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殓衣

2020-04-27姚源清

湖南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康康

姚源清

一辆蓝皮卡泊在水银色的黄昏中。

从车上传来的喇叭声冗长而沙哑,如同闷潮,缓缓淹过兰畔河谷。她正了正僵坐的身子,目光从空虚中游离而出,落在井边的晒谷场上。那是寨子唯一一處泊车的地方,一个身影模糊的年轻人正抵靠在车头抽烟,不时四处张望。在他身后,两只栖落的白鹤从井边的大枫树上飞了出去。

她揉了揉深陷的眼睛,感到手指沾满了黏糊的液体。

“世道真是变了。”她喃喃地自言自语。整整一个下午,她心神不宁地坐在门槛边,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不仅让她对那个即将到来的时刻没有半点期待,相反充满了深深的担忧,她就是想破了脑袋也弄不清楚,这世界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香蕉、橘子、啤酒、青菜、豆腐皮……”喇叭无精打采地喊了三五分钟,这个三十余户的侗寨才逐渐从沉睡中苏醒。她最先听到隔壁砖房传来铝合金大门的声响,随即看见柳杏披着睡衣从屋里出来,先是在门口的晾衣绳边站了一会儿,一边心不在焉地拍打着床单,一边往晒谷场上探头眺望,瞧,她的肚子已经渐渐显出来了,在把床单简单地收到门口的洗衣机上后,她便叉着腰杆出了门。过不多时,井边的小路上也陆续有人鱼贯而出,朝皮卡车拢了上去。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到了空气中有一股落叶腐烂的气息。自从一只眼睛患上白内障,她的视力已经大不如前,即便如此,凭借身形和声音,她还是能够准确地识别下坎那些刚刚出门的人。她认出人群里有背着孩子的家春媳妇,有淑月、桃桂两妯娌,有喜欢凑热闹的光棍树才,不用猜,这背时的准是去讨烟抽,她还看见,娞爱(娞,侗音“馁”,侗族北部方言区中意指已婚妇女,一般加于名字或称呼前)正拄着拐杖在枫树下歇脚,几个小孩在车子和枫树之间跑来跑去。

“害死哟老板,这硬化路一开通,兜里剩的几个钱都快被你们扒光了。”车上的喇叭声已经关了,她听出是娞爱的大嗓门,七十多岁了,感觉她还跟刚嫁过来那会儿没什么两样。

“您说哪里的话哟,我们就是跑腿的命,不知道哪天才能和你们一样,享受上门服务哩。”老板哈哈一笑,他已经把覆盖在车厢上的一层篷布掀开,并拉下了车栏板。

她看见几个孩子嚷嚷着,一个劲儿地往车厢上乱摸。“买买买,就知道买,读书怎么没见你买东西这么积极!”大概是谁家的孩子不巧惹着了母亲,被当场呵斥了一顿,人群里顿时传来一阵快活的笑声。

“这香蕉看起来都不新鲜啊。”是柳杏埋怨的声音。

“你放一万个心好了,里面都是好的,不信你尝一个。”老板胸有成竹地说。她似乎还听见柳杏咕哝了一句什么,随即就从车上扯下了一个袋子。

这是兰畔少有的热闹的时候。近年来,像这样下乡售货的车子隔三岔五就会往寨子跑一趟,老板多是外地人,不说侗话,有一口浓重的县城口音,他们有时候卖果蔬,有时候卖些猪肉和杂菜,夏天还有卖凉拌、雪糕的,不能不说给这个偏远的寨子带来了一些方便。尽管事情的发展再也自然不过,但她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但具体又说不上来。

也就一溜烟的工夫,大家就各自买好了需要的物品,提回去的路上有说有笑,也有几个人在车厢扫了两眼之后,始终没有找到合意的东西,与老板闲聊两句就走开了。她看见柳杏拎着一袋沉甸甸的香蕉从下坎走了上来,随即头也不抬地折进屋子,哐地关上了门。

已经快两个月了,她和柳杏之间还是没有一句话。

等到人群散得差不多时,她再次动了动身子,一阵麻痹感从小腿涌上来。她起初有些迟疑,不知道接下来的这个举动还有没有实际意义,但终于还是下定决心,缓缓从身边的角落里摸出了那根拐杖。

等她拄着拐杖缓缓走到晒谷场时,对门坡上那轮苍凉的夕阳已经沉了下去,皮卡车边一个顾客也没有,老板正在车厢边忙着整理挑选后的果蔬。她发现这个老板比她想象的要年轻,只有二十六七的样子,如果记得没错,明健也和他差不多。

“老人家,就差你一个人了,要什么自己尽管挑。”老板回头招呼她,他嘴里正嚼着槟榔,目光中有一种明显的亲热。

她没有言语,继续往车厢走。

车上基本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了,除了摞在角落里的几箱啤酒和雪碧没被动过,大大小小的果蔬箱子里已经所剩不多,一堆蔫头巴脑的辣椒和蔬菜湿漉漉地躺在里面,一看就知道是喷多了水。很显然,对于一个整天走村串寨的商贩来说,路过兰畔,不过是例行的扫尾工作。她翻了半天,最后从里面挑出一捆菠菜,再从篮子里拣出两片干豆腐,老板一一接过,往电子秤上一称,随即麻利地装进了塑料袋。

“菠菜两斤一两,算你两斤,干豆腐是五块,一共十五块钱。”

“怎么喊这样贵哦?再下去,白菜都吃不起了。”要是换平时,她定会大叫起来。但今天,她只是抬了抬眼皮,没有多说什么。她把拐杖往车身上靠好,往腰间翻开一个小布兜,窸窸窣窣摸了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递过去,从老板手中接过袋子。

“您走好啊。”老板满脸堆笑,随后盖上篷布,合上了车栓。

她仍旧默不作声,提起拐杖转身就往回走。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喜欢这个老板,倒不是因为这个老板油嘴滑舌,说实话,她不习惯他的这张笑脸,这让她无端想起早上的那件事情来。他挂在脸上的笑容那么虚伪,他怎么能笑得出来。但有什么办法呢,她不能赶场已经很久了。再说,也许明天这些菜就能派得上用场。

“姐莲,你今天怎么没出门啊?”她心里一惊,回头看,果然是娞爱。她看见娞爱提着手里的袋子朝她晃了晃,“买了两个橘子,我这都快走到家门口了,路上看到你下来,又转来看一下呢,怎么今天一天都不见出门?”

“啊……我今天,在家听山歌呢。”她含混地说,目光有些慌乱。

“我看你气色有点差,哪里不舒服,也要和孩子们通通气。”娞爱关切地说,“要不明天出来晒晒太阳?”

“没事。”她心里想着另外一件事情,“今天早上,那个人有没有到你那……”她随即摆了摆头,又补充了一句:“后天吧,如果后天太阳还好,我们就出去走走。”

回来的路上,她接连歇了三回气,这是之前从来没有的事情。

她家坐落在寨子边的山坳口,属于传统的侗族吊脚楼,一排前柱悬空架在坡坎上,格外显眼。自从几个儿子分了家,又各自在吊腳楼边起了两栋高大的砖房后,它便被孤零零地夹在中间,出门也要从老三春森的家门口绕道,多走个八十来米。

她第一次觉得这条缓坡这么长,尽管那栋吊脚楼已经近在眼前,却总也走不到头。仿佛今天才开始真正衰老,她明显感到双腿无从用力,控制不住地打颤,拎在手里的菜也像吃了秤砣。她喘着粗气,把那袋菜挂在拐杖的手柄上,回头看了看这片寨子,它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沉寂,沿山散落的屋顶清清冷冷,没有半缕炊烟,她看到那辆皮卡车已经消失在浓重的暮色中。

老了真是狗屁不值,想到自己以往拄着拐杖出门散步,最多的时候还能沿着兰畔河谷走个一公里,身体也丝毫不觉疲软,她不由叹了一口气。现在,她心里有些吃不准,后天是否还能和娞爱出去晒太阳,这样想着,又不由后悔自己未免答应得过早。

自从兰畔的硬化公路修成后,晴天出门透透气,晒晒太阳,已经成为了她为数不多的必做的事情之一。她知道,对于她这个已经到了要靠回忆度日的年纪来说,公路无疑是获取外界信息最便捷的渠道。作为额岸村最后上马的硬化项目,这条横穿寨子的通组公路已经建成整整四年,她还记得,公路完成硬化那天,人们特意在寨口放了一挂鞭炮,以示庆贺。此后,但凡天气好,每每吃过午饭后,她就会一个人来到公路上,走走停停,看看枯浅的兰畔河水,以及河边荒芜的菜地,目光如果越过逶迤的高压电线,还能看到邻寨岑蒙的几幢散乱的砖屋,公路就是从那里拐一个弯,窜入模糊的群山深处。

昨天中午散步的时候,她遇到了喜欢到处游寨的金芝。当时,她正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恹恹欲睡,远远就看见一团人影从岑蒙寨顺着公路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如果不是光棍树才在河边大声喊话,她几乎认不出正嗑着瓜子朝她走来的女人就是金芝。

准确地说,金芝是附近村寨第一个外来的保姆,专门照顾娞老月已经一年多了。一年前,孀居多年的娞老月突发脑中风,瘫在了床上,两个在广东打工的儿子接到电话,便急急回来了一趟,因厂里请不了长假,兄弟俩只好花钱把金芝从镇上雇了过来,对母亲进行全天候的照顾。

“你今天这么得空游寨?不搬娞老月出来晒太阳了?”树才那时正扛着一把铁锹从河边上来,他显然很高兴能够找到一个闲暇的女人唠嗑,因此开口便打趣。

树才的话让她突然想起,自己也的确好久没有见着娞老月了。上一次见面,还是两个月前的一个下午,那时金芝正骂骂咧咧地推着轮椅上的娞老月,沿着公路出来晒太阳,当轮椅车从她身边经过时,她突然震惊于娞老月身上骇人的变化,这个才七十出头的女人已经形容枯槁,脸色白里透黑,一颗脑袋歪歪斜斜地靠在椅背上,似乎还想努嘴和她打招呼,但除了从嘴角淌出一丝涎水,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她心里掠过一阵悲凉。

“快别提了,今天洗了一天的屎,床上到处都是。”金芝吐了一口瓜子壳,漫不经心地说,“那老太婆,不晓得哪天就着炒辣子了,到时候抬到坡上,你还愁她晒不着太阳?”

她看见树才已经走上公路,他凑到金芝面前说了一句什么,后者便笑得浑身发颤,两人随即神秘兮兮地嘀咕半天,不时有意无意地向她这边瞟来几眼。

什么意思?和我有什么关系?她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她突然觉得这两人真是可恶至极,就算一个老人即将咽气,你怎么能说得如此轻巧?难道人肉和猪肉狗肉一样没有区别,也可以随便拿来炒辣子?不过,憎恶之余,她终于也不无悲哀地意识到,娞老月怕是挺不过这个冬天了。

说起来,她热衷散步,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缘由。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她至今还能想起,当二儿子春林突然出现在面前时,她手足无措的表情。那时,她正拄着拐杖从三岔路口往回走,春林从车上探头喊了她一声,随即停车打开车门,有些兴奋地告诉她,自己因为被临时安排到邻县出差,特意赶回老家陪她一晚……

一般来说,除了少数的私家摩托,在大部分时间里,兰畔公路上跑的始终都是一些过路车,比如下乡售货的皮卡,运送水泥砖瓦的货车等等,当然,最为多见的,要算赶场天便来几趟,以及上学期间负责早晚接送学生的面包车了。只有到了春节前后,情况才会有所不同,仿佛一夜之间,寨子里的私家车就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令人眼花缭乱,如同做梦一般。

不过,凡事也有例外。

在此前的一次散步中,一辆陌生的白色小轿车从她身后缓缓驶来,在经过她身边时鸣了一声喇叭。“打扰您一下老奶,我想请问,您知道从这里到兰畔怎么走吗?”就在她思绪恍惚的瞬间,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缓缓摇下车窗,用一口新闻联播式的普通话向她打探道。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正要张口回答,旁边副驾驶座上的女人早已不耐烦,她嗲声嗲气地朝男人一阵埋怨,“问什么问嘛,回自己家都认不得路,还带我兜这几大圈,真有你的。”

男人一脸苦笑,随后无奈地摇上车窗,走了。

她隐约觉得眼前的男人有些面熟,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是谁。嫁到兰畔快六十年了,只要是寨子里和附近寨子上了些年纪的,她基本都认识,但这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她已经几乎没有印象。她想了一路,突然心里一跳,看这小伙的模样,怕不会是寨脚老井家的儿子吧?很早就听说他不读书了,在外面消失了十几年,有传言说他进了传销,甚至还有人说他犯事坐了牢,怎么现在一回来,不仅连家门口都认不出,还把侗话也给搞忘了?

她稍稍理了一下,便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算起来,也该到了他父亲伏山的日子了。”她心里暗想。

一次晒太阳时,娞爱对她说,寨脚的老井已经病得吃不下饭了,一个人在家挨着,最后被女儿女婿拖到了怀化的医院,哪承想一查竟是肝癌晚期,吸了几天氧后,又给拉了回来。

“我还不想死在医院,你们但凡还有孝心,就马上把送我回家。”娞爱向她转述,这是老井在医院放出的一句狠话,他说他不想走的时候被陌生的医生合上眼帘,更不想被推到殡仪馆火化。

“老井怕是还没上六十吧,婆娘早早就跟他离了婚,唯一的儿子又不在身边,真是可惜了。”她听后惋惜不已,“你说也真奇怪,现在乱七八糟的病都有,以前我们哪里听说过这些呢。”

“是啊,老井已经不晓得是寨上第几个得癌的人了。”娞爱说。

一想到这些,过去幽暗的记忆就翩翩而来,让她心里感到一阵发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寨子得怪病的人越来越多,怪事也越来越多。世道真是不同了,仿佛变化是从寨子修通公路后开始的,又仿佛是一栋栋突兀的砖房落成后开始的,她明显地感觉到,现在的兰畔,连公鸡的打鸣也全然没了往日的生气。

“真不晓得是哪里出了问题。”有时候,她找不到人说,也会向娞爱抱怨两句。

“嗨,”娞爱几乎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过几年就要入土的人了,想这么多干什么?”

冬天白天短,等她进门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她甚至听到了柳杏在砖房上打电话的声音。将拐杖靠放在门口后,她顺着门边的柱子拉了拉灯绳,昏暗的房间顿时披上了一层晕黄的光。房间里明显有些凌乱,火塘里的火种早已熄灭,几根劈柴横七竖八晾在旁边,温水壶和药碗也还没有捡起来,她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中草药的气息。

她愣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走到屋角那个迷你小冰箱前,将菠菜和豆腐放了进去。她想,这些菜,加上冰箱里的四斤猪肉,应付明天应该是足够了。上次女儿春云来看她的时候买了四斤腰膛肉,一直被她放在冰箱里的冷冻层,没有动过。

要放平时,这个时间她早就吃过了晚饭。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她一点也不想动手,准确地说,是没有胃口。或许应该再热热草药,她刚刚这么想,思绪就如同中邪了一般,那片阴影又飘了过来,让她感觉像吃了一只苍蝇,胃里一阵翻搅。她揉了揉有些生疼的手腕,坐在板凳上,盯着火塘发了半晌呆。

突然,一声高亢绵长的《天路》铃声从寂静中传来,把她吓了一跳。她定了定神,知道是春林的电话来了。自从原先的老人机掉进水缸里后,春林便给她买了一款简易智能机,每月固定帮她交话费。听康康说,这种手机还能微信视频,但她不知道什么叫微信,更不懂怎么开流量和WIFI,康康热心地教了一个下午,结果她只学会了划动接听键和挂断键。

来电铃声也是康康帮她设计的。“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带我们走进人间天堂……”小孙子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得意地告诉她,这首歌是由一個叫韩红的著名歌手演唱的,内容是讴歌青藏铁路,二〇〇五年春晚,韩红还在全国人民面前演唱过这首歌曲。

“如今老家的硬化路也修好了,以后开车回来,要见奶奶也方便了。”康康这样对她说。

她捶了捶大腿,支着旁边的凳子站起来,在橱柜前接通了电话。

“妈,吃晚饭了没有,身体还好吧?”春林在电话那头问她。半年多来,几乎每晚七点,春林都会准时给她拨来电话,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仅仅是一些日常的问候。她知道儿子是不放心自己,想听听她的声音。她多次告诉春林,自己身体挺好,吃饭也香,让他们宽心工作,电话不必天天打,再说话费也贵……但春林并不理会,还是一如既往地给她打来。

“吃过了。”她将手机贴紧了耳朵。

“明天……我和小慧,恐怕都不能回来了。”

“哦,是这样啊。”她沉默了一下,随口又问了一句,“康康呢?”

“他眼下正为扶贫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呢,您也晓得,这刚毕业的大学生,阅历浅,压力也大,他让我转告您,说今年一定早点回老家过年。”

“……”

“柳杏,还是没有和您说话吗?”春林见她不搭话,又说,“她还年轻,不懂事,您也别太计较了,回头我让老三好好说她……”

她“嗯”了一声,像是清了清嗓子。

“今年元旦放假吧,我争取回来陪您几天,这次实在是……”沉默一阵后,春林忽然提高了声音说。

“工作要紧,等你们忙完再说吧,老二……”她心里想着要不要将那件事情告诉儿子,但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要说的话咽回了喉咙里。

在听过春林一些琐碎的交代后,她就挂断了电话。明天也许就只有春云会回来了,也许连她也不一定,看来今天买这么多菜,实在没有必要。她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个人扶着橱柜站了一会儿,仿佛时间又安静了下来,她甚至听到了耳边的寂静的轰鸣。

良久,她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哆哆嗦嗦地拉开储物抽屉,从里面掏出了几柱木粉香,并用桌上的打火机点燃,随后她费力地挥灭香头上燃烧的火苗,擦了擦被烟熏疼的眼睛,缓缓往堂楼的神龛边走。

“百无禁忌,让屋里进了不干净的东西,老人家莫挂牵。”拉开了堂屋的电灯后,她一边将香往香炉上插,一边在心里默念。虔诚地烧完香,并作了几个揖,她似乎安心了一些。

回头的时候,丈夫那张挂在神龛边的遗像再次映入眼帘。二十年过去了,他脸上的笑容依然凝固着,目光也仿佛永远盯着某个遥远的地方,让她不禁想起了那个阳光暖烘烘的下午,他们共同走进镇上一家裁缝店……

她的鼻子突然一阵酸楚。

自从丈夫走后,她很少会想起他,甚至在梦里,他也没有出现过几回,而同样孀居的娞爱却大为不同。

“三天两头就托梦过来,也不知道那老头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有一段时间,娞爱常常为梦见她男人头疼不已。

对此,她只好自我安慰,无论是对丈夫,还是对这个家庭,她都尽到了一个女人的本分。是啊,想想自己的一生,给他生养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家里还出了兰畔第一个研究生,虽然后来也有不如意处,但总算也慢慢起色了,两个孙子也都有了出息,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这些,她自然没有对娞爱说,但她心里其实有自己的苦,有时候,她真是想对着丈夫的遗像大哭一场。

在兰畔,如今也只有娞爱还能经常陪她说说话。

“你也太不会享福啦,放着春林在省城的大房子不住,偏偏要跑回来遭罪……”很多次,娞爱都这样说她。娞爱比她至少年轻七八岁,但算起来也已是兰畔为数不多的老人。

毋庸置疑,春林是她作为一个母亲最大的名誉和骄傲。二十多年前,春林从省农业大学毕业后,就被分配到贵阳的一家农业科研院上班,不久之后又攻读了研究生,并娶到了一位城里的姑娘,前几年还买下一套四室两厅的房子,成为实实在在的城里人。春林曾多次邀她过去住,都被她一口回绝,去年春天实在磨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一趟,但三个月不到,便跑了回来。

“好是好住,但可惜我没有那个命,住久了心慌气闷。”她对娞爱说。她并没有说谎,春林家的房子买在十六层,白天春林和儿媳妇小慧都要上班,康康那时又在外省上大学,只有自己剩在屋里。有时她想下楼走走,但每次出门都要乘坐电梯,那种晃动的感觉让她感到一阵窒息,加上担心在外面迷路,最后只好闷在家里。

最让她难以启齿的事情是,有一回,她半夜醒来要起夜,发现客房被自己反锁了,门闩旋转了半天,怎么也打不开。她用力拍打着门板,大声地喊着春林的名字,但等到春林和小慧着急忙慌地赶过来给她开门时,她那隐忍已久的膀胱早已卸了重负,一股黄色的尿液贴着裤管流了下来,在木地板上滴滴答答。

就这样,春林家是死活不肯住了。

回到老家两个星期,县城的春云又打电话邀她下去。“您一个人在家,我们都不放心,再说,寨子里的人会怎么议论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话音未落,她就听见了春云在电话那边抽泣的声音。没奈何,她只好又收拾东西,搬到县城去和女儿同住。

没承想,刚刚住下一段时间,女儿就和女婿就爆发了一场空前激烈的矛盾。说实话,她对这个女婿素来没有好感,那是很多年前了,当春云从凯里打工回来,将这个满口络腮胡的男人带到她面前时,他竟然大方地叫了她一声“亲妈”,亲妈是城里对岳母的叫法,她差点没有晕了过去。如果说,初次见面女婿的过分亲热还能让她勉强接受,那么他那一口齐胸长的胡子,实在让她感到无法理解。

“不像话,年纪轻轻的就留这么长的胡子,你爸都没他老,不晓得你图他哪一点。”私下里,她多次对春云表达过不满。谁知春云听后扑哧一笑,“哎呀,我的妈呀,这个你就别管啦,人家是艺术家,简单来说就是画画的,现在都流行这样。”

她不得不承认,年轻人的世界,她的确已经不懂了,但从此却在心里结上了疙瘩。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印证了她的预感,这个不靠谱的男人在外面养了个小护士,如果不是后来被春云及时识破,真不知道還要被蒙到什么时候。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离婚已经在所难免,两人甚至在家中当她和小外孙女的面大吵起来。她毕竟上了年纪,见不得这些烦心事,便索性胡乱编了个借口,一个人悄悄地溜了回来。

“柳杏不是回来了嘛,你过去跟她一起搭个伙食,总比一个人在家生火强。”娞爱又说。

“我胃不好,现在还吃草药呢,忌口太多,再说牙齿都没几颗了,吃饭不利索,就不爱去挡别人的路了。”她嘴上这么说,实际的情形,只有自己最清楚。

但这些,她又怎么能告诉娞爱呢?

有时她真是羡慕娞爱,虽说娞爱的三个儿子都是在外打工,还给她扔下了两个走读的小孩,虽说一个人照料他们的饮食起居,是辛苦了些,但起码还有孙子围在身边,热热闹闹。她甚至不止一次地怀疑,娞爱的安慰,不过是另一种变相的炫耀。

剩下来的时间太多了,多到都不知道如何打发。

曾经有一段时间,她也像今晚一样,躺在床上左右睡不着,便尝试去隔壁找柳杏聊聊天,柳杏倒也热情,又是给她让座,又是让她烤电暖箱,还把桌上的水果递了过来,见她不吃,便兀自端起一个苹果往嘴里送,那种牙齿咬在苹果上发出的清脆声响,让她至今难忘。

但对于她的那些琐碎话题,柳杏显然不感兴趣,她的眼睛始终盯在手机上,右手不停地滑动屏幕,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有时半天也不接话,良久才抬头看她一眼,随即蹦出一句,“你说什么?”或者是“嗯”“不知道”,次数多了,她自己也觉得没意思。

睡觉之前在厢房放一盘碟子,这是她多年以来的习惯。那都是一些侗族的玩山歌碟,还是十多年前镇里的几个歌师拍摄的,春林知道母亲喜欢山歌,回老家时就从摊子里买了回来。其实这些歌碟谈不上什么剧情,质量也很差,不少光碟已经卡得无法播放,但她还是舍不得扔掉。

相比智能手机的操作,放这台黑白老电视就要简单得多,这也是康康小学毕业放暑假时回老家教她的。

“奶奶,这些演员都老掉牙了,怎么还在装嫩唱情歌?”有一次,康康忍不住发笑。她只好对康康说,没有办法,现在的年轻人呀,都不会唱山歌了,会唱的人也都在慢慢地老去。

她打心底里喜欢康康,倒不是因为他从小在省城长大,难得一见的缘故,客观地说,康康的贴心,对事物的好奇,都让她不禁回想到春林小时候的样子。有时,康康也会坐下来陪她聊聊天,看她做针线活,问这问那,甚至还向她请教侗歌。过去,她也是附近村寨唱侗歌的一把好手,但凡拦门接亲,酒桌酿海,三朝陪嘎婆,听过她唱歌的人,没有谁不对她竖拇指。她对康康说,以前我们地方的人谈恋爱,都是要通过玩山对歌来选择终身伴侣的。

“这么说,您和爷爷当初也是玩山走到一起的吗?”康康又问。

她脸上的笑容骤然收敛,手里的活儿也停了下来。她没有和康康说,她其实是通过媒人介绍到兰畔来的。沉默一阵后,她开始一边纳鞋底,一边轻声哼唱起来:

一对草鞋同穿在脚下走

一对筷子同挟碗菜上抬

早春二月桃花树下结下的生死伴

为何我到他不来?

“奶奶,您唱歌真好听。”康康听得入了神,似懂非懂地朝着她眨眼睛。

但这段时间以来,她只能放放无线电视,还要把声音尽量调小。一天晚上,她不知怎么就来了兴致,连续播放了两盘歌碟,不想吵醒了正在砖房睡觉的柳杏。“天天放,天天放,简直烦死了。”她听见柳杏在楼上一阵抱怨,还把移动窗摔得砰砰响。她顿时不再言语,默默地把光碟从DVD中退了出来。

对她来说,山歌就是要放大声些听着才会上耳,声音小了也就索然无味了,但木房子不隔音,转看无线电视实在迫不得已。但今晚,她连无线电视都懒得放了,火也不生,回来没多久就上了床。

其实,电视放了也是白放。她从小就没读过书,一个字也不认识,电视上的新闻和节目,她既看不懂,也听不懂,只是觉得屋里空空荡荡,有个电视的声音响着,总归会热闹些。有时候,她一个人静静地看着电视里的人物嬉笑怒骂,生息歌哭,心里却突然涌出一股难言的委屈,甚至于一些愤懑来。

但有什么办法呢,老三能讨到这个女人太不容易。

长久以来,老三春森的婚事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

春森自小读书不上进,初中没有毕业,便开始跟人搭伙学做生意,在镇上混日子。没过多久,春森就在附近的村寨陆续交往了几个女人,她见春森这样下去没个正形,便催他赶紧结婚,但每次春森要么挑三拣四,要么闪烁其词,实在逼得紧了,他便回了一句:“嗨,婆娘么,还愁讨不成?”后来,他索性一个人跑到浙江打工,图了个耳边清静,虽说也赚了些钱,回家盖了一栋砖房,但四十好几仍旧没有成家。

眼见跟春森同龄的人小孩都上了高中,她心里干着急,甚至一度认为她这个儿子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了。没有想到,前年年底,春森便从深圳领回来了个女人,说是在电子厂认识的,叫柳杏。她见柳杏也就二十七八的模样,长得还算周正,人聪明,又抢着活儿干,心里既疑又喜。

据春森说,他们其实已经接触了两年,直到最后确定了关系才带回来给她把关。“别看她说得一口本地方的客话,但其实她是地道的四川人。”春森颇为神秘地告诉她。这着实让她吃了一惊,她第一次听到柳杏开口时,还以为她不过就是镇里某个村寨的人呢,直到无意听到柳杏用四川话给家里打电话后,她才确信春森没有骗她。

那次过完春节后,春森和柳杏就匆匆赶回了深圳。不久,她就听到寨上刮来了一些闲言碎语,说是柳杏其实早就结过了婚,还跟人家生养有一个孩子,离婚后才选择跟春森在一起,又说这个女人水性杨花,春森这媳妇怕是要打脱,如此等等。据说,这些话还是从与春森同一个厂的光棍宝弟那里传来的,起初,她也将信将疑,毕竟柳杏还这么年轻,到底因为什么看上春森,她心里吃不准。直到去年国庆节春森打来电话,说他和柳杏要在今年正月结婚,并把婚期也敲定了下来,她心里的那块石头才算着地。

不过,结婚当天,娘家并没有来什么人。

“路太远了,他们过来不方便,正好,很多程序也可以省了。”春森的意思再明确不过,婚礼一切从简,最好直接摆桌子,请客吃饭了事。结婚是头等大事,怎能如此草率?她不顾春森和柳杏的反对,坚持要按老古礼来,不仅托人在邻近村寨请了一对唢呐师,还讨齐了寨子和镇上的十二辆花车队伍,把新娘柳杏从县城的宾馆接了回来。当柳杏提着大红的婚衫,跨过象征旺家的火盆走进大门时,她再也抑制不住,转身低头抹了一把眼泪。

婚礼热闹了两天,寨子很快又恢复了冷清,一个多月后,柳杏就和春森一道出门了,直到入秋,柳杏才一个人回来,至于原因,他们没说,她也不方便过多去问。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两人的这次相处,很快让就她尝到了这个儿媳的厉害。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柳杏大概回来一个月后,春云也来家里看了她一趟。她想着趁女儿在家,帮她种上些蔬菜,这样,等儿女们年边回来,兴许还能吃得上。记得今年夏天,康康回来的时候对她抱怨说,原以为乡下的蔬菜好吃,没想到现在也和城里的一样,光是长得漂亮,吃起来完全没有味道。那时,她不能种菜已经一年多了,连白菜都要过买。如今春云难得回来一趟,她便让女儿帮她在菜园里挖地松土,而后又是种菜,又是挑粪,足足忙活了一下午。

春云走后,柳杏的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这又是何必呢?您这样搞得大家都不自在。”

“你这是哪里的话哟?”她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是说,你女儿一来,你就派她做这样做那样,搞得就像我这个儿媳在家,什么都不肯帮你似的。”柳杏说。

“以前不是也叫过你嘛,我是看你太忙,才让春云帮我的。”她耐着性子答道。的确,她有想过要让柳杏帮忙,但说了几次,没见有什么明确的回应,也就作罢了。

“我忙不忙是一回事。”柳杏说,“我的意思是,你何必一定要去种这几兜白菜?你这样大张旗鼓,晓得的人,知道我是在家养胎,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是你故意做给春云看,做给寨上人看呢。”

“你这话真是说得沒道理,”她越想越气,“再说我是让我女儿做,又没让你做,你发哪里的疯?”

“是我发疯还是你发昏哦?”柳杏也提高了嗓门,“这菜难道不能买吗?现在人家车子三天两头进寨子来,要什么有什么,二哥和老三也不是不给你钱,你现在不花,留到地下去干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很难听了。

“我自己的事情,不要你管!”她近乎愤怒地吼道。

“不管就不管,”柳杏怪声怪气地哼了一句,“好像哪个愿意多管你似的。”

从那以后,两人果然不再说话,碰了面也旁若无人。而那些种在菜园里的蔬菜,也因为持续的大旱,最终也没几株成活下来。

就这些,她还不能对春森讲。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背地里告状的人,更何况,她后来也注意到了柳杏日渐凸出的肚子,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自找麻烦。春森似乎也嗅到了苗头,一次,他打电话过来,支支吾吾地试探她和柳杏的关系,她只好说,挺好的,跟一个人在家一样,早就习惯了,就是有时心里闷得慌。

“要不,等我年边回来,买条下司狗来养?”春森沉默一阵后,突发奇想,“我听别人说这种狗很是机灵,可以帮忙看家,还能解闷呢。”

“人不陪,倒让狗来陪,你真是不怕浪费粮食。”她愤愤地回了一句,春森被呛了个红脸,此后再也不提养狗的事情。

现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属于她的时代已经过去。

这还是她近年来头一回失眠。更糟糕的是,她那不争气的小腿又开始痉挛了,一股彻骨的疼痛从内部传来,仿佛韧带撕裂了一般,使她喘不过气。在黑暗中,她试着挪了挪身体,但疼痛却更加迅猛起来。要死了要死了,她徒劳地隐忍了半晌,最后干脆放弃了抵抗。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腿才慢慢舒缓过来,如同一截被冻伤的茄子。她摸开床头的电灯开关,眼泪汪汪地爬起来,颓然坐在床沿上。

时钟已经快指向了十二点,窗格外传来了一阵滴滴答答的声音,仿佛是屋檐在滴雨,但听起来却极不真切。现在,她脑子里浑浑噩噩,就像塞满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棉花。折磨我整整一天了,看来今晚也要睡不成给你,她抬起那只颤抖的右手,捋了捋额头上那几绺稀疏的白发,上面竟然汗涔涔地黏在了一起。

“闯鬼,今天真是起得太早了!”她有气无力地嘟哝了一句。她隐约地感觉到,事情急转直下,仿佛就是从早上开始的,而此后的一切,甚至于明天那个即将到来的重要时刻,不过都是命运向她开的一个不折不扣的玩笑。

今天早晨,她刚刚起床,右眼眼皮就一阵剧跳。

老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她来不及细想,就用手指胡乱地抹了一口唾沫星子,往眼皮上涂裹,随后又揉了揉太阳穴,一个人怔忡了一会儿,才起身弯腰,从床底端出尿盆。

和往常一样,她没有先开大门,而是从屋侧的小门走了出去,一阵冷风迎面扑来,裹挟隆冬的寒意,让她不禁缩了缩脖子。她看到,寨子对面好几户人家的大门紧闭着,显然还没有起床。“学生都还没上学,看来时间还早。”她心里想着,随后把那盆橙黄的隔夜尿倾倒在厕所边的木桶里。回来的路上,她又抬眼看了看寨子,倏地,一片铁屑般的黑点从她眼角掠过,她起初以为自己花了眼睛,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便听到枫木树上传来了乌鸦战栗的叫声。

“呱——呱——”

“呱你娘的X。”她慌忙往地上啐了一口,又连念了几声“老人家保佑”,心中却隐隐不安起来。

想到自己才刚刚起床,晦气的事情就接踵而至,她心里顿时极为懊恼。回到屋子后,她心烦意乱地在火塘里生起了火,甚至一度忘了打开大门。直到三脚架上的水已经烧开,顶着提壶盖子蹭蹭地溢出来时,她才慢慢转身,将身后的温水壶挪过来灌满热水,剩下的,又倒在了脸盆里。

她往脸盆掺了一瓢冷水后,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用毛巾开始洗脸。

此时,下坎公路上已经连续传来了几声汽车的鸣笛声,她想,大概是接学生上学的面包车到了。通常这个时间,也是她给自己定的煮药的时间,她吃中药已经断断续续半年了,但那副衰老的胃仍然反复发作,不见好转。春林此前带她去检查了几回,医生诊断是胃溃疡,考虑到她年事已高,建议用中药慢慢调理。

因此,往后阳沟倒洗脸水时,她顺便清掉剩在药罐里的药渣,换上了一副新药,添水放在三脚架上煮。不一会儿,她听到从侧门传来了两声敲门声。

“有人在家吗?”一个声音问道。

她心中一跳,这个时间,谁会这么早上门?回头看时,只见半掩的侧门边,一个四十多岁的陌生男人斜挎着行李包,正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看。

“你是哪位?他们都不在家,有什么事吗?”她问陌生人。

“老人家吉祥,我就找你。”陌生人微微一笑,随即跨进门来。

……

她突然感到一阵头痛,心里不由有些后悔,当初没有留下春云送来的脑白金。

这款保健口服液,她曾在电视上看见过。春云说,脑白金特别适合老年人,“服用过后,一觉就可以睡到天亮,而且还能不做梦。”当时她就想,人活一辈子,如果连梦都做不成,岂不白活了?无论如何也不肯收,春云只好带了回去。

此刻,她再一次深深地体会到了失眠带来的困扰。

她记得,上一次失眠,还是在老大春木出事的那会儿。三个儿子中,春木当家最早,性格沉稳却极有主见,随他父亲。八十年代,春木便开始同寨上人一起去金洞淘金,到了打工潮兴起那会儿,他又毅然去了凯里,从事外架木工,最后还做成了工头,成为兰畔最先富裕起来的一批人,没过多久,春木便用积蓄第一个在兰畔盖起了一栋两进三间砖房,可谓风光一时。然而,好景不长,在一次出工时,因脚手架坍塌,春木连人带工具从八楼栽了下来,当场断了气。

她还记得那个是春天,天空飘着凄迷细雨,当同行的几个工友费尽周折,把面目全非的春木拖回老家时,她胸口顿时如被锤击,当场哭昏了过去。春木的意外去世,让她整晚整晚睡不着觉,一双眼睛终日浸泡在泪水中,原本所剩不多的头发,也一下子被熬白。

如果说丧子之痛已经让她饱尝心酸,那么后来发生的事情,无疑又给了她当头一棍。她简直难以置信,葬禮过后仅仅半年,大儿媳便迫不及待地改嫁给了一个外县的男人,而她那原先活泼乱跳的大孙子明健,更是像换了个人,变得郁郁寡欢,他闷闷地在职校读了三年,便报名参军去了新疆,此后就跟家里少了联系。她纵然心急如焚,但也没有法子可想,只能尽量让春林打探消息,如果不是春林后来告诉她,明健退伍后在新疆找了一份武警的工作,她那颗心还不知道要悬到什么时候。

春林说,其实这些年来,明健也很少主动和他联系,并且经常更换手机号码。退伍后,明健给他来过一回电话,大致是说,他如今已买了房子,并把户籍落在了新疆,以后就打算在那边长期发展了,让二叔还有奶奶他们都不用担心。

“我倒是想担心,可如今也担心不上了。”她没好气地对春林说。

现在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仅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便拿着扫帚到隔壁的砖房去打扫打扫,给房间开开窗,通通气。即便如此,砖房的外墙上还是爬满了各种不知名的植物,房间也因长期受潮而发霉,墙皮大块脱落。看着偌大一栋房子人去楼空,除了内心徒增伤感,她感觉自己一无用处。

春木走后,她就陆续听见有人开始在背后嚼舌根:“要怪就怪那老太婆,活得太长啦……”“八字太硬,克了丈夫不够,还折了儿子的寿……”无端被人戳脊梁骨,这让她愤恨不已,她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找上门去找那些长舌婆当面理论,问问她们到底是何居心,但她知道,这样做除了加剧自己的痛苦,没有任何意义,再说,你能管住人家的舌头,还能管人家的心吗?

她凄然一笑,决定不再理会,随她们吧,爱怎么想怎么想。但自那以后,她便常常一个人怔怔出神,是啊,先是丈夫患癌去世,接着又是春木不得终老,活下来的人中,也多是诸多不顺,所有这些,难道真就与自己有关?

难道真就是因为自己活得太久的缘故?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打量自己了。

在水汽迷离的衣镜前,她看见自己那张扭曲的脸挤满褶皱,眼窝深深塌陷了下去,眼睛也布满了白翳和血丝。目光顺着枯瘦的脖颈,她触到了两根突兀的锁骨,下方的乳房已经严重移位,这个曾令她无比骄傲的地方,如今干瘪地耷垂在下腹,毫不起眼。

仿佛不甘心似的,她再次用澡巾揩了揩镜面,这次,她倒是完整地照见了自己,但全身上下,依旧找不出一处令她满意的地方。她的确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那张佝偻的脊背触目惊心,四肢也仿佛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她看到这副衰老的皮囊上,大大小小的老年斑已经前来寄居,黑褐相间如蛇皮般,散发着一股发霉的气息。

眼前那个叫花子一样的女人,真的就是你吗?她在澡盆边徒劳地朝穿衣镜转了转身子,感到自己就像被时间榨干了一样。黯然一阵后,她才将澡巾重新放入澡盆中,施洗拧干,而后往身子上擦拭。澡巾带着一股湿热往身上敷,竟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熨帖。如同举行某种仪式,她擦拭得极为认真,仿佛身子已经太脏,又仿佛要将这世间留在身上的痕迹全部清洗掉。

事实上,洗澡完全是临时决定的。由于失眠和某种作祟心理持续带来的痛苦,她感到自己头痛欲裂,身体软塌塌的,紧贴身上的内衣也被冷汗浸得透湿。思来想去,她索性起身,气喘吁吁地从床边搬来澡盆,将温水壶里的热水倒了进去,并加了些冷水,等她磨磨蹭蹭地解完衣服,水温刚刚合适。

洗好了身子后,她并没有着急穿衣服,而是拾起了桌上的木梳,对着衣镜慢条斯理地梳起头来,直到将头上枯草一般的白发理好,她才放下木梳,精心在脑后盘了一个小发髻。厢房里仍然水汽蒸腾,但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把眼泪也带了出来。她觉得鼻子有些堵塞,但迟疑片刻,便颤巍巍地走向了床头那只陪嫁的箱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以为用不上你了。

“您会用得上的。”陌生人笑着说。

她感觉右眼眼皮又开始在跳了。

陌生人随即介绍,自己是县城一家服装公司的销售员,今年公司周年庆,举办了一次特大优惠活动,考虑到乡下老年人行动不便,他们专门针对这批衣服做了特价处理,还亲自送下乡来。

“衣,什么衣?”她问道,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

“我先给您看看。”陌生人一边说,一边将身上的行李包解下来放在地板上,随后打开拉链,直截了当地从里面掏出了一件格外靓丽的衣裳,他用力一抖,那件衣服顿时如一只缀着花斑的乌鸦,扇动着翅膀向她扑过来。

这不是死人入殓时用的老衣吗?她陡然脸色煞白,感到一阵昏厥。

“我们这款寿衣是纯棉制作的,您看外观很精美,还镶着花边,质量手感也很不错,关键是价格特别实惠,很多老人买后都表示非常喜欢。”陌生人把衣服凑到她近前,又用手捏了捏,微笑着跟她耐心解释。

“……”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一句什么。

“……毕竟年纪大了,你们进城也不方便,再说儿女们日后买的哪有自己挑的舒心,您说是吧,万一百年以后……”她脑中一片空白,只看见他上下两片嘴皮翕动着,脸上兀自挂着笑容。

“出去……”她说。

“您别误会,我们纯粹就是想表达一下对老年人的关心,这件您不喜欢没关系,这里还有其他的几件,您要不再看看……”

“你给我出去!”她终于绷不住,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

空气顿时紧张起来,陌生人呆了一呆,笑容僵在脸上,像一块暗红的疤。大概是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他只好讪讪地收好衣服,欠身说了句“打扰”,便提着行李包从侧门溜了出去。

闯鬼了,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在家里愣了一晌,直到听到硬化路上汽车发动引擎的声音,才渐渐缓过神来。她没有想到,这段时间以来,自己日思夜盼,最后竟然等来了这么一件东西。

“世道真是变了。”她喃喃地自言自语,尽管事情的发展再自然不过,但她就是想破脑袋也弄不清楚,这世界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也曾在心中反复地问过自己,难道到了这个年纪,自己仍旧对死亡还看不开?抑或是对死亡还有极大的恐惧?但她又很快否认了自己的想法。她知道,自己并非怕死,何况区区一件殓衣。她只是隐约感觉,这种方式不对头,是的,无论从哪个方面讲,她都不能接受这种方式,尤其在那个重要的时刻即将到来之前。

事实上,在兰畔,老人只要年过花甲,便可以提前准备后事了。早在她丈夫還健在时,他们便挑了一个好日子,从邻近的杉寨请来了掌墨师,那是她大姐家的两个儿子,他们花了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精心给自己和丈夫割了两口上好的棺木。往后没两年,丈夫便去世了,再后来,当年割棺木的外甥也先后病逝,现在,就连春木也走了,那么多人都走了,但她还在活着,带着一种被遗忘的寂寞。

但此刻,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踏实。

她打开了那只箱子,在掏出几件日常衣物后,便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三套尘封多年的老衣。她把它们一件件地打开,在床上摊平,又用手指在上面反复抚摸,如同抚摸一件稀释珍宝。

的确,无论是布料还是做工,这些老衣都精细得无可挑剔。布是上好的棉咔叽布,款式也是按照侗族女装设计的,白、蓝、黑各三套,其中白蓝两套为里衣里裤,黑色的为外衣外裤。她尤其喜欢黑色这套,和普通的侗族女便装一样,它也是从右肩开襟,清一色的布扣,不同的是,衣袖略长,在衣的正面和背面,也分别绣上了一只金色的凤凰。由于是二十多年前置备的,老衣的衣身明显有些宽大,但她已经不在乎了。

她又想起了那个阳光暖烘烘的下午。

那可真是个好日子,割好棺材后,她和丈夫一起来到镇上,早上照老人相,下午买寿衣。丈夫很快就将寿衣买好,而她却左挑右选仍不合意,只好邀丈夫再多走一程,她想到街尾的那家老记裁缝店看看。

“您这能做老衣吗?”她一进门,张口就问,“就是我们本地方侗族老人走时穿的那种。”

老裁缝愣了一下,随即告诉她,自己倒是能做,但让她最好先想清楚,“毕竟,现在可都不太流行穿这种老衣了。”

“没事,我要的就是这种,您只管做。”她看了看丈夫,而后笑着对老裁缝说。

她没有想到,当初毫不犹豫订下的这些衣服,居然要在二十多年后才被派上用场。她摇头笑了笑,把它们一件一件一条条地摆好,按照白蓝黑的顺序穿了上去,随后又从箱底找来了帽子和布鞋。全部穿戴齐整后,她缓缓走柜子前,对着衣镜抻了抻衣角,又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这也许是最体面的方式,才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现在,她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去倒掉洗澡水了,重新摸回床上后,她便熄了电灯,盖上被子和衣而眠。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穿上这身老衣后,她心中竟然无比平静,仿佛获得了某种永恒的安宁,连呼吸也变得十分均匀,她甚至能感受到脸上的阵阵烫意,那情形,就如当年出嫁一般。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眼帘渐渐沉重起来。她眼前恍惚飘过好多影子,他们时而是父亲母亲,是丈夫,是春木,在河岸上远远地和她招手,时而又变成了春林、春云和春森,还有柳杏、康康、明建……一大家子围坐在火塘边,言笑晏晏。当她努力想靠近看清时,这些人影又幻化成了一伙十七八岁的姑娘,大家正唧唧喳喳地踏着花阶路前去玩山,她看到自己也走在她们中间。哦,那时候,她还拥有一头乌黑的秀发,那时候,她还没有告别自己心爱的歌郎,那时候,她也还没有穿上嫁衣,跟在女官亲摇晃的马灯后面,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凌晨来到兰畔这个寨子……

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吧,她想,等到鸡叫头遍过后,就到她的生日了。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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