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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忘的外婆

2020-04-16刘喜权

参花(下) 2020年4期
关键词:女娃健忘症瓦房

外婆和许多中国的农村妇女一样,憨厚、勤俭、善良……她除了这些为人称道的品质外,还有一个自身的缺点,那就是:健忘。

外婆的健忘,从日常的小事就能体现出来。

她老人家在世的时候,虽然煤气、电器、炊具五花八门,走进了千家万户,但她却不为所动,依然习惯地烧她那口前人沿袭了千百年的草锅。她常勒着一块青色的、陈旧而有补丁的围裙,提着她自己编的苇畚箕到离家不远处的路边去弄些烧草回来。当她在路上遇见了熟人时,便会跟人家热络地聊起来,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往往一说就是老半天。

儿时的我曾经尾随过她,见她和别人闲聊,只好站在一旁静候着她。有时我急得很,心里抱怨着外婆哪来这么多的话,因为我还等着她煮鸡蛋给我吃呢。外婆一心只盯在说话上面,哪还顾及这些?外婆跟人家说完话后,却四顾茫然起来,她竟然想不起来自己要去干什么,而当她猛地瞥见自己手里拿着的畚箕时,这才恍然大悟,想起来自己要去哪,要去干什么。

我的母亲也遗传了外婆的这一健忘症。有时候她在自家的门前转悠着,竟然忘记了自己要去干什么,我往往站在一旁替她着急。她有时忽然又能灵光一闪,恢复了记忆,弄得自己不觉也哑然失笑起来。

我有时候也会这么健忘,大概也是从我的母亲那里间接地遗传了外婆的健忘基因吧?

外婆的健忘,到了她的晚年,愈发地厉害。

那是个初夏的午后,当我从外地打工回来时,我的一位邻居大妈撞见我,叹息着告诉我:“你舅奶(外婆)现在成老痴子了!看见我都不认识了……”我听着邻居大妈一唱三叹地描述,立即牵挂起外婆来,一种难以割舍的亲情油然而生。外婆毕竟是迈入高龄的人了。风烛残年,生命之光随时可能熄灭。为了不给自己留下过多的遗憾,我当即就骑着摩托车去了几里路外的外婆家,去看望她老人家,不知她是否还认识我。

我在大舅家见到了外婆。她正躺在大舅家的小瓦房里的木床上,臉色蜡黄,花白的头发像乱草堆似的蓬乱着,露在一床陈旧的被褥外。

大舅家的小瓦房狭窄,阴暗。我忖度着:不知外婆住得舒不舒服。

外婆和外公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住在土墙草苫的丁头屋里。丁头屋离两个舅舅家不远,屋内设施一应俱全,有锅灶啊,粮囤啊,床啊,桌子啊……尽是些寻常过日子的人家该具备的东西。外婆在这样的小屋里,一日三餐地忙碌着,和外公一起过着平淡而有规律的生活。后来政府对土墙房进行形象化改造,外婆家的土墙茅草房才旧貌换新颜,变成了水泥砖的墙、红瓦盖顶的丁头屋。想来,外婆现在住在大舅家这小瓦房里,跟她以前住的丁头屋差不多,她应该习惯了吧?而人一旦习惯了某种环境,就能泰然处之。这么想着,我早已来到了外婆的床边。

我的到来,搅了正在床上半眯着眼休息的外婆的平静。当她陡地见到久未谋面的我时,那双混浊的眼里有如看见了一缕晨光,闪着一丝清亮。她竟然能够脱口而出地唤出我的乳名——原来外婆还能认出我!我刚才的担心终于因她的轻唤而释怀,而高兴。

后来听大舅母说,外婆的健忘已经很重,除了家人,很少能认出外人。我想,我虽然是她的外孙,外婆她一定没把我当成外人,一直记着我,所以才认出我。

外婆在认出我以后,便急着撩开被子硬是爬了起来。她一边缓慢地下床,一边嘴里呢喃着:“乖乖肯定没吃过,舅奶这就给你烧饭去……”

她穿着一套青色的粗布衣服,陈旧而褶皱。我不由触景生情,想到我竟从未见她穿过一套崭新或鲜亮的衣服,不免鼻子发酸,有些悲从中来。

外婆浑身有点颤抖。我见她要往咫尺外大舅家的草锅台走去,便知道她又要像以往在丁头屋里一样,准备煮饭或煮鸡蛋给我吃。我赶紧告诉她,说我吃过了。她却带着疑惑的眼光望着我,声音微弱道:“乖乖,到舅奶家跟到家一样,不要饿着……”

我当时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可在外婆的眼里,我依然是个长不大的小孩,是她疼爱的小外孙。

她不再坚持要去煮饭给我吃,而是用双手紧紧地拉着我,和我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一些嘘寒问暖的话。

我握着她的手,感觉像摸在布满棱角又被太阳晒得温暖的石头上。

这是一双皴裂的手,也是一双粗粝的手。这双手从未摸过书本,从未握过笔杆子。它握过镰刀,割水稻,割小麦,挖菜,砍草……它扯过自家草堆上的乱草,使劲地一下,又一下……

这双手,在我的母亲去世后,我曾抬起它,轻抚我那年轻的容颜。我想借以告诉外婆:失去了母爱的我,更需要她的疼爱。当这双手触到我的脸颊时,我真真切切地感到外婆的手是无力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伤几乎耗去了她体内所有的气血。她的泪水已哭干,只是不停地嘤嘤地啜泣,微弱的声音在不停地呼唤着我的母亲的乳名。那是一颗怎样的心啊?那是一颗哀伤到极致的母亲的心。我通过这双手,感知到了外婆的灵魂,感知了她和我的母亲之间那种难以割舍的母女情。在我的母亲去世以后的日子里,这双手便常会拉着我的手,伴着外婆的泪眼,和她对许多不为人知的陈年往事的絮叨:“你妈活着时没享过福……”我这才知道:健忘的外婆,有些事她并不曾忘记!

我们的人生又何尝不是把该记的记住,该忘的忘掉呢?那些刻骨铭心的事,即便有健忘症如外婆一般的人,也是忘不了的。

外婆一生总共生有六女两男,最先走的不是我的母亲,而是小干姨。听母亲生前说,当年外婆在生下三个女儿后,偏偏又生了一个女娃,于是便给女娃起名“小干”(土话),普通话应该叫“小隔”,意即“隔开”,不要继续生女娃了。后来,外婆又怀孕,终于生了大舅。而小干姨在十几岁时却因病走了。母亲生前每当提起小干姨来,言语中无不充满了惋惜。她说小干姨长得特别漂亮,左邻右舍的人都喜欢她,戏称她为“高小姐”,意即:如同《西游记》里猪八戒看好的那个高家庄的高小姐一样的漂亮。我想,小干姨的离去,最痛心的当然是外婆。不知有健忘症的外婆记不记得小干姨,我可从未听她提起过小干姨。于是我又怀疑是不是她的健忘症所致?可当时面对羸弱、病重的外婆,我又怎么忍心问她,让她费神劳心地去回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呢?只好寄希望于她身体好了以后,再问也不迟。

可是,这再问的机会是不会再给我了。那次我去大舅家看望她,竟成了我们的诀别。不久后,她便溘然长逝。

然而,早已走了的外婆,您如今怎么好长时间不走进我的梦乡?莫非您的健忘症又犯了,才忘了让我在梦乡见您一面?

外婆,我想您。又是一个春天降临人间了。我想在这春光里,再次聆听您絮叨的声音。

作者简介:刘喜权,江苏省灌南县人,系连云港市作协会员。

(责任编辑 王瑞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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