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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与马

2020-05-06吕翼

荷城文艺 2020年1期
关键词:草坪眼睛

吕翼

毫无疑问,对于格达这样一个中年男人来说,梦里有的,肯定是女人了。可眼下进出于他梦境里的,却是一匹马,一匹他唤作幺哥的马。这匹马把他的梦境当作一片草原,有时摇头摆尾,四蹄腾空。有时闲庭散步,随意啃嚼满地的草皮。那些在早春里刚冒出来的草芽,嫩得一碰就汁液流出,香呐!幺哥把沾有绿色草屑的、湿漉漉长嘴,伸过来亲他的腮帮。这样的情景,折磨得格达的心如针戳。格达从梦里醒来,摸索到幺哥的身边,抚摸它的长脸,梳理它的鬃毛,拣除它身上的蒺藜,品味它身上咸腥的气息,然后往马槽里添谷草,或者豆秸。谷草是从山外买来的,豆秸是自家地里种的,对于幺哥来说,都好。但格达认为,没有找完豆粒的秸秆,更能上膘。

檐外有鸟雀出窝来了,在渐次落叶的柿树上,噼噼扑扑地扇翅膀,啄食半红的柿子,叽叽喳喳地讨论一天的安排。格达披衣起床,给幺哥再添些草料,然后抱来一捆干柴,扔到火塘里。火焰头一个比一个窜得高,格达的心情就好了起来。烧熟几个土豆,剥皮,撒些辣椒面,格达吃得香甜。背上半袋燕麦炒面,他上路了。格达背着手,走在后边。幺哥甩着头,踢踏,踢踏,走在前面。出了寨子,蹄子踩在柔软的泥巴路上,两边是深秋熟透的草木,幺哥长脸一举,打了个响鼻,咴咴叫了两声。格达暗地里笑了一下。他笑的时候,没有让幺哥晓得。幺哥虽然只是一匹马,但它知懂的事理,不比他格达少。

两个黑物,在山路上慢慢走动。路上没遇上一个人,这样,马就可以走路的正中。要是前两年,那可不行。逼仄的山路上,常常会有另外的马帮和人,他们要就是去山里挖土豆,收瓜菜。要就是送货出山,或到镇上赶集。眼下,村里人渐渐走光,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将房子修到水电路都方便的公路边。还有一部分人,下步将搬到县城附近的幸福家园。格达属于后一种,他将变城里人了。他在幸福家园,有了自己的房子。

穿过山谷,他们来到了镇上。镇子倒不大,房屋也不高,街道都是用水泥打理出来的,平整,结实,雨水淋后,显得干净。偶尔有棵新植的树,不掉叶那种,多多少少有了些绿。走近街口,格达摘下护耳帽,拍打上面的霜花。搓脸。脸上的板硬搓得柔软,红润便沁出些来。荞妹回东莞前,给过他一瓶男用护肤霜,他不大喜欢用。那股味儿,太妹了。

格达在前面走,幺哥在后跟。格达走,幺哥就走。格达停,幺哥就停下来,伸嘴去撩路边的草叶。格达两只脚,幺哥四只脚,加起来的六只脚,走起路来,有起有落,有落有起,踢踢踏踏,颇有气势。眼下,格达停下了,不走了。路两边全是硬石,没有草叶,幺哥就伸出长嘴,去拱格达背在后面的手。“贪吃的家伙。”格达从帆布背包里掏出一团炒面,掰开,塞进幺哥的嘴里。这炒面是用燕麦炒过,石磨辗细,出门前用开水烫了一点,捏成团的。幺哥的嘴漏气,香味就在旷地里弥漫开来。

格达在石坎上蹉脚,蹉了左脚,再蹉右脚,红色的泥团掉了下来。不远处的空地上,有几个男人,呼着热气,正在往一辆大车上撵胖猪。那些二师兄不大愿意坐那种冷冰冰的车,哼哼嘰叽,扭扭捏捏地对抗。它们越是挣扎,便离车厢越近。乌蒙山里的猪牛羊鸡,还有白菜萝卜,外地人喜欢得很。每隔几天,就有货车,堆尖地往外拉。这个空当,幺哥已经走到街心,在一个叫作多嘴的小饭店门口停了下来。幺哥抖抖鬃毛,摇了摇尾巴,回头看他。

多嘴小饭店的潘二,一大早坐在吧台里的火炉边看微信。儿子发的视频。儿子在上海虹桥国际机场做外墙清洗,壁虎一样在高处爬来爬去。比他高的地方,有飞机在往东飞,像只小蜜蜂,很快就消失了。看到幺哥,潘二放下手机,走出来摸幺哥的额头:“这么帅气的幺哥,得有一群小马驹才行啊!”也不知幺哥是不是听懂了,幺哥用脸蹭他,不停地甩尾巴。

格达走来,大步进店。潘二说:“老表,想吃啥?”

“大碗羊肉米线,加肉,花椒油重些。”

“是荞妹要回来了吗?”潘二往滚烫的锅里丢米线。

“米线用粗根的。”格达说。

潘二开始切羊肉,他选的是腿部。肉多的那个地方,刀一去,刃口陷入一半。

“搬家的期辰,择了吗?”

“没。”

格达口紧,问不出个啥。潘二给格达端来米线,然后站在门边看幺哥。

格达吃完,给钱,出门。潘二说:“上次和你商量的,给幺哥借种。想好了没有?”

潘二的老家在三岔口另一方的村落。他养有一匹小骒马,前几天发情了。他最看中的是格达这幺哥。潘二曾把小骒马拉来与幺哥见面。幺哥很亢奋,小骒马也很缠绵。可格达不肯,硬生生拖开。格达有格达的盘算,伤了元气,幺哥就不是幺哥了。

格达摇摇头,出了小镇。一条路是老路,到幸福家园,跑快点,也得两个小时。另一条是新修的,笔直的高速公路,汽车只需要半小时。如果在上面走,最少可省一个小时。格达决定走高速。但他刚到收费站,就给拦了下来。

“要过路费吗?”格达往衣服里层的包里掏。

“牲口哪能上高速?老表,你真是幽默!”收费员说。

格达眉毛一横,将钱递了过去:“多给你十块!”

收费员一脸的无奈:“老表,有政策规定,人和牲口不能直接在高速路上走。出了事,你我都麻烦。”

据说,这条路的另一端,连着的是北京、上海,甚至更远的地方。往回的一段,曾穿过野草坪,穿过了格达最好的土地的一部分。征地时,格达二话没说,在协议书重重地按上了大拇指,当场拔了一大片刚开花的土豆苗。现在连上去走走都不行,格达觉得挺委屈的。他回头看了看幺哥:

“怎么办?上不了高速,我们今天到新家,可得天黑呢!”

“只能多走几步啦!老表。”收费员一脸的同情,“麻烦让一下,后面有车来了。”

“是不能让收费员为难。”格达摸了摸幺哥的额头,挤挤眼,“我有办法,幺哥,相信我。”

幺哥踢了踢腿,摆了两下尾巴,表示同意。

往回走了一段路程,悄悄绕开收费站口,格达领着幺哥往山坡后面走。这条路此前他走过,不知谁弄过一个口,轻易就可以翻过栏杆,进入高速路的。心情好嘛,格达老着嗓子唱:

出银子的地方,

有一个银姑娘。

骑一匹小白马,

爬到了云朵上……

幺哥抖抖鬃毛,甩甩尾,打了两声响鼻,表示好听。格达也觉得好听。可到了那,他却愣住了。高高的一堵水泥坎,将原来的破口堵住了,要上去,得有飞檐走壁的功夫。自己没有问题,他看了看幺哥,这多长了两只脚的家伙,肯定不行。

格达抠抠脑袋,牵着幺哥,往回走,一直走回镇上。

多嘴小吃店里,潘二还在看微信。那是抖音,一个孩子,参加学校的武术比赛。一招一式,刚劲有力,闪展腾挪,还算有些样子。这是他的孙子,打工的儿子的儿子,长了这么大,潘二还从未见过真人。要不是科技这么发达,他现在也不知道孙子是啥模样。没有户籍也能在那大地方读书,能学武艺,潘二还算满意。

“这么快就回来了?同意了?”潘二有些兴奋,借种的事,他老是惦记。

“不是。”格达径自朝街头的空地走去。那些二师兄都被撵上车,在车厢里不安地拱动。驾驶员关了车厢,进了驾驶室,点火,发动机轰隆隆响。格达拧住车门。也不知道格达和他说了些什么,驾驶员下车,打开车厢门,将那些二师兄往里搡了搡,腾出一个空来,把幺哥弄了进去。幺哥是典型的云南山地马,个子不算太大,刚好。幺哥先也不肯,扭扭捏捏的。但站在里面一比,只有它最高时,毛脸上居然有些得意。

“看你那熊样!”格达舒了口气,想笑。

很快,车开到了收费站。牲口此前就通过检疫,过的是绿色通道。拿到了通行卡,格达才从窗口伸出头来,朝先前那个收费员招了招手。收费员无可奈何的脸在窗前一晃而过。

车子箭一般射出,显然比幺哥快多了。这些年来,驾驶员没少去野草坪买牲口,格达没少帮助过他。和驾驶员还没说几句话,就到幸福家园的附近。出了收费站,驾驶员把他和幺哥一直送到城区外。幺哥下车来,显然有些不高兴,它有种受了骗的感觉,不停地甩头,抖动身子,跺着早已发麻的四蹄。“让你坐车你还不高兴?真是毛脸畜牲!”格达说这话时,脸热了一下。其实每次坐车,他也不舒服,晕车。比如今天,如果不是因为心情好,他保准吐得一塌糊涂。

要到幸福家园,还需穿过一条长长的街道。空旷而宽阔的街道上,行人很少。两个黑物,就显得十分突出。这时,前边无声地开來一辆电瓶车。车上扑通跳下两个人来,是城管队的。两人一脸的冷。两人个子差不多,只是其中一个眼睛大,另一个眼睛小。

“回去!回去!”小眼睛说。

大眼睛说:“老表,这是新城,不能让动物进来的。”

格达说:“不准动物进来?你不是动物呀?”

小眼睛一鼓,拍拍脑瓜,改口说:“我说的是畜牲。”

“畜牲?畜牲怎么了?有的人比畜牲还不如!”格达忍不住,气大了起来。

大眼睛指指前边的牌子说:“老表,你看哈,上面清清楚楚的,牲口不能进城的。城市的环境,需要大家一起来维护。”

格达明白了,原来他们是怕幺哥脏。“我保证……”幺哥两只后腿一张,就有拉粪的意思。他往幺哥屁股墩子上啪啪就是两巴掌,“你以为这是野草坪呀?讨人嫌!”

幺哥被这一吓,要出来的粪便缩了回去。格达拉着缰绳就走。两个城管队员,大眼睛眯成一条缝,小眼睛鼓成大汤圆。他们意外的是,这个野草坪的老表,不算是难缠,一说就通。那说走就走的动作,蛮潇洒的。

格达边走边回头,他不是看幺哥,而是在看开电瓶车的那两个人。待电瓶车慢慢小去,他牵着幺哥,绕开了那条进城的主街,穿过背后尚待建设的荒地,小心翼翼地来到了幸福家园。“你蹄子轻些呀!对,再轻点。”格达告诫它。幸福家园是专为没有居住条件的群众修建的生活区,一幢一幢的高楼,竹笋一样长起来了。那天恰好又有阳光,将整片新区照得明晃晃的。格达将眼睛揉了又揉,无法相信它的真实,以为是仙境呢!上次他来摇号分房时,楼房刚修完大半。当时的负责人,举着个大喇叭,高声介绍这里面种种的好。那时想看,看不了,只能看沙盘。眼下,外墙粉了,门窗安了,水电通了,场地平整好了,他可以进来了。走到靠东边的第一栋第一单元,格达抬起头,从一楼开始数。数到十六层时,他的目光停住了。幺哥也抬起头,将目光停留在格达目光的高度。

那是格达分到的新房。要知道,格达的老家野草坪,不通水,不通电,不通公路,住的是茅草房,烤的是木疙瘩火,出门一抬头,漫山遍野全是疯长的野草和荆棘。格达的草房,是父亲在世就有的了,土墙开裂,草顶腐朽,晴天挡不住阳光,冬天遮不住风雨。格达成人了,婚事成了头等大事。可每次去提亲,女方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房子。格达几次想修,可要将那些水泥、钢筋等建材搬上山来,马背都得脱几层皮,运费是材料的两倍以上。格达只好摇头。格达做梦都梦不到会有今天,突然有了这房,一下子就要成了城里人,格达高兴得直跺脚。他双手捧住幺哥的长脸,看着它的大眼睛:

“是不是真的哦?幺哥。”

幺哥表示肯定,酒盅大的眼睛里,晃动着格达的头像。格达又用力拧了拧自己的腮帮。很疼。看来不是梦境。他跳起来,迎着天空喊:“我有房喽!我有新房子喽!”

其实,格达不只是有房子,他还有媳妇了。

格达初中毕业后,就没再读书。原因很多,但主要还是家穷。村里穷的不只他一家,荞妹家里也够呛。荞妹拿到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却坐在后山的野草丛里哭,哭得鸟雀都歇不下来,哭得野兔都惊惶逃窜。山外有人来买土豆,格达那时还没有马,就用竹背篼帮助背出山,每天可赚二十块的劳务费。看荞妹哭得伤心,他放下背篼来劝,要她一起去。“你背不了那么多,但我可以帮你。”格达说。荞妹抹抹眼泪,捋开头发,抬起头来看看他,又看看背篼,却不说一句话。几天后,荞妹像树梢上的鸟雀,一振翅,消失了。第二年年底,荞妹回家过年,格达拉着马到镇上去接她。荞妹穿得像电视里的演员一样光鲜,眉毛黑得像涂了锅灰,嘴唇红得像刚喝过鸡血,脸却白得像张纸。格达吓得倒退半步。出去这久,荞妹见到了世面,连容貌都变了。荞妹坐在马背上,不停地说话。说大城市的俊男倩女,说吃喝玩乐,说多彩的夜生活,特别说到对各种酒的品鉴。那些格达都不爱听。不爱听的话,给山风一吹,就刮走了。格达原本要告诉荞妹,她走后,他是如何买到马的,他现在存了多少钱。可现在他岔不进嘴,只是一边走,一边用木棍敲打路两边刺丛上的碎雪。荞妹让他卖掉马,买一辆摩托来跑运输。“我从县城到镇上,不到两小时,就付五十块。你算算,那人一天随便就挣一百以上。你呢?你能挣多少?”格达往外送土豆,连人带马,一整天才三十元。他没有说话,他哪好意思说。再就是,格达无法把幺哥和摩托联系起来想。那摩托好是好,速度快,只吃油,不需要更多的管护。可它冷冰冰的,不会和人交流,使用不当,还会带来麻烦。镇上的钱二狗,就是用摩托车驮一头猪进城,跑得飞快。不想猪一挣扎,无法控制,就全都跌进沟里。摩托成了废铁。人呢,断了一条腿,还躺在医院里呢。眼下这幺哥,会呼吸,会踢腿,会用眼睛看人,摸上去,毛皮上还有温度。它懂格达,格达也懂得它。荞妹再说这些,格达笑笑,不置可否。荞妹便垮下脸,不再理他。据荞妹透露,她在东莞最大的皮鞋厂当工人,流水线作业。那些鞋供到全国各地,好卖得很,根本就做不赢。收入嘛,和在野草坪背土豆,当然是两回事。

大年初三,荞妹要走,格达在寨子门口堵住她:“那马,我找到买家了。带上我。”

荞妹看了看又黑又壮的格达,还有远处泥地里拱食草根的畜牲,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摇摇头:“你不行。”

“重的脏的我都不怕。”

荞妹摇摇头:“那里不需要你说的这种。”

“那需要干啥的?”

“你的马跑了。”荞妹指着远处说。格达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果然,那匹不安的小马驹,正腾起四蹄,在山地上撒野呢!格达吓了一跳,不要命地追去。追得大汗淋漓,腿肚子发胀,总算将缰绳拽住。回过头来,荞妹早已消失在了茫茫的群山之中,白雪掩盖了一切。

“你害惨我了。你给我个媳妇吧!”格达说。格达很生气,搂着它的长脸,用力挤它。

格达没再读书,才弄来了这匹马。用野草坪的话来说,有这样一头牲口,比有个大儿子还管用。这小马驹长相好,力气大,跑得咚咚快,自家的活干完,还能帮助别家。不仅能混到吃,偶尔还能赚点钱回来。春天,格达拉着幺哥,往山地里驮运种子、化肥和小苗急需的水。秋天往回驮苞谷、土豆、荞麦。事实上,真要让他把马卖掉,肯定难。此后的日子里,格达更没有了离开这小马驹的意思,他们感情日益深厚,他没有把它当牲口,也没有当儿子,是当兄弟。幺哥,是野草坪人对比自己小的男孩的昵称,亲热。够意思了吧!

此后就很少见到荞妹。荞妹甚至连过年也很少回家。前几年,她不断地给家里汇款。春种时汇,秋收时汇,过年汇,亲人的婚丧嫁娶也要汇。汇款单一到,邮递员就会背着一个墨绿色的背包,站在寨子门口大声叫喊,仿佛是要让全世界的人都听到。后来的几年,汇款就越来越少。据荞妹的妈妈说,鞋厂收入不太好,荞妹就改行啦!荞妹后来去过服装厂、化妆品厂、电子厂,再后来是在手机制造厂。外面的生意不好做了,找到点钱,得先让自己活下去。房价高得很,买不起,就是租一小间,每月也得好几千。

眼一眨,几年就过去了。山外的发展越来越好,野草坪却除了草木越来越丰茂外,其它的却越来越凋敝。突然有一天,扶贫队员闯进他的屋子,和他平坐在火塘边,掰着手指头和他算账。算来算去,他格达怎么也就是个贫困户,每月要给他最低生活保障。他格达怎么就是贫困户了?他不是好吃懒做的那种人,也不是没有收入的人,划定他为贫困户,格达脸有羞愧,自己年纪轻轻,气饱力足,他不愿意:“我有幺哥,单就它,至少也值几千块钱吧!能算是贫困户吗?”格达这态度,着实让扶贫队员感动。野草坪能有这样诚恳的人,是他们想象不到的。其他地方,为争当贫困户,和扶贫队员干架的,也不是没有。通过再次评估,他们认为格达格达收入不达标,住房太破了,那危房,根本住不了人。按照脱贫的标准,于是就决定让他搬出去,住新建的集中安置点。当然那安置点也不是给他一个人修,也不仅是给野草坪的人修,而是给乌蒙山区里所有符合易地扶贫搬迁条件的老百姓修。

也就在这个时候,荞妹突然回家,找上门来了。

“格达,这些年挣到钱,就把我给忘了。”荞妹背靠门枋,不进不出。脸上还是当年的浓艳,只是一眼看去,有多年光阴不在。

格达有点糊涂,怎么自己就将她忘了呢?此前的时光里,格达是想起过荞妹,想她的瓜子脸,想她的黑豆眼睛,但想也白想,除了梦里,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荞妹。

“进来坐吧。”他说。荞妹挡住了门外的阳光。

荞妹一步跨了进来。荞妹不像以前擦板凳上的灰尘了,挤着他,屁股一蹴,就坐了下来。已近黄昏,外边微凉,火塘边却很热。当然,格达的心就更燥热了。荞妹身上的气息,有些香,有些甜,有些涩,像是苹果、柚子、石榴、杏仁、山桃,又像是野桂、山茶、蜡梅、茉莉、栀子、苜蓿……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格达的心头,野猫抓了一样,受不了。荞妹不停地和他说话,说外面科技发展得太快,让人措手不及。做衣服、做鞋、做手机都用机器人了,扫地、炒菜、安保、餐饮服务都用机器人了……格达听来听去,觉得科技并不是好东西,好像是人的死对头,专抢人的饭碗,它再发达,人恐怕就得饿死。觉得荞妹在外面这些年,还真不容易。三天后,格达牵着马,荞妹骑着马,摇摇晃晃来到镇上,经过多嘴小吃店,格达给荞妹买了根草莓味的冰淇淋。潘二收了钱,又低下头去看手机,让格达自己拿。

格達和荞妹是去乡民政所领结婚证。这样,格达得到的屋子,就不是一个人的二十二平方米,而是两人的四十四平方米。如果能准时生个娃,面积还可再增加二十二个平方米,当然,那是后话。领到证的第二天,荞妹就让格达送她到车站,她要回东莞。

“这房呐,如果在那边买,得一百万以上!”荞妹说。

一百万以上?怎么自己一下就变成富翁了?格达直了直腰,如果是这样,自己和荞妹结婚,还算是对等。

“年底用工合同到期,和公司了结完手续,我就回来。”荞妹说,“在楼下开个服装店……最好是有科技含量那种店,养活自己没问题。”

格达的眼睛一直在看十六层楼,看它的高度,看它的颜色,看那些火柴盒大小的窗格子。眼睛看酸了,揉揉,从一层数上去,数到十六,又继续看。幺哥有些不耐烦,踢腿,吹响鼻。格达把缰绳拴在路灯杆上,从马背上取下马料袋,给它套上。豆秸的香味,平熄了幺哥内心的烦躁。

格达又继续看。看够了,他牵着马到了单元门外。小眼睛气喘吁吁地赶来:“老表,你干嘛?你干嘛?”

格达说:“我来看房。政府让春节前得搬进来呢。”小眼睛明白了,问了他住的楼层,说:“老表,这是人居住的地方,不能让牲口进来。”

“房子是我的,马是我的,你管得了我?”格达生气了,在野草坪,他就这德性。

“不行的,这是规矩。”

说到规矩,格达不再说话。他将幺哥牵回原来的地方,将缰绳拴到房角的一块石头上,再一个人走回来。小眼睛还在单元门边,看格达要顺着梯子往上走,便拦他:“你别走楼梯了。十六层,又高又远,半个钟头都怕走不到。”格达说:“那我怎么办?”“有电梯呀!”电梯?格达不大相信它。格达在家里煮饭,好几次突然电不来了,饭都煮不熟。这电梯要是停了电,让他待在半空中,那不麻烦了。他说:“谢谢啦,老表。”便自个往上走。小眼睛摇摇头,这山区来的老表,是个犟拐拐,真拿他没法。

格达一层一层往上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少层,千篇一律的楼层,让他非常的不适。他头晕,眼花,腿软,虚汗挂满了头、脸,背心里全湿透了。在野草坪,他就是背上两百斤的土豆,也没有这样累。他坐在梯子上喘气时,大眼睛突然从电梯口过来,看到他:“听喘息,还以为是头牛。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就是想看看。”他抹抹汗,继续喘息。大眼睛笑了:“算你厉害,走到了十层。昨天有个老表,也才走八层,就喊头晕。”十层,他吓了一跳,走了这么久,居然才走十层,还这样一副鬼样子,自己是不是生病了?大眼睛看他那个样,笑:“好多老表都不习惯这高楼层。可是,你想想,这高楼,在高高的野草坪面前,小蚂蚁都不如!”还真是,这样一想,他头居然就不晕了。大眼睛让他进电梯,看他不会,便一一教他,怎么开门,怎么关门,怎么摁自己需要的楼层。末了,还让他自己演习了一遍。大眼睛说:“如果你弄不懂,或者中途有啥意外,就对着摄像头招手,求救,会有人来帮助你的。”大眼睛再给他摁了个一。一点都不晃动,他就回到了一层。

出门,看到幺哥还在安闲地嚼食豆秸,他又回到电梯里,摁了十六层。

格达总算进到自己的房间了。不错,客厅不是很宽,但要砌个火塘在里面,屋角堆几捆木柴,准够。卧室呢,他伸开两臂量了量,摆张床,躺两个人,一点问题也没有。不,现在要考虑的,是幺哥,只要幺哥能住,其他都是小问题。格达突然欢乐起来,他又开始唱:

今年的光照好,

荞麦比山高。

木甑子蒸满了,

肚皮儿吃个饱……

回到电梯间,他摁了开门键,开门键无声地打开了。看来,自己并不笨,眼下已经学会了。他摁了个一,很快,电梯到了一层。他大步出门。幺哥吃饱了,正烦躁着,看他来,闷声闷气地哼了一声。“有你好的。”格达回头看了看单元门,那里的几个工人,刚刚搬了一堆东西进了里面。他在心里数数,从一数到十。加上他走过去的时间,工人们已经可以把东西搬进电梯,而且上楼了。好极了!他迅速解开缰绳,拉着幺哥就走。到了单元门边,幺哥停步不走。格达回过头:“幺哥,看看你的新家!”幺哥看到格达鼓励的目光,便跟了过来。在电梯门前。格达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停住。他拉着幺哥,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的楼梯走去。

楼梯的台阶间距并不是很大。格达走起来很合适,但幺哥就很吃力,一级台阶不够些,两级台阶却又多了点。楼梯的台面上贴了磁砖,幺哥的铁蹄踩上去,就像踩在野草坪冬天的冰凌上,滑的呢。而且蹄声很大,很难听。上到第三层时,幺哥居然踩滑,跪倒了。膝盖磕破,暗红的血沁了出来。格达倒吸了一口凉气。在他的帮助下,幺哥站了起来。格达将幺哥前后的脚依次抬起,掰了掰,叩了叩。幸好,皮毛虽有些破损,但没有伤到骨头。格达脱下棉布褂子,找到破口,顺势撕成四块,将幺哥的四只蹄子包了起来。

“走走,我看看。”格达说。

幺哥几个蹄子动了动,格达还算满意。他拍了拍马背:“走吧,幺哥。这下不会滑倒了。”

再往上走,大约也就是两层,突然听到有人说话。格达紧了紧缰绳,让幺哥停下。声音越来越近,他将幺哥拉到楼梯通往电梯间的过道门的背后。“别出声。”格达低声叮嘱。几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有人将过道门推开一半,伸进了一只脚来。那过道门,正好将格达和幺哥掩在了里面。

“咦,刚才看得清清楚楚的,这人和马,是往上走的。追了这么远,影子也没有一个。”那是小眼睛的声音。

又有人说:“楼层太多,看一眼就行,快往上找。就是会飞,会遁土,也谅他跑不掉!”一听,格达就知道,大眼睛也来了。

小眼睛缩回了脚,一帮人踢踢踏踏回到电梯门口。

“看来,我们是暴露了。”格达吸了口气,小声说。幺哥晃动了一下耳朵,大黑眼睛看着他,盼着他出主意。很显然,这个时候,牲口的智力是不可能和人相比的。格达听到电梯关闭上行的声音,果断地拉着幺哥,走到电梯边,摁开另一道电梯门。他们迅速进了电梯。这电梯间好像专门为幺哥设计的,长宽正好合适。格达满意地笑了笑。电梯开始上行,不料,意外发生了。幺哥两只后腿一张,开始拉糞了。马粪如无数的圆球,冒着热气,噼噼扑扑往下落。瞬间,整个电梯里弥漫着屎尿的腥臭。格达脸色大变:“幺哥!你忍一忍不行吗?”幺哥可顾不了这些,刚从货车上下来时,它就憋不住的了。刚才吃了些豆秸,折腾了半天,更受不了啦!现在,它才有机会得予释放。幺哥长长吹了口气,甩了甩脑袋,痛快呢!格达一转念,笑着说:“发了!发了!不只是我们家。整个幸福家园,都发了。”有灵性的牲口拉屎屙尿,可不是乱来的,野草坪有这种说法。

到了十六层,电梯门打开。格达拉着幺哥走出来。他们很顺利就进了屋。格达不忘把门掩上。墙体刷了白色的涂料,白净得晃眼睛。顶灯已经安装,看上去造型还不赖。地面的瓷砖也贴了,平整得很。幺哥抬起蹄子,却不敢走。“别怕别怕,你脚上不是还有布包着的吗?”格达用力拉,幺哥就跟着他走。“这是客厅,前久我去参观过已经住进人的安置区。”格达给幺哥介绍,“前边放个电视,靠墙摆一组沙发。沙发呢,用城里人那种,用布缝的,软和。”幺哥点头。“门边得放个搓脚垫,放几双拖鞋。这是城里人的作派,说是进门时蹉掉鞋底的泥巴,屋里就不脏了……你呢?你能穿拖鞋吗?”想到幺哥穿上拖鞋的那个样子,格达忍不住想笑。走到大卧室,格达说:“在这里我俩得分开住。这是我的房间……不,还有荞妹……”格达将幺哥拉到另一间,让它在里面打了个转:“这就是你的了,窄了点,不过,你能打转身就行。我们都从野草坪来的,哪里能有更多的讲究。马槽呢,就给你放在窗户边上,矮一点,你想野草坪了,抬起头来,就可以看那远远的山脉。嗯,山腰上有一层白云那里,翻过山去就是老家了。当然,我也想。有空了,我们就回去。晚上呢,还可以看到星光……”幺哥似乎听懂他在说啥,抬起头,咴咴地大叫了几声。

“再有,现在不比以前了啊!以后你要拉粪,尽量在回家之前拉,这屋子里弄得太脏,恐怕荞妹都不会答应的。”格达跪起一根手指,轻轻叩它的额头,“要记住,我可没和你开玩笑!”

“哐啷!”门被重重地推开。“着了!”随着一声吆喝,大眼睛和小眼睛冲了进来。他们先是看到了幺哥,再是看到了格达。大眼睛将马缰绳夺走,小眼睛封住格达的领口,就往外拖。“怎么了?怎么了?”格达问。“怎么了?你干了好事!”要想将格达拖走,一般的力气还够呛。格达只往回收了一下手,小眼睛就一个趔趄往这边倒。而幺哥呢?头昂起来,尾巴一甩,咴咴地大叫了一声,前腿一用力,后腿猛地弹起,差点踢到了人。

格达挣扎着窜过去,将幺哥隔开:“你们,别犯傻啊!”

大眼睛和小眼睛背后,走出一个胖子。胖子说:“大伙都别犯傻,先下去再说吧!”

格达牵着马,随着他们进了电梯。电梯里的马屎马尿还在,看上去,的确是太不舒服了。不用多说,格达懂的。他找来铁铲、扫帚、拖把和抹布,弄了半天,才将电梯打理干净。来到物业管理办公室,几个人脸色好了些。当听到他是那房子的主人时,胖子哭笑不得:

“老表,这里是不能养马的。不仅马,牛、羊、猪、狗、鸡等其他动物都不能进来。”

“我自己的屋,我有我的权力!”

“是你自己的屋,但到了这里,你的生活方式就得改变。我们是城里人了,不要再把在乡下的陋习带来。要讲究卫生,要文明,要有生活品质……再说了,我们也要得给自己点面子。别让人吐我们口水,看那家伙,脏!”

“幸福家园的主人,不能和牲口在一起。”

格达回头,看了看幺哥。幺哥摇着尾巴,踩着碎步,有些不安的样子。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格达说,“幺哥,我们走。野草坪饿不死人!”他的不讲情面,让几个人不知所措。

两个踢踢踏踏走出幸福家园的大门,多少有些狼狈。这时,手机响了,铃声是荞妹给他设置的:“妹妹要是来看我,不要从那小路来。小路上的毒蛇多,我怕咬了妹妹的脚……”声音很大,格达捂了捂衣服口袋,那声音并没有小下去。他有些不高兴,掏出来,接通。

荞妹说:“老公,你在哪里呀?”荞妹把他叫成老公,他还是有些不习惯,尽管他们已经办了结婚证,已经履行过夫妻之间的义务。格达说在外面呢。荞妹说:“我不在,你是不是和哪个女人在一起了。”格达急了,说:“我在幸福家园门口呢!”荞妹说:“真的吗?用啥来证明?”用啥来证明?格达看了看四下,一个人也没有。他灵机一动,把手机凑到幺哥嘴边:“幺哥,叫一声。”幺哥抬起头,闷声闷气地吹了一下鼻子。这只能说明格达和幺哥在一起,并不能说明他在啥地方。不过荞妹还是相信了他:“那,你去看看,客厅能不能放下组合式沙发,卧室能不能放下两米的大床……”格达说:“估计够呛。”荞妹说:“你问问领导们,可不可以给我们换一套更大的?”格达说:“政府决定的,按人头给,想换就可以换?”荞妹说:“我们要添人了呢。”格达问:“是你爹妈要来住吗?估计那也不行的。”荞妹说:“不是。”格达又问:“是你弟弟要来读书吗?那更别闹了。”荞妹说:“再猜。”格达头不愿意再动脑筋了:“绕啥弯?直说嘛!”

荞妹小声说:“你要当爹了!”

我要當爹了?格达抠了抠脑袋,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在他心目中,当爹是个很遥远的事情,是个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是和他格达几乎没有啥关系的事。他不知真假。荞妹的塘子,比他深得多,他永远也探不到底。

“这几天一直不舒服,早上我去医院。”

“嗯,有病就不能拖。”

“医生说,我怀上了。”

“怀上了?”

“怀上了。”

“哈!真的?”格达一乐,脱口而出,“是儿子吧?”

荞妹说:“咦,啥时代了,还重男轻女呀,讨打!”

格达连忙认错:“不就是快乐一下吗?其实野草坪的人都说,姑娘比儿子更孝顺。”

“这就对了,”荞妹说,“你和管委会的说说,再给我们增加一个人的面积。不然孩子长大了,还挤在一起,那咋过!”

荞妹说的有道理。但要增加房子的面积,怕没这么容易。更何况,刚才发生那一系列的事,已经让他够受的了。

“再和你商量一下啊,那个马,不,那个幺哥,怎么办呢?它的功能,换辆微型车,轻轻松松就代替了。上次回来,你都变成马了。你那身上啊,全是马尿的骚味呢,我洗了好几次……”

见格达不吭气,荞妹停顿了一下,说,“不过,我喜欢,你喜欢的,就是我喜欢的。”荞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就喜欢你力气,野马样的……”

荞妹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格达还是听明白了。几年前,格达一脚踩空,从高高的土埂上摔下,头破腿折,当即昏死过去。幺哥奔到他身边,用蹄子轻轻刨他,用呼着热气的长嘴顶他。他醒来,幺哥弯下腰,将他驮到了镇上的医院,救了他的命。那摩托,那微型车,那些冷冰冰的机器,遇上这事儿,行吗?用幺哥来换钱,他格达打死也不会。这些话,他不会给荞妹讲,讲了她也不爱听,听了她也不会懂。但是,荞妹把什么都给了自己,还给自己怀了孩子。她的想法,不当回事儿,怕也不行。

往回走了一段路程,幺哥前脚一屈,矮下身来,示意格达骑上,格达没骑。路宽的地方,他就和幺哥并肩走。路窄的地方,就让幺哥走在前边。已进初冬,远处的山山岭岭或红或黄,色彩丰富得不得了。前几天曾有一帮学生来这里画过画,格达看了半天,老觉得他们色彩没有弄准,看上去要就是像过期的布料,要就是像手机里那些美颜过的照片。近处的山茅草,水分渐失,但估计最香,幺哥每走几步,就会停下来撩上两嘴。喜欢吃就好,喜欢吃的牲口,身体不会差到哪里去的。格达不会管它,自顾走。其实也走不了多远,幺哥就会奔过来,用长嘴在他的后颈上蹭一下。这样的温度,这些年里,除了幺哥,恐怕就只有荞妹才会给他。

来到镇上,天色渐晚。多嘴小吃店门口,格达缰绳一松,幺哥站住了。餐馆里没有一个客人。潘二还在看微信,一个小视频里,一匹小骒马,在山地上,低头啃一口枯草,又抬头四下张望。

“房子看了吗?质量怎么样?”

“还行。”格达说得很小声,侧头去看了看幺哥。

“土豆焖饭,加碗酸菜土豆丝汤?”这是格达一直的标配。格达晃了晃背包:“不用了,打斤酒来。”

“再苦再累,肚子要紧,别亏了身子骨。”潘二看他一脸的憔悴,说:“听说荞妹要回来了?”

“你耳朵灵得很。”格达也不否认。潘二刚揭开酒瓮。格达抢着把酒提子塞进去,往平静的酒面上荡了荡。潘二睨了他一眼:“那酒花不是?”有酒花,是酒品质好的表现。格达咽了咽口水:“一斤。”潘二拿来一个空的矿泉水瓶,把酒潺进去,递给他,又用土碗,给他另盛了半碗:“送喝的。”格达也不推辞,接过,端着出门来喝。幺哥看着他,甩尾巴,刨蹄子,吹响鼻。他提了提马嚼口,让幺哥的嘴高些起来。他喝了一口,把余下的酒倒进幺哥嘴。幺哥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也舔了舔格达的手。它嘴太敞了,进去的少,流掉的多。

潘二说:“真是个畜牲,没喝酒的命。”

“它是投错胎。”格达说。下句他没有说出,他怕潘二不高兴。

潘二突然说:“要不,就卖给我?”

格达扔下酒碗就走。幺哥呲着嘴,突突突地跟来。

前边是个岔路。往山上走就野草坪,往山下走,通往的是另一个村庄。岔路口有块石头,又大又平,都给往来歇脚的人蹉磨得又滑又亮。格达反过手去捶捶背,坐下来,掏出矿泉水瓶,拧开盖,喝了一口,又喝一口。幺哥的长脸蹴了过来,潮湿的嘴巴将他的脸弄得痒痒的。

格达嗔怨它:“幺哥,你也有酒瘾了!”

格达翻了翻挎包,找出一个搪瓷缸,半袋炒面。他将炒面倒进瓷缸,倒了些酒进去。伸进手指,搅,不停地搅。炒面成砣,格达撅起手指,捏了一团,塞进幺哥的嘴里。幺哥大口一张,三五下就咽下去了,很快又将长嘴蹴过来。格达喝一口酒,就给马嘴里塞了一团炒面。自己还没有咽完,马嘴里又空了。“你吃慢点行不?”格达喝了一口,再给幺哥嘴里塞去一团,“好东西要慢慢品啊!听不进去?真是毛脸畜牲!”幺哥懒得听他说话,只顾吃。幺哥一直都是贪吃的货。有一回,格达酒多了,将缰绳的另一头,拴在自己的大腿上,就醉了过去。格达做了个梦,自己在移动。睁开眼睛一看,哈,这畜牲,居然将他一步步朝旁边的菜园子拖。

脑壳里开始乱。格达喝着喝着,眼睛就潮湿了。他一边喝,一边揉眼睛。一边揉眼睛,一边喝。他看看幺哥,幺哥却不再看他,看的不是回野草坪的路,是另一条路。格达举手,手软得像是煮熟的挂面。伸脚,脚也不像是自己的。格达醉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格达觉得脸上有谁在舔动自己,又凉又湿,就醒了过来。睁眼一看,不是幺哥,是月光。月光从天幕的高处,将手伸了下来。那手很干净,很冰凉。格达伸手摸了一把脸,四下里看,三岔口空空荡荡。伸向三个方向的路的尽头,白白的,没有一点影子。格达一跃而起,声嘶力竭:

“幺哥……”

没有了幺哥,肯定不行。蠢货!他骂了一句。他顺着蹄印找,路虽然潮湿,可没有多远,蹄印就模糊不清。他嗅着气味找,那气味也渐渐随风消失。跨过沟,没有。爬上山,也没有。迎着风,他焦急地喊:“幺哥,回家喽!莫在阴山背后躲。阴山背后野狗多,咬伤脚杆没得药……”嘴唇喊起了硬壳,幺哥还是没有。

一天里的各种复杂的事搅在一起,格达无法理清。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失魂落魄地回到野草坪。迷糊的眼睛里,他突然看到,月光下,两个影子在老屋的檐下晃来动去,心一下悬得老高。是贼吗?不像是,贼哪会光临他这穷窝子。是狼吗?也不可能,这几年尽管山上草长了,树多了,但也就多了几头野猪。是鬼怪吗?格达这一生听说过,但还從没见过。他倒是想好好见识一下呢!格达拣了个石头,“扑”地扔过去。那两个影子受到惊吓,回过头来,没有跑,相反一前一后朝他扑来。格达毛发倒立,咬紧牙巴骨,一个马步蹲开,双手握拳,准备迎战。这是他格达的地盘,他可不想把命随便扔掉。

这两个黑乎乎的家伙,身影越来越大。近了,领头的那黑影突然甩甩头,摆摆尾,打起了响鼻。

天呐!是幺哥!格达揉了揉眼睛,他看清了,是幺哥。幺哥身边,是一匹泛着银光的小骒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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