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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词与造句(散文)

2020-04-03汗漫

作品 2020年2期

汗漫

1.垂 暮

暮色自空中密集垂临。

日落月出,大地自明亮转为暗淡,万物由具体进入抽象。如果说,白晝尘世属于历史、新闻、叙事,暮色垂临后的大地则归入童话、哲学、抒情——暮色垂临,暮色搓成的绳子自空中密集垂临,像杂技舞台上方密集垂临的绳子,让非现实的事物踮起脚尖,自空中垂临,现身于烟火人间,比如:梦、回忆、感伤、爱、眷恋、哀凉。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杜甫五十三岁辞官漂泊于长江,写下这一名句。在老杜眼中,星光月华像杂技团演员,顺着绳子般的暮色垂入人间。“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当夜晚和晚年构成双重的暮色,垂临,杜甫在越江而去的一只沙鸥身上,辨认出理想中的自我、可能的前途?

杜甫爱白昼,中正之气盎然——中午时分,阳光正直投向大地,没有一丝阴影。对于入仕途、治国、平天下,有大抱负,与李白、辛弃疾、陆游、苏东坡等历代诗人相似——仕途不畅,才纸上谈兵,在诗歌中夸大安邦定国之才,无法回避失意、失业、失败的命运。

杜甫并不迷恋夜晚,或者说,对于历史、新闻、叙事的兴趣,大于童话、哲学、抒情。他本意并非要做一个夜晚般的诗人——诗歌,一种在夜晚才会生长、灌浆、拔节、吐穗的农作物,需要梦、回忆、感伤、爱、眷恋、哀凉浇灌且吹拂。“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这昏鸦中间的“独鹤”,一个孤独的“白昼失败者”,无意中成为名垂千古的诗人,发出格格不入的鹤鸣——与唐代以后的暮色一起,反复垂临人心,无意中成为“夜晚成功者”,成为由暮色夜色构成血液肉体的诗人——内心柔软,与强势的、咄咄逼人的政治化白昼冲突、受伤。

直到身后数代,杜甫的诗圣地位才予以确立。对于诗词歌赋这些雕虫小技,本来不屑一顾,直到晚年,杜甫才接受自己的命运:“诗是吾家事。”正是因为杜甫一千五百余首诗作的存在,才有了“中国史诗”这一概念的生发,“世界的真实,才不至于无人注意”(谢默斯·希尼)。

垂暮,对于涉世太深者,是感伤与沉思的开始;对于出世归隐者,则是福音的渐次加强——与现实拉开距离,清晰认知自身处境与前途。与杜甫相比,终南山时期的王维,对入暮、夜晚的热爱,深入复深沉。《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少了杜甫的彷徨,也因此减弱了诗篇的复杂性和重量——痛苦的白昼,才能成就卓越的夜晚:“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陆游热切地梦想冰河铁马、夜雪楼船,像杜甫一样无意写诗,却因“卧听”“北望”这动人的姿态而名世。

或许,一首好诗、一个好诗人,真的不是能够刻意去做的。苏轼在《与二郎侄书》一文中谈书法:“止有一事与汝说:凡文字,少小时需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学此样,何不取旧日应举时文字看,高下仰扬,如龙蛇捉不住。”其实,这也是在谈写作:绚烂之极方能归于平淡,像晚霞绚烂之极,而后归于素常月色——怎样写作不是问题,怎样生活才是一道难题,什么样的白昼决定什么样的夜晚和诗篇,渐老渐熟渐深远。

垂暮。暮色自空中密集垂临。

对于人生而言,暮色,也许就是中午、中年以后,那渐渐加重分量的梦、回忆、感伤、爱、眷恋、哀凉。孔子说:“十五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一个积极入世的白昼热爱者,对人生进行理想化的设计。他的时间段划分,也透露出暮色垂临的消息:“五十岁,孔子知道暮色开始加速自天空垂送命运的消息(知天命);六十岁,彻底入夜,听风声雨声更鼓声,声声入耳,无悲无喜(耳顺);七十岁,还来得及再想一想早年美人,但不要失态到掉出床栏以外(从心所欲不逾矩)……”

最后的一次性垂暮、一次性夜晚,等待一个人在志于学、而立、不惑之后,接受星空的垂临和安慰——在暮年,每个老人都生活得像诗人,强化热爱、感恩、忧伤、怀念的能力,在告别尘世时留下两行诗句:火葬场上方闪现三分钟左右的一缕青烟,直上天空;墓地内一棵野生而出的树,有一个圆满的鸟巢,颤动不已——“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我最爱苍茫的薄暮时分,唯有这种时刻,我才会感到有什么伟大的事情可能要发生。所有在暮色中行走的人,都像蝴蝶花一样美丽。我自己也好像变得年轻了。”捷克小说家赫拉巴尔,在布拉格的暮色中喃喃低语。

在普及大地、贯彻晚年的暮色中,一个老人的满身皱纹,与墙上潮湿的青苔没有了区别,甚至会滋生出相互置换的欲望?

一日又一日的暮色,为完全彻底的一次性长夜的终将垂临,而练习、演习——

尤其是春天,傍晚,当青春和暮色联袂从天空垂临——垂青复垂暮,一个仰望苍穹的老人,就可能有泪水涌出枯井般的双眼了。

2.根 本

树根,隐含树的本质——

一棵树能够达到的高度、直径、力量,支持庙堂或者佑护草庐,在它早年扎根于泥土时便被决定。伐倒一棵树,暴露出树根横断面上层层叠叠的年轮,地图般,指出这棵树的来历和前途。

童年,随祖父去树林中挖掘树根的下午,我被树根断面上的神秘图案所魅惑——按照这一地图去游走,能够达到哪些树梢、枝叶、花朵、鸟叫?祖父脱掉上衣,裸露出壮硕身躯,在树根周围挥动镢头,挖掘:“瞧瞧,这么大的树根——这树肯定有十三四丈那么高!做屋梁的好木料啊。”

半个下午过去,巨大的树根从树坑里完全凸显,像满头乱发的动物,一声不吭,被祖父抱上牛车。大树根被改造成凳子或餐桌,去承受一个人或一次晚餐——无法与那些做大事情的大树相比。小树根则被斧子分解为木柴,转化为火焰、热量、炊烟、灰烬。至于小树根们牵挂的那些小树,归宿只可能是篱笆、木窗,像乡村里卑微无名的小人物。

从树根、树干,到树枝、树叶,一棵树完全舍弃自己,次第转化为绿荫、鸟叫、牛羊反刍声、乡村烟火……一棵树,隐忍疼痛,赐福众生,由泥土中沉潜多年的树根,决定了其良善的本质。像一个人,命运与修为,早在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之时就被决定——童年,是人的根部和根本。

是被一层油漆涂抹成龙簇凤绕的雕梁画栋、七宝楼台,还是被一把雕刀凸凹成薄弱的木质花朵,去组成闺房屏风?是作为一叶舟、一把桨,去江河湖海遠游,还是作为书房里的木桌木椅,沉浸于墨香琴声、红袖暗香?是僧人敲打出福音的木鱼,还是盲艺人手指可以依赖的琴柄?在种种的“是”“还是”之间,一个人与一棵树的命运和容颜,混为一谈。他的种种走向,都植根于童年生活的坡度、风向、地质。

正月新春里纷纷还乡的人,都是试图回到童年和根部的人。

传说,桅杆、木器们往往在夜深人静飞跃大海和城市,寻找最初扎根生长的山林,试图还原为一棵树苗,却找不到早年的树根和树坑,只能在天亮前急忙返回城市和大海。

“回忆”“追忆”——回到记忆上游,追上记忆的背影,像流水回到源头、果实回到种子、年轮回到早年浇树者水桶中荡漾的波纹、县城木器店回到乡村惊蛰那天春雨之中树木的散枝展叶声……徒劳,但又必需。

以记忆为镜、为尺度,观照自己落发凸肚的中年形影,测量繁复晦暗的心境,乃缘于许多人生疑难的根本答案,在童年——类似于树梢悬而未决的沉重野果,总是倾向树根、渴望坠落。当一个人衰老、驼背时,性情往往趋于孩子的天真——通往暮年而又回望童年。

芬兰女诗人索德格朗在一首诗《我童年的树》中写道:“一排排树好似一声声训斥:/ 你不配走在我们下面。”我也不配走在祖父引领着走过的那些树下面。我也许只适合走在电线杆、高架桥、假山下面,手捏广告传单、饭盒、贷款合同。

但入睡之前在水盆中洗脚,是必要的仪式:十个脚趾,模拟十条树根(尽管脚趾已远离故土并被堂皇的皮鞋包围),向下,向着童年矮小而根本的方向,延伸而去——

洗脚,让来自童年的一场倾盆夜雨,对一个人的根部和本质做清洗。

3.光 临

光线一般来临。

《圣经》“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我猜测,上帝实际是在说:要有人,于是就有了人,光一般的人,终结大地的荒凉和黯淡。各种各样的人在大地上奔跑,如各色的光,来到我身边——

大人物是阳光,或者是冒充太阳的大功率灯泡。他们光临,沿地毯或康庄大道,向周围的事物辐射出咄咄逼人的活力、威力、压力,照亮小人物和斑马线。比如,俄罗期人普京说:“没有实力的愤怒毫无意义。”然后登上战斗机冲向太阳。他一句话,就让小人物、小国家们连愤怒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雅士高人是月光与灯光,明净,但也让人感受到他内心环形山般的阴影,或者灯油将尽之际的隐痛。比如,宋人黄庭坚咏叹:“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需要他们光临,缓解万古的阴郁和孤愤。

情人是星辰,光临,照亮稀少的深爱、无限的薄情寡义。比如,阿赫玛托娃看见“那个口齿不清地赞美我的人/还在舞台边缘转来转去/为什么我还没有成为爱情的明星/爱我,想起我,并为我哭泣/别了,永别了,刽子手把我带走/正踏上蓝色凌晨的路途”。在俄罗斯,一个充满爱情光辉的女性,像她光线般急促的诗行,照临后人。

思想者是X光,尖锐,揭示那种种表象、假象之下的真相——把一个疼痛的世界,抬进他头颅形状的透视室,审视、拷问。赫尔曼·黑塞说:“一切都值得注意,因为一切都可以阐明。”一切都可以处于阐述者散发的光线之中,除去遮蔽,让语言照亮混沌暧昧的事物——不被阐明的事物,没有存在的权利。

至于当代的超市、宾馆、娱乐中心、银行等门厅前迎宾小姐所佩戴的“欢迎光临”,其实是在欢迎钱币之光——顾客十指,无非是钱币的十缕光线,自钱包内散发而出。那些浪游者、乞丐、孤儿,大约是萤火虫的光,微不足道。他们来临、光临,照亮一座城市的淡漠或良善。

法国摄影家马克·吕布回忆:“我还能想见自己五六岁的样子,午后,独自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那一线从窗帘缝隙里滤进的阳光。每当有人从窗帘后走过,他们的影子就把那道光扫向同脚步声相反的方向。奇怪,我到底该相信看到的景象,还是该相信耳朵听到的声音?我跑到窗户前,看到这些人明明是朝同房顶上影子相反的方向前进。若干年后一节光学课上,我才知道当初房顶上的人影,原来是一个倒像,窗帘的缝隙实际上充当了镜片,我自己的屋子在那一刻竟然成了相机暗箱!”

光线携带身影,从一个窗帘缝隙慢慢挤过身子,来临,从窗外“脚步声相反的方向”来临,唤醒一个孩子的心。像马克·吕布那样,用孩子的眼光看世界,发现只有孩子才能发现的景象,对人的成长多么重要。的确,世界就是巨大的相机暗箱,需要光线来临。甚至人体自身也是一个行动中的暗箱,光线透过眼睛,折射而后降临心灵……

“夏天的光非常年幼,而且完全无人监护。/没人让他坐下来吃早餐。/他是第一个起来,第一个出门的。”美国诗人罗伯特·哈斯,这关于黎明主题的诗句表明,他是“夏天的光”之兄长,在餐桌旁,等弟弟——夏天的光——从门外回来——光临。在上海,在餐桌旁,我等待年老的暮色回来——它像我的父亲一样,慢慢光临。

“借光”与“光临”异曲同工。借光,借来光线,看清来路和去向。“春天的月亮高悬。想起你,我才是完整的自己。”葡萄牙诗人佩索阿,借春天的月亮想爱人,获得个人的完整性——借月光,就必须偿还一首诗、一场爱情。

中国佛经往往名为“传灯录”,其实,那也是一种诗集。传递心灯,传递汉语的美与力——每一个人体内的光线,就是他的肋骨、血管、呼吸、言辞、目光,从心灵这一灯芯散发而出,或强或弱,抵达世界。

在奇异的《酉阳杂俎》一书中,唐人段成式记载了“老虎目光之死”:“虎初死,记其头颅藉处,候月黑夜掘之。深二尺当得物如琥珀,盖虎目光沦入地所为也。”一种多么有力的目光啊。似乎也是寓言:写作者就是“候月黑夜掘之”的那个人——掘纸,二尺之下,有幸得到琥珀般的汉字,须与老虎相遭逢、有关联,多么危险多么难,才会多么壮丽多么美。

“在我的国度,我们不去问一个男人为何深深感动。/倒扣的船上没有恶毒的阴影。/我们只借那些可以加倍归还的东西。/那里树叶茂盛,十分茂盛,在我国度的树上。/枝条自由是因为不负载果实。”诗人勒内·夏尔的法国,没有我的中国广大。在汉语的国度里,你也不要问我为何深深感动。温暖的句子没有阴影。没有恶意的诗人,词语茂盛。从李白、杜甫、苏东坡、黄庭坚们的句子与思想借光,我只能归还自己的晦暗?那就用光反驳晦暗,让自己一点一点趋于明亮,获得重生。

一个平庸的写作者、凡人,最起码可以在死去后转化为旷野里一缕试图归来的火——一缕鬼火?鬼,就是归。

当这一种稀薄而近于虚无的光来临时,尘世里的亲人,隔窗眺望,满面泪水。

4.襟 怀

衣襟内的胸怀。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南渡后,李清照依然身穿翠贴莲蓬的旧罗衣,衣襟内的情怀,却是阴云低垂、台风不息的南方了。

古中国的女子,身上棉质衣扣,一般以蝴蝶形、凤形、祥云形,从脖颈向右臂以下深远处,细密盘缀、逶迤而去,布或丝绸完整地覆盖了胸前丘壑。再加上衣襟内衬衫、肚兜的重重封锁,那些暗香和芳心,就不会泄露于他人了。蝴蝶、凤、祥云,飞过李清照们的胸襟和梦寐。

现代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从调整衣扣位置、简化衣扣数目开始。金属衣扣列于胸前,一分为二,便于直抒胸臆。内衣层次也不断删减。部分女性甚至掀起“不戴文胸”运动,令男性目光热烈复软弱——她们的襟怀自由且放任,甚至宣言:“一件不想被男人脱下的裙子不是好裙子。”

木心对上海女性的欣赏,也是从观察衣饰开始的:“春江水暖鸭先知,每年总有第一个领头穿短袖旗袍的,露出藏了一冬天的白臂膊,于是全市所有的旗袍都跌掉了袖子似的,千万条白臂膊摇曳上街。”让一座城市风情万种、暗香袭人。

成语“襟怀坦荡”中的衣襟,大约有天空般的尺寸,只能用阳光和月光这些棉线来缝纫,方能围拢起一个人的辽远身心——他是大写的人。“襟怀坦白”中的衣襟,有云朵和星辰作为图案飘荡其间,只配壮士、侠客或隐者高人来穿,怀揣白雪和寒霜。

“清风吹我襟,忧思独伤心。”吹动阮籍衣襟的清风少了,铁石心肠才能适应工业时代?“黄河落尽走东海,万里写入襟怀间。”李白衣襟内,一条大河波浪宽。“少年人须有老成之识见,老成人须有少年之襟怀。”张潮这一清代士子,在晚年穿少年华衫,就能重新做一场春梦,抵御身体的衰败和凋零?“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王国维知道苏东坡、辛稼轩衣襟的尺寸——旷也,豪也。

凡书生,大都善良、懦弱,于是故做阴险状以自保。体内充满琐碎伎俩,两肋用胶水粘着若干牙签冒充刀子去吓人。打折的套头衫、风衣,遮掩不住虚荣肚腩和忧郁症。偶尔偷窥女性的薄弱春衫,斜觑商界领袖的衣领袖扣——所谓领袖气质,就是从衣领袖口泄露出的气息品质。他们的衣领袖口间,是全球化背景下的大胸怀、壮士心,暗藏熊牛相斗跌宕起伏的种种风云,如同沪、深、港三城股市。眺望这些衣襟胸怀,书生们满怀敬意和惆怅。

喜欢陶渊明《闲情赋》中如下句子:“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深情如此:愿成为一个华美女子身上的衣襟,紧贴芳胸,又深恐在深夜被弃置一旁,或者脱去故衣穿新衣!这样的衣襟和胸怀,充满密切而又不安的互动关系——因为爱,所以密切而又不安。

喜欢美国诗人拉塞尔·埃德森的《新父亲》一诗:“女孩换上他父亲的衣服,对母亲说:/ 我是你的新任丈夫。母亲责骂:你就等着你父亲回来吧。/ 女孩说:他已在家了。母亲说:不要这样对你父亲,他很辛苦。/ 女孩说:我知道,他需要休息一下。/ 父亲穿着女孩的衣服,跨进家门就喊:/ 嗨,妈妈爸爸,我回来了!”这样的衣服和愛,带来新秩序、新奇迹。

从陶渊明,到拉塞尔·埃德森,衣襟可蔽体,可言志、载道、抒情,像水果表皮,宣示出体内的甜蜜或衰败。

形式等于内容——衣襟等于怀抱,像爱,等于一个人的朝与暮、生和死。

5.揭  发

揭示与发现。

一盏灯揭发夜晚,一场春风揭发万木,一个男人的手指揭发女人的胸怀,一条河流揭发两岸的人间烟火……多美好。

媒体上屡屡可见与“揭发”一词相联系的刺目之语:某某揭发某某行径,某某揭发某某污点,等等。在这些晦暗阴冷的句子中,“揭发”一词,蒙污藏垢。

我认为,卡夫卡文字的主题,其实就是:恐惧于失去床上的和平与宁静。恐惧于在床上醒来,发现自己进入“非人之境”——剧变成一只甲虫。

汉语,在流通过程中被扭曲的人性所扭曲、被浑浊的人格所浑浊,进入异化之境,背离祖先们创造语言之初的美感与善意?

散乱翻读鲁迅《南腔北调集》,看到原生态的“揭发”二字:“生物在进化,被达尔文揭发了,使我们知道了我们的远祖和猴子是亲戚。”这样的揭发,多美好。

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句:“无论谁发现了马蹄铁,都会吹去尘土,用麻布擦拭它直到发亮。”鲁迅,就是用麻布擦亮了“揭发”这一个马蹄铁的人。

兰波的诗句:“我的客栈在大熊星座,我的星斗在天空中沙沙作响。”他揭开云朵,发现了大熊星座的真相——沙沙作响的星斗,是围坐于炉火周围谈话的旅客。兰波在这样的炉火边睡去,多美好。

揭示发现词语的秘密,就是揭发人的秘密,这是诗人的责任。

一个写作者,应该像擦拭马蹄铁的人,在那些生锈的、陈腐的词语周围,复活无穷尽的草香、蜂蜜和蹄音。

6.客 居

客人一般居住于大地上。

泰戈尔《飞鸟集》中有名句:“大地借助于绿草,显出她自己的殷勤好客。”

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曰:“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李煜《浪淘沙》曰:“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写的都是客人感、客居意。古往今来,这样的诗文浩如烟海。

“春同一片月,人隔几重关。客里无宾主,花开即故山。”提出“师夷之技以制夷”的晚清士子魏源,名远达,字默深,的确是一个达观深远之人。在他眼里,花开之地,就是安顿内心的故园,这世界仅仅是客里而已——他一定读过李白、热爱李白。他来不及读泰戈尔——天空充满翅膀的痕迹,但泰戈尔还没有飞越喜马拉雅山。

无论诗人、帝王、光阴,一概都是“天地旅馆”里的客居者。天地是主人,是“天地旅馆无限责任公司”的董事长、法人代表、总经理,不动声色,看草木、人物、鸟、兽、虫、鱼,在旅馆短暂栖息、消逝。太阳月亮,是“天地旅馆”服务台前表情淡漠敲打算盘或计算器的记账先生,轮流上下班。

天与地构成旅馆——江河是旅馆里的水龙头,嘀嘀嗒嗒奔流。暴雨是旅馆一角的公共淋浴间。季节转换,是旅馆内移步换景、盘旋而上的二十四级楼梯。城市豪华套间旁边,是乡村普通间……所谓“家”,只不过是这旅馆里一个暂时的床位和行李箱。即使亲人情人,也是早晚要分手的旅友,暂时同居同命运,且怀忧伤和感激。

客人一样居于尘世,举手投足就应当带着客人气息。客客气气对待周遭人事,保持适度距离,像睿智而感伤的刺猬,对待另一只刺猬的感伤和睿智。甚至,子夜,面对镜中人,也应该对那疲倦者抱以宽谅和敬意——这一副暂时从白昼生活中完整撤退的皮囊,“小心轻放,头颅朝上,谨防潮湿,切勿倒置”——窗外,装有玻璃器皿的运输车,印着同样的警示标记。车上的玻璃器皿,衣服内的皮囊,同样脆弱在路上,奔波复奔波,包裹着各自迟早破碎一地的命运。

都是客人。对这个世界要保持客气、恭敬、谨慎。客随主便,遵从天地节律,顺应生活逻辑。养生经典《黄帝内经》,把节气推移与人生姿态的调整统一起来,如:“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行,以使忘生。”养生的核心是护肝。我周围,生肝病的人多多,大概都没有做到“夜卧早起”“被发缓行”,夜生活过于丰富,甚至剃光头以减少阻力,在通往金钱和荣誉的高速公路上,加速、狂奔——

需要纠正放纵、放任、放肆的积习,面对天空大地,培养客人般谦卑的气质。方法之一:离开出生地,离开亲人友人,到异地,到陌生的人群中去,认清自己的客人身份。在异国异乡,在陌生方言风俗里,在各种话语权、圈子、势力范围的边缘,一个人稍微洞悉自己的微不足道与孤单,才会从“春三月”开始,对时间的流逝恢复敏感和痛感,建设独立的内心,直至入秋,“秋三月,此谓容平”——面容平静,在中年。但宋玉、杜甫这些文人不平静,悲秋或秋兴,写出好诗文,肺却不太好了。秋天须养肺。

浪迹异乡的人,若想体验天地主人的感觉,可回出生地,作为地主、一小部分大地的主人,用土话接待外乡人,恢复一小时左右的傲慢和自大。像杜甫,“万里悲秋常作客”,在外地流浪时间太长,秋气重,肺不好,渴望回故乡中原养一养,“便下襄阳向洛阳,青春作伴好还乡”。

但一个人回到故乡可能发现:出生地变成了异乡。在加速度的当代,故乡沦丧。童年万象不复存在,现实千篇一律。“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像贺知章还乡,发现自己成为异乡人、客人一样。“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镜湖,一面大镜子,悬挂在“天地旅馆”贺知章房间的一面“春风玻璃制造厂”出产的镜子,映出一个唐代诗人、路过唐代的客人——鬓边积深雪。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姜白石在南宋月色里,像客人一样看着、悲伤着,在纸上缓缓归去。客居感强烈的人,才能成为优秀的写作者。他脆弱,孤单,必须在纸上以文字复原一个属于自己、不被剥夺的小故乡——

“故乡”,就是亡故了的少年光阴、旧情前欢。通过写作,故乡重建于语言,成为一阕自度曲,帮助一个衰老者克服暗疾隐痛,自度复度人。词典意义上的“家乡”,只能标志出故乡的大致方位,那里是故乡的遗址、青春的废墟。

“故乡代表着一种能动的痛楚,每当内心同遥远的、或许已走向情感彼岸的心爱者对话,这能动的痛楚便不由自主跃动于我的回忆。”意大利诗人夸西莫多如是说。正是源于故乡“能动的痛楚”,使夸西莫多、李白、杜甫、贺知章、姜白石、泰戈尔成为诗人——一种光荣,一种命运。

既然万事万物都是客人、无处无地不是客里,凡庸如我,就不必自哀自怜、惶惶不安,学习草木般的从容与安然——草木枯萎入泥土,次年春,面目如初,返回人间。一个老人枯萎进入泥土,有能力分解重组出一个新人,在次年春天复苏?他起码可以做到,使大地上的草香与虫鸣,加深一寸。

我目前所做的一切,就是为最终能反客为主,成为“天地旅馆”的一部分而准备。

7.雷 同

與雷相同,或者说等同于雷。

雷:天空之子,闪电的爱人,心跳激烈,情感盛大。

雨:雷和闪电结合产生的无数儿女和生机,进入大地江河、春晨秋暝,沙沙潺潺复滔滔。

“雷同”一词,初次生发于某文人笔尖——他决绝、斩截:“对,雷同——要与雷相同,拥有磅礴音量、深沉情怀、闪电般惊艳的爱人、雨水般绵延不绝的子孙。”

这个大约位于先秦的祖先,开始寻找“雷”的对应物和化身——

鼓?鼓声沉雄。鼓附近的镲,有着闪电边缘的明亮和尖锐,可以与鼓唱和。之后,乐队的细雨淅淅沥沥,倾洒到听觉中来。但人间的鼓和镲,体量格局狭小,只能说充满了趋同于雷电的欲望,还不能说这鼓与雷已经相同、雷同。

钟?高悬屋檐或树梢,在寺庙与学校。其凌空之姿,与雷相同,让人仰望、聆听。尤其是一根钟绳悬垂而下、触及地面,酷似雨滴坠落。但,闪电呢?无迹可寻。钟与雷的相同度弱了——还不能说这钟相同于雷。

瓦釜?“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一成语中的瓦釜,不安分于在民间灶火上烹调粗糙食物,企图上升、凌空,取代钟鼓,甚至取代雷,在苍穹深处铿然作响——但陶制饭锅的响声,除了唤醒食欲,还能意味什么?显然,瓦釜还是应当回到火焰和粮食之间的这一位置,而不必妄想类同于雷、雷同于雷。

创造了“雷同”这一词语的古人,大约很苦恼:世界上没有与雷相同或对称的事物。那些渴望与雷类同的人,把姓氏确定为“雷”,喜欢踮起脚尖仰望,把雷所在的云端作为氏族的故乡。在雷声乍然鸣响的夜晚,搂紧爱人,抒情:“你就是我的闪电、雨、春夜喜雨啊。”

后来,“雷同”这一词语,渐渐失去与雷之间的关联,像一些姓雷的人热衷于低头制造或提防大地上的陷阱,早已忘却天空的存在。商务印书馆《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雷同”词条,解释如下:“指随声附和,也指不该相同而相同。”没有一丝雷、电、天空的痕迹了。对“不该相同而相同”这一现象的指责,为什么一定要牵连上雷?

雷,在深空里,无奈轰鸣。

盗版、剽窃、克隆、复制、整容。A的面容和欲望,“雷同”于B。C的表达和幻想,“雷同”于D。一个“雷同”的时代,与雷相同的时代?大大小小的鼓、钟、瓦釜,冒充雷;闪闪烁烁的激光、霓虹,冒充闪电;人造喷泉、自来水,冒充骤雨——

在一个物质主义的时代,雷,只能独自高蹈远走。

中医诊所里气味复杂的小床上,一个接受拔火罐、针灸治疗的诗人,忽有灵感袭来:“我这满身的雷鸣电闪和避雷针啊——医生,快,把窗子打开,迎接一场好雨!”

出门,他已经成为一个被雷电所复苏的新人,雷同于雨后的原野。

8.盘 算

一把算盘倒影于心中——盘算。

一个名词,倒影成动词。

当盘算某件事情的利弊得失、进退收放时,一把算盘,就游动于盘算者的体内,像微型鲨鱼,用算盘珠子作为牙齿、心跳。当然,被盘算的对象微不足道:换一个更舒服的椅子坐着,去一份澎湃的薪水里游泳,买进或抛掉若干股票,推进或摆脱某种深层关系……小算盘,小鲨鱼,在体内游动复呼吸。

《丹阳帖》:“丹阳米甚贵,请一航,载米百斛,来换玉笔架,如何?早一报,恐他人先。”在宋代,丹阳的米价格很贵,即便著名的书法家米芾,也需要盘算着用自己的玉笔架,换朋友的米来度日。尺牍中的“恐他人先”,很幽默,但更像生意经中的激将法。不知道那一个也喜欢玉笔架的朋友,是否乘船一航送米来?一个宋代文人的小算盘,鲜活,可爱。

大人物试图兼并重组某一国家、某一公司,整合某一行业,颠覆某一对手,跨上某一讲坛成为领袖,其体内游动呼吸着的就不是一把小算盘,而是一台每秒钟运算千万次的计算机——大鲨鱼,血腥气严重。大人物对周围小人物身体内的小算盘、小鲨鱼,不屑一顧。在他们的个人词典里,“盘算”一词,早已升级成“算计”——那是一台计算机的倒影。

但尘世大部分由小人物组成。小人物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小人物的喜、怒、哀、怨、悲、恐、惊,联系着体内小算盘的加、减、乘、除。黑白眼珠如果呈现出算盘珠子模样,泄露出内心动静,则极其不利。因此,墨镜流行。但面对上司、大人物们体内的计算机,小人物会自觉把墨镜摘下,以示敬畏和诚实。

大人物面对小人物,往往会使体内计算机休息若干分钟,显得大度、宽容。在不同领域谋事觅食,身体内的计算机、算盘,在不同水域游动,相安无事,彼此愉快。距离感造成安全和愉快。大人物只有遭遇另外一个大人物,才会紧张:“快!快!让身体内的计算机运行、升级。”

算盘似乎无法升级,古老而简单,被盘算的事情,大都属于最基本的欲望范畴。那些用算盘珠子作为牙齿、心跳、眼珠的小鲨鱼,对于游到大鲨鱼们搏击喋血的水域,无欲望,没能力。小人物打小算盘,谋蝇头小利,无伤大雅,无关大局。

爱伦堡说:“年轻的波兰作家非杰茨基,说我是一个‘最低纲领派:对人以及岁月的要求都很少。”目前,新时代,大约是一个“最高纲领派”快速壮大的时代,经济学笼罩哲学、美学、文学、社会学、心理学的时代——“爱情经济学”,成为某些学者、恋人深入探索的新领域?男女间彼此盘算或算计,渴望愉悦又规避风险,量入为出,确保赢利。结局,无非是到民政局领取一个贴着合影照片的两人合资股份有限公司营业执照结婚证书;或者不嫁不娶,独身到底,免得被对方破产了失去自己的财产、情感、青春。

大街上充满孤单的人。他需要一个相似的人浮现眼前,作为镜子,证实自身存在的真实性。他担心对方体内的计算机或算盘,击败自己体内的小算盘。

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在《小王子》中说:“大人喜欢数字。你跟他们谈起一位新朋友,他们决不会问本质的东西。他们不会问你新朋友的声音怎么样、爱好什么游戏、搜不搜集蝴蝶,而会问他岁数多大、几个兄弟、体重多少、父亲挣多少钱。如果你对大人说:我看到一幢漂亮的房子,红砖砌的,窗前有天竺葵,屋顶有鸽子……他们想象不出这幢房子的样子。如果你说:我看到一幢房子,价值十万法郎。他们会惊呼:多漂亮啊!”大人喜欢算盘,孩子喜欢蜡笔。成年人的眼神、体态,时常鬼鬼祟祟,只有少年保持了天空的真切,但需要抵抗父辈们的老谋深算——从上幼儿园开始,就被不断灌输“竞争”“赢”“成功”一类理念,对数学的热爱渐渐大于童谣。

二战期间,丘吉尔打电话问英军司令:“俘虏了多少人?”司令回答:“数不清,大约五亩地的军官,二百亩地的士兵。”这司令大约是一个诗人、孩子。诗人和孩子走上战场是可怕的事情——混淆了笔杆、玩具、手枪、手雷的后果,可怕——他一亩一亩去俘虏,他一亩一亩去杀戮?

圣·埃克苏佩里作为二战时期的空军飞行员,遭德军射击而牺牲。他不喜欢数字,也不喜欢一亩一亩投掷弹药。小王子只能生活在童话里,在一个房子大小的星球上,用两座活火山来热早饭。他没有算盘,拒绝盘算,更不知道计算机和算计。

我数学成绩很差,就显得很平和、笨拙、臃肿,浪游在大地上、纸页间。我不会驾驶飞机,去最大程度接近小王子所在的B612号小行星。

一个汉字热爱者,身体内部虽有小算盘,也仅仅是妄图撞进书桌上那只墨水瓶内的大海,盘算如何谋取浮名虚利一类的虾和鱼,无伤大雅,如此而已。

9.匹 配

与一匹马相配的事物——

(1)雕花马鞍。雕刻鲜花的马鞍,在草一般的马鬃中盛开,使骑手有了一种蜜蜂感,继而产生飞翔、采蜜的冲动。

(2)骑手。生下来就能骑马的孩子才能成为好骑手。在马背上摇摇晃晃长大,看地平线和远山摇摇晃晃。与一匹马彼此怀着难言的情感,像一对寡言的父子。

(3)草原。没有马路的草原,充满马的前途。没有红绿灯、限速禁鸣标志、限高线、单行道的草原,任由一匹马去奔放身体和嘶鸣。没有加油站和汽油味道的草原,一棵青草就能转化出马匹前进两米左右的热能。没有旅馆的草原,一匹马在星空下站着入梦,时刻对一阵风或一只狼的到来,保持敏感。

(4)蒙古长调。骑马的人要唱蒙古长调,像蒙古草原那样漫长的音调——一句歌词从日出延伸到入暮。在草原上,不宜唱二人转、昆曲、粤语歌、摇滚等世俗气息浓厚的音调。

(5)热血。冷血给蛇、龟、鳄鱼这些爬行动物,以及爬行般冷血的人。马需要热血。热气腾腾的血,转化为奔跑中散发出的汗滴、盐粒、呼喊、蹄音、闪电般转瞬即逝的影子。

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说到“匹配”,眼前很难浮现出一匹马以及与其相配的事物,往往想起新婚夫妻之间的门当户对,官员、企业家、知识分子、工人等等不同层级人士与其待遇之间的对称,实验室数据与成果转化之间的契合,城市地位与市民文化之间的等量齐观……没有一匹马,闯入这些语境,带来雕花马鞍、骑手、草原、蒙古长调、热血的消息和气息。

但一首诗需要一匹马以及与其相配的事物——

(1)雕花马鞍一样的意象与叙述。独特,惊艳,迷人。

(2)骑手般的诗人。他为一首诗而存在。拥有生下来就能骑马一样驾驭语言的天赋。尽管丑陋,但马和语言的英俊,足以使他渐渐英俊起来。死去,有一首诗立在墓地前嘶鸣,像墓碑上的墓志铭。

(3)草原一样的自由。诗就是自由,把白日梦落实到一张没有戒律的纸笺上。无拘无束,破除遮蔽和藩篱。口诵心惟。

(4)蒙古长调一样的音乐性。他的心跳、马的步调、诗歌的节奏,完全可以混为一谈,持久、悠长,充满无尽的忧伤和草香。

(5)热血一样的爱,热爱。甚至能够热爱一个旧日的敌人、一个伤害过他的陷阱,因为,是那敌人、陷阱使他成了他。拒绝阴冷,在词句中必须涌现出汗滴、盐粒、呼喊、蹄音、闪电般转瞬即逝的影子。

英国诗人奥登,一个骑手般的诗人,名作《爱得更多的一个》,像马嘶:

“我们如何指望群星为我们燃烧,/ 带着那我们不能回报的激情?/ 如果爱不能相等,/ 让我成为爱得更多的一个。/ 我想我正是那些毫不在意的星辰的爱慕者,/ 我不能,此刻看着它们说,/ 我整天都在思念一个人。”

一个“星辰的爱慕者”的爱,足以匹配那无限燃烧中的苍穹。

诗人布罗茨基是奥登的学生、仰慕者,有诗篇《黑马》,写了一匹比黑夜还要漆黑的马,“它来到我们中间寻找骑手”。但大多数人只适合提一个鸟笼子遛鸟,缺乏爬到马背上去的腿力和雄心——

我只能匹配一只鸟笼?布罗茨基匹配黑马与长夜。

10.如 烟

如同烟草。

“如烟往事”——如同烟草一般的往事。

哥伦布首先在美洲发现了印第安人喷薄吞吐的烟草,引入欧洲。他认为,烟草是一种能改变记忆和心灵的药物。烟草业于是繁荣昌盛——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试图改变心灵和记忆的人。当一个人抽烟,就能暂时沉浸于往事和内心,重温痛苦和甜蜜,摆脱目前的形势和任务,在面部缕缕青烟中建立起山岚四起的美梦。

烟草所内含的尼古丁,是从往事前情里积淀下来的一部分有毒的糖分?是一个人日常秩序内的短暂越轨和偶尔放纵。抽烟者,回味这有毒的糖分,又要对其保持足夠警惕——过滤嘴就出现了。过滤嘴的黄色是一种警示,犹如交通信号灯绿、红之间的过渡和平衡。抽烟,类似于一个人在黄灯闪烁时匆忙穿越斑马线,享受着危险与安全之间的刺激和快感。

一个人如果用硕大的烟斗吞吐烟草,是否一种纵欲的标志?他大概往事浩瀚、前情深沉。他对尼古丁这种有毒的糖分,要有比较强大的化解与转换能力。比如,海明威用烟斗回味旧日和内心,站着写作,短句子如同烟缕连绵从烟斗般的钢笔中涌现。他说,一个作家应当有驳杂经历,比如,坐牢,得梅毒。他的往事,他一生的烟草,尼古丁含量大概不低,有毒的糖分不低,文字的强度自然不低。

两个男人相处于一个下午或黄昏,是很困难的事情。如何化解无言的尴尬?方式之一就是抽烟,陷入对各自往事的回顾之中,减轻被对方目光审视的压力。在咖啡馆或书房,两个思想者交流辩诘的过程中,烟斗生发出烟雾,可以加强语势,可以填充词语之间的坡度与沟壑。艺术史上许多名人逸事,都有烟草参与其间。比如,一杆雕花的樱桃木长烟斗,被小说家乔治·桑递给初次见面的诗人缪塞,两颗心灵就在烟草的掩护、加热、衔接下,融为一体。

热爱烟草的人,心事与面容一概如烟如雾。他的隐疾、暗喜与悲伤无人能解,来路与前途无人去走,唯有一盒烟草来陪伴——一盒烟草,是一个人随身携带的“个人往事博物馆”。

我曾有过漫长的抽烟史。抽的第一个香烟牌子,是故乡南阳卷烟厂生产的“白河桥”,烟盒上自然绘制有白河桥图案。童年时代随父亲初次通过白河桥进入南阳城的激动,在我抽“白河桥”的过程中,一再浮现。烟缕如同河上的薄雾。从最初的八分钱一盒,到后来的五角、一元一盒,价格缓慢上涨,像白河桥下的水位缓慢上涨。发源于伏牛山的河水,在下游进入汉水、汇入长江,进入东海。如今,我生活在长江入海口处的上海。“白河桥”牌香烟已停产,像我父亲在这个世界上已消失。据了解,停产原因是那一座白河桥已经拆毁,白河上的大桥越来越多越来越高阔,导致“白河桥”这一品牌丧失了稀缺感和精确度。

我也抽过郑州卷烟厂生产的“黄金叶”,比“白河桥”价格贵一些——因为省城郑州比南阳庞大,郑州附近的黄河比白河气势磅礴。当时,一个南阳人进省城见朋友、拉关系,身上会装一盒“白河桥”,自己抽;另外装一盒“黄金叶”,用来敬人说情。但需要记清两种烟在口袋中的位置,倘若掏错口袋,就尴尬、脸红。

移居上海,我就戒烟了,像白河的流水隐晦曲折地来到长江入海口,就戒掉了中原的晨雾。要在这座竞争激烈的城市里活下去,一个乡下人必须自律和节制,必须戒烟。上海出产的卷烟牌子有“中华”“双喜”,前者奢华,后者平淡。我常常被人抨击“太傲慢”,如果再点燃一根烟,傲慢的气息会更加强烈、咄咄逼人。必须学会示弱,让指尖上长期抽烟形成的黄色痕迹渐渐隐去——“万人如海一身藏”(苏东坡)。但一个不抽烟的人,真的就能与旧日溪流绝缘,只沉醉于现实的大海?未必。我无法逃脱如烟往事的追逼——我本身就是一根烟,被现实与未来这两片上嘴唇、下嘴唇,缓慢地咬住、抽动、吸取,暗自燃烧。证据就是,我的身高在中年以后开始缩小——

一个人渐渐驼背,就是烟头中的火焰和灰烬渐渐弯曲下来并最先崩溃掉的那一部分?

美国作家冯古内特,说过有关抽烟的话:“世界末日的到来不可能那么快,抽烟是一种相当有保证的、体面的自杀方式。”一种缓慢杀死记忆和心灵的方式。那些迫不及待的自杀者,是一支突然折断的烟?在凡·高那幅著名的耳朵受伤自画像中,他抽着硕大的烟斗。缕缕细烟,仿佛孤寂而凌乱的言辞,在橘黄色背景上试图拼接成一个短句。他和烟草,同处于燃烧状态,直到乌鸦在麦地上空盘旋,戛然而止。

自杀者像自杀的烟斗、香烟,失去缓慢燃烧的耐心,就戛然而止吧。

一个被现实和未来组成隐形嘴巴所拒绝的人(失去了被抽取、咀嚼、回味的价值?),被提前弃置、折断在烟灰缸(生活的战场?),有着惨烈的形态,像春天的树枝被提前折断,等不及秋冬时节的次第枯萎和剥落。

甚至,战场,炮火硝烟,也是从死神嘴巴里喷薄而出?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申报》烟草广告中,可见一埋头抽烟读报的男人在低语:“日寇入侵,時局紧张,读报上消息,满腹悲愤,此时此刻,唯有吸一支美丽牌香烟,才可以透口气来。”经济、时事被结合得如此紧密,但又薄弱——依赖于一支烟,依赖于这正在坍塌中的美丽牌小断桥,他能走到暂时安全的对岸?

当下,上海,在物质与精神不断冲突而后和解的某个角落,我偶尔埋头抽一支香烟缓解压力,低语:“市场经济,竞争激烈,读老板指示,满怀焦虑,此时此刻,唯有吸一支名牌或杂牌香烟,才可以透口气来。”

往事如烟、如烟草,著名或者无名地,弥漫在每一个灵魂的周围。

11.身  份

身体的成分——水、盐、糖、脂肪、石灰、磷、铁、氮、镁、钾、锌、铜、锰、钴、银、碘、遗传基因、心、脑、肝胆、智商、情商、爱、恨、病灶、忧伤、幻想……

科学家分析,人身中的物质成分大约如下——

水约两桶,盐约一碗,糖约一杯;

脂肪可做肥皂半箱,石灰可消毒猪圈半个;

磷可做火柴二百根,铁可打小钉子一枚;

氮可配成火药打枪一响,镁可够小镁光灯勉强一闪;

钾、锌、铜、锰、钴、银、碘等元素微乎其微……

倘若没有了遗传基因、心、脑、肝胆、智商、情商、爱、恨、病灶、忧伤、幻想,一具身体,何其卑微,一个人与一小块泥土的差别微乎其微。

必须随身携带、以供警察盘问的居民身份证,是对“身份”一词的嘲弄。它无法成为一页试纸,传达一个人的生存境况酸碱度。姓名、性别、民族、出生日期、住址、公民身份号码以及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只能粗略说明产生一具肉体的大致方位,但回避了一个人的口音、职位、教养、人格、癖好、性情、信仰、阶层……身份证,恰恰是对身份的遮蔽而非揭示,作为一张面具,供一个居民与居住其中的这个世界,严肃地游戏下去。

柳眉、杏目、桃腮、樱唇、藕臂、葱指——女人的身体,可以分解成植物园、植物学原理?狮鼻、虎背、熊腰、猿臂、豹子胆——男人的身体,属于动物园、动物学实验室。当植物学与动物学相遇、交织,就产生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军事学——手掰桃子,是做爱。刀切苹果,是强暴。众人分吃一个西瓜,是嫖妓。羞涩的桃子,做过面膜的苹果,穿黑条纹绿睡衣的西瓜,杂陈于果盘,格格不入——彼此的身份格格不入。

需要彰显身份,像一条河,需要区别上游与下游。

最明显的手段是衣饰。古人云:“垂衣裳而天下治”“以衣裳别尊卑”。据考证,人的身份以衣服颜色来区别,始于隋朝:官员五品以上著紫袍,六品以下兼用绯红色丝线;胥吏服青色,平民服白色,商人服皂色,士卒服黄色。相应饰品,也须明确无误:亲王三品以上饰以玉,五品以上饰以金,七品以上饰以银,九品以上饰以石,平民则只能饰以铜铁。且衣服的阔狭长短也规矩森严,“袍袄衫等曳地不得长二寸以上,衣袖不得广一尺三寸以上。妇人制裙,不得阔五幅以上,裙衫曳地不得长三寸以上,襦袖不得广一尺五寸以上”(王溥《唐会要》)。

可见,以服饰区别等级的传统,多么悠久。名人,成功人士,官员,小公务员,文人,艺术家,从乡村里愣头愣脑闯进城市的谋生者……衣饰风格不同,标志出其生活中的各自位置:高端,中产,底层。蓝领、白领、粉领、金领,不同色彩的领子构成理性的台阶,由低而高,自弱至强,供头颅们向上攀缘。卑微者喜欢大澡堂——天下大同,天下男人身体赤裸之后的情状,大致相同。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滩,杜月笙吃着情面、体面、场面这“三碗面”,夜夜重复一个难以摆脱的噩梦:上半身的将军军服,下半身的流氓短打——透露出一种身份焦虑。他说:“我是一个夜壶型的人,摆不到桌面上去。”他要求自己的仆从都要打扮成学生模样,客厅悬挂的楹联是“读古人书,友天下士”。炎热夏季,依然长衫裹身、扣紧纽扣。日日临摹颜真卿、柳公权,笔墨端庄大气。他基本上已经进入知识分子的阵容,原因之一:知识分子的流氓化程度也在提升。他一辈子的理想,就是摆脱乡下人的出身和街头黑帮的成色。

当代,巴黎,女作家杜拉斯谈穿衣:“没有必要把美丽的衣衫罩在自己身上,因为我在写作。”一个写作中的人,可以脱离衣服、无边无际、坦荡,成为人间烟火,“磅礴万物以为一”(庄子)。

在街头商贩身着廉价西服的年代,富翁与权贵们出席开幕式、酒会所穿西服,有必要大幅度提升品质——用野驼羊毛为面料,轻软,保暖。将稀有金属、矿石融入面料,比如青金石、24K甚至钻石粉,形成特殊光泽,凸显尊贵。暗藏金子的衣领名副其实——金领。领袖的领子或衣袖,可能会有意混同于大众的白和蓝,以图获得认同和追从。但他无意中露出的精致内衣,提醒你:“别误会,我们不是同类人,在生活的代数式中,无法被合并为同类项,我们没有公约数。”

口音,也在泄露出身体中最隐秘的部分。一个人的来历、背景与前途,被口音泄露无遗。亲人呼吸、故乡风土,隐现于一个人的语调之中。即使学习用异乡方言或普通话掩饰,也还是会被当地人识破:“先生,你哪里人呵?北方?听出来了,语气有力呀,骑过马吧?”一地之主的优越感显露无遗,“身在主场”的霸气汹涌澎湃。在客场,一个人不由暗想:视自己为同道者、身份相同者,有谁?“微斯人,吾谁与归?”庆历四年春,范仲淹没有看见理想中的仁人君子,多么孤单。你、我、他,又何尝不是孤然独在之人?

但也正是孤单,强化了一个人成为作家的可能性。如果身处异乡他国,身份的困顿感、撕裂感更强烈,就加大了成为一个大作家的可能性。

土耳其作家帕慕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理由是,“在追求故乡忧郁的灵魂时,发现了文明之间的冲突和交错的新象征”。实际上,就是身份的“冲突和交错”,造就一个作家杰出的忧郁和灵魂。亚洲人的面容和欧洲人的灵魂,在冲突和交错。帕慕克知道自己永远是土耳其人。在欧洲游荡、朗诵、演讲,人们还是关注他的“土耳其人”身份,尽管他“谈论文学的兴趣,远比谈论土耳其要大”。后来他认识到,“即使我们表面在谈论文学,但真正在讨论的似乎还是土耳其。文学、书籍、小说都是借口而已,借此可以讨论或逃避令人烦扰的不确定自我”。土耳其如影随形于帕慕克的身后。

中国、家乡如影随形于你、我、他,成为身体中最根本的部分,怎么整容、装扮、迁移也不可能改变的一部分。悲哀的是:回到故国故乡,口音失去纯正,偶尔闪现的异乡语调,暴露了一个故乡背离者的身份。像帕慕克,在土耳其,与他在德国的图书馆演讲厅一样,缺少回声和共鸣。

身份就是命运。你、我、他,都在丧失人生的主场。在客场,作为客人,与整个世界对峙、争辩、撞击——这是命运。

“我们有多个躯体。一个可助消化的躯体,一个可引起恶心的躯体,一个可产生偏头疼的躯体……我还有两种躯体:一个巴黎的躯体(警觉的、疲倦的躯体),一个乡下的躯体(休闲的、懒洋洋的躯体)。”法国思想家罗兰·巴特,身体成分太复杂,造就了伟大,也造成了不幸——死于巴黎,那个警觉的、疲倦的躯体,被街头一辆迎面而来的马车毁掉了。在警察尚未确认死者姓名的几个小时内,这具身体暂时处于匿名而非著名的状态。最终,罗兰·巴特回到休闲的、懒洋洋的大地中了。

无论罗兰·巴特、帕慕克,无论巴黎人、乡下人,无论地主与游子,无论文豪与文学女青年,一个人的身份,身体的成分,终将从不同的水、盐、糖、脂肪、石灰、磷、铁、氮、镁、钾、锌、铜、锰、钴、银、碘、遗传基因、心、脑、肝胆、智商、情商、爱、恨、病灶、忧伤、幻想、姓名、性别、民族、出生日期、住址、公民身份号码、口音、职位、教养、人格、癖好、性情、信仰、阶层、知名度、影响力等之中,脱身而出,成为火焰和尘埃——火与尘,是你、我、他共同的身份。

诗人奥登有一句孤傲的话:“人的一生从未完成过。”或者说,一个人的身份,永远不可能被洞悉、穷尽。伟大而自负的人,在沉默中期待无名知音,参与对他身份的不断勘探与完成。

平庸如我者,身份,身体的成分,到火焰与尘埃为止,但周围必然有青草流水不休,很好。

12.随 笔

追随一支笔,走。

一个盲者,追随手杖或导盲犬,打通内心与外界之间的障碍,让光明沿着一个缺口泻入。那柄手杖敲敲打打,在盲者手指尽头的路面溅起零乱文字般的尘埃。那只导盲犬,像巨大的会吠叫的手掌,抚摩稿纸般的地面,前行。通过手杖、导盲犬这些延伸物,盲者建立起对道路的认识,对尘世充满信任和感激。

一个开着越野车的人,与一个盲者擦肩而过,类似于一个以每秒钟八万元左右的速度奔向财富榜的商人,与书房里那个缓慢迟疑的盲人般的作家,擦肩而过——他的笔,就是手杖、导盲犬。

随着一支笔,走——

“写作,为了使黑暗发出回声。”爱尔兰诗人西默斯·希内,在满眼夜色中倾听世界。他随着笔在纸上走,缓慢而迟疑。笔,在纸上敲敲打打,像手杖、导盲犬,使笼罩自身的黑暗发出回声,继而获得继续生活的信心。用一支笔来建立起内心与现实之间的关联,解析自我,认知处境,是作家们的共同秘密。一个被剥夺话语权、笔杆的人,如同盲者失去手杖和导盲犬,在黑暗中孤立无援。

一个写作者若想彻底洞悉生活的真相,须心无旁骛,把身心系于笔杆,像盲者信赖手杖和导盲犬。他甚至真的处于盲目或半盲目的状态,例如,博尔赫斯。他必须拥有拒绝声色犬马诸般诱惑的定力,倾情于大地般的稿纸,信赖于手杖、导盲犬般的笔。在一字一字的探索中,获得内心的澄明和向度。

美国诗人史蒂文森深深迷恋早期城市暮色中的一个场景:司灯人手举火种,自近而远一盏一盏点燃汽灯,启明街道——司灯人,像手举笔杆,让汽灯般的文字自近而远次第浮现的作家,像史蒂文森。诗歌,同样应该充满司灯人沿着街道向前移动、点灯的节奏。一切写作者都处于薄暮之境,把命运系于漫长笔杆——他需要光,那笔杆尽头的光。

随笔的精神,就是追随一支笔特立独行、纵神游心的精神,被当下许多写作者抛弃。他们开始以换笔、换用电脑为借口,双手在键盘上驾驶虚无的文字跑车,竞相冲向由商业时代铺就的通往资本、权力、功名、美色的高速公路,复制、粘贴、刷新、狂奔——墨盒是高速公路边的加油站,鼠标是路边田野里探头探脑制造漏洞的老鼠,打印机吐出的纸张像路边池塘里迎风翻飞的蒙尘荷叶。他们一日千里,制造出文字的尘埃尾气并沿路撒洒,使敬惜字纸、入木三分的祖先,恍惚、诧异、痛心——那些手握刻刀,在龜甲、兽骨、竹简、木板上字斟句酌的深刻先人,在云端上,面对当代文字高速公路,恍惚、诧异、痛心。

《辞海》如此界定“随笔”:一种随心、随想、随感的性情文字,可叙事、议论、抒情、讽喻。这一界定,像在高速公路旁边竖立隔离带,让一部分不愿意提速、不愿意进入高速公路的人,继续追随笔杆,在蜿蜒的旷野小路上孤身独行,缓慢理解周围的地域和时代。优异的小说、诗歌,必然有随笔的、缓慢的精神,优异的诗人、小说家,也应当是拒绝高速公路的小路独行者。

三国时代,曹丕与七步成名的弟弟曹子建,文章观与人品别若云泥。曹丕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子建却说:“文章小道也。”如果把曹丕、曹子建请进当代,前者闪现在高速公路,驾驶加长劳斯莱斯轿车,前呼后拥,一往无前,曹子建则出现于小路,随一支毛笔,散淡而行缓缓归。

“经历过剧变的语言从令人生厌的上下文中被移置、解放出来,也就是说,它自己独立存在。”这是罗兰·巴特为文学设定的标准,也是诗人、作家的标准。随笔,就是随着一个时代经历剧变,并拥有独立存在的价值——这是一条叛离庸俗之路,也是返回万象之门。

经历过明清剧变的画家石涛说:“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上古之画迹简而意淡,如汉魏六朝之句;中古之画,如初唐、盛唐,雄浑壮丽;下古之画,如晚唐之句,虽清丽而渐渐薄矣。”笔墨气象,也是世相。一个书写者有责任以个性化笔墨,建立起自我与时代之间的关系。

随笔走,闻路边的花香草香,笔与写作者慢慢融合为一,墨水渐渐混同于血液。最终,墨水瓶成为隐居地、墓地——“用血来检验我用墨水写下的句子”(茨维塔耶娃)。

一个人如果自称“笔者”,其头发,就会飘拂出毛笔顶端那一抹狼毫、羊毫、兔毫的感觉了。

13.同 意

相同的意愿、意思、意味、意义。

一种事物与另一种事物,拥有相同的意愿、意思、意味、意义——同意。

比如,一棵树与周围的草地、流水、风声、野花、阳光、昆虫,同意;一个人与他情人所居住的茅屋、茅屋上的乌鸦、雨滴、落叶、蜂巢、霞光,同意。

日常生活中,“同意”一词,仅运用于对某项提议进行表决,或被某个官员用来在文件、账单上陪衬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这些符合游戏规则或管理制度的行为,与表决者、签字者的心境无关。一个生气勃勃的词语,被抽空血液,成了苍白皮囊。

汉字中存在一种现象:同字不同意,同意不同字。比如,“银行”中的“行”比“行走”中的“行”傲慢、矜持。“黄昏”与“薄暮”,叠印于同一个由落霞、星光、灯火、归人所构成的相同意境,区别在于:“黄昏”强调了薄暮的色调,“薄暮”侧重于黄昏的深浅。

相互同意的事物,拥有相同的来历、梦寐和归宿。

比如,倾向于同一山脉的四季雨水,流入同一大河的万千小溪,叫醒同一地域的雄鸡和闹钟,奔向同一把马头琴的马头和琴弦。

两个以上的男人,若同意于一个女子,势必会引起纷争、阴谋、仇杀、诉讼,这在类型化的小说、电影、戏剧和类型化的生活中,屡屡可见。一个人多年后与昔日情人偶然相遇在火车站、码头,才发现自己丧失了当初的激情和依恋,人虽同,而意不同,像一个字,在新语境中转换了意义。一个人,大约只能爱着自己的爱情。

“知我者其天乎?”“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孔子一生在路上,自言自语。“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杜甫期待与一个倾听者,同意,共鸣。“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在横越长江而去的一只沙鸥身上,他终于看见知音的影子、自己的前景——他的歌音与鸥鸣,拥有同一种意愿、意思、意味、意义。“秋半百物变,溪鱼去不来。所期终莫至,日暮与谁回。”韩愈独钓,感伤之至,四顾无同意之人。

自古至今,孤意独行者的序列何其漫长。他们只能在语言中获得安慰、寻找同道。语言的孤独就是心的孤独。越孤独,越难以与他人同意。

“百年多病独登台”——杜甫,因疾病与孤独的支持,完成一种伟大的高度和远景。

14.田  径

田野小径——

田径,田野小径上,农夫们在奔跑中相互传递着成熟的玉米棒子(接力赛跑);

将手中匕首或石头远远掷出,击中比秋天还要短暂的兔尾(标枪、铅球);

挥臂,旋转自身,大范围播撒种子(铁饼);

跨越低矮的田埂,扑向一个农妇的怀抱(跨栏);

追赶偷窃半麻袋花生的小贼,使腿力达到极致(短跑)……

受田野小径上各种农事的启发,城市出现了运动场、田径比赛。顾盼自雄的田径运动员,狂热欢呼的观众,早已忘记“田径”一词的乡土背景和嘉禾秀木的腥烈气息——

服用兴奋剂的现象发生了(在乡村,农夫们只需要用五谷雜粮填满肚子就可以在田野小径上狂奔,绝对不会挖空心思去寻找、服用那些在小便检验中露出马脚的“兴奋”);

男扮女装甚至修改身体器官以便谋取佳绩的丑闻出现了(在乡村,男女性别鲜明,各司其职,一个男人绝对不会混到女人队伍里去抢夺她们所热爱的绚烂甲虫和香甜瓜子);

出卖田径运动场四周广告经营权的市场谋略出现了(在乡村,田野小径上野草纷披、花朵绽放,不会按照每平方厘米三千元那样的价位来浓绿,也不会用每秒钟六百五十五元的速度传递暗香);

获奖者拿到金牌就嚼上一口以验证其含金量然后四面飞吻、热泪盈眶、接受采访(在乡村,一个农夫追赶上玉米棒子成长的节奏,捕捉到若干兔子尾巴上短促的霜降,种出一地庄稼,获取两三颗芳心,追上一个瘦贼再心软地放掉,都很平常。偶然瞥见电视里现场直播的田径比赛颁奖场面,农夫们就撇着嘴角、眼含嘲讽)……

田径运动会结束,运动场一派空旷。而田野小径上的农夫消失后,依然有庄稼朝着星空涌起,昆虫一亩一亩鸣叫,溪水哑着嗓子流淌。

一派空旷的城市运动场,或许还有一个人沿着田野小径般的跑道,慢跑——他是慢跑选手?需要慢到怎样的程度,才能得到这个世界的喝彩?他是一个草坪护理工、运动场管理员,因功利心不强而即将失业的教练员?他应当有在田野小径上成长的少年史。他缓慢跑着,与掌声、鲜花、奖牌、世界纪录、电视直播无关。在慢跑过程中,回想自己的乡村背景、田野生活,就感觉塑胶跑道浮现出田野小径上的花朵青草……

天边,一群农妇凸臀肥腰,像运动会点火仪式一样,点燃灶膛里的火焰——炊烟上升,云朵辉煌。

15.响 器

响亮的器皿。

世界寂静,需要响器,响亮的器皿偶尔破空而至,使人侧耳聆听寂静深处的波动。

在乡村,一旦有唢呐、笙、箫、笛子一类响器集体乍然嘶吼,田野里埋头劳作的农夫就会心头一震,抬头,眺望响器演奏的方向——在那里,有一场葬礼或婚礼发生。只有葬礼、婚礼,像惊蛰,使冬眠状态中的乡村响器蓦然醒来。婚礼、葬礼上的曲目雷同,一概都是《百鸟朝凤》《雨打芭蕉》《旱天雷》等,表明:乡村里的喜悦与悲哀,洽和为一。田野里的人们从响器的节奏而不是曲目,来判断有人死去或有人出嫁:慢,是悲哀;快,是喜悦。

在乡村大路上游走,偶尔会遭遇怀抱唢呐、笙、箫、笛子一类响器的男女组成的响器班子,步行,骑自行车,或坐牛车、拖拉机——这预示着距离一场葬礼或婚礼的远近。从他们衣服的鲜艳或素净,可猜测所奔赴的仪式性质。他们似乎因看惯悲喜而神态漠然,混合了喜鹊和乌鸦的矛盾性,被众多热爱平静生活的农夫敬而远之。某些墙壁上的广告“張村响器班子电话33**676”“刘家河响器班子手机133******67”,使老人感伤、少女暗喜。

其实,响器,响亮的器皿,无处不有:蓄满雷鸣电闪风雨声的天空,藏满吼叫的骡马牛驴,少年腰间的蝈蝈篓子,夏日风中的大叶白杨,浪荡子炫耀的音响或手机,躺在情人怀中细声细气呜咽的女人,深夜里加快流速的江河——“凡是夜里叫的东西,无论什么都是好的……”清少纳言在《枕草子》里如是说。也许,在她看来,黑夜本身就是大响器——这响器,响亮的器皿,使万物寂静幽深,成为一方地域的暗喜与感伤的揭示者。

诗人沃伦在美国的夜空下倾听:“那是一只鸟在晚上鸣叫,认不出是什么鸟。/ 当我从泉边取水回来,走过满是石头的牧场,/ 我站得那么静,头上的天空和水桶里的天空一样静。/ 多少年过去了,多少地方多少脸都淡漠了,有的人已经谢世,/ 而我站在远方。夜那么静,我终于肯定,我最怀念的 / 不是那些终将消失的东西,而是鸟鸣时的那种宁静。”

鲁迅则说自己是“发出恶声”的夜鸟,大概不是沃伦所热爱的那一类鸟。鲁迅不静,地火在内心燃烧。他把自己看成恶声的鸟、恶声的响器,与周围其他类型的响器,格格不入。但也正因为这另类的响器存在,才让那些在“瞒与骗”中沉沉欲睡的国人苏醒,看清夜色中孤然独行者手中的灯——像手持一把凿子,破开夜色般的铁屋之墙。

鲁迅不太喜欢那个回避重负、沉溺情调的林语堂。但林语堂喜欢苏东坡。我喜欢林语堂所写的《苏东坡传》。在儋州的夜晚,苏东坡来到水边,“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这春瓮夜瓶,就是发出哗啦啦水声的响器。回屋,把江水、月色倾泻于锅灶,以文火细细煎煮新茶,消解块垒,平复心律。不知道鲁迅是否喜欢苏东坡和茶。希望他能喜欢。鲁迅喜欢黄酒,那一种绵软有力的液体,盛在酒坛——这酒坛也是一种古老响器,藏满吴越的旧事前欢,谁喝了,谁就听见了。

今天,黄酒坛子这样醉意沉沉的响器,鲁迅这样“恶声的响器”,苏东坡的春瓮夜瓶这样素朴自然的响器,沃伦的鸟这样安静的响器,都稀少。用玻璃、钢筋、点钞机、打桩机、时装、银行、夜总会等元素,组合而成的一件大响器——城市——无处不在。但城市觉得“响器”这一称谓过于土气,就把吹拉弹唱的人挑选出来叫作“艺术家”,把艺术家生活的地方叫作“剧团”“乐团”,把剧团、乐团一年四季演唱演奏的地方叫作“剧场”“音乐厅”“电视台”,把剧场、音乐厅、电视台点缀其间、如粥如沸的生活叫作“名利场”——这难以安静的城市,它自身如果不叫作“响器”,还能叫作什么?

像鲁迅那样,每个作家似乎都拥有使笔、文字乃至自身成为一件响器的隐秘欲望。

意大利作家艾柯在晚年花两千美元买了一个喇叭。“要演奏喇叭,你必须长时间训练嘴唇。在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吹得还不错,可现在已将技艺忘却,吹得不堪入耳。但我每天都吹,因为我希望回到童年。对于我来说,喇叭见证了我曾经是个什么样的小孩。我对小提琴没什么感觉,但是看见喇叭我就血脉偾张。我吹得越多,便越能清晰地回忆起儿时的曲调。”看见他这一段话,我就血脉偾张,仿佛回到了唢呐响彻田野的童年。我对他的文笔有感觉。

美国小说家福克纳说:“把狂欢和爱情放进文字里是明智的,因为,它们其实都别无居处。”对狂欢和爱情的存在,他显然持悲观态度——狂欢和爱情成为濒危动物,只有在文字的容器里才能得到保存并被读出声响。一本书,的确有着响器的形状。

“作家乃不幸之人,把痛苦隐藏内心,但他嘴唇的构造却能使叹息哀号通过时,转化为美妙乐章。”克尔恺郭尔的这一段话,使我获得了辨别一个作家的方法:他的嘴唇应该有着响器边缘的轮廓——

小作家是小响器,像唢呐、蝈蝈篓子、大叶白杨。

大作家是大响器,像喇叭、鼓、鸟、雷鸣电闪风雨狂的天空、深夜加快流速的江河、春瓮夜瓶、黄酒坛子。

16.运 动

让身体运作,充满动感。

最初的运动是农人劳作:挥臂播撒种子,追逐野兔,赶牛车,划船捕鱼,爬山采药,摘苹果入竹篮,纺线织布,引弓捕猎,翻墙约会情人……农人因身体运作而充满动感,原野因农事而充满动感,“辛劳本身也就是开花和舞蹈”(叶芝)。

城市里的闲人从农人辛劳中提炼出“体育运动”,消磨时光:掷铅球(挥臂播撒种子),马拉松(追逐野兔),赛车(赶牛车),赛艇(划船捕鱼),攀岩(爬山采药),篮球(摘苹果入竹篮),韵律操(纺线织布),射箭(引弓捕猎),撑竿跳高(翻墙约会情人)……各色各样的体育运动会人声鼎沸,会旗迎风飘扬,酷似乡村屋脊上的炊烟迎风飘荡。运动员身穿运动服,因身体运作而充满动感。

一个乡下人进入城市,看到各式各样的体育馆、健身中心、体育报刊、游泳池、体育学院、赛车场、体育频道、运动会,就困惑、嘀咕:“给这些闲人几亩地、几条河,他们能折腾出多少鱼和米啊!这么多败家子啊。”

运动,成为身份的标志。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在《我是猫》中写道:“今天,不会运动就像没有钱一样,传出去可不好听。不运动并不是不会运动,而是无法运动。就是说,没有运动的时间和余裕。”我经常穿运动服,坐在客厅,设想是在高尔夫球场与名流们挥杆交流之后刚刚归来。实际上,我的旧自行车正躺在楼下草丛中,滋长锈迹和虫鸣。

幼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原小镇学校的体育运动,是篮球、乒乓球、广播体操。篮球场依稀折射远方,两个破篮球架上的篮球网,败絮一般随风晃荡。个子瘦高的男孩梦想着打入县城里的篮球决赛,再进入省队、国家队,成为在北京城里的市民,走路时可以蒸腾出霸气。牵牛羊路过篮球场的人在议论:“这帮傻瓜,跑一身臭汗,还要多吃老子一个馍。”“娃们多可怜,十个人抢一个破球。”

我瘦、矮,靠打篮球进入郑州、北京一类城市,希望很渺茫。埋头练习拉二胡,揣摩着将来考文艺兵。无锡的阿炳,上海的闵惠芬,成为两个偶像。但阿炳在街头盲目流浪,闵惠芬在医院里生病。充满忧伤品质的二胡,似乎无法给一个少年带来好运。练乒乓球吧,练成遥远的庄则栋。两个脏孩子把乒乓球打瘪了,抽泣着接受体育老师的呵斥,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学校常见的景象。

广播体操在高音喇叭播出的铿锵音乐中进行。音乐铿锵之前,照例有隐形男高音在喇叭里大喊:“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第六套广播体操现在开始,原地踏步——走!”少年们原地踏步——走!然后踢腿、伸臂、仰脸、跳跃,提线木偶般被隐形人提着一群营养不良的身体,运动。

让身体运作,充满动感。

从乡村进入城市,从小城市进入规模大一些的城市,我像一个苹果进入水果店和冰箱,味道芜杂、衰败。我运动,在大街、舞厅、酒吧、会议室,运作自己日益肥硕的身体,试图使之充满动感。我做不到像日本作家村上春树那样,为写小说所必需的体力而每天跑步数十公里——他运动,实现了心律与步调的和谐,也实现了志气、才气与力气的和谐。

我渐渐失去写作的雄心,从生活的主场与客场全面撤退,“就像对于那些正从莫斯科撤退的拿破仑军队的士兵来说,引诱他们的是中途的睡眠”(奈保尔)。我把床单上的条纹看作跑道,“急投床,梦乡广大人间小”(秦观)。

以色列诗人阿米亥,同样是床单条纹上的奔跑者,但他需要一个伴跑者——“肉体是爱的理由;/ 而后,是庇护爱的堡垒;/ 而后,是爱的牢房。/ 一旦肉体死去,爱获得解脱 / 进入狂野的丰盈。”只有美好的运动,能够让爱与言辞获得狂野与丰盈。

而我正被种子、野兔、牛车、船、鱼、山脉、草药、苹果、棉布、弓箭、土墙等乡村事物所构成的旷野,所遗弃?但我胸前的领带,这一面最小的“个人运动会”会旗,在努力保持乡村屋脊上炊烟的淳朴和芳香,暗自飘荡。

“落花深三尺,不用带蒲团”(苏曼殊)——佛意与禅思,坐在三尺落花上,对朝着暮年继续运动的我,没有放弃信心和裁判,继续用鸟叫和风声呼喊、助威。

17.意 思

意蕴与思绪。

“意思”一词的最美运用者,是姜白石、曾国藩。

南宋姜白石,深夜在绍兴鉴湖上与朋友黄庆长泛舟,写下《水龙吟》:“夜深客子移舟处,两两沙禽惊起。红衣入桨,青灯摇浪,微凉意思……我已情多,十年幽梦,略曾如此。”据说,姜白石在鉴湖产生微凉的意蕴思绪,缘于年轻时代发生于合肥的一段情事。白石深情,意思苍凉。我喜欢白石的词,喜欢白石词中的爱意幽思——“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等等。

晚清曾国藩曾撰联:“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刚柔并举,方圆兼容,春意穷骨不可分——青草鲜花撑起两块嶙峋石头,才是完美景象。他就是这样通达开阔:湘军首领,桐城派散文代表性作家,书法家,两江总督、直隶总督——功名利禄占尽,春温秋肃一身。

当代,“意思”一词蒙尘,成为公共领域经常使用的暧昧词语。

新闻发布会上塞给记者红包:“小意思,略表寸心。”节日拜访重要人物时送上礼品:“一点意思,聊表谢意。”职位升迁关头家人之间商量:“要领会老板意思,必要时去意思意思。”等等。

男女之间情事,往往无意无思。朋友间涉及异性话题时彼此调侃:“那人眼神好像对你有意思啊。”“走,我请你去洗头,让洗头房的姑娘给你意思意思。”肇始于网络聊天室内的言辞撩拨,结束于宾馆内的一夜消磨,有了“意思”的一对男女,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也绝不关心对方的处境和隐痛。甚至连手机号码更换、网名改变,都意味着某个异性、某个夜晚、某个小旅馆的终结。危险游戏,需要留下安全区。穿上鞋,相忘于江湖——做匿名的鱼、漏网之鱼,漏出于因特网、中国移动通信网、生活之网的两条鱼。

尚存古典情怀的男女之间,如果有爱意、长相思,其梦想也许只是:在暮年,在公园长椅上,握住对方布满老年斑的手,回想早年的初次相遇——当然,这是旧式情感小说中的一幅插图。

最持久的意思、意蕴思绪,应该是山意水思——

雨后静观山意思,风前闲看水精神。山间的烟岚雾霭,水势的潋滟微渺。山雨意思,风水精神,契合于深情者的胸襟,才有了成语“山盟海誓”,有了无名者的古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失意者同样需要在山水间获得慰藉。明代画坛“明四家”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清代画坛“清四僧”八大山人、石涛、渐江、髡残,皆为山水画家。这些失败失色的汉家才子,在宣纸上发明水墨山水、青绿山水、米点山水、赭墨山水等等技法,通过一张宣纸一砚墨,抚摸异族统治下的山河。

一副古联:“无情对,有意思。”无情则横眉冷对似霜降,有意而柔肠热思如夏至。

两个词牌:“红情绿意”,“长相思”。合起來读,真好——红情绿意长相思。

18.云 集

云朵集结。

“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大风一呼,云朵集结,是天上画卷,与大地上的相关物事对称——

云朵如果柔和,可以集结成一群绵羊,风声是牧羊人的鞭声和指令。绵羊尾巴上染着红黄蓝绿的天光,是太阳这个高大羊圈内区别各家羊羔的重要依据。当然,这些柔和的云朵集结,也可以看成一座幼儿园——风琴一呼,幼儿云集。

严肃沉重的团团乌云,集结成一群义士——风声是鼓角、喇叭、演讲词,催动着乌云中隐藏的雨意,迅速形成一场撼动整个社会的暴雨,摧毁既有秩序——江河泛滥,愤怒涨潮,生灵涂炭。当然,乌云严肃沉重,也可视为砚台中研磨得愈来愈紧张的墨汁,泼墨,成为一卷传世山水图……

云朵集结。云集。如此美好的言辞,汉语之美,赐福于汉家儿女。“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这一短句在日常生活中流通时,已经丧失了振臂者呼出的风声、回应者眼中的云影。

一个汉字热爱者,写作的使命就是维护“云集”之中“云”的本相。当一个人漫不经心地说“老板一呼,雇员云集”,要想到“云朵”正在财务报表以外的原野里,涌动不息;要想到蜗居其间的写字楼天花板上,有云朵在空调虚拟出的大风中隐秘集结,为发烧发狂的时代,降温去热。“云集”一词在提醒:抬一抬头吧,从平庸的数字化生活中抬头,辨认那一团团形而上的爱、自由、善意,在写字楼上方一公里左右的位置,存在着、积蓄着,随时准备空投到我们内心里来。

中国画秘诀之一:“山不高,以云高之。”用集结在天空的云朵,对比出山的高度。这是古人的智慧,被今人效仿:女人把头发高高盘起,簪一朵花;男人戴白色禮帽,让周围投递而来的视线上升两厘米。

古人所叙之言,被记载为“古人云”——古人嘴巴里倾吐而出的云朵。一个作家的责任,就是俯身书桌,清洗掉“古人们的云朵”在流通过程中附着的尘埃,使其反映出汉民族童年时期的天真景象、天空真切的美。

南北朝陶弘景观云、爱云、写云:“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诗人要有一岭属于自己的白云,盖上一枚印章——红日,自我怀持,不卖不赠。这是诗人之云,诗人云。

孔子云:“饭蔬食,饮水,屈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像一个牧羊人屈肱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浮云所说的话。那一小片浮云,要移动在一小群“不义而富且贵”的人身上,下一场小型暴雨,冲洗之,更新之。

在上海,一座写字楼三十二层上的工作间里,我谋生、走神、虚荣。墙上贴有唐代诗人章孝標的诗:“云领浮名去,钟撞大梦醒。茫茫山下事,满眼送流萍。”窗外的确有几缕白云,但拒绝认领我的俗名。落地钟每半个小时敲打一次,模仿时钟,撞醒一些破碎的小欲望、小梦想。楼下即山下。大街上的人与事,茫茫如流水,“见莲不分明”(《子夜歌》)。

但我在纸上集结出一片汉字了,像云朵集结于苍穹,充满拔节灌浆的节律和力量——

在大地上,植物云集,被根部的种子暗暗振臂,一呼而出,自青而黄。

19.野 心

旷野之心——

奔跑的兽群,是雄心。山陬水湄的古寺,是禅心。野花,芳心。八月骄阳,热心。春夜喜雨,爱恋心。古道西风,悲愤心。苦瓜、苦楝树、黄连,一地苦心。白露、霜降、小雪、大雪,无限寒心……

所谓野心家,就是对雄心、禅心、芳心、热心、爱恋心、悲愤心、苦心、寒心等旷野之心的内涵,深入研究并建树颇多的旷野热爱者——农夫、牧马人、动植物学家、山水画家、田园诗人。“麦子在风中生起涟漪,/ 像一只大虎皮肤下的肌肉。/ 旷野从来没有这样美丽,这样危险。”(洛尔娜·克罗齐)野心家,亦即农夫、牧马人、动植物学家、山水画家、田园诗人,是“美丽和危险”的一部分。

唐人王维,诗画俱佳,题材一概是野山流水。诗如其画,画如其诗,宣纸内外、唐朝以降,一概弥漫草香、虫鸣和风声。《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野心何其幽远,禅意盎然。历代诗人中的杰出者,无不倾情于旷野,继而使诗篇成为旷野之心、野心的代名词——美丽而危险。

古代山水画名家,董源、匡然、荆浩、关仝、黄公望、石涛、马远、夏琏等等,这一系列著名野心家,师法旷野,以勾、皴、擦、点、擢、拖、刷、扫、染、积、洒、泼等墨法笔法,表现山河四季的暖、寒、近、远、浓、淡、干裂、湿润、阴阳……

尤为喜爱北宋时期的《溪山行旅图》:两匹驴子,满载行囊,在两个袒腹露胸的汉子引导下,行于山涧溪边,趔趄于画面右下角,微小,几乎可以忽略。北方夏日的浩荡生机充盈画卷,各种树木植被,从溪边向山巅次第铺陈葱茏。或许正是一场夜雨之后吧,“溪涨巨鱼出,山幽好鸟鸣”(俞大猷)……但遍寻画家签名、印章,无果。历代研究者苦闷猜测。直到二十世纪末,才有研究者终于在那两匹驴子身后的树丛,发现“范宽”,两个混淆于粗枝大叶中的名字。一生不求功名仕进,范宽有着彻底消逝于旷野的企图和野心?

“假定你们从南方向北方出发,可以发觉进到某一地带就有某种特殊的种植,特殊的植物。先是芦荟和橘树,往后是橄榄树或葡萄藤,往后是橡树和燕麦,再过去是松树,最后是藓苔。每个地域有它特殊的作物和草木,两者跟着地域一同开始,一同告终。植物与地域相连。”丹纳,在《艺术哲学》中如是说,像是替范宽为《溪山行旅图》中的签名和那两个汉子作解说——人的行止和内心,只能与旷野一同开始,一同告终,如万千植物应势而生息。

丹纳,这个对地域环境和艺术之间关系领悟深刻的法国人,旷野之心浩荡,野心浩荡。他分析风景画家鲁本斯与其所处的尼德兰地区之间关系,认为“这一个潮湿的平原”造就了鲁本斯。《溪山行旅图》中“这一带炙热的溪流山川”,造就了范宽、范围的宽阔?鲁本斯、范宽乃至一切艺术家,身怀野心、对山水旷野的忠诚之心。

与之相比,中国宫廷人物画格局狭隘。画面人物,除了皇帝从容张扬,其他人物一概小心翼翼。宫廷画家如蒲华、张赐宁、冷枚、郎世宁,小心翼翼,画一些《万寿盛典图》《乾隆南巡图》《久安良治图》,献媚复牟利。南唐宫廷画家顾闳中,受李后主指派,偷窥被怀疑有不规之心的大臣韩熙载之家宴,回宫,根据记忆画出《韩熙载夜宴图》呈上。顾闳中决无旷野之心,充满城府,被幽暗的城阙府邸所分割、败坏。李后主守不住家国山河,做了囚徒,才恢复一派旷野悲凉之心,成为诗人——政治失败,下野,下到野外,才有可能成为诗人?

用旷野涵养内心,成为“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孔子)、“万物皆备于我”(孟子)、“磅礴万物以为一”(庄子)、“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李白)的野心浩荡者。一个书生热衷于在宫廷写写公文,就只能把自己写成薄弱废纸,在阴冷穿堂风中战栗,无法存续一脉狂野之气、狂放原野之气,充满暗疾隐痛。

虎走山还在,山在虎还来。虎虎有生气,是因为山山有野气草香,水流急。

翻开《现代汉语词典》,“野心”条目的注释,与旷野、原野、山野没有丝毫关系,仅仅联系于权谋、地位、财富、功利,如政治野心家、经济野心家等等。其特征如下:面目阴郁,目光飘忽,行为诡秘,在阴影中,意欲置他人或民众于死地。

当然,最终,人人都将置自身于死地——一代一代死者,无论品德贤良或忤逆,身份堂皇或卑微,境界高远或低俗,一概被泥土说服,成为野地的一部分、无边野心的一部分。

20.指  示

一个人的手指在示意、传情——

十指连心。传说:一个母亲在垂危时分思念远方的儿子,就咬断指头,一种尖锐的痛感,雨水般漫过万里关山,到达儿子的身体。儿子就一身雨水奔回家乡,奔向母亲床前微弱的灯盏。

十指泄密。心理学提示:用手抚摸领带的人陷入了回忆(领带是越过时光之水、通往旧日生活的吊桥?),用左手整理文件的人善于交际(随时准备用右手捕捉他人的右手),把双手扭结在面前的人处于戒备状态(十指筑成掩体),用手指抚摸脸部的人在说谎(需要遮掩脸部的动静)。至于掌心处的爱情线、生命线、金钱线,仿佛一个人的五指这五条溪水重构、汇合出了三条弯弯曲曲的河流,指出一个人的处境和归宿——左手解释男人,右手说明女人。一部分女人就用丝质绣花手套掩饰十指的秘密。

十指暗示。美丽的女人,即使以润肤霜、指甲油维护双手,仍可以从那壮硕的十指,推测出她曾经拥有一个辛寒的童年,与乡村生活有关。双手泄露出往日光阴——十指,十缕来自早年落日的光线。我左手背有一把镰刀误伤的疤痕,偶尔注意它,耳边就回响起九岁那年夏天林中草地的风声和蝉鸣。

十指神奇。“不要把手指放在水中,它会像鱼游走。/ 不要把水放进手中,这会引来大海和岸。” 阿根廷诗人胡安·赫尔曼有一双魔幻主义风格的手,与水、鱼、大海、岸乃至整个世界密切相关。诗人应该拥有这样的手指,在纸上产生奇迹。一个会计的手指产生利润和负债,政客的手指产生谎言,衰老者的手指产生遗嘱和灰烬。

十指含情。日本茶道鼻祖绍鸥说:“放下茶具的手指要有和爱人分离的深情。”端起茶具的手指,要有和爱人久别重逢的激情?茶具如果有着爱人的体态,茶叶就像是爱人暗香浮动的心事。葡萄牙诗人萨拉马戈的诗句:“放在你的肩上,我的手 / 便占有了世界,我不打算 / 改换成另外的动作:/ 在这个手势所废除的空间里 / 命运的形式得以显现。”一个死去的人,把手放在大地肩上,就不再改换成另外的动作——他的手势形成了丘陵的坡度,指示出一片青草、白云和风声。

指示,一个人的手指在示意,即使不语不言,那手势中的一系列细节,都充满意义和启示。比如,琴手,多么美的名字。删繁就简,一个人只剩下琴、手。他操琴、抱琴、抚琴、击琴、弹琴、拉琴的双手,与琴弦、琴键、琴弓、琴身、琴筒、琴谱相亲相爱,仿佛生离死别之际的情人。而鼓手,则是大鼓生长出来的一双手?敲击自己的身体,发出一头牛的声音……

公文、新闻中屡屡浮现的指示、重要指示,往往与某些重要人物的手指和手温无关,抽象而虚无。不像男女之间的表达,都是从手指犹犹豫豫凑近开始,像一条灼热小路犹豫着与另外一条灼热小路,重疊,成为一条灼热的大路——从两个童年、青年,通往一个暮年。

在哑语里传情示意,一双手就必须出场,捧出内心。当一个哑孩子说“我爱你”,就会凝视你,手指在胸前比画成桃子,送到你的胸前。

责编: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