不时过来看一眼,惹得医生忍不住发起感慨,女人到了中年,什么都抵不过一个疼人的老公。医生说完叹一口气,倒显得梁小舟多命好似的。银针扎在脖子上有些微微刺痛,但想到门外紧张的老辛,梁小舟心宽不少。人到中年,有个人肯守在一旁陪你治病,想想还是觉得温暖。

老辛很忙。早上六点到校,上课、备课、开会、查寝,陀螺一样转到晚上十点才能离校,约梁小舟只能是双休。一到周五,他那辆捷达便早早开到梁小舟单位楼下,生怕她会从楼里飞走。见面后的活动很满,先陪她做理疗,再吃饭,看电影,偶尔也抛开那些养生之道,去吃个路边摊。梁小舟最喜欢的还是逛街,刚上市的新款,换季打折的名牌,从国贸逛到大洋百货,浑身是劲,乐此不疲。老辛拎着包跟在后面,也不嫌烦,还乐意当她忠实的参謀。不过这参谋也不是特别有想法,不管梁小舟穿哪件,他都觉得好。

老辛的用意,梁小舟不是不懂。她采取的是三不政策,不主动,不拒绝,不表态(比如老辛提出要送她上楼)。当然她也不讨厌,这是前提。撇开嘴凸牙乱的不足,老辛其实有很多优点,比如善良、忠厚、耐心。他是班主任,手机里有五六个工作群,每个群里都有要解决的事。分给老辛的班很弱,学校和家长要求却很高,都指望经老辛管教三年能化平庸为神奇,一头冲进重点高中,老辛顶着各方压力,却从无怨言。有天双休,两人去吃饭,一个家长不停给老辛发语音,说孩子最近有些反叛,希望老辛能多花点时间关注。老辛开着车,不停点头说好好好,也没打算用几句简短有力的结尾终止通话,由着对方唠唠叨叨了半个小时。梁小舟说,你太好脾气了,家长可不能惯。老辛说,不惯不行啊,一投诉,年终奖全泡汤。梁小舟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扭头佯装欣赏风景,心里却是万马奔腾。习惯了看欧阳北大声训斥下属时的跋扈,也会在他拿着手机遥控指挥的时候生出一些优越感,面对老辛的胆小谨慎,难免会有些落差。她搭在大腿上的手不动声色地捏着一处,用力捏到生疼。一疼,人就醒了,她提醒自己别去想那些虚的,身份地位高人一等又怎么样,给过她半点关心吗?为了一头倒进老辛的世界,梁小舟扭头开起玩笑,辛老师,我也去你班上吧,当个插班生。老辛认真地说,你本来就是我学生,一个人一班,班主任只能是我。梁小舟说,让我当留级生啊?那我怎么进步。嘿嘿,老辛说,进不进步都是全班第一。

吃饭的地方叫“风情小镇”,其实也就是吃喝玩乐一条龙的步行街,跟风情和小镇隔着十万八千里。老辛说这是办公室的九零后们推荐的,来之前他查了评论,也都说好。但老辛还是疏忽了一点,没有提前预订,几家西餐厅都得排队。梁小舟料想这里也吃不到正宗菲力,便说算了,吃火锅吧。

那天梁小舟的胃口出奇得好,一口酒一口肉,吃得忘乎所以。鲜红的锅底在高温下翻滚,热气腾腾,给了她大步向前的勇气。老辛给她夹着菜说,肉多吃,酒少喝,还做着理疗呢。梁小舟说,医生说了,适当喝酒活血化瘀。老张蹙眉苦笑,表示拿她没办法。又说,我就喜欢你这股机灵劲儿。他拿出手机拍她,各种角度,各种神态,拍完自己欣赏,怎么看都喜欢。开始,梁小舟有些不自在,后来酒肉酣畅,也无所谓了,问老辛,我美不美。老辛托腮看着她,美。梁小舟说,骗人,见过歪嘴美女吗?老辛说,我最大的优点是透过现象看本质。梁小舟说,本质是什么?老辛说,温婉啊,火锅也掩盖不了你江南女子的气质。梁小舟吃了一块霸王牛肉,辣得两眼潮热。哪儿有什么鬼温婉,还不是因为欧阳北喜欢,她被迫收起大大咧咧的性子,时间一长竟然真变了个人。

饭吃得有点久,快赶不上电影。梁小舟说,不看了,没看什么看头。老辛赶紧打电话到影院前台,咨询如何退票。梁小舟说,退什么票,走,陪我去买猫。

猫?老辛举着电话问,现在吗?

梁小舟异常清醒地拿起包出门,飞快下楼,小跑到停车场,几乎忘了身后气喘吁吁追上来的老辛。老辛全身上下摸着车钥匙说,为什么这时候急着买啊?梁小舟说,就是想买。

提着猫出来,老辛在门外抽烟。抽烟时的老辛添了点江湖气,像另一个人。老辛回头看到梁小舟手里的猫笼,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梁小舟有些不高兴,嫌弃我还是嫌弃它?老辛笑笑,没有没有,说完接过猫笼,但依旧有些紧张。梁小舟扑哧一笑,一个大男人,怕猫,又不是毒蛇。老辛跟着傻笑,自始至终没朝笼子看一眼,似乎里面真躺着条毒蛇。

猫一进门就躲进沙发背后,接着又蹑手蹑脚地去了卫生间、厨房。老辛很着急,觉得梁小舟不该把它放出来,到处撒尿怎么办?跳到床上怎么办?梁小舟把猫砂放到阳台上说,放心,人家训练有素,是文明猫。老辛环顾着房子,不停说真好。装修真好。油画哪儿买的,真好。餐桌颜色真好。他边说边四处走动,有意与猫保持距离。

除了欧阳北,老辛是这间房子的第二个客人,算上猫是第三个。房子是欧阳北两年前送的生日礼物,送房子的第二年,梁小舟在这场爱情马拉松里淘汰出局,因此,房子更像是欧阳北给她的一笔补偿金。

老辛在客厅东面的茶室前站定,夸赞梁小舟的品味。梁小舟没接话,打通次阳台将其布置成茶室是欧阳北的主意。他喜欢品茶,爱摆弄那些精致的器皿,每一个动作都做得行云流水。梁小舟去厨房给老辛泡了杯滇红,心想,明天就把这树桩子撤了,改成猫咪游乐场。对了,叫什么呢?她把茶杯递给老辛说,给猫取个名字吧?老辛有些为难,取名字还真不擅长。

梁小舟拿着两只干虾唤着餐桌底下的猫。猫将零食叼回桌底,吃完,再探出头。如此几番,终于肯走到梁小舟旁边。梁小舟抱着猫起身,老辛还坐在那儿沉思。梁小舟问,要不要抱抱,找找灵感。老辛往旁边挪了挪说,我抱不好,怕吓着它了。梁小舟说,你摸它脖子就行。老辛还是不肯靠近,我手重。梁小舟说,有洁癖啊,还是不喜欢猫?老辛的眼珠四处逃窜,用力搓着两只手说,不是不是,就是觉得自己五大三粗地,抱只猫,嘿嘿。

梁小舟走到阳台看远处的跨江大桥,桥面镶着亮黄的灯带,笔直恒久,拱形部分的灯带是幽深的湖蓝,在高度一致的节奏里忽明忽暗。叫孟婆。梁小舟说,孟婆,好不好?老辛点点头,说好。梁小舟也不知怎么就突然来了兴致,转身从酒柜里翻出一瓶解百纳,非要喝点儿。老辛说,我带着车呢。等梁小舟倒好酒,又改口說,喝点吧,等会儿喊个代驾。梁小舟说,干一个吧?老辛按住她,好酒可不能一口干,再说了,你刚刚还喝了啤酒,混着喝容易醉。梁小舟说,看来,还没准备乘人之危嘛,君子一个。老辛说,君子算不上,老实人一个。他说完看着梁小舟,我是认真的,你要不考虑考虑。都是成年人,都不愿浪费时间。我不太会说话啊,你别见外。梁小舟吃吃笑着说,我愿意浪费时间啊,我时间一大把。她不愿正儿八经谈,老辛也没再勉强,只是劝梁小舟少喝。

老辛留了下来。太晚,不好请代驾。或者说,梁小舟有些醉,需要人照顾。这都是经不起深入考证的理由,仅仅是老辛找的借口,兴许是醉意加上信任,总之梁小舟默许了。

客厅只开了一盏台灯,炉火一样的橘黄。对于接下来的事,两人理性大于激情,都不敢肆意放开。梁小舟和衣侧躺在沙发上,把主动权交给老辛。老辛面朝梁小舟侧躺着,因为没脱鞋,两脚悬空,侧躺就有了些难度,拥抱梁小舟的姿势也有些蹩脚。梁小舟不好说什么,她的头被按在老辛怀里,盆骨不偏不倚地顶着一团金属,可能是皮带扣,也可能是钥匙,总之很不舒服。梁小舟心里想,这个老辛,怎么就这么笨啊。都这时候了,就不能霸道一点,小坏一点吗?她将脑袋解救出来,一抬眼,瞥见他正半张着嘴看着前方。老天,梁小舟在心里叫起来,为什么非要张嘴,在走神吗?她几乎毫不费力地联想到那些翻白眼流涎水的傻子,这是上帝暗中出的难题?欧阳北要是看见,该同情还是会冷冷地骂她活该。梁小舟翻了个身,脑袋埋进枕头,将背面留给老辛。辛老师开始亲吻她后颈,他应该是半跪着的,梁小舟能感觉到他双臂撑起身体时的微微颤抖。他慢慢放松下来,手伸进起梁小舟的睡裤,想要更大胆一些。刚褪下一小截,不知为何又失了手,松紧带猛得弹回去,“绷”得一声,像恶作剧的弹弓。梁小舟咬紧牙,压着满腔怒火,真想一脚踢过去,大喊一声滚蛋。她没吭声,由老辛继续忙碌。总需要一些时间和磨合,总有一些心理障碍要跨过去。她摸索着关了落地灯,黑暗中,老辛的心噗通跳着,鼓点一样急促。梁小舟翻过身抱住他,这才发现他全身像从水里捞起来似的,大汗淋漓。那一刻,梁小舟也不知道为何变得那么敏感脆弱,就觉得此刻的老辛,像一个罪恶深重囚犯,面对肉体的欢愉,还无法卸下沉重的枷锁。一种复杂的、难以名状的心理驱使着梁小舟,她主动了一些,并帮他省略了必要的前奏。来吧。她像一个悲悯的圣母,满脑子的都是宽容与给予。

孟婆突然跳上沙发的另一头,喵喵叫了几声。老辛像是被击中了穴位,猛烈抽搐一下,像猝死前的反弹。梁小舟惊讶几秒,失望和郁闷一起涌上脑门,两声猫叫而已,至于在关键时刻败下阵来吗?老辛灰溜溜爬起来,去了卫生间,看样子准备就此收场。这让梁小舟更气,就这点存量吗?就这点存量谈什么恋爱啊。她拧亮了灯,待老辛从卫生间出来,她侧身朝里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老辛默默穿戴,连呼吸里都是歉意和羞愧。如果说这是一次测试,那么老辛显然不合格。他可能真这么想,在梁小舟身后站了一阵,想说点什么,却一句话没说出来。梁小舟没转身,生气是一方面,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去化解尚未消退的尴尬。老辛捏了下鼻尖,拿起手机塞进裤兜,转身走了。他轻轻换鞋、轻轻开门关门,每一个动作都弱得像蚕丝。

这之后的双休,两人没有见面。梁小舟推说单位加班,老辛自然心知肚明。老辛教数学,不见面的那几天,辛老师不遗余力地对梁小舟做着一道证明题,——用一张每晚五公里的夜跑截图,证明自己身体的旺盛蓬勃。除此之外,微信也更密集了一些,几乎隔两小时就有一条在干嘛,不让梁小舟有任何犹豫的机会。天气好,老辛会带她外出散心,他虚心向办公室的年轻老师请教,景点和攻略装了满满一个文件夹,赏花、滑草、骑马、露营,每周都不重复。

半小时后老辛进门。不过是一天没见,老辛老了很多。胡茬像是一瞬间长出来的,眼里的血丝也是。梁小舟庆幸自己还算冷静,若是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老辛的头发恐怕也会白出一半。

就几句话,我说完就走。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老辛声音有点哑,目光像只自卑的蜗牛,只敢爬到梁小舟的脖子。

梁小舟起身倒了两杯冰镇咖啡,又将冷气调低了一度。接下来,她和老辛都需要镇定。

我从想过要瞒着你,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怎么开口。老辛摸出烟,走到阳台点上,声音大了些,我一直在看心理医生。最近半年,我觉得情况好了很多,我觉得我就快好了。

要真是快好了,你就不会那么扔孟婆。梁小舟就事说事,尽量做到语气平静,我不知道这种问题的根源是什么,如果先天就携带了这种基因,随时都可能复发,就像精神病,你觉得会好吗?在这个高危风险面前,她无心再去憧憬什么狗屁爱情狗屁婚姻。

老辛灭了烟回客厅,抽了张纸巾递给梁小舟。只是递纸,没敢靠近她。他将面前的咖啡喝掉一半,慢慢说起一桩往事,还是那个案子。毫无头绪的案子为什么一夜之间突然破了?因为猫。那年腊月底,邻居家被盗,警察上门找线索。当时,我家的猫正在玩一个毛线团,从屋里扒到门外,顺着楼梯一直滚下去。正下楼的警察猛地站住了,毛线团里裹着钱,钱上还沾着血。

那只猫呢?梁小舟抬头。

我打了它,把它关在门外。它在外面叫了一夜,后来走了。几天后我在楼下发现了它,它死了,吃了中毒的老鼠。回家的时候,我在门上看见好多条爪印。老辛掏出打火机,将灭掉的烟重新点上,从那天起,我开始怕猫,每一只猫都是它的冤魂,都是来找我讨债的。

梁小舟搅着咖啡,搅出一个急促的漩涡。她恨老辛,恨他没有情绪失控地扑上来掐住她,让她彻底死心。她看着杯子里消失的奶油,又开始恨自己。自己竟然这么快就原谅了他,想糊里糊涂越过这个插曲,把老辛当正常人一样看待。老辛是无辜的。猫也是无辜的。她恨自己这么想。

老辛不时有电话和微信进来。他咬了会嘴唇说,对不起啊,要开备考会,我得马上走,等中考结束,时间就多了。他说完,鼓起勇气对梁小舟笑了一下,痛苦而勉强。

梁小舟什么也没说,默默把咖啡一口一口喝完,像品一杯烈酒。孟婆又叫起来,像是在控诉梁小舟的惨无人道,比先前更加惊悚。梁小舟走過去打开笼子,想要做点什么,刚打开又果断关上,她决定就现在,带孟婆去一趟宠物医院。任何安抚,都没有斩草除根更加保险牢靠。

换好鞋,开门,手机响了。老辛发来一个表情。在空旷的聊天框,这个企鹅一样的拥抱显得那么微弱无力。梁小舟靠着鞋柜,捂脸,终于忍不住眼泪喷薄。孟婆就是这个时候跑出门的,它不知怎么就钻出了笼子,绕过梁小舟,竖着尾巴朝楼梯口跑去。梁小舟追上去大声喊,孟婆,站住。孟婆——

孟婆真站住了,转了个半圈看着梁小舟,冲她叫了一声,似乎是说,别着急,我只是出走几天,很快就会回来。

责任编辑  张   双

猜你喜欢

小舟欧阳
动物怎样听和看?
Positive unlabeled named entity recognition with multi-granularity linguistic information①
捉迷藏
喝水
别催别催
我家的健忘老妈
新年快乐
逛超市
小舟在河上航行
白鹭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