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本书。

我的左边，是一辆玩具汽车，它少了一个轮子。

我的右边，是一条围巾。

我们待在一个不太理想的地方，这是一座……一座垃圾山。

我现在懂得，天底下的物品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没有被丢弃的，一类是被丢弃的。

我们三个，属于后一类。

被丢弃的物品也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主人不小心丢的，一类是主人故意丢的。

我属于前一类，它们两个属于后一类。

就算是被主人故意丢弃的物品，还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坏了旧了被丢的，一类是主人为了忘记而丢的。

汽车属于前一类，围巾属于后一类。

我们三个从不同的地方来，我们有不同的故事，但现在我们都一样——

我们都在垃圾山上。

我们都不再被谁需要。

我们都有一颗破碎的心。

我们都怀念过去——

少了一只轮子的汽车，它的主人是一个男孩。男孩每天把它抓在手里，到哪儿都带着，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放进被窝里。直到有一天它少了一个轮子，直到有一天男孩有了一辆新的玩具汽车。

围巾，它的主人是一位姑娘。姑娘在冬天里圍着它，唇角挂着甜蜜的笑。围巾是远方的男孩寄来的，她一年一年地等他。有一天姑娘收到一封写着“再见”的信，她流着眼泪把它挂在一棵开花的树上。

而我，永远忘不了那天，那明明是个晴天啊，我的主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翻着我，翻着翻着睡着了，睡着睡着下雨了，主人急急忙忙跑走了，把我留在椅子上。我被淋透了，在椅子上躺了一天一夜后，被一只手捡进了垃圾桶里。

这天早晨跑来一条小黑狗。

它叼起我，放到垃圾山下的大树边。

它又叼了汽车，放到我左边。

它还叼了围巾，放到我右边。

我看见小黑狗只能睁开一只眼睛。

它说，它需要弄一个狗窝，我们三个适合成为狗窝的一部分。

“可是你要经过我们同意呀！”我们三个说。

“好吧，你们同意吗？”

我们都很同意。小黑狗和我们说了它的故事——

因为眼睛的缘故，主人不喜欢它，丢了它几次，几次它都找回去了。这一次他们开了六个小时的车把它丢下，凭着完美的嗅觉和记忆，它其实还能回去。但是算了吧，如果它找回去，主人会开六十个小时的车把它扔到更远的地方。

我们四个，一本书、一辆玩具汽车、一条围巾、一只小黑狗，我们有不同的故事，我们又是一样的。我们都不被谁需要，我们都有一颗破碎的心。

有一天傍晚来了一个老人，他眼神迷迷糊糊的，好像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老人靠着大树坐下来，挨着我们。

他努力地在想什么，又想不起来，只能皱着眉头。

突然，他眼睛一亮，捧起了我，嘴里喊道：“我的书，我找到我的书了，我要把你放进书包，明天去上学校！”

我不是他的书，而且他显然过了上学的年纪。但他已经把我塞进口袋，我太大，只塞进半个身子。

接着他拾起围巾挂到脖子上，快乐地嚷着：“妈妈，我找到了，你给我织的围巾，我没有丢掉！”

他又拿起汽车说：“哦，原来你在这里，少了一个轮子，不要紧不要紧，我会用泥巴捏一个新的装上去。”

最后他把小黑狗抱在怀里，“我的小狗，我的小狗，我可算找到你了……”小黑狗任由他抱着，眯上了唯一的眼睛，它大概从没有被这样抱过。

老人站起来往回走，他精神多了，脖子上挂着围巾，胳膊里抱着小狗，左边口袋是我，右边口袋是玩具汽车。

很多人跑来了，朝我们跑来。

“爸爸爸爸……”

“爷爷爷爷……”

“我的老头子呀……”

可是他认不出他们，而他们显然是他的家人。我听见他们说，唉，这个病让他把什么都忘记了。

他们牵着老人回家去。

老人带着我们回家去。

现在我们五个在一起。

小黑狗说，世界上好像所有东西都会被丢呢。

但我觉得，世界上总有什么东西是永远的。

是什么呢，我们五个都说不出。

鸡同鸭讲

清早，主人开了院门，鸡和鸭一同去散步。太阳露出红红的脸。

鸡说：“咯咯，如果一步不停朝着太阳走，我们能走到它那儿吗？”

鸭说：“嘎嘎，太阳怕下雨，一下雨就不出来。”

鸡闭上嘴巴不说话。

鸭接着讲：“下雨的时候，你要快点找地方躲起来。”

它们走到一棵槐树下。

鸡说：“咯咯，它很老了，比我们两个加起来都老，我们一定活不了这么久，活很久是什么感觉呢？”

鸭说“：嘎嘎，夏天蹲在树底下可真舒服。”

鸡闭上嘴巴不说话。

鸭接着讲：“但你最好不要睡着，你要小心村子里的狗。”

它们在一堆牛屎旁停下，牛屎上长出一朵蒲公英。

鸡说：“咯咯，就算是一堆屎也很有用，它能让花开得这么好。可我常常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用。”

鸭说：“嘎嘎，我如果吃了青草，我的屎是绿色的，如果吃了玉米，就是黄色的。”

鸡闭上嘴巴不说话。

鸭接着讲：“你不要什么东西都去啄一啄，当心拉肚子。”

它们抬头，天上飞过一只鸟。

鸡说：“咯咯，我们都有翅膀，为什么它会飞，我们不会？我要好好练，让自己飞起来。”

鸭说：“嘎嘎，如果狗长翅膀，一定丑死了。”

鸡闭上嘴巴不说话。

鸭接着讲：“你要小心主人剪你的翅膀，他有一把剪刀。”

它们来到河边，河水涨得很满。

鸡说：“咯咯，河水流啊流啊，会流到大海，听说海和天空一样大，我想看看大海。”

鸭说：“嘎嘎，河水太急，不容易捉到鱼。”

鸡闭上嘴巴不说话。

鸭接着讲：“我想每天捉小鱼给你吃。”

它们走在田野里，鸡很久不吭声，两只蝴蝶在它们头顶翩翩飞。

鸡忍不住说：“咯咯，一只蝴蝶讲的话，另一只蝴蝶一定听得懂。”

鸭说：“嘎嘎，蝴蝶都是毛毛虫变的。”

鸡再也受不了鸭了，它觉得十分孤独。它放慢脚步，趁鸭不注意，躲到一丛草后面。

听着鸭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和“嘎嘎嘎嘎”的呼唤声，鸡闭上眼睛屏住气。

直到鸭的声息远了，到别的地方找去了，鸡才睁开眼，世界已经黑了。

鸡钻出草丛，蹲在路中间，它在夜里看不清东西，怕得发抖。

“咯，咯，咯……”鸡呼唤鸭，它的声音被黑夜“啊呜啊呜”吃了。

鸡用翅膀抱住脑袋。

它想起鸭说过，如果有一天走散了，你待在原地不要动，我会找到你。

它又想起鸭说过的许多话，那些话当时让它好生气，现在却觉得好好笑。

鸡不那么害怕了，在路上等鸭来。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鸭真的把鸡找到了。

回家路上，鸡跟着鸭掌拍地的声音走。

鸡说：“我的眼睛看不见你，但我又看见了你。”

鸭很吃惊。

“咯咯，你不懂？”

“你说什么我都爱听，嘎嘎。”

鸡叹了口气，其实它以前也不懂鸭子。

鸭也叹了口气，它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还有很久。

主人跑到院子外面找到它们，伸长手臂把它们赶回窝。

鸡和鸭在各自的窝里睡着了。

主人想着明天客人来，是炖鸭子还是鸡呢。

第二天客人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

清早主人开了院门，鸡和鸭就迎着太阳去散步。

太阳和蜉蝣

一只蜉蝣从水里一点一点钻出来，爬到一株草茎上，蜕了一层皮，支起一对细小的绿翅膀。

远远的天边一个红红的家伙一点一点冒上来。

蜉蝣高兴地和它打招呼：“你好，你很神奇呀，你一来世界就亮了。”

“你好，小蜉蝣。”

“你认识我？你是谁呀？”

“我是太阳。”

“太阳，我好快乐呀，我有一天的生命，你和我一样吗？”

太阳没有回答，往上走了走，一个太阳和一只蜉蝣没法说那么多。

蜉蝣扇着细小的翅膀飞呀飞，这里瞅瞅，那里瞧瞧。一切都这么新鲜，一切都这么好看。这是一片阔大的洼地，洼地里有认识不完的朋友。

“我是蜉蝣，你是谁呀？”

“我是蜻蜓。”

“我是蜉蝣，你是谁呀？”

“我是狗尾巴草。”

“我是蜉蝣，你是谁呀？”

“我是蜘蛛。”

“我是蜉蝣，你是谁呀？

“我是蒲公英……”

蜉蝣好快乐，抬头看见太阳比原来高出了许多。

“我的朋友，你要到哪里去呀？”

“走到天那边，这样一天就过完了。”

“多好的一天，我们都有一天的生命，我们多么幸运！”

太阳不再说话，和一只小蜉蝣能说清楚什么呢。

蜉蝣停在一朵花蕾上歇息。

“我是一朵非常美丽的花哟，等我开了，你就知道了。”

“好呀，我在这里等你开，我有一天的生命呢。”

“一天？可我明天才开呀。”

“明天是什么天？”

“今天过去是明天，你只有今天，没有明天吗？”

“哦……这样啊……我等不到……你最美丽的样子了。”

蜉蝣遇见一只野鸭，它正在孵蛋。野鸭说，它的十个孩子会从蛋里钻出来，非常非常可爱哦。

“太有趣了，我要在这里等它们出来，我有一天的生命呢。”

“一天？可它们至少还要十天呀。”

“哦……这样啊……我等不到……你可爱的孩子们了。”

一只蝌蚪叫住蜉蝣说：“你可以当我的见证者吗，见证我脱掉尾巴长出四条腿变成青蛙。”

“我很愿意，我有一天的生命呢。”

“一天？我变成青蛙需要两个月时间，从小青蛙变成大青蛙需要两三年。”

“那是多久？”

“一个月有很多很多天，一年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天。”

“哦……这样啊……我等不到你变成青蛙了。”

蜉蝣停在水面好半天不再飞。太阳走到了它头顶上。

“你难过了？”太阳问。

“有一点。”蜉蝣说，“我们只有一天的生命呀，你不难过吗？”

太阳说：“哦，我活了很久很久，还有很久很久。”

蜉蝣说：“是这样啊？我真为你高兴，我的朋友。”

蜉蝣真的高兴起来，在阳光里飞呀飞，小小的身体多么美。

“太阳，一天之外是怎样的？”

虽然和一只蜉蝣很难讲清楚，太阳还是很认真地和它说。

“白天过去是黑夜，黑夜过去是白天。”

“哦，是这样啊。”

“春天过去是夏天，夏天过去是秋天，秋天过去是冬天，冬天过去是春天，春天过去是夏天……现在是夏天。”

“哦，是这样啊。”

“有晴天，有雨天，有刮风天，有下雪天……今天是晴天。”

“是这样啊，如果我有很多天就好了。”蜉蝣发了一会儿呆，又说，“可我有整整一天啊。”

太阳想，一天有什么用呢？

小小的蜉蝣这样快乐。

它从一株草飞到另一株草，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它发现飞得越高，看见的世界就越大。

“世界有多大？”蜉蝣问太阳。

虽然和一只蜉蝣很难讲清楚，太阳还是很认真地和它说。

“世界很大，这片洼地以外，有村庄，有田野，有草原，有森林，有沙漠，有戈壁，有大海，有大河，有高山，有城市，有冰川……”

“我原来以为世界就是这个水洼地呢。”蜉蝣不好意思地说。

蜉蝣从草尖飞到树梢，从低的树飞到高的树，它很快乐。

“太阳，你在往下走呢。”

“是的，走到你看不见我，一天就过去了。”

“哦，我的一天快过去了。”

太阳以为蜉蝣会伤心，正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它又飞起来了。

“现在我要飞向你。”

“我很远。”

“我不怕遠。”

“你飞不到的。”

“我想试试。”

“我真的很远。”

“飞一点，就会近一点。”

“那么，我等你。”

蜉蝣透明的小翅膀多么闪亮，一闪一闪，一闪一闪，朝着太阳飞去。

太阳为它停住脚步。

飞着飞着，飞着飞着，蜉蝣飞不动了。它收拢翅膀，任小小的身体一点一点飘落。

它落向水面的时候，太阳也落了下去。天黑了。

天又亮了。

太阳照在这片洼地上，照着一切珍贵而微小的生命。

选自《儿童文学》经典版2019年第11期

汤汤，儿童文学作家，浙江省作协副主席，作品曾获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儿童文学》十大青年金作家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等。代表作有《到你心里躲一躲》《别去五厘米之外》《喜地的牙》《水妖喀喀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