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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珍的远方滑艺

2020-04-10滑艺崔江

少年文艺 2020年3期
关键词:拉姆阿爸阿妈

滑艺 崔江

1.牧区与达瓦

旅行者们经过这片广袤的高原牧区时,总会震撼于那连绵起伏的苍山和一望无际的草地,一条起源于雪山的河流仿佛长长的丝绸哈达,碧波粼粼延伸向远方。成群结队的牛羊沿着河岸缓缓移动。如果你能停下脚步,一定可以听到牧羊人悠长舒缓的歌声回荡。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待牛羊长得壮硕肥美时,将它们挤挤挨挨地塞进卡车里,轰隆隆地驶往远方。牧民们并不在意这些牲口到底去了哪里,他们此刻钱袋子鼓鼓,成群结伙在小酒馆里美美喝上一顿酒,安安心心地等待即将到来的寒冬腊月。

格桑曲珍是很不起眼的小姑娘,在大人兴高采烈饮酒歌唱之际,她却望着地平线上渐渐落下的夕阳发呆。那辆红色的卡车,带走了她的达瓦,一只温顺的羊羔。

达瓦的阿妈是一只性格暴戾的母羊,不知何故拒绝喂养自己的幼崽。小羊摇摇晃晃走过去跪在阿妈身下想要吃奶时,却被母羊一脚踢开,倒在草堆上发出悲伤的哀鸣。曲珍心疼地把小羊抱在怀里。刚出生不久的小羊身体散发着热烘烘的膻味,比棉花还要柔软,眼睛如同葡萄般黑亮,弯弯的睫毛微微颤抖,似乎挂着泪珠。

曲珍对小羊说:“你洁白如同天上的月亮,就叫你达瓦吧。”从此,不爱说话的曲珍不再感到寂寞,她有了总是依偎在她身边的伙伴——一只名叫达瓦的小羊。在格桑曲珍的心里,她才是达瓦真正的阿妈。

当运牲口的卡车聒噪地停在家门口时,曲珍只是乞求地望着阿爸。她有着和达瓦一样黑亮的眼睛,看到那双眼睛的人都不会拒绝这个姑娘的请求。可阿爸没工夫注意女儿。曲珍总是沉默不语,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开始,阿爸阿妈还在担心自己的女儿是不是过于沉默,可随着弟弟的出世,忙碌的大人们觉得有这么个从不惹麻烦的孩子也不是件坏事,渐渐地,就没人过多关注和操心她了。

阿爸弯腰把曲珍身边的达瓦抱起来,笑呵呵地说:“嗬,已经这么重了,我的曲珍真棒!”

达瓦被塞进已经挤满咩咩叫的羊群中时,突然开始尖利地叫喊,曲珍心都碎了。她望着阿爸,用眼睛更加强烈地乞求他,求他把达瓦留下。

阿爸笑着跟开卡车的汉子一人点了一支烟,闲扯着今年的生意。

“全卖了,羊不赚钱,以后只养牦牛。”阿爸对汉子说,他眯着眼睛,缓缓吐出一口烟,对着远方若有所思。

阿妈走过来,曲珍抱住阿妈宽大的袍子,她希望阿妈对阿爸说:“那小羊是曲珍的伙伴,留下来吧。”可是阿妈背着手脚不停乱动的弟弟,无暇顾及她。弟弟张嘴大哭,阿妈把弟弟解下来送到曲珍手中,“曲珍,快给弟弟换尿布,不要总是无所事事的。”

曲珍抱着小脸哭成核桃的弟弟,一步三回头地往屋里走。解放双手的阿妈钻进厨房,她家的烟囱开始冒出青烟。达瓦的尖叫依然在她耳边回荡。她把耳朵捂上,还是听得到。那叫声已经传到她心里,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会隐隐听到哀鸣声,那是达瓦的哭泣。

餐桌上,阿妈照顾着不肯好好吃饭的弟弟,牛奶泼洒得到处都是。曲珍望着碗里的牛肉和糌粑,胃里却似有什么东西顶住了,什么都吃不下。

“你不吃饭,你弟弟也不吃饭,你们让我真不好过!”阿妈看到曲珍不动筷子,突然没了耐心,发起脾气。

曲珍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刚才胃里的那团东西仿佛融化得小了些,让她没那么憋闷,于是她更加畅快地流着眼泪。小河般的眼泪在她脸颊上纵横,伴随着喘不上气的啜泣。

“好端端的,又哭起来,唉!”阿妈叹了口气,去抽屉里掏出奶糖给她。曲珍摇了摇头,但还是用手接住了,这种奶糖平时可是吃不到的。

2.客从山外來

仿佛平静的湖水中落入一颗小石头,几个大学生的到来,给牧区带来小小的涟漪。村长的电动三轮车突突突地行驶在土路上,载来一路的欢声笑语。

听说来了客人,闲来无事的大人和孩子们争相跑到村口去看。曲珍被人挡在后面,她蹲下身,透过人群腿间的缝隙看去。一双黑色运动鞋跳了下来,然后是一双洒上彩色涂料的旧帆布鞋,最后是一双干净的白色皮鞋跳舞般踮着脚踏上地面。曲珍想,这么白的鞋子不应该踩在满是泥土的路面上。

“几位都是成都的大学生,来咱们这那个……”村长皱皱眉。

“采风!”一个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是那双白皮鞋的主人。

“对,采风,大家多多照顾啊。”

这时,曲珍已经挤到人群的最前排,她终于看到客人的脸。她先朝白皮鞋的主人望去,她头戴一顶硕大的遮阳帽,身着白色荷叶边衬衫,下面一条洗褪色的牛仔裤,腰间系着鹅黄色外套,乍一看以为是个汉族姑娘,但那深邃的五官提醒曲珍她是自己民族的人。脱离了高原的风吹日晒,藏族姑娘也可以变得白皙水灵。村长叫她格拉,两人是远亲。

曲珍被格拉那身装扮吸引得着了魔,尤其是那双白皮鞋,简直让格拉成为了一匹轻盈的白蹄小鹿。她从来没见过牧区有人这么穿。

运动鞋和帆布鞋的主人是两个汉族男孩,十八九岁,“帆布鞋”梳着条油光水滑细细的马尾辫,眼窝深陷,面无表情,又瘦又高,曲珍觉得他像庙里的雕像,神秘莫测。“运动鞋”戴着眼镜,娃娃脸,一直笑容满面,比同伴要亲切得多。

几个年轻人都背着方方的画夹,在村长的指引下往村里走,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大家看够了热闹,陆陆续续散开回家。但曲珍却远远跟随其后。

“是味道。”曲珍想,区别于牧区青草、牛羊和野花的气息,她嗅到了他们身上来自神秘远方的陌生味道,那味道吸引她去接近这几位陌生的来客。

格拉注意到一个小姑娘一直跟随在他们身后,便朝她招招手。

曲珍踟蹰不前,本来她就很少同人讲话,虽然她非常好奇地想接近他们。

“来啊,曲珍。”村长招呼她,“哥哥姐姐可以把你画到画布上。”

曲珍很不好意思,羞涩地跑开了。

第二天清晨,曲珍早早守在村口,离家时阿妈喊她吃饭,她抓了只饼边走边啃。她还想再看看那几个大学生。

“这不是昨天的小姑娘吗?”见到曲珍在村口啃着饼,格拉蹲下,很亲昵地拉住她的手用汉语问:“你会说汉语吗?”

曲珍嘴巴咀嚼着,点点头,她已经上了两年小学,汉语说得不太流利,但是可以听懂。

“带哥哥姐姐去风景最好的地方画画吧!”格拉说。

曲珍引着几个人爬上一个平缓的山坡,她并不知道什么是“风景最好”,那些诗人和行者饱含深情赞美的雪域风光,在她看来不过是生活的背景和脚下的大地罢了。她只知道这个以前跟阿爸放羊时常来的地方,躺在草地上,阳光照着十分舒服。

“夏楠、老墨,我没骗你们吧,是不是很美?”格拉恢复了藏族姑娘的本性,在草地上又蹦又跳,对着远方“拉索拉索”地放声歌唱,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曲珍想,原来“娃娃脸”叫夏楠,“马尾辫”叫老墨。她在心中重复了几次这两个名字。

夏楠放开喉咙“嗷”地吼了一声,吼完就开始大笑,兴奋地说:“太美了,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老墨什么也没说,眯着眼睛点了支烟蹲在地上,若有所思。

“老墨,高兴点,别想太多了。”夏楠推他一下,老墨抬头看他一眼,摇头苦笑。

“去不成美国也不一定是坏事,中央美院不是要你了吗?”格拉也盘腿坐在老墨旁边,“这次出来主要是陪你散散心。”

“人啊,总是渴望远方吧。不说了,画画。”老墨掐掉烟,背着画夹往高处走。

夏楠看着曲珍靠在一块石头上发呆,她黝黑的小脸和粗布褐色藏袍使她也融入成自然的一部分,在夏楠眼中构成绝妙的图画。

“曲珍,你就坐在那,别动哦。”

老墨点支烟,停在离他们更高的地方,“这边视野更开阔,可以看到山上的寺庙。可惜没有雪山啊。”

曲珍想告诉他,能看到雪山预示着天气开始恶劣,暴风雪就要来临了。

格拉却没有动笔的意思,她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咯咯大笑着说自己只在十岁来过一次牧区。多年的汉地生活使她把藏语都要忘记了。

被人盯着画的感觉很不自在,仿佛身上有只小虫子,一会儿在背上,一会儿跑到脖颈。倍感无聊的曲珍不由自主开始歌唱。她平时一个人坐在草地上时便喜欢唱歌,那些古老歌谣被牧民们世世代代口口相传。

美丽女孩哟,

名叫格桑花。

雪山里出生哟,

马背上长大……

“曲珍!”待她唱完一曲,夏楠停下笔,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由衷赞叹,“你唱得太棒了!格拉、老墨,你们听到她刚才唱的歌了吗?太美妙了!”

老墨没有吭声,沉浸在自己的绘画中。格拉说:“我们藏族姑娘个个能歌善舞。”

“不,不,她的声音太美了,天籁,真的是天籁!曲珍,继续唱啊!”

受到鼓舞的曲珍又唱了一曲。她头一次仔细聆听自己的声音,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声音可以是直入云霄的夜莺,也可以是山涧潺潺的溪水,歌声仿佛是富有弹力的丝带,她一用力,便可恣意塑造成任何形状。

在这高低起伏的歌声中,夏楠扔下画笔跑过来,有点激动地抓着曲珍的双臂,“曲珍,你是天生的歌唱家啊!你应该去成都,去拉萨,学习唱歌!”

成都?拉萨?这两个城市的名字在曲珍脑海里等同于“太阳”和“月亮”,是那么遥不可及。她从来没想过离开牧区,她走过最远的地方是镇上大姐家。

大姐比曲珍大八岁。一年前,十八岁的大姐穿着丝绸藏袍,颈挂蜜蜡、玛瑙珠串,带着五十头牦牛的陪嫁,嫁给了镇上一户生意人家的儿子。那是门到现在都被大家交口称赞的婚事,这样出嫁的姑娘是顶体面的。

在曲珍的世界里,女孩子十八岁嫁人是常态,大姐嫁的人是姑娘们理想的对象,在镇上生活,有钱、有地位,可以给她们穿上丝绸、戴上珠宝。她们的生活从此到达了足够的高度,充盈而安然地度过一生。

见曲珍一脸懵懂的样子,夏楠继续侃侃而谈:“我们学校有音乐系,他们很多人根本没有你这样的天资,学成后照样能成为歌手、音乐家。曲珍,你一定不能浪费了你的天赋啊。下次,我一定要帶着音乐系的老师过来听你唱歌,让他听听什么是真正的好嗓音,他一定愿意收你为徒。”

曲珍并不明白“音乐系”是什么,但她知道夏楠在热烈地赞美她的歌喉。曲珍经过短暂的不知所措后油然而生出一种希望,她头一次被如此关注和赞美。她从来是躲在角落的曲珍,沉默不语,不被注意。

但曲珍不知道的是,汉语中“下次”是最虚无缥缈的时间,包含着太多未知和不确定。如果有人对另一个人说“下次”,那可能是过三个月,可能是过三年,也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这么个天时地利人和的“下次”。

如果夏楠看到那双漆黑的瞳孔深处有火苗在跳跃,他也许就不会许下这么虚幻、缥缈的承诺,就不会用那么多“下次”“有时间”或者“等以后”。

夏楠又用了很多赞美之词,什么 “自然的造化”啦,什么“此曲只应天上有”啦。曲珍听不懂,但她知道她的歌声是顶好顶好的,是受到欢迎和喜爱的;她的歌声可以带她离开牧区,通往更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满是夏楠他们带来的味道——她所向往的味道。

她从夏楠口中知道了“摩天轮”和“过山车”,知道了白天晚上都不会断电的高楼大厦,知道了所有商品摆在架子上供人选择的超市,也知道了电视机中的画面可以是彩色的。她听得入迷,渐渐张大了嘴。

“以后来了成都,来找我们,我们带你玩个够。”夏楠再一次用“以后”向她许诺。

几天后,大学生离开了,却把一颗种子深深埋在了一个小姑娘的心中,隐秘地生根发芽……

3.山不过来,我便过去

从此,歌唱代替了曲珍的沉默。她做饭的时候会唱歌,唱小麦,唱青稞,唱春天的播种和秋天的丰收;她哄弟弟睡觉的时候,也会认真地哼唱,注意着自己每一个发音。以前阿妈让她去河边挑水洗衣,她总是很不情愿,但现在,在歌声中,苦差事也让人感到快乐。

她开始注意自己的衣服是否平整和干净,如果弟弟把奶吐到了她身上,她就使劲揉搓掉那块污渍,而不是像以前一样任由它挂在那里。牧区的女孩子大多让头发像茅草般散乱着,但曲珍每天早起都重新把辫子梳理一遍,这样万一哪天听她唱歌的老师突然来了,她就能干净整洁、从容不迫地面对他们,一展歌喉。

到时候,她也许就能被人从这里带走,带到遥远的城市,她的歌声也会被带到那里。她会慢慢变成格拉那样的少女,脚上穿着白皮鞋,奔跑在城市的高楼间,柏油马路不会脏了她的鞋子。

她不再是沉默的曲珍,她会成为歌唱家曲珍,阿爸阿媽和所有的牧民们可以从电视上和广播中看到、听到她歌唱。从此格桑家的骄傲不再是大姐,而是她曲珍。

她开始同情大姐,大姐只是住在镇上,最远不过是去县城,而她曲珍,却可以飞得又高又远。

曲珍悄悄珍藏着一支画笔,确切地说,是曲珍捡到了夏楠掉在地上的画笔,没有还给他,而是偷偷把笔揣在怀中。她想夏楠回去后发现自己少了一支画笔,一定会想着早点回来,到时候,他一定会如约带来一位音乐老师。

可是,很久很久,都没有任何人来村庄的消息。偶尔听到突突突的马达声从家门口经过,曲珍赶紧跑出去看,但每次都是深深的失望。

她在山上对着那条来牧区的必经之路久久遥望。她放开喉咙,把所有的感情倾注在歌声中,给她伴奏的是苍鹰的鸣叫和风马经幡的猎猎作响。

日复一日的等待和期盼中,天气渐渐变得寒冷,风打在脸上开始刺痛。曲珍隐约明白,夏楠不会再来了,至少今年不会了,一股空欢喜的沮丧感弥漫在心头。

阿爸时不时去和牧民们喝酒。喝了酒的阿爸高高的颧骨变得通红,走路摇摇晃晃。家人找到他时,他总是靠在什么地方舒舒服服睡得正香。

“曲珍,去看看你阿爸,不要又醉倒在路边。”阿妈每次都担心地派曲珍过去接他。

醉酒的阿爸比平时要开朗得多,他拉着女儿的手不停东拉西扯:

“曲珍啊,你又长高了不少呢。”

“桑吉家的那日下了一窝小狗崽,阿爸想给你拿回来一只。”

“等牦牛卖了,阿爸给你买匹小马回来。”

那天天气难得的好,风停了,阳光穿过云层,照在身上十分暖和。阿爸重重往地上一坐,“不走了,阿爸要晒太阳。”

曲珍也坐在地上,她看到远处一列火车如同敏捷的青蛇在山峦间穿梭,心中突然一动,她摇摇阿爸,“阿爸,看,火车。”

“嗯……”

“阿爸,火车去哪里?”

“嗯,不知道,很远的地方……”

“火车从哪里来啊?”

“很远的地方……”

“火车能去成都、能去拉萨吗?”

“也许可以吧……”

“阿爸,怎么坐火车啊?”

“要到县城买票……”

“阿爸……”曲珍再想刨根问底,旁边却传来粗重的鼾声。

火车再一次给了曲珍新的希望。她要攒钱,买一张火车票,去远方。她在课本中读到一句话:山不过来,你就过去。既然远方的人没有如约而至,那为何她不自己找到去远方的路呢?

以前阿妈给她零用钱,她都花在小卖部中买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和头绳,现在她不再贪图那短暂的甜蜜,因为她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她并不知道买一张火车票的价格,她在心中定下来一个她认为不少的数目。

清晨,曲珍在河边看到拉姆婆婆佝偻着身体吃力地拎着一桶水,桶晃晃悠悠,不断有水溅出来。

她把自家的桶背在肩上,然后过去帮拉姆婆婆。

拉姆婆婆一直独居在离村庄不远的半山腰上。她有一个儿子,但他后来不知跑去何方,再也没回来过。拉姆婆婆在等待儿子的岁月里成为虔诚的信徒,每天拿着转经筒围着山上的寺庙一圈一圈地走,把影子从长走到短,再从短走到长。强烈的阳光在她黝黑的脸上刻满深深的皱纹,像个老倭瓜。

当把一桶清凉的水倒进拉姆婆婆院子里的水缸中时,曲珍觉得腿和胳膊在宽大的衣服下偷偷地打着颤。

拉姆婆婆端来酸奶和食物给曲珍,口中不停地絮絮叨叨说着感谢的话,夸她是个善良能干的姑娘。

曲珍看着食物咽了咽口水,十分不好意思地对拉姆婆婆说,自己不饿。婆婆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元钱请她收下。

那一元钱对曲珍有着巨大的诱惑力,她慢慢抬起手,轻轻接过钱,定定地望着那张皱巴巴的票子。

“拉姆婆婆……”曲珍的脸涨得通红,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她鼓起勇气问:“婆婆,我每天给你打水可以吗?”

拉姆婆婆显然没有料到,因为从小河往山腰上走是一段不近的路,她咧开嘴露出缺牙的牙床笑笑,点点头。

每天早晨曲珍睁开眼,都在想,自己今天又可以增加一元钱;晚上躺在床上,揉着酸痛的肩膀,把钱塞在枕头中时,她愉快地感到离那张梦想中的火车票又近了一步。

阿妈有时问:“曲珍,你一大早跑出去干什么?家里的水缸空了,整天贪玩又忘了去打水吧?”

阿爸把桶装在牛背上,“你让曲珍这么小的娃娃去扛水吗?这是牛马做的事情。”然后他拍拍曲珍的后背让她出去玩。

一天,当曲珍再次把水倒入婆婆家的缸中时,婆婆说:“曲珍啊,明天就不用帮婆婆打水了。”

曲珍不解地望着她。

“我明天就在去拉萨的路上了,我一直想去朝圣,前几天又梦到布达拉宫了。”

朝圣,就是每走几步,就匍匐在地磕个长头,站起来,如此无数次的重复,翻越雪山、草地和长河,直到抵达布达拉宫脚下。每年牧区都会有朝圣者前往拉萨,有人后来回来了,有人再也没回来。

“我就想啊,这是佛在召唤我,让我这个老婆子趁腿还走得动、眼还没有瞎,把多年的心愿了了。”婆婆脸上放出光彩,皱纹似乎都少了,“我等了儿子这么多年,也该做点自己的事了。”

婆婆最后掏出一个小布包给曲珍,“曲珍,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愿佛祖保佑你。婆婆没什么能给你的,只有这些了。”

曲珍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张十元纸币和一些零钱,还有个小小的藏银咯乌(佛龛)。她要把钱还给婆婆,婆婆说自己用不上,真正的朝圣者是不需要带钱上路的。

那天,村里的好多人都得到了拉姆婆婆的馈赠,有人得到一只半新的铁锅,有人得到一口袋青稞,有人得到一张多年前的唐卡。人们都说,老婆婆做好再也回不来的准备,才把家财都散尽了。

曲珍第二天清早跑到拉姆婆婆的住处,大门没有上锁,轻轻虚掩着,推开时吱呀一声。屋子里还留着积年累月的酥油和藏香味道,简陋的房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人去后,空气已然冷了。

曲珍拉开抽屉,里面散落着针线之类的杂物,还有一些小男孩佩戴的饰物,那是拉姆婆婆儿子小时候的物件。曲珍郑重地把昨天收到的小布包放进抽屉里,似乎这样代表着拉姆婆婆还会回来。

4.阿妈再见,我要去远方

大姐回娘家时总会穿着崭新的衣服,胸前金黄的蜜蜡把她的脸映得更加神采奕奕。她带着点骄傲和炫耀,拿出一包虫草给阿妈,那是她丈夫去那曲做生意时带回来的,是上好的。她笑着说丈夫家中八岁的小弟弟每次吃虫草鸡汤时都只挑虫草吃,小家伙比同龄人都聪明和结实,她的弟弟也不能落后。

“这个给你,曲珍。”给曲珍的是一只尼泊尔银手镯,“等你再大点,就给你打个耳洞,戴上耳环。”

大姐滔滔不绝讲着丈夫在各地做生意时的见闻,仿佛是她亲身经历一般。阿妈抱着弟弟不时发出笑声。

“姐姐,你能跟着姐夫去外面吗?”曲珍关心地问。

“我才不要去呢,女人哪能跟着男人在外面到处跑,再说我每天都忙得要死。”大姐开始抱怨自己有一大家子要伺候,上有老,下有小,所有家务无不是她在操持,她每天忙得像个陀螺,转啊转的,不得停歇。她实际上更像在夸自己有多能干。

大姐看到屋里墙上新贴的曲珍的奖状,夸自己的妹妹很棒,她要给妹妹奖励。她把一张崭新的钞票从钱包里抽出,正要递到曲珍手上,阿妈挡住她的胳膊,“给她这么小的娃娃这么多钱,她会乱花掉。”

曲珍很倔强地看了一眼阿妈,她想说才不会这样,她很久以来就没有再乱花过一分钱了,她枕头下那厚厚的一沓零钱就是证据。

那张钞票最后还是进了阿妈的口袋,阿妈自作主张说藏历年时一定让曲珍穿上新衣服。曲珍想阿妈才是乱花钱,自己才不要新衣服,她有更重要的东西想买。阿妈的做法让曲珍很不开心,她迫切地想要那张钞票。她盘算着自己的积蓄加上那张钞票应该足够买到火车票了。

在她的眼里,那本就是属于她的奖励,所以在那天夜里她悄悄把手伸向阿妈的钱袋,把钱拿出来时,她根本不认为自己是个窃贼。

曲珍枕在钱上安然睡去,梦里,她看到了那张车票,她拿着车票上了火车。车里都是羊,他们家以前的羊。达瓦跑到她脚边,紧贴着她的腿蹭来蹭去。她看着窗外,是她家的村庄和连绵的雪山。她对着放牛的牧民放声歌唱,牧民们朝她喝彩,周围喧闹声一片。

但这喧闹声渐渐把她从梦中拽出来,她听到遥远的欢呼声成了清晰的争吵声。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窗外已是白天,那争吵声是从父母房间传来的。

“是不是你拿去喝酒了?”阿妈质问。

“怎么会,我都不知道你有钱啊!”阿爸不住地辩解,“不信你搜嘛。”

阿妈叮叮咣咣翻着抽屉,检查着桌子和床底下,然后掀起曲珍的帘子进来。

曲珍紧张地望着阿妈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丢了钱的阿妈甚至对摇篮中哭闹不止的弟弟视而不见。

“是不是你拿的?”阿妈用手指着她。

不知是被阿妈的气势汹汹吓住还是不想让买票的计划破产,曲珍心里说“是我拿的,那是我的钱”,嘴上却否认了。

当阿妈抓起枕头检查床铺时,曲珍身体就僵在那。先是从枕头里蹦出几个硬币,然后是纸币落叶般撒下,最后飞出的是那张崭新的钞票。

阿妈也愣住了,她又抖抖枕头,掉下来一支画笔。

那是曲珍人生中最屈辱、最委屈的时刻,阿妈坚信自己的女儿是个小偷,毫不留情地挥舞着藤条打在女儿的身上。

任凭曲珍辩解,她说那些钱是帮拉姆婆婆挑水得到的报酬,说画笔是自己捡到的,说那张钞票本就是大姐奖给她的,但仍阻止不了阿妈的愤怒和惩罚。甚至阿爸都无可奈何,他也怀疑自己女儿话的真假,小女儿给自己家挑水都老大不乐意,怎么会有动力往半山腰的拉姆婆婆家挑水。

“你要这么多钱想干什么?”阿爸冷静地问。

“我想……”曲珍用手抹着眼泪,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把真实想法说出来,她潜意识中认为这不是让父母认可的行为,尤其是阿妈,最痛恨四处乱跑、不乖乖在家待着的女孩。

“就是,你想干什么?你有什么想买的可以告诉我们,我们会给你买。”阿妈停下来问。

“我想坐火车!”曲珍终于承受不住这份沉重,大声说,“我不想总在这里,我想去很远的地方,去山的那头!”

阿爸阿妈都安静下来,他们琢磨自己女儿的小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异想天开的事情。但他们是无法明白的,他们以为她只是受了什么神话故事的启发,产生了这不切实际的幻想。

所有的钱都被阿妈没收了,她把曲珍关在家里不允许出门。她想过几天曲珍脑子里奇奇怪怪的想法应该就被赶跑了,毕竟曲珍还是个小姑娘而已。

红色的大卡车再一次突突冒着黑烟停在了家门口,阿爸和上次来的汉子把自家的牦牛往车里赶。阿妈忙碌着给阿爸收拾行囊。这次,阿爸要随着卡车一起走,第二天天一亮就出发。

曲珍在院子里看着他们忙前忙后,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夜里,她悄悄起床,蹑手蹑脚走出院子,爬到大卡车的篷布里。小小的曲珍并没有惊动牛群,以前阿爸让曲珍在牛棚里填草料时,它们就没有留意过她的存在,仿佛她是只小老鼠。

她坐在一堆草料上,在牦牛热烘烘的气息中迷迷糊糊睡去。卡车发动时的震颤把她惊醒,牛群也小小骚动了一下,一只牦牛低头嗅着她的头发,她伸手把牛推回去。篷布里弥漫着汽车尾气呛人的味道。

要出发了!她精神为之一振,心中是说不出的紧张和兴奋,她有点害怕,特别想从车上跳下去回到家中,她觉得自己胆子太大了。但不等她反悔,车子已慢慢开始移动。

快要驶离村庄时,曲珍刚才的担心和害怕被豁然开朗所取代。她高兴地把头探出篷布往家的位置望去。她看到阿妈从门口跑出,她朝阿妈挥挥手,心中说:“再见,阿妈,等我回来!”

阿妈看到她后拍着大腿,跺着脚,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曲珍咧开嘴笑了。

她看着群山不停地向后倒退,她终于可以翻越重峦叠嶂,去往远方了。她要亲眼看看外面世界的模样!

她放开歌喉唱:

我要远走,

踏上雪山。

我和云雀对话,

月亮把我照亮……

發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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