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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派散文与“魏晋风度”※

2020-04-18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9期
关键词:求仙深情饮酒

内容提要:“魏晋风度”深深影响和滋养着京派散文创作。一、京派散文接续了魏晋“酒神”精神,塑造出醉酒的“陶渊明”与“放诞者”形象。二、京派散文引入六朝志怪“求仙”题材,表达了对现实的讽喻以及生命的焦虑。三、如同魏晋人士对人间万物的情深以及追求万物的“美”,京派散文家亦具有“深情”和“唯美”的生命追求。四、在“魏晋风度”影响下的京派散文文体具备明显的“复调性”特征,表现为古典与现代的结合,以及文体的杂糅性特征。京派散文的创作实践经验能为当代“新古典主义”散文写作提供丰赡的精神资源,甚至对中国当代文学创作也不无启发意义。

周作人文学风格的转变,从早年的凌厉浮躁到后来的平和冲淡,与魏晋人物有着密切联系。1周作人对于六朝散文的喜爱,影响了废名乃至京派青年散文家,废名坦言:“中国文章,以六朝人文章为最不可及,我尝通朋友们戏言,如果要我打赌的话,乃所愿学则学六朝文。”2笔者以为“魏晋风度”可提炼出关键词:饮酒、求仙、深情、唯美,其中,饮酒包括放诞,求仙包括隐逸。

从社会环境产生的作家心理机制角度而言,魏晋时期与1930年代京派文人所处的社会环境极为相似,都处在战争纷乱、社会局势急剧动荡、统治者滥杀无辜的阶段。在生命随时可能逝去的时代,魏晋士人意识到生命的无常感与时光的倏忽感。或主张服药求仙以延长生命长度,或主张饮酒及时行乐。那么在大致相似的社会环境下,京派散文作家选择怎样的人生态度呢?1926年,朱光潜在《谈美》中以王羲之的“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3为卷首语,这是京派散文继承魏晋风度的总旨。如何在有限的事物中感受到“新”?就是用自我新的心灵、新的精神,重新看待世间万物一切。京派散文为世间现象而倾心,反对道德礼教约束思想,用“适我”的“艺术家的感情”进行审美观照,追求无功利人生的审美态度。以王羲之为代表的魏晋士人对自然如此崇尚,根源于嵇康提出的“越名教而任自然”4。“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核心在于以超然的人生姿态抵抗对政治的渴望,即以放任不羁的外在行为表现遮蔽对政治的欲求争斗,以崇尚自然取代追逐名教。魏晋时期的自然山水,不再是一种外在事物,而是与丰富的内心体验融为一体的心灵投射之物,甚至成为人格风度的一种象征。

由于名教束缚的打破,魏晋士人开始重视情感。承认世人有“情”,既困于情,不如痛快地将情感流泻出来。宗白华认为:“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5他们将自然融入自我当中,建构清新的自然,形成臻我的化境,这是一种物我同在的泛神论思想。魏晋士人对自然、对探求哲理(玄理)、对于友谊等都一往情深。魏晋士人对世界情深,对生命更无比珍惜与眷恋,彰显着浓郁的生命意识。从“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到“人生几何”,都是对生命的探讨。

一 “醉酒”与“放诞者”人物形象塑造

“饮酒”是“魏晋风度”的关键词之一。魏晋士人对政治忧心忡忡,却又无能为力,他们痛苦悲愤而又无处宣泄,于是有了刘伶的室内裸走、阮籍的穷途之哭、嵇康向秀的鼓风锻冶等放诞行为,以此对抗着礼教的束缚,宣泄着内心的苦痛。余英时评价:“汉、晋间士大夫好乐之风实为彼辈悲凉感慨之人生观之产物。”6魏晋时期饮酒是“反对社会对个体的禁锢与束缚,宣扬反礼教思想的重要行动”7。京派散文家笔下的人物不是个个饮酒,但却都继承了魏晋士人饮酒后的放浪不羁、旷达逍遥的潇洒风度,从这个意义上说,京派散文继承了魏晋士人开创的“酒神”精神。

在魏晋“酒神”精神的作用下,京派散文塑造了醉酒的“陶渊明”形象。且看李广田书写的“父亲”8形象:“父亲”爱诗,爱花,更爱酒。住在一个小小的花园中。寂寞,幽静,独来独往。这似隐逸恬淡的“陶渊明”。“父亲”常说:“世人皆知道一个隐逸的陶潜,却很少在隐逸中看见他的愤世……”当羊羔儿踢了花,他愤怒地踢死了羊;“父亲”“一遇酒友则不辞大醉,醉则拍案高呼,穷所欲吐,诵前人佳句,说古人轶事……”9可见,“父亲”清醒的时候,展现出的是隐逸意义层面的“陶渊明”形象,爱诗,爱花,爱酒,恬淡温润;而“父亲”醉了的时候展现出的是借酒宣泄心中块垒,任性肆意,放诞旷达的豪爽性情,是鲁迅笔下“金刚怒目”式“愤世”的陶渊明形象,颇有魏晋士人天然的风度气概。所以,京派散文笔下的“陶渊明”形象不仅表现为周作人笔下传统的隐逸恬淡,更承续了鲁迅眼中的“陶渊明”之“金刚怒目”式形象内涵,扩展了其“人性”的真实一面,还原形成隐逸恬淡与带气负性、任性肆意、放诞旷达交织的具有“魏晋名士”气的醉酒“陶渊明”形象。

与醉酒后的陶然潇洒相似,京派散文延伸“酒神精神”,建构具有“魏晋风度”的“放诞者”形象,这继承的是《史记》的游侠者形象。司马迁对游侠的品格这样概括:“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10京派散文的“游侠者”特征与司马迁所书“游侠者”极为相似,但是又有所区别。区别在于:一、京派散文的“游侠者”不仅有古典“游侠者”的人物书写,如“田三怒”“种菜将军”等行侠仗义、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他们几乎与司马迁笔下的郭解无异。他们年轻时皆行侠仗义,豪气万丈,勇鸷彪悍,好客喜弄,年老则归隐田园,在家里养马种花种菜,过着陶渊明般的隐逸生活。此外,京派散文家还发掘了底层小人物的“游侠者精神”,如水手、军人、土匪、妓女、船夫、山大王、放蛊者、赶尸者、“花鸟舅爷”等,他们说野话、打架解决纷争,充满着“原始性”与“野性”,具有赤诚、质朴、粗犷、豪放的游侠气概。二、京派散文笔下的“游侠者”不仅仅续承着《史记》中“行侠仗义”“有诺必践”“慷慨好义,负气任侠”的“楚人中这类古典的热诚”11的“游侠者”古典精神,更沾染着“魏晋风度”的放诞不羁、任情恣意、慷慨潇洒的精神,笔者将其概括为“放诞者”。他们或任情恣意、旷达放诞,或散逸恬淡、逍遥自在,总之,他们坚守人格独立,追求个体生命的自由。这些人物身上激荡着充沛的生命活力,拥有着蓬勃的生命情志,情感毫不拘束,自然和谐。他们全都可爱,潇洒坦荡,豪爽率真,风雅与粗鄙,“浪漫与严肃,美丽与残忍,爱与怨,交缚不可分”12。他们在自然与命运安排下,自然地生存死亡,自然地爱与恨,毫不遮掩的情感的激荡与迸发使得这些小人物拥有潇洒坦荡的人生态度,也拥有着蓬勃健壮的生命力,体现出反对礼教束缚、任性率真、放浪形骸的魏晋风度。

京派散文在文中塑造醉酒的“陶渊明”形象以及具有“魏晋风度”的“放诞者”形象,这些人物均无视礼教,游离于统治秩序之外,追求自我个体生命的自由性,体现着魏晋风度中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潇洒气度。他们的潇洒自适,充沛饱满的生命力,正是现代积贫积弱的中国所缺乏的,也正是受儒家思想浸润形成中规中矩性格的中国人所缺乏的。京派散文家希冀在民间寻找以“陶渊明”与“放诞者”为代表的强大生命力量,在此建立理想的“桃花源”。

二 “求仙”与现实的讽喻及生命的焦虑

“求仙”为“魏晋风度”关键词之二。魏晋南北朝小说上承中国传统古典小说,下续凄婉欲绝的唐传奇,既是古人对自然的敬畏产物,又是道、佛传布的产物。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的代表有《幽明录》《搜神记》《世说新语》《搜神后记》等,这些志怪典故,在京派散文书写中不时出现。其实,京派散文中不仅引用六朝志怪小说,若以六朝志怪小说为源头,可扩展出一条六朝志怪小说—《唐传奇》—《聊斋志异》等的古典志怪小说渊源路径。那么为何京派作家在散文中引用六朝志怪典故?魏晋时期,政局动荡不安,百姓流离失所,只得寄希望于鬼神之宗教信仰,期待以神鬼之力祈福解祸,通过千奇百怪的志怪故事,表现其对统治阶级的反抗以及对现实的不满。干宝认为“神道之不诬”,即鬼神之事、怪异之事与个人命运乃至人间盛衰兴亡息息相关。传奇被喻为是“历史的另一种形式”。史家寓兴衰之感于变异之谈,在叙述怪异之谈中,深藏历史哲思。史家透过鬼神传说,来认识社会自然与人生规律,认为这些现象不是偶然的,“天”与“人”总是处在一种互相感应状态。京派作家与魏晋士人一同体会着生命的倏忽即逝,感慨着命运的偶然性。在命运的无常与偶然面前,除了醉酒放达之外,京派散文家依托魏晋六朝志怪小说,寻找到另一条隐逸之路,即是“求仙”。

《丁令威》是何其芳的《画梦录》首篇,取自晋陶潜《搜神后记》。何其芳化写《丁令威》,基本保留陶潜所述故事框架,细细描绘了他化鹤回乡从快乐——寂寞——悲哀的心理变迁。从仙界返回人间的丁令威徘徊再三,失望而去,发出“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13的感慨。这是以何其芳为代表的京派散文家面对“风沙扑面、虎狼成群”的1930年代社会现实的另外一种选择,即“求仙”。京派散文还引用“刘晨阮肇”“观棋烂柯”等凡人游仙典故。刘阮居仙界半年,抵人世三百载。丁令威飞升化鹤,人间千年,其不过短短数年。“观棋烂柯”写的也是人间百载,仙界一瞬。凡间时间与仙境时间在此形成鲜明比对,仙境时间的一瞬,却是人间千年的悲欢离合、苦痛欢乐,仙境对凡间时间的超越性,成为仙境永恒的象征。

京派散文家关心人世,但是现实给予他们的却是白色恐怖,是不可言不能言不敢言。于是,他们在魏晋志怪小说中找到避世之所,不如“学仙冢累累”,彰显着京派散文家明显的“求仙”隐逸思想。京派散文家执着于书写“求仙”典故,表面是希望进入永恒的神仙世界,实质上折射的是作者们对乱世与生死无常的焦虑,如何其芳所言:“无疑的我们对于自己的‘明天’毫不能为力,冥冥之手在替我们织着锦,匆促的,但又胸有成竹的,谁能看见那反面呢?谁能知道那尚未完成的图样呢?”14明日不知去处,能真正把握的只有今日此刻,此种迷茫无望的感觉,令人绝望。京派散文的“求仙”典故,指向的是现实世界的动荡不安,嘲讽的正是统治者的统治。

三 “深情”与“唯美”的生命追求

魏晋士人用归隐与放达作逃避或者抵抗,京派也是如此。魏晋士人隐逸主要是为了离世避祸,或隐居深山,或归隐田园,是被动地避世。京派散文家则是主动地追求归隐或者求仙。湘西是沈从文的桃花源,在自我建构的避世世界里安放充满魏晋风度的“醉酒者”与“放诞者”,求仙是何其芳的梦幻之地,在仙家的幻术中追求隐逸与永恒,李广田也在《扇的故事》中构建一个“桃花源”。京派散文家有时求仙隐逸,有时又希望拥有仙力庇佑天下,荷叶伞“雨小时伞也小,雨大时伞也大”,当看到许多人在大雨中前行时,“我恨我的伞不能更大,大得像天幕;我希望我的伞能分做许多伞,如风雨中荷叶满江满湖”15。求仙与庇佑天下,出世与入世矛盾交织,看似吊诡,实质表现的都是对世界的深情。京派散文对人间取一片深情,此古典情感与抒情方式都源自魏晋风度。京派散文多处写阮籍驱车,车辙不痛,恸哭而返,何其芳在化写王子猷典故之时,也提到阮籍,“那狂放的阮籍,不是爱驱车独游,到车辙不通的地方就痛哭而返?那哭声,那时代的哭声呵,就是王子猷这时抑在心头的哭声了”16。阮籍痛哭而返,王子猷“抑在心头的哭声”,正是何其芳“抑在心头的哭声”,这哭声穿越千年而来,成为京派散文家抑制在心头悲戚的共同哭声。京派散文家的情感隐而不显、含蓄深沉,取的是阮籍内倾性含蓄内敛的情绪抒发模式。他们饱满深厚的情绪在心中翻涌,但灾祸扑面而来的年代,不可直言,只可象征与暗示。魏晋士人则成为巧妙的象征与载体,陶渊明、丁令威、王子猷等魏晋意象悉数在京派散文中登场,共同昭示京派看似囿于书斋的冷漠背后对人间的炽热与深情。京派所谓的疏离政治,是反对文学直接为政治服务,成为政治的注脚,保持文学的独立性和超功利性,而并非是对人世间不闻不问。实际上,正是京派散文家对人间充满深情,才有深厚的失望,作品中的嗟叹、逃逸等指向的是对人间的悲哀与沮丧。京派散文以一种艺术化的方式来表达,以其独有的审美方式来呈现对人间的深情,形成一种“节制的抒情”表达方式,而不是某些“抗战文学”的直白宣泄。所以,京派散文中一直谈论“求仙”“归隐”,看似是出世,其实背后是对世界满满的深情,是深深的入世。

魏晋时期经历了对山水自然美、人物容貌美/人性美、文学艺术美,乃至世间万物一切美的推崇的过程。京派散文继承了这种对美的风物极致追求的精神。京派散文家极喜爱自然之美,沈从文特别推崇黄昏圣境,“每当黄昏薄暮,落日沉入大地,天上暮云为落日余晖所烘炙,剩余一片深紫时,大帮货船从上而下,摇船人泊船近岸,在充满了薄雾的河面,浮荡的催橹歌声,又正是一种如何壮丽稀有的歌声”17。京派散文笔下书写众多小人物的美,水手、妓女、老纤夫……甚至连在伦理道德中无处安放的妓女,沈从文都能彰显出她们的美。沈从文还讲一个故事,有个商会会长年纪极轻的女儿,得病埋葬以后,当夜便被本街一个卖豆腐的年轻男子,从坟墓里挖出,背到山洞中去睡了三天,方又送回坟墓中去。男子被抓,问他为何?男子轻轻地说:“美得很,美得很。”当有士兵恐吓其要杀头时,“那男子于是又柔弱的笑笑,便不作声了。那微笑好像在说:‘不知道谁是癫子’”。18男子追求美的激情与境界,已到极致,看似疯狂变态、违背伦理道德的举动背后彰显的是男子对于世间万物“美”的极致追求。在艺术上,京派散文追求文学艺术之美,即文字之美、情感之美与表达方式之美。京派散文家继承着魏晋士人对于文学艺术的态度,追求着“艺术的独立”,追求着无功利的审美文学。

四 “魏晋风度”对京派散文文体的影响

在“魏晋风度”的影响和滋养下,京派散文生成了一种崭新而富有个性特色的文体。(一)京派散文以“酒”为重要媒介,接续魏晋开创的迷狂“酒神”精神,复活具有魏晋风度的“陶渊明”与“放诞者”典型传统人物形象,对京派散文裨益甚多。首先,这些人物,潇洒自适,凭心而行,放浪形骸,人生充满传奇色彩,因此在人物塑造以及叙事情节上对现代散文有所补益,促使京派散文的小说化。其次,这些人物追求醉酒般的陶然姿态,使得散文透露出不羁潇洒的文风,也使得京派散文彰显自由、充沛、强劲的生命力。最后,“酒神”精神在京派散文中弥漫,在叙事散文中以逍遥自适的人物形象彰显,在抒情散文中以内倾型的“独语”自由而迷离地表达。他们书写独语、求仙与幻象,随着精神思绪漫游,淡化散文的逻辑感,交织形成迷离的散文气氛,这正与醉酒的状态十分相像,在迷离朦胧的审美境界中貌似不经意地书写自我内心的愤懑与忧愁。可见,无论是叙事散文还是抒情散文,这种自由自在独立逍遥的精神状态是京派散文接续魏晋开创的“酒神精神”的关键,京派散文家追求的是彻底的精神独立与自由。(二)六朝志怪小说影响着京派散文的情节与气氛设定。鲁迅对“传奇”如此界定:“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岁亦或托讽喻以纾劳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因明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19京派散文家有意无意接受了鲁迅这一思想,借用魏晋传奇体式与故事情节,却抛弃其“托讽喻以纾劳愁,谈祸福以寓惩劝”的寓言功能,仅取其“异”“趣”,表其心绪。首先,京派散文取其“异”,试图复活魏晋以降的中国传统志怪小说,为散文注入新鲜故事元素。志怪小说的介入带来情节的奇谲瑰丽、变幻莫测,拓宽散文叙事写作路径。同时京派散文也从魏晋志怪小说中,学习“现实与虚幻交错”的写作体式。其次,京派散文取其“趣”。京派散文求仙故事是汲取中国魏晋文化营养的典型,这使得京派散文沾染着道家顺其自然、隐逸逍遥、奇方异术的自由浪漫主义精神,表达作者孤寂的心绪。在气氛的营造上,作者取“传奇”气氛,形成迷离朦胧的审美文学气氛,增添散文的梦幻之感,为散文提供神奇悠远的韵味。(三)魏晋典故及思想资源的进入,造就了京派散文独特的时空体式。六朝志怪小说“游仙”典故的进入,过去、现在交错相融,实境、虚境变幻多端,古今时空交融,仙境凡间迷离朦胧,使得京派散文在审美上形成一种不辨今昔、迷离朦胧的时空感觉。“瞬刻永恒”的哲思感悟也引发京派散文时空文体的变革。(四)京派散文续承魏晋山水田园书写传统,特别是对自然山水的写作,使古典山水田园写作融进现代散文,从自然、人的书写拓宽至动物的书写。(五)在“魏晋风度”滋养下的京派散文文体具备明显的“复调性”特征,即表现为古典与现代的结合,形成古典与现代之间的张力。一方面,魏晋古典资源的运用,使得京派散文在话语呈现方式(语体)、想象方式与抒情方式上始终是魏晋古典式的,在散文中形成“旧”的古典诗性气氛,形成与时代疏离的时空感;另一方面,六朝志怪小说“游仙”典故与禅宗“瞬刻永恒”的哲思感悟的引入,形成京派散文时空的朦胧感、虚幻感,一定程度上消解传统散文的真实性,为京派散文增添浪漫色彩,从时空层面促成中国散文的“现代性”20。另外,醉酒般人物的放诞不羁与自由饱满的生命力,与阮籍内倾性含蓄内敛的“节制的抒情”模式,在艺术状态上形成自由饱满的生命激情与节制含蓄的古典情感交错的京派散文文体风格。

结 语

从“魏晋风度”到“京派散文”,时隔千年,中国古典文人的审美精神路径被继承并彰显,在“魏晋风度”的影响下,形成从周作人到京派散文家再到汪曾祺古典散文一脉相承的创作路径。京派散文的创作实践经验实际上能为当代“新古典主义”散文写作提供丰赡的资源。甚至可以说,京派散文家“返回古典”文化选择之路对中国当代文学创作也不无启发意义。在“全球化”“西方化”浪潮和背景下,中国当代文学唯西方“马首是瞻”,把西方文学当作最高标准和学习楷模,作家们纷纷虔诚地匍匐在卡夫卡、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等西方文学大师的脚下,焦灼地寻找中国当代文学的未来出路。而八十年前京派散文家则更加从容地“返回古典”,在古老的魏晋时代寻找散文创作的“活水源头”,创作了一系列令人瞩目的文学精品。京派散文家不是向“前”看,而是向“后”看,不是向“西方”看,而是向“古代”看,在他们看似保守落后的文化心态中却蕴含文学创作的“先锋”精神。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京派散文家“返回古典”创作实践经验和文化选择路径并没有过时,具有重要的当下意义。

注释:

1 参看曹聚仁《从孔融到陶渊明的路》,《申报·自由谈》,1934年4月24日。

2 废名:《冯文炳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42页。

3 王羲之:《兰亭诗其三》,《许渊冲文集·汉魏六朝诗选》,许渊冲译,海豚出版社2013年版,第297页。

4 嵇康:《释私论》,《嵇康诗文选译》,武秀成译注,巴蜀书社1991年版,第203页。

5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83页。

6 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46页。

7 宁稼雨:《魏晋士人人格精神——〈世说新语〉的士人精神史研究》,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16页。

8 作者在《父亲》中称为“父亲”,而在《花鸟舅爷》中将其称为“舅爷”,是同一人。文章统称“父亲”。

9 15 李广田:《李广田文集》第1卷,山东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136、229页。

10 司马迁:《史记》,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1685页。

11 12 17 《沈从文全集》第11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56、403、275~276页。

13 14 16 《何其芳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9~111、116、160页。

18 《沈从文全集》第13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04~305页。

19 《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3~74页。

20 汪晖:《韦伯与中国的现代性问题》,王晓明编《批评空间的开创》,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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