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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草木深

2020-04-13吕峰

雪莲 2020年3期
关键词:聋子柿子树大运河

吕峰

鱼在河中游,树在岸上长。

大运河的河滩上生长着这样那样的树,有作为个体存在的高大挺拔的梧桐、槐树、杨树等,有作为群体存在的秃桃、荆条等灌木丛,树下是缠绕纠结的草,密密麻麻,雾霭般向四面八方绵延,和那些树相互交织成童话般的丛林秘境。

没有人能说得上,这些树是谁在哪年哪月种下去的。或许是路过的鸟雀,仓促间丢下了一粒带有种子的粪便;或许是从别处跑来的野兔,种子附在它的皮毛上开始的一场旅行;或是从河面飘来的一粒种子,被河水拍打到了岸上,它们便在土地中顽强地发芽、生长、吐翠。可以肯定的是时间一定久远,那些额头长满皱纹的老人常说,他年轻时,就曾在树下歇过脚。

那一棵棵树种类不一,姿态不一,它们用根汲取大运河的养分,用枝叶拥抱蓝天,享天地之风气,得日月之精华。它们同样的完美无缺,光彩照人。给大运河插上无数的羽翼,让生命的最初冲动以及与它连在一起的各种图片、意象、细节都生气勃勃,如一把火,燃烧,照亮。

柳是最早复苏的树,绿芽像一夕之间冒出来似的,且争分夺秒地浓妆起来。不经意间,看惯黑白两色世界的眼睛里,会出现一种黄,鹅黄,浅浅的,一点、一点,像捉迷藏孩子的眼睛,给人阵阵惊喜。柳树一天一个样,眼见着发芽、抽叶、葳蕤。不久,舒曼的身姿便把天地舞动得豁亮起來,黑亮的燕子飞绕其间,奔走道途的人便知道春天来了。

河滩上的柳树不怎么高,手脚并用,三下两下就爬上去了,然后坐于树杈上,折柳枝、制柳笛、编柳帽。柳枝在少年的手中如魔法般变换,不多久,一支碧玉般的柳笛做好了。塞进嘴里,或急促或悠扬的声音开始飘荡在树林里。剩下的柳枝做成柳帽,戴在头上或颈间,柳树那独有的苦涩又清香的气息弥漫在头顶、荡漾在唇间,让寻常日子有了动人心弦的声音和色彩。

清明了,家家户户要折柳、插柳,这是一个延续了千年的古老习俗。插柳有多种形式,插于门楣上,或戴于头上。插上柳,意味着冬天彻底遁去,春天真正来临,所以民间有“清明不插柳,红颜变皓首”的讲究。当天清晨,当我从梦中醒来,母亲披着晨光、趟着露水折来的柳枝,早已挂在了门楣之上。

其他的树难知由来,柳树是知道的,它们往往是在人的无心之下长成的。村子里的老人没了,就埋在自家的田地里或河滩上,如同树上的疙瘩,或是大地身上的斑点,以另一种方式活于世上。孝子的灵幡由柳枝糊制,它们随着逝者下葬时埋入地下。柳枝发芽生根,渐成树木,于是田地里或河滩上一丛丛柳往往是一个个生命的注解。

谁没有亲人离去,谁没有亲人埋在那里?那些坟茔被阳光照着,被风吹着,被雨淋着,被牛羊啃着,它们和大运河共用一片大地。到了清明,我要去看望长眠在河滩边的爷爷、奶奶,以及那些更早地长眠在旷野之中的先人,剔去坟头上的杂草,抷上几锹新土,再折几枝嫩柳插于坟上。阴阳虽相隔,儿时的叮咛却如同坟前的袅袅青烟,在心田萦绕,告诫自己慎终追远、敦亲睦族。

有了坟茔,就有了守林人。我熟悉的守林人是聋子爷。聋子爷是爷爷未出五服的叔伯兄弟,无媳、无子、无女。对这种人,村子里有一个特别的称呼,称为“鳏夫”。他们这类人似乎有一个共同的脾性,那就是不合群。聋子爷亦是如此,他一人生活在河滩边的林子里,与那群林子,以及林子里的乌鸦相伴。

三间瓦房,独门独院,孤零零地杵在林子里。瓦房老旧,却不破败,像一口幽深的井,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屋内的东西一目了然,一张板床,一个条几,一把椅子,一盏白炽灯,一口铁锅,一个水缸,三两个坛子,就是聋子爷生活的全部。偶尔烟囱里冒冒烟,以另一种方式提醒他的存在。

聋子爷会很多的手艺,除去插秧、收割、脱粒等日常农活,他还会垒猪圈、砌灶台等,抹出的灶台面平滑光亮,能映出人影。聋子爷不知从哪学会了磨剪子、戗菜刀的手艺,忙完农活,他带着简易的工具,精灵般游走在附近的村子里。

聋子爷最大的嗜好是酒,给人帮工,不要工钱,只要有一碗老酒即可。头一仰,一碗酒下肚。看着他喝酒的架势,我想起了林冲,想起了荆轲。无论谁家,如果在劳作上需要帮忙,聋子爷总是第一个到场,人的事他帮,牲畜的事他也帮,红白喜事,更是少不了他的身影。

逢年过年,爷爷要喊聋子爷喝上三五两。老弟俩,你一杯,我一盏,嘴里念叨的都是老去的人,老去的事。喝完了,聋子爷嘴角一抹,黑色棉袄一裹,朝村外的林子走去,只见一团黑在我眼中渐渐变小,眨眼间,消失在黑暗之中,像河埠头的水气,悄无声息地弥漫,悄无声息地消散。若是下雪天,聋子爷的身影格外清晰,映在雪地上,如同一只敛翅的乌鸦,踯躅前行。

相比于麻雀、燕子、喜鹊等鸟儿,乌鸦着实让人喜欢不起来。在民间生活的摹本里,乌鸦是死亡、厄运的代名词,相传它的叫声里有一种诅咒的力量,会带走人的性命,抽走人的灵魂,或是让人霉运缠身。跟着母亲去田里或林子里,好见乌鸦时起时落的身影。母亲一见到它们,赶忙将头一扭,“啊——呸!”一声,使劲朝旁边吐一口唾沫,然后回过头来,吩咐我,“赶紧吐口唾沫,把晦气吐掉!”虽然不解,我也跟着大声吐一口唾沫,仿佛晦气真的吐掉了。

唯一例外的聋子爷。那些乌鸦就是他的子女,就是他的老伙计,就是他的影子。他和它们在河滩上的林子里相依为命。每次外出,那群乌鸦都要在他头顶盘旋一番,有的甚至落在他的肩膀上,如同家养的宠物鸟。外出归来,那些立于树梢之上的乌鸦,“哗”的一声,全部飞起,乌云般,喧闹在林子上空。村里人见了,哭笑不得地念叨着,“老聋头回来了!看乌鸦又夹道欢迎了!”乌鸦老了,死去了,聋子爷就将它们埋在林子里。

有一次,我去给聋子爷送吃食,他问我,“孩儿,你为什么讨厌乌鸦啊?”

“乌鸦是报丧鸟,看见它晦气。”

聋子爷笑了笑,花白的头发在空中飘飞起来。“乌鸦是神鸟,你知道吗,天上的太阳就是它变得,夸父追日,后羿射日,其实都是与一只乌鸦的较量。”聋子爷的话,轻飘飘的,似乎没有什么力量,却又清晰地响彻在耳边。当时还纳闷,金光闪闪的太阳怎么会是黑漆漆的乌鸦变得?

很多事物的消失都是一瞬间的事,人的死亡亦是如此!一个飘雪的冬天,聋子爷悄然倒地,埋入厮守了一辈子的林子,与那些老去的乌鸦紧挨在一起,像一对兄弟牵着手躺在那里,也变成了那无数斑点中的一个。

春风过,柳绿桃红。

春风过,桃树成了最美的树,大运河迎来了最具风情的巅峰时刻。

每年春天,桃花让大运河成了迷人的粉色世界,娇艳无双,风华绝代。一夜之间,千朵万朵的桃花褪去了泥土的褐色,染亮了天空的云层,让人眼目所触及的一切,轻盈,透亮,欣欣然,那种气势、那种壮观、那种蓬勃,让心震撼。

大运河畔有一条又长又宽又高的堤坝,上面栽满了桃、杏、李子,最多的是桃树。说不清哪一天早晨,桃花悄然绽放了,一嘟噜一嘟噜粉嫩嫩的花儿,疏疏朗朗点缀在一棵又一棵桃树上。望着那如远梦般温柔洁净的桃花,像赶赴一场美的盛宴,透明、清爽、宁静的花瓣里,深藏着丝丝看不见的柔情,愉悦着人的眼目。

看到桃花,立时会有一种触动:色香。那是颜料调不出来的色彩,是语言无法表述的芳香。它们灿烂在蓝天下,让人感到花的力量、色彩的力量,放眼望去,整齐细腻,明朗热烈,恣肆无忌,让你看个真,看个够。开在河边的桃花,倒影在清澈的河面清晰可见。碧波映粉花,花在水中开,水在花中流,烟雨濛濛,影影绰绰,给大运河平添了几分神奇和魅力。

如醉霞绯云般争奇斗艳的桃花,给大运河带来了绚烂无比的春天,扣人心弦,动人心魄。在月光极好的晚上,桃花更引人瞩目。月光落在每一片花瓣上,细腻,均匀,满眼都是不食人间烟火般一尘不染的桃花。它们就这样熙熙攘攘、热热闹闹、溅溅有声地开放着,像一朵朵冰凉的火焰,让人觉得寂静而神秘。

桃花落了,碧玉般的桃子开始显现、成长。坝上的桃分血桃、水密桃两种。血桃从外到里都是血红色,一口咬下去,桃肉红黑,留在嘴边,像吸血鬼般,时常有捣蛋鬼用血桃来恶作剧。水蜜桃白白胖胖的,像人参娃娃,看着就馋人。熟透的水蜜桃软而多汁,吃时,撕去皮,用嘴一吸,整个桃子就只剩下桃核。每次摘桃子,我都要把熟透的水蜜桃挑出来,留给牙口不好的奶奶。

河滩上还有一种毛桃,这种桃子多为野生,随手扔下一个桃核,不管不顾,第二年就会长成一棵树。毛桃未熟时,浑身有一层灰白的绒毛,成熟时绒毛才会褪去。大人对毛桃不屑一顾,只有孩子们用它来解馋。随手摘下一個,在衣服上擦几下,就吃了,有点苦,有点涩,又有些甜。幼时,母亲好将无人问津的毛桃做成糖水桃子,那味道像杂货店里售卖的桃罐头,甜滋滋,美滋滋。

家里是一个大大的灶台,上面镶嵌着一口大大的铁锅。灶台是砖砌的,四四方方,灶下有个大嘴,干的柴湿的柴填进去,火舌头舔灶口,偶尔探出来裹一下,跟我舔嘴角的米粒似的。母亲忙碌时,身影被白炽灯映照着,在墙壁上晃来晃去。她在灶前煮糖水桃子时,我便坐在厨房门口的矮凳子上,托腮看火,成了我唯一能做的事情。灶下的火着成了一片一片的丘,着成了一峰一峰的连山,着成了一派夕阳下红红的田野。整间厨房通红,母亲瘦削的脸也忽浓忽淡地红着。

印象里,母亲像上紧的车轮在永不疲倦地忙碌着。哪怕是这样,依然阻隔不了她对美的追求。桃花烂漫时,母亲隔三差五地折些桃枝回来,装点房间,装点心情。母亲好在枕套、蚊帐沿绣花团锦簇的桃花,从豆蔻年华的新嫁娘,到皱纹如井口勒痕的白发祖母,她的桃花女红一直被村里人传说着。至今,我还保存着一件母亲绣的桃花枕套。三五枝桃花在怒然绽放,看到它,我有一种临神般的骇异与震撼,蓦然闪现当年额前有一排刘海的母亲。

桃花一年一年地开,一年一年地逝,年年蓬勃着辽阔和生机。村子里的女子如桃花般,默默地美丽,默默地嫁人,默默地生出美丽的孩子,最后默默地老去。在民间的生存记忆中,桃是神圣之物。逐日的夸父临死前掷杖化为桃林,给后来寻求光明的人解除饥渴。西王母的蟠桃,吃一枚即可长寿。老人过寿,一枚桃形的馒头糕是少不了的。哪怕是生病了,也要许以桃花之名,桃花疯,三月桃花癫。

一个春日,爷爷带着我来到堤坝。他扛着一把比我还高的铁锨走在前面,我空手跟在身后。花白的发,黝黑的脸,被皱纹簇拥着的眼里似乎收拢了爷爷一生的风雨沧桑。休憩时,他点了一袋烟,蹲在树下,像一尊老去的雕塑,似乎只要一阵风吹来,就会破碎开裂。拉完一袋烟,爷爷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用它除去粘结在铁锨上的土,神情专注而神圣,像士兵在审视手中的枪,像是在对着它窃窃私语,那是一种秘而不宣的召唤,或者说是一种来自民间的虔诚。

在爷爷一锨又一锨下,堤坝被开辟成了瓜园、果园,开辟成了乐园。夏秋季节,去堤坝看瓜是件有趣的事。夜幕降临,青蛙、蟋蟀、田鼠、刺猬、萤火虫等小动物和昆虫全都从草丛里钻了出来,也不知道它们之前藏于何处,极为神秘。它们一出来,果园变得热闹起来。爷爷一边用蒲扇给我驱赶蚊虫,一边给我讲《西游记》《水浒传》,那是我最初的文学启蒙。

想吃瓜了,爷爷起身,到地里转一圈儿,没多大会儿,一个大西瓜抱回来了,外皮如碧玉般青翠。不需刀子,爷爷用手掌一劈,瓜就裂开了,红瓤,黑籽,活色生香,吃一口,口齿生津,沁人心脾的甘甜从心底升起。有时,爷爷将捉到的蚂蚱用火烤着吃,待香气在鼻尖打转时,即预示着蚂蚱烤好了。此时,蚂蚱的翅膀已经烧没了,只剩下“滋滋”冒油的身体,顾不得烫,放进嘴里,又脆又香,馋水直流。

江南文人黑陶写过故园的塘溪,“夏夜多美,飞动的萤火,流泻的星,世界充满了清凉、纯蓝、裂冰似的移动碎光。”大运河的夏夜亦是如此。瓦蓝的天空布满了数不清的星星,它们一闪一闪的,像眨着眼的精灵。夜幕下,原野里,萤火如织,蛐蛐“唧唧唧唧”响成一片,在似有似无之间,很有些渺茫。此刻,星光闪烁,充斥天地间的惟有蛙声虫鸣,一个少年在夜幕下,枕着河声与虫鸣,任目光迷离,神游无极。

作为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大运河始终不曾改变的是那种苍郁中透出的母性。它如纽带般将许多毫无交集的人联系在一起,诸多人生的悲喜,莫不与之有关,乃至一部村庄的历史,都在它寻常的流淌中被创造着,被改写着。一些人悄悄地降临,一些人悄悄地离去,更多的人在有限的欢乐和更多的忧伤中,一代又一代地繁衍、生息。

我是从那棵柿子树重返大运河、重返故园的。

柿子树伫立在大运河畔的地头,挺拔,高大,粗壮,树冠像一把巨大的伞,每一片树叶都是動人的苍绿,风吹过,飒飒作响,有金石声。树上的柿子不是那种常见的大盖柿子,也不是所谓的磨盘柿子,外形像西红柿,个小,圆圆的,皮极薄,据说是河南一带的名种,叫火晶柿子。熟透后,晶莹光亮,呈朱红色,火一样耀眼。

秋天,柿子由青绿转为橙黄,再转为橘红。天空高远,明净,渐黄还绿的叶子摇曳飞舞,枝叶间若隐若现,挂起一盏盏的灯笼,红彤彤,喜洋洋,空气里满是成熟的气息。柿子青绿色时,就开始吸引我的目光,出来,进去,总要瞄上一眼。柿子树对于我,像烟袋对于爷爷,梳篦对于奶奶,是不可或缺之物。当柿子开始变黄,我便迫不及待地偷偷打下三两个。涩,涩得发苦,如感冒时喝的三根汤。

随着一场呼啸的北风到来,柿子树的叶子脱落了,平时隐藏在繁枝茂叶中的柿子也凸显在人们眼前。熟透的柿子,圆润丰腴。吃时,一手捏把儿,一手掐破薄皮儿,一撕一揭,鲜红香艳的肉汁便呈现在眼前,如美人腮前的胭脂。果肉如蛋黄,如凝脂,吞到口里,无一丝核儿,有一缕蜂蜜的香味,凉甜爽口。

下雪了,就吃冻柿子。摘掉果蒂,剥去柿子皮,吸一口果肉,闭上眼,甘甜与冰爽直浸入灵魂。后来,读到老舍在《骆驼祥子》中描述冻柿子的情形,觉得描写的就是我,“他买了个冻结实了的柿子,一口下去,满嘴都是冰凌!扎牙根的凉,从口中慢慢凉到胸部,使他全身一颤。几口把它吃完,舌头有些麻木,心中舒服。”

柿子好吃,摘柿子却不易。

村里人摘柿子用竹竿、镰刀,是女人们的活计。我们家摘柿子,则是男人的专属。

最早是爷爷。每当摘柿子时,我都会坐在田埂上,屏气凝神,看爷爷如何摘柿子。他先用竹竿把长长的大粗绳挑到树的中干,再用力抽一下绳身,活扣便系牢了。接着他双手抓住大绳,双膝紧紧夹住树身,慢慢爬了上去。爷爷攀上树膛,端坐在树杈间,先拿出烟袋,抽上一袋烟。他也不瞧我们,只顾满心欢喜地抽烟,专注而认真。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子,在风中舞动,如神话故事里的姜子牙。一袋烟吸完,爷爷脆厉地咳一声,开始摘柿子。他摘完一个,再摘一个,不急不躁。用他的话来说,果实到手了,急什么呢?

柿子摘下来,最大、最红的理所当然是属于我的。当时跟爷爷学了一首儿歌,“豆米糕,一包枣,孙子吃了爷爷饱。”为啥孙子吃了爷爷会饱呢?我不懂,问爷爷。爷爷说:“等你当爷爷的时候就知道了。”吃的时候,我往爷爷嘴里塞,他一口也不吃,只是看着我吃,目光慈祥,不时地抚摸着我的头,问我甜不甜,香不香。

一树火红的柿子,像贫穷岁月出现的黄金。爷爷去串门,手里总要提上一包柿子,到别人家,从包里掏出来:“尝尝,刚下树的。”他的这种馈赠也会得到回赠,一捧花生或是枣子,三两个石榴、地瓜之类,虽微不足道,却传递着普通百姓之间的情谊。

柿子摘下来,轮到奶奶上场,她将那一个个水灵灵的柿子做成柿饼。奶奶是做柿饼的高手,柿子洗净,吹干,去皮,置于竹席上,令其日晒夜露,接受阳光和微风的洗礼。待表面干枯起皱,果肉变软,一个个压成饼子,然后放进缸里“焐”,让其自行生上一层白白的霜。等到饼上的霜结得差不多了,从缸内取出来,放在阴凉处摊开风干。

奶奶说,柿霜不是霜,是水分蒸发后,从果肉里跑出来的果糖,是柿子的精华。

柿饼充满了太阳的味道。吃起来,饼肉柔软,甜而不腻。橙红或是绛紫色的柿饼,像年画的颜色,喜气扑面而来,香气也扑面而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树上摘柿子的人变成了父亲。

父亲正值壮年,动作更敏捷、更迅速,如一只寻找猎物的豹,蹭蹭几下,就爬了上去。攀上树的父亲,不像爷爷那样神情安稳地端在枝桠上,而是尽可能地往高处去,如一根标杆立在那里,望向远方。母亲常常担心地在树下念叨,“当心啊!当心啊!”可是担心归担心,母亲却不敢大声叫嚷,怕惊扰了树上的父亲。

岁月漂洗了一切,漂洗柿子树,也漂洗了人。我相信,长久的生命都有灵魂,柿子树也不例外。它见证着一茬茬人的出生,也看着一茬茬人回到土地里去。柿子树依旧茁健,爷爷、奶奶却相继回到了泥土之中。后来,外出打工的父亲如倦鸟返巢般,回到了那一方院落。这时的父亲已成为爷爷,然而我却没有像当初的父亲一般,接过那一挂粗绳。

深秋,柿子熟了,红透了半边天,耀人眼目。我试着攀树,可是在键盘上灵巧的双手,突然变得笨拙起来,怎么也拽不拢那摇荡的绳子,树瞬间然变成了难以翻越的大山,巍峨屹立在我的眼前。那一刻,我无比的羞愧,似乎做了一件丢人的事情。父亲狠狠地白了我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看着我儿子祈盼的眼神,父亲又在他的孙儿面前意气风发起来。他拿起我手中的绳子,向树上攀去,去为他的孙儿收取果实。看着柿子树上的父亲,我忽然感到,那棵柿子树只能属于父辈。

为什么地头有一棵柿子树呢?

因为,柿者,事事如意也。

对此,爷爷曾深信不疑。他说宅子里或地头上植一棵柿子树,可以让一个家有更多的生机与活力。所以,柿子树的位置极佳,得风,得雨,得阳光,长得自由舒展,鸟雀翔集。风翻动树叶,如急浪拍岸般声势浩大。

夏天,柿子树上枝繁叶茂,上面栖息着很多的鸟儿,都是属于村子的鸟,最多的是麻雀、喜鹊,少见的有啄木鸟、白头翁等。它们在树上聚集、跳跃、鸣啭,说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语言。每一次,奶奶都会说,“看,鸟儿又开会了。”

柿子的柄长得特别结实,经得起风吹,经得起雨打,哪怕是叶子全掉光了,柿子还好好地挂在高处。摘柿子时,爷爷或父亲都不会全部摘完,哪怕是冬天,那些柿子仍然如灯笼般高挂树上,作为南来北往的鸟儿的食物。

风一天天吹过,鸟儿一年年来过,柿子一年年红过,我也从懵懂少年变成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郎,只有柿子树,好像从未变老,依然如哨兵般固执地挺立着,迎着风,沐着雨,收留着南来北往的鸟,守望着波澜不惊的大运河。因为它,故园之于我,才具有永恒的意义。

树,种也。

《诗经》云:“荏染柔木,君子树之。”

一棵棵树,染绿了天际,染绿了大运河。大运河也更有生机,更加灵动。

时间的风刮走了一切。不知何时起,大运河畔的丛林秘境变成了一个个的园子。说是园子,无非是除去杂草,适当的添置些椅子,新旧杂陈。说它新,却是旧的位置,旧的树木,旧的记忆。说它旧,却又是新的路径,新的椅子,新的景象。

祛除了杂草,那些高大挺拔的树突现在了眼前。槐树、梧桐、杨树、柿子、石榴、桑树、银杏等,它们固守着自己的位置,随意自生自长,随意开枝散叶,随意葳蕤繁衍。每一棵树都是神圣之物,是伟大、高贵、智慧的化身,表达着一种微妙的情感,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机缘和生命力。看见树抽出嫩叶、吐出花蕊,看见鸟儿落在树枝上,不停地蹦啊、跳啊、叫啊,心里都会不知不觉地高兴一下。

到了夏天,那些树儿,奋奋发发,蓬蓬勃勃。阳光下,树叶油润闪亮,色彩纯净繁复,展现着夏季的明朗与纯粹。在远处遥望,大运河隐藏在一片浓绿之中,像是隔绝尘世外的童话里,似乎一脚迈进去,会踏入一个美丽迷蒙的梦境。那些树,枝繁叶茂,绿影婆娑,风一吹,聲势相当浩大,像古战场上千军万马在厮杀,扣人心弦。坐于树下,歇脚、闲谈,都可,再毒的日头也晒不透。

一有时间,一有机会,我便去园子里看树,这几乎成了一种本能,一种需要。走在园子里,映入眼帘的是望不尽的浓绿,呼入心肺的是醉人的清新,像吃了人参果,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我闭着眼睛,任凭树木清澈、洁净的气息清洗我。整个身心向着广阔的天地舒展,一种平静没有任何杂质的快乐顺着毛孔流入体内,似乎变得漂亮起来,像一棵刚刚被雨水沐浴过的树,正滴落着新鲜的露珠。

时间久了,园子里的人越聚越多,成了街谈巷议的发源地和传播地,“张家长,李家短”多数在这里展开,即使没事,到树下转悠一圈,歇上一息,也舒畅快活,人生百味,尽在树下铺展。孩子们喜欢围着树嬉闹玩耍,老鹰捉小鸡、躲猫猫、骑竹马、跳房子、踢毽子……丝毫不理会头顶上的烈日,因为大树荫蔽,再毒的日头也不怕。

老人们喜欢聚拢了在树下纳凉、聊天,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他们的额头上层层铺展,似乎连脸上的皱纹,都积满了历史金黄的飞屑,一眨眼就会舞动飞散。他们的谈话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没有个中心,早晨喝下的小米稀饭,几天前的一场滂沱大雨,一下子窜出多高的玉米杆子,谁家又添了一个孙子,都是谈话的资料。

最让我夏欢的是银杏树。在漫长的时光中,银杏树以活化石的方式存在着、葳蕤着,以自己的坚韧和挺拔见证了一个个与光阴有关的故事。有的已经衰老,树皮的褶皱高高地翘起,岁月的足迹在它身上显而易见;有的树干已成空洞,伸展向四方的树枝依然生机蓬勃,在阳光的照射下,彰显着明艳与旺盛;有的已经死去,仍然保持着刚劲的躯体,坚韧的枝枝杈杈倔强地向天空伸展。

秋天是属于银杏的,是属于白果的。如果用一种颜色、一个词来形容秋天的大运河,那就是“大地飞金”。大自然的一声令下,漫山遍野突然金浪涌动,变成了一层层、一浪浪的黄色海洋。那肆意的生长,那满目的色彩,那不屈的姿势,如阳光,如闪电,把身体的每个部分都照亮了,似乎有一种遥远又带有神秘感的声音从树梢氤氲而来,让我的心安定下来。我整个人似乎经受了洗礼,被赋予了神思与理性。

触目之处,全是如花般绽放的银杏,让人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尽头。那一树又一树的黄,整齐细腻,明朗热烈,恣肆无忌,黄得耀眼,不避不让,让你看个真,看个够。秋风吹过,金黄色的叶子随风飞舞,在风中荡过来荡过去,阳光下像有成片的金子耀人眼目。河滩人家的屋脊如小舢板,起伏在金色的海洋之中,那些旧迹斑斑的老屋如搁浅的木船,经此推拥,沧桑而灵动,滋润而飘逸。

银杏是秋风里最美的风景,它们怡然自得地立在秋光里,在仪式般的告别式上端庄肃立。它们与落日和谐,与朝阳也和谐,它们站立的姿式高雅优美,自在自如地伸展着独自拥有的俊美的枝条。浑身披满了待落的美羽,像一群缤纷的跳伞兵,很快即将行动。大树、小树,都处于一种辉煌的时刻、成熟的极限、完美的颠峰。此时,白果已经黄澄澄了,像一簇一簇的金桔,可爱,诱人。

日光在银杏叶上驻留的时间越来越短,终于白果“啪嗒啪嗒”落下了。去掉果肉,露出釉质的白色,象牙般的白,在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细碎的光泽,如闪着光的羊脂玉。白果的样子,橄榄似的,形神俱美,讨人喜欢。前人关于白果的描述细致而有趣,“二月花成簇,青白色,二更开花,随即谢幕,人罕见之。一枝结子百十,状如楝子,经霜乃熟烂,去肉取核为果。其核两头尖,三棱为雄,二棱为雌,其仁嫩时绿色,久则黄。”

对于寻常人家来说,白果是良物,对于大运河畔的人来说却是寻常之物,亦不需要特意的烹食,想吃了,信手抓几颗,丢入灶膛,然后夹出,置于盘子里,不一会儿,果子就会“噼啪”爆开,露出金黄的果肉,氤氲着沁人的浓香。现在更为简单,装进袋子里,放入微波炉中,转上几圈,即可取出食用。

对于漂泊在外的人而言,白果的味道是故园的味道、乡愁的味道。每次离开家,行囊里总要备上一包白果,哪怕走得再远,只要有了它的陪伴,便有了底气,有了力量。每隔一段时间,抓上一把,或是烤了,或是炖一碗羹,红的是山楂糕,黄的是白果,晶莹透明的是银耳,吃到肚子里则是一份相隔千里的思念。对家、对故乡的记忆、气味,便与一碗鲜香无比的糖水联系在了一起,并且得到最完整的诠释。

“公种而孙得食”,白果是记在心里的味道,可以念念不忘一辈子。它又是一颗种子,播种在心里,长成一棵银杏,在时间里风响。到了银杏吐金的季节,每一个离家在外的人,都仿佛被一种力量牵动着、召唤着,一个人内心的美好被扎扎实实地唤醒,如从蛰伏中醒来的虫子,欢欣而雀跃。

草木生葳蕤。人与树同在,这是一种莫大的幸事。站在大运河畔葳蕤的大地上,与一棵棵树对话,更是一种难得的机缘,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棵正在生长的树,体内奔涌着喷薄的力量,树的呼吸穿过我的身体和眼睛,我们相互交融着,一种穿越宇宙的无法抵抗的生命力从我们之间成长、伸开,展向远方广阔的天地之间。

一位哲学家曾言,一个人的肉体地理可以是多地域的,但是精神的原乡只能有一个。我精神的原乡是站着一棵棵树的大运河,那是我的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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