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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白卷,千里流徙

2020-03-31李国锋

新作文·高中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江南

李国锋

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对家国天下多少会有点模糊的意识。在明清鼎革、山河易主之际,时代湍流所扬起的浪花,一定会打在他的身上、心上。更何况,离他家乡吴江松陵镇不远的地方,还发生过“嘉定三屠”,淋漓鲜血染就的痛史,远比墨水写就的更触动心灵。不过,他毕竟才十三岁,明亡之后,自然不会如遗民那般,感念旧朝的恩泽。

少年名叫吴兆骞,“颖异不凡,九岁即能作《胆赋》,十岁写《京都赋》”,被大诗人吴梅村誉为“江左三凤凰”之一。在私塾,把同学的帽子偷来“溺之”。面对老师的责问,还振振有词地说:“居俗人头,何如盛溺?”少年有如许才情,又如此高傲,自然不会守着林泉到终老,要把世代书香氤氲播撒,要在科举场屋立身驰骋。跌宕的湍流,改变不了“江河万里归沧海”的趋向。于是在顺治十四年,他参加了江南乡试,“名挂黄金榜”。那一刻,“志气平生浩荡”,不负少年狂。

接下来,可以预想的是,参加会试、殿试,像后来的龚自珍那样,“霜毫掷笔倚天寒,任作淋漓淡墨看”。科考后发布的录取名单榜,被称为淡墨榜。然后,同榜进士们一起参加传胪大典,在朝廷大殿的彤墀阶地,排班站立。大殿金碧辉煌,朝阳初上,灿烂如图画,跟这些后起之秀相得益彰。

然而,情节的发展,却像六月天,上一秒還红日朗朗,瞬间,就风云突变,顺流的江水,立刻跌落深渊,让人猝不及防。吴兆骞第一次参加科考,就被卷入顺治十四年的丁酉科场案。

这次丁酉科江南乡试,正考官为翰林院侍讲严州人方猷,副考官为翰林院检讨杭州钱开宗。放榜后,录取的举人多江南名士,但也有不少凭的是买通关节。结果,舆论哗然,以致酿成“群体事件”。在主考坐船返乡经过常州、苏州时,大批士子追船大骂,甚至向他们投掷砖瓦。落榜士子又在贡院群集,贴“大字报”,讽刺堂堂选取人才的贡院,竟成金钱交易的污秽之所。著名戏曲家尤侗还不忘蹭热点,写下一部传奇《钧天乐》,讽刺科考如何行贿。传奇流播到京城,闹得沸沸扬扬,让顺治大为恼火。

到底有没有舞弊,重考是最好的检验方式。次年二月庚戌,在中南海瀛台,圣驾亲临,要来测一测这些被录取的正副榜举子。他们每个人都身戴刑具,由护军营的军校持刀监视,戒备森严,简直如同上刑场。以春雨诗五十韵命题,结果,除了一人三试皆优,文列第一,准许参加殿试之外,其余74人准许参加下科会试,24人罚停会试,24人文理不通,革去举人。而“惊才艳艳”的吴兆骞,却在复试时,交了一纸白卷,并且交白卷的只有他。

无论是临考抱恙,还是现场无措,这些说法都不能令人信服。吴兆骞何许人,那是见过大场面的江左名士,后来在刑部大堂,独对审讯,都毫无惧色,极力申辩,当堂赋律诗两首,其中有“冤如精卫悲难尽,哀比啼鹃血未干。若道叩心天变色,应教六月见霜寒”之句。在刑部大牢,给父母写信时,还强调“儿身虽在狱,而意气激昂,犹然似昔”。退一步说,就算当日生病或紧张,也绝不至于一字未写,那么最后交的应该是未终卷,而非白卷。

如此看来,交白卷,定是他有意为之。早年有盛名,养成“性简傲,不谐于俗”的个性,对屈辱的体味必然更深刻更敏感,受到诬陷,本就心存抵触,在“护军两员,持刀挟两旁”的情境中答卷,更是气涌如山。最后,虽然查明没有舞弊的行为,但这一纸白卷,却坐实了他对朝廷大不敬的罪名。天威汹汹、天威难测,金殿之上,天子亲临,吴兆骞偏要意气用事。

洪峰在小说《极地之侧》结尾处写道“四周很安静,天大极了人小极了”。极小的个体在面对极大的“天”的时候,是选择对抗还是妥协,这是一个问题。吴兆骞或许也会跟哈姆雷特那样,有过纠结,但“无力回天”的结果,让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顺治对丁酉科场案的处理,是大开杀戒。主考官、副考官及十七名同考官总计十九人判以死罪,包括吴兆骞在内的八名考生被处籍没家产、父母兄弟妻子流放宁古塔之刑。江南乡试上榜者有一百二十多人,被流放的只有八人,量罪之重,可想而知。

宁古塔是清朝的国防重镇,更是冰封雪盖的苦寒之地。相传兄弟六人,占据在此,满语称“六”为“宁古”,称“个”为塔,所以才有了这名字。它距京城4000里,是流放的极限。这些流人戴着枷锁,长途远徙,出山海关。渡辽河,越长白山,涉松花江。且不说宁古塔那“雪花如掌”的严酷气候与“乱石坚冰”的恶劣环境该如何面对,其实,能面对,已属万幸。单是沿途的艰苦与凶险,就让很多人心破胆寒,无论风霜雨雪、无论陡坡悬崖,都必须徒步日行50里,裹了脚的女眷也不例外,毫无人道可言。每天8两饭,还经常供应不上,流人随时会沦为饿殍;更有可怜者,半路便被出没的虎狼吃掉。

不知道这一路上,吴兆骞的心里会不会充满鲁迅先生在《野草》中所写的“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但可以确定的是,随着离家越来越远,希望也越来越渺茫,“敢望余生还故国,独怜多难累衰亲”,空虚中的暗夜或许要耗尽他的青春。

因为朋友的周旋,吴兆骞的家人最终免于受罚,得以保全。初到宁古塔,他形单影只,当初那个“舞衣低步障,歌榭出箜篌”的风流公子,有好长一段时日,得自己拿着斧头,凿冰融水,在小火炉上,煮稗子充饥。我猜想,他或许会学爱斯基摩人,为摄取足够的维生素,选择“生吃肉”。因为肉经高温烹煮后里面的维生素大多被破坏;加上宁古塔的燃料宝贵,大量用于烹饪,实在是浪费。

挫折、痛苦、不幸,逼迫他开始面对真实的自我。该如何摆脱困境?哲学家塞涅卡给予的劝诫是,要学会成为“我自己的朋友”,首先与自己和解,才能与世界和解。好在他可以“挟取笔端风雨,快写胸中丘壑”,借此重树诗人的尊严,建立自我与世界的联系。他自幼生长于江南,见惯了“十里红潮连翠岸”,见惯了“淡烟疏雨杏花天”,在宁古塔二十三年,“冰与雪,周旋久”,断云、残日、月冷、笳寒,给他带来的视觉冲击和心灵激荡自然尤为强烈。

因为受到宁古塔巴海将军的赏识和礼遇,他还多次随军出征巡边,足迹踏遍辽西走廊、松辽平原、长白山、黑龙江中下游和绥芬河流域,最远达黑龙江入海口特林地区(今属俄罗斯)。这使他有机会体味到底层士兵“犹着征衣更出边”的艰苦以及诸多将领“麾兵直度龙庭前”的卓绝,使他创作的视野得以丰富,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苍莽绵延的山峦、奔腾呼啸的江流、秋笳劲吹的军阵、暮云低垂的雄关。

吴兆骞以江南士子所特有的缜密心思,感受着铁马冰河的壮阔;他以江南山水所孕育的绮丽文笔,刻画出绝域蛮荒的粗粝。一纸白卷,千里流徙宁古塔,“二十三年弃置身”,但他超越了环境所带来的局限,战胜了身世沉浮所伴随的迷惘,最终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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