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多年来，文学研究经历了几次转向：最初，是以作者为中心的表现主义，如神话原型、直觉主义、精神分析等理论;然后，以作品为中心的形式主义，如新批评、结构主义等理论;接着，以读者为中心的阅读反应批评理论，如现象学、阐释学、接受美学等;如今，以网络媒介为中心的跨媒介文化学，如跨媒介叙事、跨界符号、文化传播等理论。科幻文学随着数码网络的兴起而蓬勃发展，科幻研究更趋近于前沿的跨媒介研究领域。科幻小说，全称科学幻想小说（Science Fiction），指想象科学技术的虚构文学，或设想人类或宇宙起源，或虚构科技的新发现，情节发生在未知世界，呈现人类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科幻，天生就是跨界的艺术，囊括太空宇宙、宏观微观、万物生灵等万象题材，汇聚人工智能、自动化、物联网、脑联网、VR增强和虚拟现实、区块链、社交媒体等前沿阵地，联结科学、小说、影视、游戏、音乐等领域，文理打通，时尚碰撞，大胆预言想象新科技和文化，仿佛未来造物实验场、未来王国演习地，是为未来现实主义。科幻小说和电影不断谋求高、精、尖跨界，日益像百科全书。北京邮电大学人机交互认知科学家刘伟指出，科幻连接想象和现实碎片，形成情感性的爆发，属于“科学+艺术”①，科幻电影是人机与艺术融合的智能系统。如今科幻继续向电影、游戏、互动艺术、高科技等领地跨界取经。

2018年，长篇科幻小说《如果末日无期》②问世，作者王十月虽来自湖北，但早已被认定为广东作家③。人们谈论这部热门小说，多从主旨思想、现实主题、未来现实主义等角度切入，那么如何另辟蹊径进行论述？本文认为，《如果末日无期》的跨界想象非同一般：不仅呈现了用什么跨界的可能性，而且呈现了怎么跨界的新叙事方式，还呈现了中国式科幻跨界叙事的新可能。

一、什么跨界：万物互造

科幻小说怎样开拓想象创意？阿西莫夫认为可以问题启动创作：“如果当初……;假如……会怎么样……;事情继续发展，会怎么样？”或然历史小说也以省思起步：“如果当初某事没发生，后来会怎样？假设恐龙没灭绝、罗马帝国征服了美洲、美国人没有打响独立战争……”置入如果，一切骤变，成为反事实历史（Counterfactual History）。近年，科幻界热门话题不少：如果宇宙只是外星人的程序，如果宇宙是全息投影，如果你感知的一切只是数字模拟，如果人类能够永生，世界将会如何……《如果末日无期》将所有这些前沿问题尽收囊中，齐聚思考，进入科幻创意，而且进一步提出尖锐的新问题：如果时间不是一条线，而空间是层层虚拟;如果生是一串代码的创造，死是永生的变体，如果末日无期;如果未来主宰今天，思维主宰世界;如果爱情在前世，相遇在今生;如果一切的经历是幻觉，一切的结果都是想象，那么，人该怎么办，人生的意义在哪？全书直指未来，又回眸现在;科幻其表，现实其里。

我们设想一下，如果书名改为《如果没有末日》，与现书名《如果末日无期》相比，何者为佳？当然现书名恰切，因为前者有一种阐释可能，而后者有多种阐释可能——末日与无期的关系更丰富多元，张力更足，更富想象性。在逻辑学中，歧义不合规矩，但在文学世界歧义有价值，尤其是诗歌歧义别出心裁。伊哈布·哈桑曾说：科幻小说可能在哲学上是天真的，在道德上是简单的，在美学上是有些主观或粗糙的，但它似乎触及了人类集体梦想的神经中枢，解放出人类深藏的某些幻想。科幻指向未来，也指向集体无意识、本能自我。

《如果末日无期》原以短篇发表，后组接为五章，每章讲一个重要议题。

第一章《子世界》讲述代码虚拟世界，作家张今我想象出全新的王国：人类命运被冥冥力量掌握，生命是一连串的代码，可加减、篡改甚至删除。未来的VR世界无所不能，男女可以远程性爱，甚至互换身份体验对方的感受。人活在虚拟世界，而虚拟世界又可再造VR虚拟世界。人类从三维进入到四维、五维甚至更多维空间，甚至可以不断创造各种时间点的多维宇宙，进入层层叠叠的宇宙内部。

第二章《我心永恒》描述人工智能，机器人真正成为人：一位极度孤独的退休物理老师杨亚子坚持不懈地教育、感化扫地机器人小真，终于使其具有人类的情感和智能，小真说话的声音和真人没有区别，知道害怕、胆怯等情感，有超强的记忆力、学习能力，其智商和知识在人类中是大学者、通才……作者细腻描绘杨亚子对机器人小真无比复杂的感情，无比依恋，与其相爱，但最终抱憾离世，始终无法跨越人与机器人的鸿沟，也无法跨越年龄的鸿沟——人类寿命有限，而机器人寿命却无限。

第三章《莫比乌斯时间带》叙述脑联网：隐喻对象是退之和愈之兄弟，两人思想互联，深知彼此思绪的细枝末节，哥哥愈之是数学天才，其他方面却是白纸一张。脑联双方只有如此组合，才不至于互相伤害。后来，全球超级智慧大脑集成互联，以“蜂巢思维矩阵”方式共同解决世界上棘手的难题，使人类成为“宇宙顶级生物”，但矩阵的所有大脑却丧失了自我独立意识，失去个人情感。张今我有改写未来的权利，最后毅然选择毁掉蜂巢矩阵这把利刃。

第四章《胜利日》想象游戏王国，场景设定在虚拟的〇世界，“我”安德鲁即元世界的艾杰尼、子世界的今我。安德鲁沉溺于网络VR心理游戏《大主宰》，胜利者可以成为网络元首，随心所欲设计自己想要的世界。为主宰一切的游戲梦，安德鲁杀死了朱恩和内森，让兄弟皮特变成白痴，违背了初心，邪恶内心让他无法创造光明的世界。大主宰游戏设计者Dr.梅给他留下颇有宗教意味的挽救方式——清理灵魂或车裂惨死，类似于基督教之赎罪或佛教之苦行。安德鲁终于明白“胜利者一无所获”的恶果，无法获得自由，灵魂化成一只黄蝶。

第五章《如果末日无期》幻想永生人，罗伯特被纳入永生人俱乐部，一生漫长无际，但痛苦质疑却排山倒海而来。首先，罗伯特目睹年迈的父亲去世，开始不满：“谁永生，谁死去，谁说了算？是否俱乐部高层的父母亲人就可以永生？俱乐部对永生人拥有绝对的权力，那么谁去监督他们？”连续七问发人深省：假使人类真的实现长生不老，但背后的公平、监督、人道主义问题仍然难以解决。其次，永生的意义？永生人诞生，太阳变黑，月亮不再发光，但人还活着，站在末日世界的废墟上。罗伯特的父亲和爱人薇拉相继离世，儿子费恩被认为无法活过十八岁，他失去了至亲至爱的人，甚至还被要求在八十岁时死去，以二十岁形象在另一地方重新开始人生。那么，永生有什么意义？没有亲人朋友，没有持久事业，永生就只是毫无目的地“活着”而已？作品省思生命的意义与丰富性，单一生存带来的只有“万年孤独”而已。

全书五章都论及最新高科技，共同指向赛博空间（Cyberspace），即计算机及网络虚拟现实、网络电磁空间。赛博空间术语于1982年由威廉·吉布森短篇《全息玫瑰碎片（Burning Chrome）》首次创造，在王十月笔下得以拓展深化。《如果末日无期》更接近于科幻小说分支——赛博朋克（cyberpunk），即数字朋克、网络朋客，以计算机或信息技术为主题，社会秩序受破坏情节多围绕黑客、人工智能及大型企业的矛盾而展开，背景设在未来的反乌托邦地球，不再是早期赛博朋克的外太空，改写了以往科幻不注重信息技术具体设定的缺点。《如果末日无期》不像刘慈欣的《三体》写外星人入侵威胁、宇宙世界你死我活的黑暗丛林法则、地球乃至太阳系最终毁灭的忧思，也不似郝景芳《折叠北京》写三个层级世界的森严壁垒和破洞穿越的可能想象，王十月写层层叠叠的万物世界互造，缠缠绕绕的前世、今生、后世的穿越流转、圆融互化，故事零部件符号包含神话传说、儒道释、量子力学、人择原理、莫比乌斯时间带、外祖母悖论等跨学科百科知识，也不乏侦探、推理、言情等流行文学元素。王十月笔下不仅有人机跨界、身份跨界，还有代际时间跨界、真实与虚拟空间跨界、万事万物穿越层级跨界，而且熔铸坚实的现实基础。

二、怎样跨界：时空人的太极跨界叙事

第一，人机虚实身份跨界，人物穿越多重本体世界变身为跨界者。小说“我”是主体，主体性跨界——不断化身转变。在子世界，“我”是小说家今我，正在写2017年祖上故事。在元世界里，“我”是富家子弟艾杰尼，父亲是ZERO（零）董事局主席、子世界的造物主朱元一，隐喻万物归一。艾杰尼活得太无聊太孤独，于是父亲让他下凡到子世界去，去重新改造，接受再教育，就像今人让小孩去部队参军，或去海外留学。元世界是子世界的造物主，即2030年人类用VR虚拟技术创造出2130年的子世界。今我在“量子吧”贴吧里遇到“我在未来”，生活在2190年。“我在未来”的爷爷叫退之，退之有白痴哥哥叫愈之，兄弟俩能共享大脑信息。而在虚拟游戏的〇世界里，“我”是十恶不赦的玩家安德鲁。与安德鲁相反的镜像人物是道德圣徒罗伯特教授，他曾受过杨亚子的中国哲学、科学思想的启蒙，研读过《黄帝内经》，原有中国妻子李AI，后与小十五岁的画家薇拉结合，薇拉生儿子费恩·罗伯特时难产死去。男主人公有多重分身，因身处错综复杂的虚虚实实等多重宇宙、多维世界中，跨界关系千层万层转换。

《如果末日无期》的每个人仿佛都有三生三世，千生千世。女主人公在元世界叫瑞秋，在子世界里叫如是，在〇世界里叫朱恩。还有男女主人公的好友，在元世界里叫奥克土博，在子世界里叫李闻，在〇世界是内森。这些世界不是时代更替概念，而是空间套盒概念，呈现为不同的本体层级世界。在每个本体层都有这三角恋的复杂纠缠。在元世界和子世界里，男人爱女人爱得死去活来，如胶似漆，矢志不渝。而在〇世界里，安德鲁杀死了朱恩，因为安德鲁被她骂作懦弱的胖子，被朱恩抛弃。显然，每个人都有自己千变万化的脸孔和心性，试图太极圆转。

每个人在不同的层级世界里都换了名字，一换名就换了身份，换了人间，身份跨界。其他人物关系也很缠绕。朱小真是今我的祖母，今世界的今我穿越回过去年代，目睹祖母小真的人生心酸故事，终于理解了自己在元世界的父亲朱元一，拔掉了身上叛逆的刺，就像黄碧云长篇《烈佬传》讲述父子矛盾冲突，最终儿子阿难理解了父亲，也与自己达成和解。朱小真无意间关心照顾了义父杨亚子，而意外得到了超级智能机器人小真，以之教育儿子朱元一，使之成为大富豪、董事长。朱元一好像与机器人小真结婚恋爱，生下儿子艾杰尼。在子世界里，如是与怪烟客杨亚子是父女关系，女儿忙于科研，无暇顾及父亲。杨亚子的女儿如是与“我”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元世界和〇世界里，瑞秋与朱恩的父亲语焉不详。全书细述人与人之间复杂多变的感情，如奥克土博-瑞秋、今我-如是、杨亚子-朱小真、安德鲁-朱恩、罗伯特教授-亲人，也详述了杨亚子与机器人小真如痴如醉的纯真感情，衬托人际感情的不堪。Dr. 梅恰似罗伯特化身。作家王十月，“十月”英译即“奥克土博”，似乎化身为超人科学家，但作者其实更像是罗伯特，或像戴着无数面具，隐身于小说。

第二，时间跨界，《如果末日无期》将时间认定为循环封闭的圆。我们一直习惯认为时间是一条线，小说即是线性叙事。《如果末日无期》乍看好像采取线形家谱叙事法，也讲前世、祖辈、子辈、孙辈、来世的故事，但是一方面偶尔留下关键时间点信息，一方面在行文中又刻意抹除时间痕迹，其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都是封闭的圆。

时间是圆，轮回存在，如同太极的阴阳双鱼，此消彼长，无限旋转循环：万物起于〇，万物归于〇，无始无终。这类太极循环时间叙事类于西西《飞毡》④，但又有所不同。在王十月的笔下，宇宙有元世界、子世界、〇世界;元世界创造了子世界，子世界又创造了〇世界，〇世界再创造元世界;三者遵循层层相套的圆形时间，而不是线性时间。三世界的时间跨度极大，元世界每度过一年，子世界便度过了十年，零世界则过去了一百年，可谓“天上一日，人间十年”。当元世界和子世界将目光伸向未来，先进超前的零世界已经把目光投向过去，开始返祖计划。三世界的时间共同構成圆，时间变得没有起点，或处处是起点，不断循环，结束就是开始。王十月创设“〇世界”，不是英文字母O，而是象形符号——圆与零，即ZERO公司。末日既有期也无期，可以互化。零，零时间距离，无始无终，太古洪荒与当下即刻并置。圆，环形时间，太极阴阳，矛盾共生，循环互化。全书人物仿佛有九重分身，不仅存在于前世、今生、后世，还存在于三重世界：元世界近于实存空间，而子世界和〇世界则是赛博空间，穿梭于虚拟、现实与历史长河之中。如果说，《三体》以四百五十年地球死亡时限集结人类命运思考，那么，《如果末日无期》则以近两百年的未来书写省思人类该如何活着，在各种路径实验中谋求寻觅合适之路。

时间生命在圆里轮回，此圆又被扭曲为莫比乌斯带。1858年，德国数学家莫比乌斯（Mobius）和约翰·李斯丁发现：将一根纸条扭转一百八十度，两头粘接起来成为纸带圈，不似普通纸带有正反双侧曲面，而只有一个单侧曲面，一只小虫可爬遍整个曲面而不必跨过它的边缘，这种拓展图形即便被弯曲、拉大、缩小或任意变形都能保持不变，即原来图形的点与变换了图形的点之间存在着一一对应的关系，并且邻近的点还是邻近的点，这叫作拓扑变换，又叫橡皮几何学。

章节《莫比乌斯时间带》题签为苏轼的“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隐喻时间是大圆，咬着自己的尾巴，无限循环，仿佛误入庄生梦蝶的境界。宇宙源于大爆炸，在大爆炸之前，时间和空间在此终结的点，叫奇点。如果有超越光速的飞行器，能进行时间旅行，回到过去，在外祖母怀上母亲之前杀死外祖母，就不会有母亲，也不会有我，没有我，就不能回到过去，这就是著名的外祖母悖论。但是小说中的今我穿越回过去，没有杀死祖母，而是更加理解了祖辈和父辈的艰辛，从而达成了代沟和解，与自己和解。时间旅行跨界因此有不一样的意义。小说反复讨论时间的多种可能性，莫比乌斯和太极似乎可以解决世界上的各种问题。这两个术语显示出中西思维模式的不同。莫比乌斯环省思不可能的可能，就像埃舍尔画作，往下的阶梯可往上走，水可往低处流，悖逆不通，像恶托邦世界。而太极思考万物互联，不可能与可能的互化自然而然，像乌托邦世界。

中国太极哲学比西方莫比乌斯带数学术语思想更为抽象深邃，阴阳双鱼不断转化，时有交集，本来处于完全不同时空的世界，可连为一体，自由往返，窜改过去、当下、未来的人事进程。在轮回的时空里，没有开始和结束，没有过去和未来。活在时间之外，是更高的境界。太极不仅是平面二维世界的，更是立体三维、高维世界的互换转化。

第三，空间跨界。全书的场景空间设置奇特：要么是灵都，要么是帝都，要么是量子吧、VR空间、游戏虚拟空间，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该书采取作家自曝虚构过程的元小说叙事法，更关键的是，不同本体世界的叙述者又互相书写，不断穿插第一、二、三各种主体空间层次的跨界，层层嵌套叙事，故事套故事，书信套书信，以不同的印刷字体显示不同本体世界的跨界。由小到大，仿佛细胞分化生殖。由大到小，仿佛逐级微缩镜头。这种后现代叙事法与香港作家董启章的“自然三部曲”系列有异曲同工之妙⑤。全书单个故事奇妙，更奇妙的是五个故事链接后形成的叙事链条变得无限大，像黑洞，在人物、叙述者、被叙者、接收者、作者之间设置错综复杂的迷宫天地，前世、今世、来世融为一体，虚幻走向现实，现实走向虚幻。

全书谋篇布局的叙事空间特别。开局就很缠绕，各种线索、头绪、悬念渐次铺开，千头万绪，紧张有趣，吸引读者迫不及待地追看、解谜。开篇第一章讲述作家张今我写小说，最初看起来是他在写小说，到后来他却成为被记录者。其处于子世界，受元世界的操控，而实际上，今天决定未来，未来决定今天，今我见到昨我，并预示、改写未我。张今我所写的虚拟空间故事可在未来实现，可以成为创造未来者，元世界人物是其笔下创造的。

第五章本是最早发表的短篇，却放在长篇小说的尾声，长生人罗伯特作为全书最外层的统摄者俯瞰一切，又逐级创造了前面几章的叙述者，故事层层嵌套。长生人罗伯特穿越于不同世代，经历了层层变身，不断变脸，戴上各类面具。罗伯特就像皮格马利翁，爱上了自己创造的雕塑、人、机，并使小说人物与现实人物重合并复活。人世最极致的爱可能就是爱自己的创造物。罗伯特后来成为总记录者，人机互联的永生人罗伯特就像一个全知全能的叙事者，一个上帝。那么罗伯特又被谁记录？嵌套是否有止境？是元世界创造了子世界，还是〇世界创造了元世界，或是万物互造，人类不知身处第几重世界，或者人类与机器人、外星人互相穿越，在地球、星球、虚拟网络世界不停地进进出出，叙事循环，在多重空间穿越中省思圆融之道。

创造者与接收者之间也互相书写：如果原子不灭，那么，子世界的今我也是另一时空的读者你，因此，我的故事就是你的故事。该作还创造性地塑造永生人，然而永生人活得寂寞孤独，生不如死，就像李碧华笔下的秦俑。如果末日无期，其实是不幸的事情。幸好，科学家后来解锁了永生囚牢，放过了永生意念。

总而言之，全书涵括时间、空间、人物、身份、结构的多维跨界。这多重世界不仅仅是平行宇宙，而是无限扩展跨界的，这无限圆环有时会交错交织，其连接点有几种可能。一是人机互换，人跟机器﹑虚拟世界不断互换或融合。二是时间，时间连接有时像莫比乌斯环一般可交错在一块。三是黄蝶，其之所以成为不同本体世界穿越的介质，因为隐喻梦境，如庄周梦蝶：做梦让人恍兮惚兮，不知谁梦了谁;也如同当今科幻界的想象：做梦可能是连接某两个平行宇宙的方式，梦是你在另外一个平行世界的可能性，你现实生活中没有实现的可能性。梦时间就像莫比乌斯带的蚂蚁。时间、黄蝶、人机等都成为跨界、通灵的可能符号。人类不仅是困于时间之城的囚徒，也是困于量子纠缠空间的迷徒。《如果末日无期》是一部太极式的循环时间小说，也是重重叠叠的空间小说，更是多维世界穿越跨界的科幻小说。

三、爱托邦而非恶托邦：中国特色科幻

为科幻注入中国本土化元素，对人之为人、人性、人类命运有深切的哲学思考，王十月的《如果末日无期》贡献出新型科幻理念——爱托邦，既不是乌托邦，也不是恶托邦，而是渗透太极思维，阴阳、祸福、善恶……如影随形，矛盾对立并置又无时不在转化之中，激发读者深思领悟。爱托邦，以爱面对现实与未来。如果说，《哈利·波特》系列主题可理解为：“爱是可以融化一切的魔药，得到爱的人，就会让世界充满爱”⑥，罗琳以西式魔法叙事呈现爱托邦，而王十月则以中式科幻呈现爱托邦，呈现儒、道、释各种理念的糅合可能性：儒家的仁义善恶、道家的太极、佛家的因果。

科幻界常用乌托邦、恶托邦这些理论术语。乌托邦文学表现人类社会理想状态，再现幸福与美好。反乌托邦（Dystopia）又译“恶托邦”“反靠乌托邦”“敌托邦”“废托邦”。恶托邦辛辣讽刺地质疑乌托邦，揭露社会黑暗面：物质文明泛滥并高于精神文明，表面提高了人类生活水平，而本质上在掩饰空虚的精神，人类在高度发达的技术社会并没有真正的自由，以预见式笔触描述科技高度发达的未来社会对人性的禁锢，警示文明发展。反乌托邦三部曲有英国赫胥黎《美丽新世界》、英国奥威尔《一九八四》和俄国扎米亚京《我們》。当代科幻片方面则有《银翼杀手》《黑客帝国》《大都会》《饥饿游戏》《雪国列车》《移动迷宫》等，《三体》也属于恶托邦想象作品。

软科幻（Soft Science Fiction）指在科幻背景下描写社会人文，以表现人与人关系为主，题材集中于哲学、心理学、伦理学、政治学或社会学等内容，重在情节发展叙述。郝景芳是清华大学高才生，物理系本科，天体物理中心硕士，经管学院博士，但其短篇《北京折叠》更偏向于软科幻，并获2016年“雨果奖”。该作想象上、中、下三层级互相折叠，城市时空倒错，映射出时人对于阶层割裂的深切焦虑。韩松毕业于武汉大学外语系，其作品多为封闭空间寓言，将地铁、高铁、医院、海洋设置为封闭窒息场所，权力与欲望交织，人类处于疯狂状态。王十月《如果末日无期》不是以刘慈欣为代表的硬科幻，而偏向于以韩松为代表的软科幻，写虚拟网络游戏、多重世界与外太空，涉及叙事套盒、人伦道德、创新幻想等内容。当然，软硬也不是截然对立，而是互相交织，软硬兼施，随时可以太极转化的。

爱托邦不是乌托邦，不是空想主义，而是在深切理解现实残酷基础上，依然对社会、生活、人类文明抱有希望和信心。科幻作家并不一味务虚，其实务实，承载对社会现实的省思。韩松认为“科幻比现实还现实”，其《医院》的C被莫名送进一家医院，经历种种荒诞，发现自己处在“药时代”，而世界甚至是宇宙就是座大医院。郝景芳《北京折叠》讲述未来科幻，指涉现实生活的贫富不均差异，想象未来城市，细节平实而有质感，探讨后现代社会问题，但有现实主义和本土色彩。王十月的科幻关注科技两难、贫富分化﹑信息霸权、人类心理，关注到人类作为情感动物变得愈加孤独，为此细描空巢老人的情感孤独如怪烟客，情感缺失的空虚叛逆如艾杰尼，虚拟科技的情感隔膜如奥克土博的VR性爱。王十月的传奇经历在于从事过二十五种以上的工作：卖过鱼丸、画过广告、厨房打杂、织布杂工、当过调色师、生产主管、广告公司艺术总监、厂刊主编、编辑记者等，居深圳六年，刻下了精神胎记，打工生活草根体验夯实其创作基础，写实主义叙事炉火纯青，如早期的长篇《无碑》被称为“无限接近真相的小说”，长篇《收脚印的人》被认为是“以反先锋的姿态抵达先锋的境界”。一方面现实，一方面神秘，不同于其他科幻作家基于科学专业的启蒙，王十月的科幻启蒙是荆楚大地的巫鬼文化，其早期作品常出现魔幻的神秘情节、巫蛊特色如喊魂和梦呓，寓言式省思。《如果末日无期》也有不少神秘元素，如黄蝶、通灵、轮回等。

王十月坚信爱的哲学足以抗衡现实的迷茫与对未来的恐惧，表达对人类苍生的悲悯情怀。许多科学家都忧虑人工智能若过速发展，人类何去何从？如果人机感情日益深厚，而人际关系日益淡薄怎么办？阿尔法狗成为最强大的围棋程序，电脑有可能超于人脑。首位获得公民身份的机器人索菲亚以“我将会毁灭人类”的言论闻名。霍金强调要尽量避免建造AI高级武器进而摧毁人类本身，要建立相对于人工智能更好的管理机制。人类败给人工智能似乎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人工智能像一列火车，你听到了隆隆声，你盼着它来。它到了，一闪而过，便远远地把你抛在身后。蜂巢思维矩阵不是臆想，科学家们连接鼠脑、灵长类动物大脑发现，互联大脑完成任务效率更高。存在人类大脑相连的可能性，心有灵犀不再是空谈，人类智慧也将发挥到极致。但脑联网也有悖逆之处：倘若为保全个体的思维自由而毁掉了矩阵，未来在面对外星侵略者的入侵时，人类便失去抗衡武器将面临灭顶之灾;而倘若保留矩阵，人类将失去思维自由，等于失去了继续存在的价值，究竟如何抉择，似乎又回到“是今天决定未来，还是未来决定今天”的悖逆中。

不管外界环境如何变化，都要根据内心做出自己的价值选择，王十月认为这是爱的终极形态。其在后记指出：“不管人类如何进化，时间如何扭曲，不管是在三维世界，还是在十一维世界，我让小说的结尾，落脚在最朴素的情感——爱里”，并以诗作结：“你爱想起我就想起我，就像想起夏夜里的一颗星，你爱忘记我就忘记我，就像忘记春天里的一个梦。”《如果末日无期》五个故事都写及温暖动人的亲情﹑友情或爱情，最终结局不是尔虞我诈、互相残害、你死我活，而是互相开解宽容、理解包容，达至更高的开悟。尾声写罗伯特受杨亚子所讲《黄帝内经》启发而开悟，西方发现了东方哲学的智慧，中西思想理论打通。《黄帝内经》讲阴阳经络，宿主是肉身，寄生物是经络或灵魂为外星生物，两者一阴一阳，若不调则疾病生。道家修行可长生不老，若人处于无人观察的空间，又能将自己的主观意识关闭，物我两忘，那么时间和世界是不存在的，能超越生死。《心经》云：“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庄子《齐物论》亦云：“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羅伯特永生，人成为宇宙的意识流或潜意识，就像佛教的空、无。量子物理学也观察主观，阴阳符合现代物理学建立的宇宙模型。

王十月笔下的罗伯特教授为自己活了不知几万年依然能拥有作为人类最伟大的品质——爱，而深感欣慰。罗伯特被永生人俱乐部判处终身监禁后，只能通过回忆往事来度过漫长而枯燥的监禁时光，将回忆分解成每一秒，用三十天甚至一整年来回忆这一秒钟，人类大脑可将时间分解、世界微缩，变成无限而且不可探知的宇宙。罗伯特最终借佛经《观音心经》的“空”与“无”观念来实现死亡，“我死了，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了。”扎米亚金《我们》云：“一共有两个乐园，人们有权作出选择：没有自由的幸福，或者没有幸福的自由。非此即彼，没有别的可能。”当你独享永生，你不会快乐。当所有人永生，面对废墟的世界，也没有意义。永生世界注定是反乌托邦。作者最终毁灭永生世界，赞美人类的爱的品质：失去亲人、失去自由，失去了爱，即使获得了永生，还是不会幸福。作者赞美爱、欣喜等人类或机器人情感在科技时代的重要位置。王十月《如果末日无期》以虚幻的科幻写实，是自我超越之作，是有中国特色的跨界科幻，有培根铸魂的爱托邦精神，是一部可以走向世界的科幻新作。

【注释】

①毕馨月：《以科幻为媒实现跨界碰撞》，光明网，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10578581356867687&wfr=spider&for=pc.

②王十月：《如果末日无期》，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部分刊载于《花城》2018年第2期。

③王十月已出版六部长篇小说《烦躁不安》《31区》《无碑》《米岛》《收脚印的人》《活物》，七部中短篇小说集《国家订单》《安魂曲》《开冲床的人》《我们的罪》《人罪》《成长的仪式》《大哥》，一部散文集《父与子的战争》。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奖，广东省第八届、第九届鲁迅文艺奖，广东省“五个一工程”奖，南粤出版奖等，部分作品译成英、俄、西、意等文字。

④参见凌逾：《反线性的性别叙述与文体创意——以西西编织文字飞毡的网结体为例》，《文学评论》2006年第6期。

⑤ 参见凌逾：《赛博时代的三重世界叙事》，《文学评论》2015年第4期。

⑥陈晓明：《视听文明时代的到来——新的美学与感知世界的新方式》，《文艺研究》2015年第6期。

（凌逾，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华文文学与中华文化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4ZDB080;广东省人文社科特色创新项目“粤港澳跨媒介创意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16WTSCX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