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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南才让微篇小说二题(微篇小说)

2020-04-26索南才让

红豆 2020年4期
关键词:草场羊羔阿爸

索南才让

我过去的位置

可可诺尔,一座湖。一片海。一个围绕着青色的风旋转的巨大冰块。那里有我过去的位置,而今我跳出来,但仍然在那里,唯独没有位置。我看见一只孤独的黑颈鹤。我在另外一篇文章中用它来做比喻,但我觉得我错了,我遥遥向它道歉。那里是一片沼泽,这片湖北岸唯一的巨型沼泽,目测有五千亩的样子,相当于我的五个草场。沼泽地也是我的羊群愿意光顾的地方,那里有盐土,可能还有别的它们喜欢的东西。有一次我趴到地上舔了舔,是一股腐蚀的味道。也许这才是它们的最爱。时至今日,我遵循着传统,每年赶着它们来此地住上一段时日。这里有一大片稀疏的草地,看着好像没有多少草但羊吃了反而更好,这些一根一根独立硬而有刺的冰草可以把羊缺的东西补充起来。我说不上来它们的身体到底缺些什么东西,但它们自己知道怎么做。十四天前我出门时,父亲要我描述一下进入沙漠后的步骤,我的答卷父亲不可否认地颔首。他正在编制一条牛毛线的缰绳,现在估计快要完工了,我很期待。我就差一条好缰绳,马的其他装饰我都有了。我有一套马嚼子,是纯牛皮的。从军马场弄出来的,父亲的手段。我还有一副前后桥都用铜银包裹的马鞍,肚带有一个巴掌宽,用两个扣子才能扣得住。一旦扣好了,你和马跑多快多远鞍子也不会往前窜,下山也不会。父亲说肚带要用能抓马肚皮的东西,要糙要软。我想到了流水,但这太不靠谱,而且也显得我愚蠢。所以我说,阿爸,这是什么东西做的?父亲说,一个好马鞍最好的地方恰恰是最不起眼的地方,谁会想到——我是说那些不知底细的人——马的肚带是鹿皮呢。而且还是鹿皮中最柔软的地方。鹿皮?我看着黑乎乎的这条肚带,感受着上面浓烈的时间的味道。我问阿爸,这是什么时候的东西?阿爸说三十年前的一头鹿……越老越高级了。我再次无奈地想到,阿爸是否在说他自己?不然他干吗说越老越高级这样的话?我觉得他的感慨源自我几日前的放肆言行,他预感到我将变得像他年轻时一样不近人情不知好歹,所以借用这种微弱而婉转的方式告诫我……但我不接受!其实,我见证了父亲和祖父之间既像兄弟又似仇敌的关系,打心底里感到享受,并且做好了切身之时的所有准备。因此,当我和父亲的关系开始微妙起来的时候,我的心情跳脱而愉悦,我仿佛回到了正常的环境当中,被保护起来了。我并不怎么理解他的这种处理方式,我是他儿子,他完全可以对我吼。但他和那些父亲不一样,他不吼,他甚至从来没有凶过我。他大部分时候对谁都显得和和气气过了头,于是有人就欺负到他头上来了,我太看不惯。当久美为一片公草的承包权开玩笑地嘲笑父亲说你那几只羊能吃多少草时,父亲很生气,可却没有说出狠话,只是说你还不让穷人的烟筒里冒烟了。他说出这样丢人的话后我生气了。我说久美你个老混蛋,然后给了他两拳一脚。送久美去医院途中我还在想,父亲的言行如此软弱,是否他正处于道德困境中而无法自拔?他或许真是这样,我开始原谅他,但我没有原谅久美。他的性质太恶劣,我以前就讨厌他,我的举动绝不突兀。父亲担忧我的处境,打发我例行每年一度的沙漠之行。自进入沙漠,手机信号全无,不知外面如何。但我想久美闹也闹不出花样,他很可能会要钱,那才是真麻烦。万一他要一万块钱,就是我家的灾难,三万块钱什么也不会剩下,与其如此,还不如我去蹲一蹲牢房。但坐牢对我的名声不好,我还没结婚,正在节骨眼上,父亲一定不会同意的。但赔钱更难,没钱了谁会和我结婚呢?久美胆敢过分我就杀了他,赔他一命。这么说似乎有点难为情,有点愚蠢,然而这就是我。

进入沙漠第十四天,我盒子里的卡片用完了。我把盒子放在沙地上,退后瞭它。一个很不正经的东西,串联着那么多不好的事情发生后的保存。我写的东西也很不好,但不好归不好,我舍不得扔掉一片。现在把卡片装回去,我想不起来写了什么,但很重要的感觉还在。我仿佛寄出去了很多重要的信件,一些救命的东西。我之前就已经数过,卡片有六十六张,我一张不落全部写满。现在盒子就在几步之外,我撩着它,正午的大太阳戳着脑袋,我的帽子被风刮走五天了,脸上的皮子晒裂了,卷了起来,早晨起来时有灼痛感。沙漠里的水咸味大,喝着可以,洗脸遭罪。我似乎记得写过这个事情,我说狗日的帽子像嫖客一样匆匆离去……世事如斯,心中的苦楚也得笑脸展示。我倒是不后悔打了久美,我逃离出来后有一大半时间根本不在乎这件事。第十二天才重新开始琢磨。第十三天我觉得形势依旧不容乐观。到了最后一天,我则认为大可不必这样,这年头谁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盒子里的更多的内容有了,我有一些计划,写过之后再也不管。我撩着它,然后踩住它,揉了揉,盒子沉入沙中。我的羊群早就翻过三座大沙山,踏上坚实的盐碱地了。回家的路,畜牲绝不迷茫。

它们来了

我们从早晨坐在这里喝酒,一直没离开。朗坐在沙发上抽烟,漩涡状的蓝烟和亮堂堂的光线交织着贴到彩钢的屋顶上飘游。

“你说什么来著?”朗再次问。

“扎巴。”我说。

“他出来了?这进去才几年呀就出来了?”朗高着嗓门,“他偷我三十头牛,才坐几年牢啊,这就算完啦?”

朗的心情变得很糟糕。他的那么多牛是被扎巴偷走卖掉的,事发后朗一分钱也没有要回来,损失了十几万。扎巴才吃了三年监狱饭,就没事了。

“他得病了。”我补充道。

“所有的人都在得病,我也有病,你也有病。得病不是事儿。”

“但他是精神病。”

“管他什么病。”他愤懑地说,“总有一天我要让他还钱。”

“你还是不要去找他。”

“我会去找他的,不能就这么算了,哪有那么好的事?那样岂不是人人都愿意当贼?”

“我才不愿意,给我多少都不会那么做,你愿意?”

“我也不。但我气不过。”他说。

“说气话没有意义。”我说。

“他们怎么还不回来?”朗把右腿抬到茶几上面,伸了伸说。

“我们该走了,他们俩忙着呢。”

“大概是不想陪我们了。”

“这两口子人不错。”我说,“她叫什么来着?”

“我们都叫他小龙。”

“我说的是他老婆。”

“哦,你叫她黛青措吧。”

“他们两口子赶羊去了。”我说,“一个人赶生羊羔的母羊,一个人赶没生羊羔的母羊。”

“他让我们等着,我看他还想接着喝。”朗说。

“我看他喝不动了,咱们走吧。”我说着站起来。

朗也站了起来说:“还是等他们回来吧。”

我看了手机上的时间,看了微信朋友圈,看了邮箱。我看QQ邮箱是因为和她的交流都是通过QQ邮箱进行的。前天傍晚我给她写了信,到现在她还没回复。我有点难过,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更让我难过的是,她远比我想象的镇定。她一直没有表现出异样的情绪,我难以判断她是不是生气了。

他们回来了。小龙说:“今天这么冷,羊羔生了五个。你们怎么样了?”

朗问:“你的羊羔是欧拉羊吗?”

“全是欧拉羊羔,一个比一个好。”小龍满脸笑容。

“我今年错过了好时机,羊价涨得太快。”朗抹抹脸,痛惜地说,“春天的时候我也差点就买一百多只欧拉大母羊。”

“我一心写作,等回过神来,已经痛失良机了。”我说。

“你写字赚了多少钱?”小龙好奇地问。

“一两万吧。”

“这么少?”小龙惊奇地看着我,“我以为有七八万呢。”

朗倒满三个酒杯说:“咱们干一个。”

我说:“好的。咱们干一个,就走吧。”

小龙说:“干吗呀?吃完饭咱们接着喝呀。”

朗说:“不行,我还要去见一个人。”

小龙说:“好啊,那我也去。”

“你还有事呢,你忘了?”黛青措说。

小龙偏头望了她一眼:“对,我还有事,那我就不能去了,你们去吧。”

朗说:“我的车呢?”

“在房后面停着呢。”小龙说。

“再见黛青措。”朗说。

“再见。”她终于正正规规地看着我说。

之前的一天,我去山里。我之所以去山里是因为那天我无事可干,我一旦无事可干就心焦,于是我就想,干吗不去山里看看今年草长得怎么样呢?要是长得不好,我还需早做打算。于是我爬上对面的山头,回望远处的公路,我看见315国道上十几辆白色的汽车串连着驶向海西方向。我想那些都是丰田霸道。我最喜欢霸道了,我多想拥有一辆啊。长久以来,我都在为这样一个梦想努力奋斗着,现在也是。可我不愿意自己这样,于是我喝酒的时候越来越多了,我已经喝上瘾了。这件事谁也不知道。

我在我的草场里看见一辆蓝色的摩托车,摩托车旁边有一头死牛。这不是我的牛,我的牛要到十二月份才会到这儿来。过一阵子,大概有一个小时吧,桑日杰来了。

“桑日杰你来了。”我说,“这是你的车吗?”

桑日杰笑道:“就是我的。我的车没油了。”他把手里的塑料桶提高了给我看。

“这牛是你的吗?”

“牛也是我的。”他把油桶放到地上说。

“牛怎么在我的草场里?”

桑日杰瞅了瞅我:“我也不明白。它是一头母牛。”

“我知道是母牛。”我说,“它从哪来?”

“它从夏窝子来,我的牛全在那儿。”

“你在偷吃夏窝子的草?这可不好,我们都没吃,你却先吃上了。”我说。

“我没有偷吃,是它们自己跑掉的,我今天就要去把它们赶出来。”他说。

“我会在群众大会上提出来的。”我说,“你太过分了,你的行为很过分。”

“我再说一遍,我不是故意的,我又不是傻子。”他围绕着死牛走了一圈,语气硬邦邦地说。

“我不明白,它怎么在我的草场里。”

“老天知道。”他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你想怎么着?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一直在说你不是故意的。”

“我当然要说,因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一遍又一遍地说。

“可你的牛在我的草场。我的草场正在长草,我都舍不得让我的牛吃,但你的牛却光明正大地吃,你的牛群还在光明正大地吃夏窝子的草。”

“得了,才让。”他不耐烦地说,“不就一头牛吗?你干吗发火?”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没错?”

“好了好了。你说怎么办吧?”他这会儿已经骑到摩托车上了。

“你要把这牛怎么着?”我看着那牛,这是一头有土黄色皮毛的成年牛。

“我没时间管它,再说它已经死了。”

“你不能把它留在我的草场里,你把它弄走。”

“我怎么弄走?这是一头牛。”

“我不管。总之你不要留下它。或许你可以卸开了弄走。”

“再见,才让。” 桑日杰启动摩托车说,“你今天让我感到吃惊。”

“你让我感到震惊。” 我朝他的后背喊。

他走了很久,我还坐在那里盯着死去的母牛,我认为它是一头怀有小牛犊的母牛。这么说就是死了两头牛。如果牛犊是一头母牛,那么再过几年,就会变成好几头牛,这么算桑日杰损失不小。我以前不这么算账,我觉得没有的东西不能算在财富里,但有一个老头一直在我耳边唠叨,他永远这么算账,渐渐地我也认可了这种算法,因为当你和别人有财产纠纷的时候,这是一个很有用的法子。它可以保证你不吃亏。

当我回到家时,朗在等着我。他说:“才让,咱们走吧。”

在沙砾路上,我意外地闻到了尸臭。我说:“这是怎么回事?”

朗说:“哦,我车后备箱里装了死羊。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说:“我当然不知道。”

“是我打死的。我在羊棚里把它扔了五天,现在丢到大坑里去。”

“都已经发臭了。”我说,“臭死了。”

朗说:“我是故意的。我要让它们知道我的厉害,我得让它们害怕我。我告诉你,所有招惹我的羊都已经死了,真的。”

“那它们害怕你吗?”

“它们快害怕死我了。但它们不怕我老婆。”他说,“你看,它们来了。”

这会儿快到他家了。他的羊群出现在山梁上。我们给他的那匹安静的黄马打了针。它是一匹比赛的马,却被一场流感击垮了,瘦得翘起了三叉骨。

后来我们到了黛青措家里。这是第二天的事了。

责任编辑   侯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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