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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幻蘑菇

2020-03-28柴禾

安徽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妙妙小人儿

柴禾

老王那两片肥厚的嘴唇以一种近乎不可思议的速度上下开合、嗫嚅、抽搐,邱小蝶涣散的目光紧随着这张血盆大口,大脑却无法集中注意力分析口中吐出的句子,仿佛从口中蹦出的字都融化在黏腻的空气里了。

忽远忽近的声调使邱小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蒙着一层强烈的不真实感。一定是天太热了,记不清这个夏天已经持续多久了,会议室的空调柜机呼啸着,把贴在出风口的纸条吹得上下飞舞。但邱小蝶却感受不到一丝凉气,思维都被这无处不在的热浪黏滞了。

“这次的广告方案返工不下十次,次次被打回,小组每个人都脱不了责任!有没有一个人能揣摩好甲方的需求!”

老王气急败坏,口干舌燥,把一摞资料在桌子上摔得啪啪响,宽阔的额头和狭长的鹰钩鼻之间挤出数条皱纹,着实是一张面目可憎的脸孔。老王肥短的脖子和下巴连成一片,挤出一层层赘肉,倾轧着气管的空间,他每骂一句,都要停下来喘一喘粗气,胸前的两堆肉像女人的乳房一样下垂,把衬衫前襟印出两团黄色的汗渍。

邱小蝶眼神发愣地盯着老王的头顶,他的脑门光溜溜的,油光锃亮,左右两边各是一片稀拉拉的草丛,三簇毛发一丝不苟地从左边的草丛连到右边的草丛,显得有点滑稽。一个小指甲盖儿一般高的小人儿骑在其中一簇头发上,咻地从左滑到右,另外一个带着飞行员头盔的小人儿从右脑壳顶上扯出几根长毛,用手捋捋直,一个助跑,像撑杆跳那样从右荡过去,在左草丛上一弹,又蹦到老王浑圆的肩头,顺着短粗的胳膊滑了一个滑梯,小人双手捂着头盔飞快地滑下去,样子快活极了。

老王的声音从渺远而模糊突然变得尖锐:“小邱,你有意见吗?”

邱小蝶回过神来,低下头,望着握拳的双手,小声地哼哼:“没有,王主管。”

老王的絮叨持续传来,邱小蝶没有心思细听,只是紧紧攥住双手,不让掌心里调皮的小人儿跑出来,跳到谁的头顶上放肆。

事情要从一个月前说起,邱小蝶开启了一趟云南之旅。那段时间频繁的加班使她备感烦躁,早上起床梳头时,邱小蝶注意到自己的发际线左侧向里弯出了一个小小的豁口,心中不由得一沉。都说广告狗的头发就像负心汉的感情,说没就没,公司里的列位大佬们均是纷纷秀发不保,没想到自己一个女孩子也难以逃脱。阴沉的情绪感染了她的表情,吃早餐时眉毛之间也是愁容一片,映衬着接连熬夜投射在眼下的两片黑眼圈,整个脸蛋都显得乌黑而憔悴。

妙妙蹲在地上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看你这副脸色,再贵的神仙水也救不回来,什么工作这样要紧,也没见你赚了多少,不如辞职放个大假,跟我一道出去散散心。

妙妙是和邱小蝶住在同一个出租屋内的女孩子,邱小蝶觉得她同自己很不一样,似乎并不会感到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喘息不得,成天都是一副快活的样子。邱小蝶也不清楚妙妙以什么为生,她的行踪诡秘,时常不见人影,时而又突然闪现,估计整天不是去这儿玩就是去那儿耍了。邱小蝶猜想她一定是个没什么心事的人。她时常在埋头加班的邱小蝶耳边怂恿,出去玩吧,放松放松,何必让自己那么累。邱小蝶被妙妙嗡嗡的絮叨扰得心烦,抬头想喊她别闹时,却已不见人影,早不知溜到哪儿去了。真是一个乐观得让人生厌的女孩。何不食肉糜,邱小蝶心里默默地想。

不过这一次,她经不起妙妙的怂恿,开始认真考虑起她的话来,或许自己真的应该放一个假了。

恰好上一个项目结束了,盘算着自己积攒了两年的年假,邱小蝶问,你打算去哪里玩?妙妙兴奋起来,滔滔不绝地倾诉起旅行的种种快乐,嘴巴飞快地一张一翕,这快活的语调,让邱小蝶也期待起来。

到云南的第一天,一场雨就把两人浇了个透凉,下飞机转大巴,又步行了五六里,才抵达妙妙定的客栈。已经是晚上9点,客栈过了8点就不再提供热水,邱小蝶掬了一瓢凉水揉搓着溅满泥点的小腿肚,“这算哪门子度假,简直就是活受罪。”邱小蝶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看见妙妙已经仰在床上睡着了,洗漱时老旧管道发出的嘈杂的水流声竟然一点也没能干扰她的美梦。这家伙真是连做梦也格外香甜,邱小蝶用温热的掌心捂了捂自己两只浮肿的眼泡,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

雨季的云南比家乡梅雨时节还要潮湿,一连三天雨都没有停过,假期已经过去了一半,原先计划的景点还没去成几个,连箱子里带着的那条民族风的长裙也没机会拿出来穿一回,邱小蝶侧身躺在床上,望着墙角灰灰绿绿的霉斑出神。妙妙不知道跑去哪儿玩了,也不和自己打声招呼。虽然天还闷热,客栈的被子却因为潮湿而贴着人的皮肤,显得有些凉飕飕,织物阴干而产生的气味丝丝缕缕飘进鼻孔,邱小蝶的眼皮也因潮湿而更加沉重。

“快起来吧,天晴啦。”

邱小蝶被妙妙咋咋呼呼的喊声吵醒,果真有细微的金黄色光束从窗帘缝隙射进来。两人在镇上的集市逛了一整天。云南的土地生长的尽是别处见不到的神奇作物,雨后是吃菌子的最佳时机,当地人把清早在林中挖来的各色伞状、球状、网状的野生菌带到集市上,铺在用竹篾编织的篮子里售卖,妙妙并不感兴趣,只在裹着头巾的老奶奶贩卖银饰的小摊子前流连。

邱小蝶买了一兜各色菌子回到客栈,交给老板娘烹饪,羊肝菌、姬松茸、鸡枞菌,还有各式各样叫不上名字的。其中一种当地人唤作见手青的,很是有趣,小小一朵,殷红的柄上撑着圆圆胖胖的鹅黄色小伞,娇艳欲滴,可爱极了,邱小蝶忍不住用手摸一摸那胖胖的小东西,它好似害羞一般,一下调转了脸色,变成靛蓝青紫的顏色。妙妙伸过头来,瞪大眼睛嘟囔着,颜色这么鲜艳,莫不是毒蘑菇。邱小蝶撇撇嘴,当地人都吃,还能有毒不成。

晚饭时妙妙果然打不起精神,嚷着她可不吃长得奇怪的东西,只把筷子伸向几盘常见的野菜。矫情,邱小蝶暗暗地想。食用真菌带有肉的质感,又有着别的食物难以比拟的鲜味,特别是那几颗见手青,在盘中它的颜色已经变成彻底的褐色,纯良无害的样子,老板娘用芝麻油过了一遭,又佐以鲜嫩的青椒和红亮的油泼辣子大火爆炒,香气扑鼻,入口异常鲜美。

一顿饱餐抚慰了连日阴雨带来的坏心情。食欲的满足仿佛使邱小蝶的肺腑也敞开了,两个女孩子坐在床头聊着男生和各种没营养的话题。倏忽,一团彩色的线球向邱小蝶迎面飞来,凑近了才发现,竟然是挤挤挨挨抱成一堆的衣着缤纷的小人儿,一个个只有半个指甲盖大小,他们三五成群,挽着手在空中旋转着踏步而行,高矮胖瘦、着装表情各有不同。有的穿着苏格兰短裙边拉手风琴边跳着欢快的踢踏舞,有的身披鲜艳的说不清是哪个地域的民族服饰,有的是独行侠,有的三五一群围成一个圈,还有的挽着比半个小指头还纤细的妻子和更加迷你的娃娃。维系着数个小人儿的是他们腰部细细的淡黄色线条,像是一条条化学键,构成不同的分子结构方程式,他们的脸上微笑时泛红,生气时泛蓝,腰间的化学键间或组合或断裂,小人儿就会随之消失或变出新的小人儿。身旁的妙妙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她的追求者们的事迹,她的声音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又像录音机卡带了一般加速或拉长,越来越飘渺,像是千里传音,直到耳边万籁俱寂,只剩下电视机雪花屏时的电流声。邱小蝶看着妙妙的嘴唇还在快速地一张一翕,小人们结着队从她的肩头蹦过去,然后穿过墙壁,消失不见。邱小蝶喉头翻滚了几声,同样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艰难地分开双唇,用口型吐出一句:“妈的,我好像中毒了!”

她看着妙妙的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张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

世界恢复寻常时邱小蝶已经身在医院,右手青紫的血管里扎着银色的针管,微凉的透明液体顺着细细的塑料管汩汩流入静脉,令邱小蝶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战,后背大汗淋漓,却感到异常轻松。妙妙向她抱怨,假期的尾巴都浪费在医院里了,“你的胆子未免太大,医生都说了,每年雨季本地人吃野菌中毒的都比比皆是,你还敢奋不顾身。”邱小蝶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出神地盯着吊瓶里一滴滴下落的药水,心不在焉地回答:“这假期,感觉还不算太差。”

红眼航班一落地,邱小蝶拖着行李箱就往公司赶,她不能累了就回家休息,甲方的夺命连环call催着她赶紧归位。飞机上的轰鸣使邱小蝶难以小憩,不到2小时,又坐在了这间熟悉的会议室里。额头和后脑因缺乏睡眠而异常紧绷,仿佛被一根麻绳勒住,两额太阳穴企图突破这隐形的束缚,咚咚咚地敲击着鼓点。

云南之旅后的生活仍然是一潭死水,指望像旅行社广告上所说的那样,一场旅行就能荡涤心灵,无疑非常可笑。一次特殊的经历只能像一粒石块投入静水中,惊起一阵涟漪,但很快又会复归平静。连绵不绝的业务会压得邱小蝶透不过气来,她时常感到脚踝上牵着锁链,沉重的锁链,拖着她垂直坠入一个无底无边的黑暗空间,她怀念一种躺在云端的感觉,她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但她不敢向任何人诉说。

邱小蝶拎着一只灰扑扑的快递箱子,蹑手蹑脚地回到家。妙妙似乎不在,可能又去哪儿玩了吧。家里寂静一片,邱小蝶立在走廊上左顾右盼了一番,然后径直走向厨房。这是一箱来自西南的快递,邱小蝶用剪刀麻利地划开箱子,从里边取出了一个五花大绑的塑料包裹,层层剥开,中间躺着十个食指长短,胖墩墩圆乎乎的小伞,明黄的柄,殷红的顶,上面还挂着几滴晶莹的露珠。见手青,是熟悉的样子,只是没有先前在云南见到的那么饱满丰盈了,长途的运输使它们风干了躯体。

邱小蝶的嘴角微微向上扯了一扯,小心翼翼地取出三只,把剩下的复又裹上,塞进冰箱深处的角落里。几只菌子在带有体温的手指触碰下已迅速从艳丽的红黄色变成低调的靛紫,邱小蝶将它们放在流水下冲去表面的浮土,又用纱布轻柔地擦干,从尘封已久的柜子里取出菜刀和砧板。她并非不会烹饪,只是忙碌的生活使人不得不习惯于外卖的便捷。起一锅热水,加入黄油、奶油、胡椒和面粉,这是奶油蘑菇汤的传统做法,邱小蝶将切片的见手青丢进锅里,不消一刻,奶白色的汤汁变成了深褐泛紫的颜色,还不失时机地冒上几个泡。她用长柄勺子在锅里不断搅着,忍不住噗的笑出了声,这样子可真像迪士尼动画里带着尖顶帽子的女巫在给白雪公主熬毒药。不过,这碗汤是熬给自己的。她将蘑菇汤倒进白瓷碗中,虽然颜色已经跑偏,为了仪式感,仍在上面点缀了一簇薄荷叶。菌类的氨基酸受热后产生的香味钻进鼻孔,邱小蝶贪婪地深吸一口,这气息比普通西餐厅里的蘑菇汤馥郁得多,见手青扎实醇厚的质地尝起来带有类似肉类的口感,却丝毫不会有家畜肉类难以去除干净的血腥味,菌类的鲜混合着黄油、奶油的香甜,邱小蝶不禁感叹,想不到平时不进厨房的自己竟能创造出如此美味。

饱餐之后的邱小蝶倚在沙发上望天,快到傍晚了,日头还很长,巨大的橙色太阳尽情挥洒着最后的余热,把层层叠叠的云浸染成印象派画家创作的水粉画的样子。猛然间,太阳抖动了一下,像蹦极一样倏忽坠落到云层之下。天空陡然浓黑,伸手不见五指,恍惚间邱小蝶感到夜空不在窗外,而攒聚在了这十几平方米的小房间里,铺陈在眼前望不到尽头的天花板上。夜空中银河骤现,从脚下到西天,如一瓢碎钻泼撒在画布上,呈现出一条耀眼的光带,左右各有一颗闪亮的星星,其中一颗星的身后还有两点小小的卫星,它们缓缓滑动,跨越银河而相会,是传说中的牛郎星和织女星吗?两颗星星交汇的一瞬间,银河如玻璃般破碎,又迅速重组,排列成人首兽身的弓箭手——人马座,这是邱小蝶的守护星座,邱小蝶的眼角不禁溢出泪珠。强壮的半人马在无垠的夜空中潇洒地奔跑,马蹄溅落一地细碎的星光。

“你在守护着我吗?”邱小蝶轻声地问。“你可不可以,让我看一眼……爸爸?”

半人马轻点了一下头,随即仰天长啸,钢铁般的手臂拉开一张巨弩,射出的箭在空中化成一个五彩的球,飞向邱小蝶,是他们,紧紧抱团的小人,他们像伞兵一样在空中聚集又散开。其中一个戴着红帽子的小人吹了一声口哨,身后几个训练有素的随即排成一列,降落在沙发上。邱小蝶低头,看见自己脚踝上的一条沉重锁链竟在星光的照射之下显出了形状,巨大的铁黑色圆环,一环套着一环,当中扣着一把黄铜大锁,链上带着砖红色的锈迹,仿佛存在已久的样子。一列小人们在红帽子的带领下飞快地钻入锁孔,肥皂泡一般砰的消失不見,邱小蝶抖了抖脚,铜锁发出清脆的咔哒声,铁链随即滑落。她感到全身轻飘飘的,如同一片柳絮,随着秋夜的微风飘摇,飘向半空,周身忽然亮了,她四面不是狭窄的房间,而是一片葱郁的雨林,翠绿的古木参天,树木脚下点缀着繁星般的野花,间或有几朵熟悉或叫不上名字的野蘑菇。她缓缓地下落,如同一片树叶,落在清冽的溪水水面上,静止,如钟。耳边林中的鸟鸣声渐渐隐去,她听见一滴草叶上的露珠落入溪中。叮咚。

见手青的魅力令人着魔,除了时而分不清幻境与现实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过多的副作用,小人儿们是邱小蝶真正的朋友,日复一日的疲惫里,小蝶只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期待着这一次她的小人儿将带她去往怎样一个梦幻的仙境。当然,她的心里还埋藏着一个更深的秘密,半人马——她的守护星,他答应了她,会把她的父亲带给她。

邱小蝶的父亲早在她上小学时就被一场意外带走了。多年来,存在于她记忆里的父亲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符号,她只能依稀记起小时候,父亲同母亲吵架时暴怒的语调和碗碟砸落在地上的声音,以及蜷缩在墙角的自己捂住嘴巴发出的低声的哭泣。

她难得想起父亲,想起时又不知心里泛起的究竟是怨恨还是怀念。可她总觉得,如果父亲没有过早地离开,她或许不需要像现在那么辛苦,那么坚强。是生命中父亲的缺席,造就了她近乎偏执的性格。她从不允许自己表现出软弱,她的神经紧绷得如一根笔直的琴弦。在小小的蘑菇为她编织的幻境里,她才第一次体会到卸下心防的滋味,那是一种难得的单纯、轻快的感受。

只是,小人儿们不再像之前那样轻易露面了。邱小蝶将切片的见手青用开水烫过后一份份储藏在冰箱的冷冻柜里,以便需要时取用,因此她清楚地知道,每一次,她都需要比之前更多的剂量。

一整天繁重的会议开完,不出意外又挨了老王一顿骂的邱小蝶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家里赶,“披星戴月,戴月披星,”她睁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望了望天空,自言自语,“可惜,夜空连一颗星也没有。”行至楼下,邻居家的小杂毛狗蹭的一下窜出来,朝她汪汪叫唤,邱小蝶吓了一跳,露出厌恶的神色,“叫什么叫,连你也来欺负人吗?”随即恶狠狠地用脚把小狗扫开,那小家伙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跑开了。掏出钥匙开门,家里的灯没有开,邱小蝶便知妙妙今天不在家,她懒得换上拖鞋就奔向厨房,肚子早已咕咕叫了,打开冰箱,里面竟没有半点可供充饥的东西。

邱小蝶鬼使神差地把手伸向冷冻柜,取出一个裹了数层的塑料袋,里面的见手青被冻成了黑乎乎的一小团,周身的霜泛着诡异的青紫色光泽。

她把这一小团蘑菇扔进微波炉,稍稍解冻就取了出来,甚至没有调味就大口咀嚼起来。幽暗的厨房里,邱小蝶睁大通红的双眼,眼皮许久也不眨动一下,嘴巴有节律地一张一合,像个程序出错的机器人。一小包蘑菇被迅速消灭,邱小蝶才眨了眨眼睛。夜仍是夜,寂静。只有厨房顶上挂着的小灯泡发出细细密密的电流声,暗橘色的灯光投射在邱小蝶的脸上,被五官分割成阴晴不定的色块。邱小蝶呆坐了一会儿,又拉开冰柜的门,白雾一般的冷气喷在她的脸上,她犹豫了一下,又把里面仅剩的两个小塑料袋一同取出,拨开袋子,连同冰块一起啃食。“咔嚓咔嚓”的声音,机械地在逼仄的小厨房里回响。

头顶那盏小灯泡的滋滋声骤然变大,邱小蝶不禁低头捂住耳朵,再次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白光之中,没有边际的刺目的白色。一座数米高的黑色巨人在静谧之中从天而降,巨人的面目模糊,邱小蝶眯起眼睛想看个仔细,目光却始终无法对焦,巨人的头顶上闪烁着一个黑色的圆环,身后忽而伸出几束巨大的、伞骨般的骨架,骨架穿出脊背,坚硬而有力地向上生长,构成了一双没有羽毛的黑色翅膀。难道这就是天使的本来面目?邱小蝶看得出神了。

巨人弯下腰,向小蝶缓缓地伸出了双手,愣怔中,她把手向巨大的天使掌心送去,在两者即将触碰的瞬间,巨人露出痛苦的神色,巨大的黑色翅膀急速生长,从身后向前弯折变形,从巨人头顶伸出数根骨柱,轰然落在两人之间。变形的骨架长成了一座囚笼,将巨大的天使困于其中。小蝶惊愕不已,她似乎能深切地感知到巨人的痛苦,被刺穿的疼痛的脊背,以及被囚禁的失去自由的灵魂。巨人的眼里流出血泪,缓缓冲去了脸上乌黑的颜色,露出人类一般的皮肤,邱小蝶觉得巨人的五官有些熟悉。

“……爸爸?”邱小蝶的声音因胆怯而颤抖。

她埋怨父亲的坏脾气,也埋怨他早早就离开了她和母亲,让毫无依靠的自己如柳絮般漂泊在这陌生的城市里独自打拼。她也不齿自己,仿佛想念,或者仅仅是想到父亲,就是对母亲的一种背叛。而此时看着受难的父亲,邱小蝶无法再回避自己深埋心底的感情,她同情着他,想要从笼中解救他,如果多年来他都受困于此境地,那么对他的惩罚早已足够。

邱小蝶呼喊着用力摇晃黑色的笼子,但巨大的栏杆纹丝不动。笼中巨大的父亲痛苦地低下头,用双手掩住脸颊,他的手抹去了脸上黑色的油彩,面容逐渐清晰起来,宽阔的额头,狭长的鹰钩鼻,与邱小蝶的公司主管老王的五官重叠起来。邱小蝶错愕地瞪大双眼,巨人缓缓地站了起来,发出一声长啸,那极高频声音仿佛能穿透人的耳鼓,小蝶急忙蹲下身子捂住耳朵,意识逐渐模糊。

睁开眼时,邱小蝶感到视网膜被一片银白光线刺痛,难道还在神秘蘑菇制造的幻象中吗?邱小蝶茫然无措,后脑勺的一条神经突突突地敲击着鼓点,有节奏的痛感不容许她细细思索。直到眼睛适应了持续的光亮,她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在医院的病房里。灰白色的墙皮,掉漆的白色铁架病床,以及洗得有些泛黄的白被单,千篇一律的冷色调会令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产生烧灼的感觉。邱小蝶费劲地努了努嘴巴,双唇嗫嚅了一下,却发不出什么声音,只呼出一丝细微的轻叹。这微弱的气息却被迅速地捕捉到了,邱小蝶的手指猛然间被紧紧握住,一股温热的触感从指间缓缓传来。

“护士!醒了!”这个声音是邱小蝶极熟悉的,此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眨了眨眼睛,忍着头痛把脸转向病床的一侧,她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虚弱的嗓音:“妈……妈?”

“你这孩子也太不让人省心了!要不是恰好我来看你,谁能发现你一个人食物中毒倒在家里?”母亲焦急的神情令邱小蝶心疼,她从小就学会了心疼这种高级的共情能力。

“对不起,妈。别担心,我的室友回来也会发现我的。”

“室友?你哪有什么室友!前几天我还去探望过你,你那一室一厅的小公寓里,明明只放了一张小床。”

母亲的回答让小蝶愣住了,她想争辩说妙妙就在那里呀,又默默闭上了口。偏头痛使她的脑袋不能思考,或许幻觉带来的副作用还没有退去,她感觉记忆中的事似乎有许多对不上号,连妙妙的模样也模糊成了一缕看不清晰的烟雾。

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进来,示意家属退出病房。他让邱小蝶張开嘴巴,用一根小木棒在她的舌头上左摁右戳,邱小蝶忍不住干呕了几下,所幸胃里空空荡荡,并没有什么可以吐出的内容物。白大褂又翻了翻邱小蝶的眼底,一一检查了病床旁边各个仪器上的数值,才对邱小蝶深深地点了点头,意思是放心吧,没有大碍。

邱小蝶听到母亲和白大褂在走廊上交谈了一会儿,复又走进病房,身后还跟着一个约莫40岁中年男人。她感到有些疑惑。

母亲说:“小蝶,怎么不说话?你公司的领导听说你的事,马上过来探望你了。还不谢谢王主管?”

“王主管……老王?”邱小蝶眉头紧皱,口中念叨着。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和她记忆中那个阔额头、鹰钩鼻的面目可憎的老王一点也不一样,他的脸型要长得多,面容看上去也和善许多。

母亲赶忙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向中年男人赔着笑:“领导,实在对不起,小蝶还迷糊着。”又伸手捋了一把邱小蝶额上汗湿的碎发,轻声埋怨道,“真没礼貌。”

邱小蝶没有心思听母亲的絮叨,她眯起眼睛,愣怔地望着眼前的两个人。忽然,一个红色帽子的小人儿从母亲的耳朵里面钻出来,“咻”地喘了口气,冲着邱小蝶调皮地眨眨眼睛,然后忽的一下往男人的肩头跳去。

邱小蝶提到的妙妙就是我。我是妙妙,但不是她的室友。

我去探望食物中毒住院的邱小蝶时,她向我讲述了这个故事。我发誓,我没有和她一同去过云南。她对我们过去的交往叙述得驴头不对马嘴,一定是那可恶的毒蘑菇搅浑了她的脑子。我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了幻觉,或许是她所说的云南之旅。或许,从更早开始,她就陷入了无可自拔的想象。

责任编辑   乔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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