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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对晚年丁玲的影响

2020-04-07张宗刚李美皆

南方文坛 2020年1期
关键词:陈明丁玲

张宗刚 李美皆

1978年4月5日,中央批发了《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请示报告》,老顶山公社党委向丁玲传达了文件。4月20日,陈明携带材料来到北京,递交给胡耀邦办公室。幸好陈明比丁玲年轻十三岁,还跑得动,这些事情,全靠他,他也是最好人选。1978年7月,丁玲在老顶山公社党委主持下摘掉了右派帽子。12月底,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完之后,他们得到中组部答复:丁玲可以先回北京治病,由文化部具体安排接待。1979年1月12日清晨,他们回到了北京。

1979年春节后,丁玲住进友谊医院高干病房进行体检,住了近两个月。3月,她被查出疑似乳腺癌,她要求先不手术,给她时间写作。她在医院里写了《“牛棚”小品》的三章,这是她回京后的第一篇作品,是献给陈明的。没有陈明,她可能走不过这二十年的炼狱。

丁玲又成了政协委员,参加了政协党员会,出席了国庆招待会,恢复了党籍和组织生活。她迁入了木樨地新居,那是一幢部长楼。陈明也在1979年11月落实了政策,安排到文化部工作。

丁玲的平反结论中,历史问题的结论她是不服的,但1980年元月,她还是在结论上签了字。签字的原因,她曾跟知情人黎辛谈到过:

我还要吃饭的,我不签字,作协就是不恢复我原来的生活待遇。①

这个原因是很务实的,有点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意味。这一选择,首先,看出丁玲作为女人的感性大于理性,如同她在南京被国民党软禁时,把生活问题与政治问题混为一谈。丁玲很多方面体现出来的其实就是女性的弱点,强行与社会政治挂钩反而是过度阐释。其次,也看出陈明的影响甚至主导作用。假如换了冯雪峰,可能不会同意她这么做的,冯雪峰绝不会因为某种务实的原因而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屈服。

丁玲签字之后,1980年1月25日,中央就下达了她的平反文件,其他都平反了,副部长待遇也恢复了,唯独历史问题结论未变。既然丁玲的签字是违心的,那么此后,她必然还要为历史问题平反而奋斗。为了历史问题的平反,也为了与周扬抗衡,她努力取得“官心”,表现得颇左,在很多人看来形象不那么可爱了。当她1984年历史问题终获平反,再也没有紧箍咒在头上时,便开始放胆主办《中国》。但有点晚了,左支右绌,费尽气力,宏图并未大展,形象尚未挽回,生命的大限就来临了。这不能不说是遗憾。

她晚年写得比较好的,是《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前前后后》《鲁迅先生于我》《关于左联的片段回忆》《回忆潘汉年同志》《魍魉世界》《风雪人间》等作品。她的《杜晚香》写得那么痛苦,那么不如意,可以说是出力不讨好,甚至让人怀疑她还能不能写出好东西,她自己也在这样怀疑着。可是,她的《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却写得又好又顺畅,年轻莎菲的感觉和笔触乃至灵魂又回来了,那个钝化的丁玲粗糙的心灵硬壳说蜕就蜕去了,不能不令人惊叹。

真正的作家,是不会擅长写检讨的,检讨基本可以被认为是官样文章,给官样人物看的。可能丁玲这一生所写的检讨,很多是由陈明代写的。大量的申诉材料,也依仗陈明帮忙。这一点也不奇怪,艾青的检讨也常由夫人高瑛代写。这不难理解,作家虽然是写作的,但作家的才华不是用于写检讨的,也不适用于检讨。检讨和申诉这种或乞怜讨好、放低身架、努力装作触及灵魂,或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无懈可击的文字,与文学创作本身是背道而驰的,作家写起来,可能真不如普通人。丁玲这一辈子,光检讨和申诉就写了无数,尤其历史问题平反过程中,写材料、改材料、递材料,都依仗陈明助力,靠衰老的丁玲自己,那是無法想象的。也许是上帝看准她一生需要这么一个人,于是就派了陈明到她身边来。

即便丁玲在场,陈明有时也会跳出来替她代言。有访问者写:

我问她二十年不写东西,怎能笔仍不锈,功力还在?她说:

“我还觉得力不从心——”

陈明却抢过去笑着说:

“她下去喂鸡时也是全心全意喂鸡,实际上是‘战略迂回,还是为了写作——体会生活、人物。但这要很大耐心,因为不能马上写。”②

这是矫情还是漂亮的官话?事实上,流放生活给她的更深更不堪的感受她只是不想触碰而已,而陈明更替她滤去了冰冷灰暗,只剩下温暖明亮。陈明看来确实很善于“修图”。

丁玲晚年拿出来的文字,有时会使人感觉到某种变调,写着写着笔调和感觉突然不一致了,好像一首歌跑了调。一个在陆地上行走着的直抒胸臆的丁玲,突然间凌空蹈虚大话连篇起来,让人暗自吃惊的同时,蓦然发现不认识她了。这种现象在很多被改造过的作家身上都存在,比如陈学昭的《工作着是美丽的》,上部你能触摸到她的脉搏,感觉到她的体温,可是到了下部,突然就不知道她是谁、在说什么了。当然,人在社会上活着,又活得那么坎坷,做人有时是不能不来一点修饰的。丁玲的某些选择和做派,也闪烁着陈明的影子和痕迹,不像她的手笔和风格。这在她是一种自我保护,在陈明,则是“为了丁玲好”。

学者袁盛勇在《丁玲晚年思想的迷思》中不无严厉地表示:

丁玲晚年的言行和思考中也带有些许功利性和突兀性色彩,在我的感觉中,这恐怕是跟她身边最为亲近的人有关。所以,丁玲思想中的某些卑俗得不可理喻的层面或因素,并不能完全属于她自己,她思想中的罪人不完全属于自己。③

她与陈明不时在国内走走看看,也免不了要讲话发言,言多必失,对于她的晚年形象也不利。在国内行走,是续写她1950年代卸下行政事务后与陈明畅游的幸福,可惜彼时的幸福太短暂,很有必要在夕阳红时再来上一个续篇。以她的革命资历和作家资历,每到一地,常有省委领导看望,她恢复了1950年代的荣光。

他们在国外的行走,则是丁玲在世界范围内的“补课”。她1949年前后多次出访社会主义国家,却从未踏足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就被打倒了,幸而晚年平反了赶上对外开放,她当然要出去看看。陈明则是随行,他之前几乎没出过国,只在1950年代去过一次捷克斯洛伐克参加中国电影周。花花世界吸引她前去看看,但她同时又不能放弃批判的眼光。她多年来被批判的“余悸”,使她格外谨言慎行。

陈明还说:

她有些讲话录音,人家整理的,拿来也是我校对,有一些讲话录音改动比较多,但有一个原则,不改变她的原意,改过后也同样要交给丁玲自己过目。12

是的,正因如此,丁玲晚年发表出来的讲话或许打上了陈明的印记,有一定的陈明特色。

丁玲忙于筹办《中国》,《魍魉世界》的写作就打住了,丁玲去世后该书出版,最后两节的内容,即从南京到陕北的过程,是陈明选取丁玲其他回忆文章的内容编辑而成的。陈明认为,这是合乎作者的心愿,也会得到读者的许可的。但是,焉知丁玲本意不是到她逃出南京就打住的呢?“魍魉世界”,是指黑暗的日子,当然可以不包含走向光明的部分,光明应该属于另外的篇章。陈明的意思,也许是黑暗之后应该有个光明的尾巴?这倒符合那一代人的思维。

丁玲的回忆录《魍魉世界》《风雪人间》都是在她去世后由陈明整理出版的。陈明特地在《魍魉世界 风雪人间——丁玲的回忆》一书中辑录了国民党特务徐恩曾回忆录中关于丁玲软禁的内容,这份开明值得称道。有人认为这是“自秽”,会予人以口实。实际上,世间事往往欲盖弥彰,像陈明这样坦坦荡荡亮出来,反而有利于读者发现真相,也避免了被人断章取义。这也是丁玲生前的意思。

作为丁玲钦定的“改家”,陈明在丁玲生前为她所做的修改,应該基本符合她的心愿。但是在丁玲去世后,陈明所做的有时可能会溢出丁玲的心意,令读者感到困扰。

《新文学史料》1993年第2期以《四十年前的生活片断》为题,发表了丁玲1947年至1954年的日记,注为“陈明整理稿”。1995年第1期却又发表了丁玲之子蒋祖林在1994年5月22日写给编辑部的信,信中指出,《四十年前的生活片断》与丁玲日记的原稿不符,而原稿就保存在蒋祖林处。蒋祖林重点指出了丁玲1948年日记中的几处差异。比如:

陈明“整理”稿:

毛主席评郭(指郭沫若)文有才华奔放,组织差些;茅(指茅盾)的作品是有意义的,不过说明多些,感情较少。13

丁玲原稿:

毛主席评郭文,有才奔放,读茅文不能卒读。我不愿表示我对茅文风格不喜,只说他的作品是有意义的,不过说明多些,感情较少。郭文组织较差,而感情奔放。14

后来在《我与丁玲五十年——陈明回忆录》中,陈明专门有一节“关于修改丁玲的作品及遗物的处理”,对此作了解释:

至于丁玲40年代的日记,因为要出版的时候她已经去世,没办法和她商量,只得我独自替她改。我为什么要改呢?因为她的日记本来就记得很不完全。我修改过她和毛主席的谈话,因为她与主席的谈话,也是凭记忆记下来的要点,不可能一字不差,意思可能不是很完整。比如毛主席说,茅盾的东西不忍卒读,看不下去。没有讲到茅盾作品的好处。我认为,如果把丁玲的日记原封不动地公开,人们会以为,丁玲是在借毛主席的话攻击茅盾。考虑到毛主席说这番话,只是在非正式场合说的,不是太严谨,同时对茅盾也稍过了一点,所以我把这段话做了适当的修改,把丁玲说的茅盾的话加进去了。再比如毛主席说郭沫若,有才华,但组织能力差一些,我的修改也没有违背主席的基本意思。丁玲接着毛主席的话说,他们的作品还是写得好,我不如他们。丁玲当时记的时候没有想到要去发表。丁玲去世后,我觉得这段谈话有意义,可以发表……15

不管陈明怎么解释,还是不如不改。若认为日记中有不完全的表达,他可以在日记之外作补充,且谨代表自己的理解。一些亲友也责怪陈明“糊涂”,因为,这会导致读者对丁玲日记的真实性发生普遍质疑。陈明表示委屈:“干这个事业,完全是一种牺牲,都是为了老丁。”16陈明还向人诉说苦恼:“我现在陷于四面楚歌的困境。亲人骂我斥责我,老战友不理我,有的编辑部同仁劝说我,丁玲研究学者埋怨我,说对我以后连丁玲资料都要封锁坚壁起来。”17丁玲研究者李向东解释,陈明改动丁玲日记的初衷是:“他担心丁玲的文字不慎引来麻烦。而且,他希望向外界呈现一个完美无缺的丁玲。”18

蒋祖林在信中表明的态度无疑是科学的:

对待史料,应忠实于作者原稿。在内容上,不应随意修改和编造。在文字上,若修改不当,也会影响史料的文字水平。原稿中明显误写的地方,如修改,应注明是修改者的意见。19

或许,对于陈明来说,丁玲的完美比真相重要。但对于读者和历史来说,真相永远比完美重要。为了维护丁玲形象,陈明写了不少批驳文章,也采取过召开座谈会、向组织反映、给领导写信等手段,有的效果真不见得好。自己尴尬和捉襟见肘不说,还可能对丁玲造成某种负面影响,因为丁玲远比陈明博大,陈明若是交给读者一个“陈明的丁玲”,只能是把丁玲变小了。若无此种干预,丁玲研究可以释放出更大空间。陈明对于丁玲及其作品的阐释,也存在着实用主义和随机应变的问题。某些修改,是陈明认为不利于丁玲形象而为之,但那焉知不是陈明的误判呢?对于丁玲的评价是一个开放的系统,应该交给广大的读者和深远的历史。

历史岂是哪一个人书写得了的?一个人的手,能遮多大的天呢?有些补天之工,或许只是添乱而已,历史终将还原完整的真相。好在可以肯定,丁玲作品和言论的精华都是来自她本人,那是别人拿不出来的,所以,不必担心陈明篡夺或抹杀了丁玲的精华。

陈明在丁玲身后,矢志不渝地以整理丁玲资料和捍卫丁玲为己任,甚至再婚后把后老伴儿也拉进了这项事业,这种精神是令人感动的。陈明在丁玲资料工作上的大量付出,是丁玲和读者都应该感激他的。至于捍卫,真的没有必要。而且这是捍卫不了的,螳臂不能挡车,是非曲直自会见分晓。

王蒙写,有人曾对他说:“丁玲缺少一位高参。”是的,丁玲在政治上的低能以及与男权文化的不兼容,使她很需要一位高参。王蒙还表示,一直没有谁去就任这个丁氏高参的角色。很显然,王蒙不认为陈明是丁玲的高参。确实,陈明把爱丁玲当作自己一生的事业,生活上照顾她,情感上宠溺她,精神上捍卫她,他是她忠心耿耿的追随者和捍卫者,但他真的不是一位高参。当然,既是保姆又是高参,这是很难的,如同既是护士又是医生是很难的。

陈明对于丁玲的捍卫,除了爱,除了他自身秉性的原因,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极左政治迫害和文坛长期斗争留下的后遗症。年过九旬的陈明神智已經不太清醒了,看着电视上的小品还会突然怀疑有人要来整丁玲了。这是典型的受迫害狂的症状。神智都已不清了,阴影却还刻骨铭心,这真正的“奴在心”,才是更让人悲哀的。

丁玲研究会会长王中忱曾经怀着了解的同情说:

我曾经想过,作为20世纪中国为数不多的知名女作家,丁玲是公众人物,各种媒体各类人物在各自的语境、脉络中叙述她、解读她,出现各种差异,恐怕已经无可避免,作为亲属,也许应该少一点敏感为好。……陈明说:只要我活着,我就要为丁玲和丁玲的作品说话。……了解了这些沧桑往事,我们还不能理解陈明对有关丁玲的叙述的特殊关切,还会把他对一些事件细节的执著看作是过度敏感么?20

是的,陈明对于丁玲的过度保护,确实会给人带来非常复杂的感受,不以为然还是同情感动?往往就在一念之间。陈明也许不高明,也许不大气,但他用尽了气力来爱丁玲,用自己并不伟岸的身躯来为她挡风遮雨,这份爱,已经足够伟大。

几乎不见陈明提过莎菲,他未必懂得莎菲,未必懂得丁玲的真正才华之所在,未必懂得她作为作家的真正价值,那么,他爱她什么呢?他几乎是不可思议地爱着她,是近似“愚忠愚孝”的爱,是谜之依恋。可是,最坚固的爱,也许就是不问为什么。不懂亦爱的爱,也许比灵魂交融的爱,更经得住时间的打磨而无怨无悔。谜之爱,最不可解,亦最不可破。这样的爱,最容易发生在天才女人身上,扬·安德烈和大他三十九岁的杜拉斯的爱,也是这样的谜之爱。

他对她,是对一个偶像的爱,对于偶像,无须懂得,只要崇拜就够了,他崇拜她是一个伟大作家。如果说,在她风光的时候,用世俗一点的眼光来看,他可以沾光,因而对她的爱可以理解,那么,在她被打翻在地又踏上无数只脚的时候,他用什么来支撑对她的爱呢?只能说是信念。也许,他并不真正理解她的伟大不朽之精髓,但,“她是一个伟大不朽的作家”的信念,必须像宗教一样深植他的内心,他才能在她最不堪的时候,依然珍视她是一个伟大作家,并保护她的自信力不受侵蚀。唯有与宗教等高的爱,才可以不论顺境还是逆境,不论同甘还是共苦,都爱她如初。

陈明确实比丁玲精明,或者说“灵”,可惜的是,他的境界同时也不脱一个“小”字,气象、格局都略逊丁玲一筹,无论1950年代装出小女孩声音给陈企霞打电话约见,还是丁玲去世后改动她1940年代的日记,都可以看出这一点。前一件事,丁玲对儿子说起来都觉得尴尬,这绝非大丈夫之所为。对于陈明的“灵”,丁玲也未必感到的全是自豪,只不过在患难与共之时,自己人之间不会再去责备什么罢了。而且她肯定也明白,这就是他,这个一心一意对她好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是无法强求的。

丁玲是大女人,这是指精神上的强大。她的丈夫,几乎都是在精神向度上弱于她的男人。她在精神上很难被别人所驾驭,找一个互补的人是有必要的。生活本身的逻辑并不能像理论那样推演,而往往是反常合道,比如,莎菲瞧不起苇弟式的男孩,喜欢有足够男子魅力的男人,但最终她很有可能会选择苇弟这样的人做丈夫。按照传统的定见,丁玲的婚姻存在着精神地位上的女强男弱的“阴阳错位”和“姐弟模式”。但在生活上,丁玲是低能的依赖型的女人,她不会照顾男人,而要男人体贴她服侍她,这又形成了一种“兄妹模式”。这种依赖平衡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纠正了他们之间的错位,使形而下的依赖和形而上的仰望亲密咬合,使“姐弟模式”和“兄妹模式”相辅相成相合相生。尤其到了他们晚年,正如有人写的:丁老,你纵有满头银丝,但言谈举止、思想感情,总让人忘记你的年龄。相比之下,陈明倒显得比你老成。他的头发是黑的,脸上也很少皱纹,但他却是你的兄长21。

陈明除了是秘书、助手,还是她政治运动中的同盟军。近半个世纪的相伴,丁玲对陈明,不管是不是刻骨铭心,不管是不是灵魂伴侣,感情肯定都是最深的。这感情,已不必去区分是爱情还是亲情。

冯雪峰是深邃的灵魂伴侣,陈明则是合宜的生活伴侣。陈明充分给予丁玲世俗的幸福,而这是冯雪峰给不出来的。幸福是一种能力,丁玲跟每一任丈夫感情都不错,生活都不枯燥。即便在风雨如晦之时,丁玲依然能够享受日常的快乐。当然,这也是得益于陈明。

在丁玲去世后,陈明继续为丁玲而活着。丁玲去世后的十几年里,陈明请人整理了这些“遗物”,分门别类陆续送到有关单位:北京图书馆、现代文学馆、丁玲家乡湖南临澧的丁玲纪念馆、北大荒和涿鹿县温泉屯的丁玲纪念馆,等等。

1989年,丁玲去世三年之后,经朋友介绍,陈明与中国社科院退休干部张钰结婚。张钰是民国老报人、古典文学专家张友鸾的女儿,本身从事新闻工作多年,文字功底好,而且会用电脑,打字和处理文档都很自如,对陈明晚年的文字工作帮助很大。陈明表示:我的晚年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

陈明一向是把丁玲摆在自己前面的,丁玲永远比自己重要,这是他的“宪法”。他晚年要留下一部自己的口述回忆录,可是,一旦为丁玲忙活起来,他就放下了自己的事。直到2004年底,丁玲百年诞辰活动结束后,张钰提醒陈明:要抓紧把自己的口述完成了!陈明的口述变成文字后,他在纸上改,张钰在电脑上改,一遍一遍,精益求精,进度太慢。而且严重的“丁玲情结”使陈明的回忆录总是情不自禁地围着丁玲转,致使他自己的部分一再被耽误。2006年秋,七十六岁的张钰患上食道癌。之后,年近九十的陈明也两次脑出血。但他们仍然勉力把回忆录做完了。只不过,由于其中丁玲的内容比重太大,最后不得不改为《我与丁玲五十年》,陈明终究没有留下自己独立的回忆录。2009年该书出版时,陈明已经九十二岁,脑子不太清醒了。

其实,陈明与张钰也有二十多年的婚姻,也是幸福和谐的。陈明在张钰面前并不避讳对丁玲的怀念,而张钰也足够明达,她尊重丁玲,也理解陈明的感情,还帮助陈明为丁玲整理书稿等。

丁玲的任何一丝痛痒,都是陈明关注的重心,但陈明自己的感受,我们常常是看不到的。陈明对丁玲的忠诚还在于这一执念:丁玲在历史上活着,我就活着。这种心理也许是对陈明的“丁玲情结”最好的注解。谁说以丁玲为中心的陈明已经失去了自我呢?不,他的自我已溶解在丁玲的生命中,丁玲不朽,他就不朽。

长期以来,他已经习惯和默认了自己的价值要通过丁玲渗透出来,甚至这已经成为他的人生主旨。正是這种精神上的吸附关系,使他看重丁玲的意义甚于自己。为她奉献,成就她的伟大,然后,她的伟大里有他的一分子,有他的成就感,他经由她而汇入了伟大和永恒,这就是陈明的一生。

当然,丁玲对陈明的依赖是双刃剑。人依赖什么,就受制于什么,从来如此。你依赖他的好,就要受制于他的小;你依赖他形而下的帮助,就要受制于他形而上的局限。这两种能量守恒,最终盈亏总要抵掉一些。设想一下,丁玲若是跟冯雪峰在一起,晚年境界会不会更高蹈一些?格局会不会更大气一些?在写作方面会不会更出色,更博大?一些屑小的是非纠缠,是不是就可以避免?有了解的人评价冯雪峰:“大凡政治上蒙受冤屈,受过苛待的人,要么萎靡麻木地偷生,要么愤世嫉俗而厌世。雪峰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类型,他有健康的人生态度,能与群众亲密无间地相处,受过政治迫害却仍然热爱政治。”22冯雪峰所热爱的“政治”,不会是一种“小政治”。军师的境界和格局,决定了丁玲的境界和格局。或许,丁玲的境界和格局,一定程度上就是“冯雪峰”还是“陈明”的问题?

影响丁玲晚年形象的因素之中,陈明是不可忽视的一个。在一种非对抗的两性关系格局中,丁玲其实很容易为男人所左右,这一点沈从文早年就看得清楚。陈明对丁玲这一生,也是一个改造。这个改造是潜移默化水滴石穿的,尤其在长期患难中,他充当着她的保护者角色,使她对他有了更多的依赖和言听计从,他对她则有了更大的主动性。甚至,她晚年有些职责,都是陈明代为行使的。丁玲当然应该为这种“越俎代庖”负责,毕竟,这是她允许的一种状况,再蹩脚的军师也是主官任命的。夫妻共同体是要分层次的,丁玲没有坚持自己在一些方面应有的自主性,这是不妥的。他们俩的贴合太紧密了,几乎是一体化的,以至于我们无法想象一个“去陈明化”的丁玲会是怎样的。

有哪一种关系不是双刃剑呢?总体上看,陈明之于丁玲,是远远的功大于过。在我们梳理他们的感情历程时,无数次情不自禁地感叹:幸好丁玲有陈明!这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他们的爱,是善并有善果的。

【注释】

①黎辛:《文艺界改正冤假错案的我经我见》,《纵横》1999年第8期。

②[美]李黎:《“今生辙”——访丁玲》,见汪洪编《左右说丁玲》,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第288页。

③袁盛勇:《丁玲晚年思想的迷思》,见第十一次丁玲国际学术研讨会组委会编《第十一次丁玲学术研讨会——“丁玲与中国当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手册,2009年12月20日,第26页。

④纪卓如:《忆丁玲——写在丁玲诞辰九十周年之际》,见丁玲研究会编《丁玲纪念集》,湖南文艺出版社2004年8月版,第610页。

⑤⑥王增如:《无奈的涅槃》,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第81、82页。

⑦周良沛:《丁玲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第824页。

⑧⑩王增如、李向东编著:《丁玲年谱长编(1904—1986)》下卷,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第781、708页。

⑨111215陈明口述,查振科、李向东整理,《我与丁玲五十年》,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0,第288、289、289、289页。

131419《新文学史料》1995年第1期,蒋祖林写给编辑部的信。

1618《战友回忆:我丁玲就是丁玲》,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3月30日11:54 《南方人物周刊》,http://news.sina.com.cn/c/sd/2010-03-30/115419971368.shtml.

17王一心:《丁玲外传》,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5,第208页。

20王中忱:《〈我说丁玲〉》读后缀语》,见《走读记》,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第221页。

21陈明仙:《让我们共同回忆》,见中国丁玲研究会编《丁玲纪念集》,湖南文艺出版社,2004,第385页。

22《冯雪峰纪念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第366页。

(张宗刚,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李美皆,原空军指挥学院《空军军事学术》编辑部。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课题“丁玲晚年形象研究”的阶段性成果,批准号15BZW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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