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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收割

2020-03-26白庆国

文学港 2020年3期
关键词:老郭老韩麦地

白庆国

麦子黄梢了,眼看要收割了,老韩心里犯起了嘀咕。今年收麦也不知打不打电话,问候一声。

老韩虽然一辈子没有办过大事,可是,小事小节上挺认真。

他知道孩子们工作忙,可工作忙,你打一个电话也耽搁不了几分钟呀!打一个电话按老韩的意思就是,心里装着你这一百多斤。不打电话就说明他们心里根本没有你这个人。

可不能惯他们这个毛病。老韩坐在饭桌前吃饭时,不只一次地重复这句话,老伴都听麻烦了。老伴心烦地说,你麻烦不麻烦,一句话唠叨半天。你七老八十了,天天给你打电话,你就滋润了。老伴的话很冲,可是老韩并没有反驳。老韩在饭桌前坐得端正,老伴把饭盛在碗里双手递给老韩,老韩接了又放在桌子上,伸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筷子,重新把碗端起来,老韩吃起来,吃了两口,老韩伸筷夹菜的时候又说,我不为别的,我是愿意让他们养成往家打电话的习惯,这不村里的小喇叭上经常广播五六十岁是脑血管病的高峰期,万一咱们突发了毛病,电话也打不出去,邻居也不知道,那咱们干挺着,等死吧。

老伴听了老韩的话更是气恼,急躁地说,你就胡说吧,哪有咱两个同时得病的,你得了病,我通知人,我得了病还有你。你干嘛净往歪道上想呢。

老韩咽了一口饭,狡辩道,我不是往歪道上想,你眼瞅着四喜他爹不是把病耽误了,落下个植物人。

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你说什么都玄乎。老伴夺过老韩刚喝完最后一口的空碗要清洗。老伴的粗鲁动作让老韩很不满意,抬起头瞪了老伴一眼,站起身往外走。

不打就不打吧,不打咱也照样收麦子。老伴这句追屁后的话,老韩爱听。

老韩没有在家里打盹,重新来到田野。他在路上就看到,新喜、二忙、三伏都拿着厚厚的一卷蛇皮袋子,等在自己的地头上,眼里望着麦田里正在收割的联合机。一台“谷神”像战斗中的战士强占有利地形一样匆忙,另一台“丰收一号”慢腾腾地似有把握地吃着麦穗。由于天气晴朗,灰尘也飞得漫天都是。

而在不远处的地头上,量地亩的两个被灰尘遮满脸的人,眼看就要量过来。

新喜看见老韩叔背着手走过来,就站起来拍了一下屁股的尘土说,韩叔,你怎么没有拿装麦子的口袋呀,眼看就轮着咱们了。

老韩扭头看了一眼隆隆作响的“谷神”,没有回答新喜的问话,只是狠狠地“哼”了一声。

老韩背着手走进了自己的麦地。麦子们很懂事,看见自己的主人走过来,一起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老韩。目光里含有疑惑,好像在追问老韩,别人家都在忙着收麦子,你为什么还不张罗,难道我们的长相对不住你?

是呀!别人家的麦地里搞得热火朝天,就你老韩家的麦地泼了冷水似地一片平静,这就显得与众不同了。

老韩走进自己的麦地,从西头走到东头,又从东头走到西头。这是他非常熟悉的土地,就是黑夜来到这块地里,他也知道自己在哪个部位。几十年了他亲这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在这块地里睡过觉,在这块地里吃过饭。他不让地里长一棵草,不让地里有一粒石子。自从生产队散队,实行承包责任制,这块地分到他手里,他就把这块地当成了命根子,爱它,保护它,珍惜它。他不允许任何人无端地在他的这块地里取一锹土。他为了增加收入,别人家种玉米,麦子,他不种,他种来钱多的经济作物,种西瓜,种大葱。他还种过一种叫甘蔗的东西。他就是靠了这三亩二分地,培养了两名大学生。他的两个小子很争气,双双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学,给他争了光。想到这里,老韩的脸上就有一丝满意的笑容。可是想到眼前的现实他又立刻认真起来。

他背着手,在麦地里走着,头是低着的,好多麦子都认为自己的主人来看自己了,结果走到眼前又匆忙离去,就连眨巴一下眼睛的机会都没有,所以他一走过去,很多麦子就表示出叹气。那些想伸出手抚摸自己主人一下子的麦子更是失望。以前主人不是这个样子,主人每次来到这里,不是低下头亲吻一下就是把那些炸开的麦芒往自己的脸上划上几划。他没有抬头,是因为在思考一个问题,今年的麦子我他妈手割呀,看你们龟儿子往家打不打电话。他在跟自己的两个儿子赌气了,他走着,速度很快,好像地头那里有解决问题的方案。他走着,一只麦鸟突然从他眼前飞过,使他的心猛然惊异了一下,往后的行走速度自然慢了许多,他又思索了起来,要想手割,必须有镰刀,可这么多年没有使用过镰刀,家里那把镰刀已不知去向。他想应该到集市上买一把,今天是阴历五月初八,正是岳庄集日,他想应该到集市上看看那个叫老郭的地摊上有没有。老郭是他的同学,他经常在老同学的地摊上买其他的劳动工具。

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口袋里有錢,是前天老伴让他去超市买纯牛奶剩下的钱。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老伴拿出一百元钱让他去超市,并说,收麦子了,活累,你去买一箱牛奶吧,补充身子。老韩开始不同意,他和老伴平时没有买过吃的东西,就连十字街口那家炸油条的店子,他和老伴一年也不去一次。邻居们讥笑他老俩细得牛毛掰八瓣,舍不得吃,舍不得花。两个儿子都考上大学是他想不到的,他的计划里,大儿子供出去,小儿子留在家里。可是两个儿子都考上大学,你不能说你别上了,在家种地。老韩是一个老实人,不会做买卖,只能靠地里来钱,他根据市场需求,变着样搞种植,也有失算的时候。那年种大白菜就失算了,大白菜长得敦敦实实,结果五分钱一斤,最后变成谁吃谁就到地里拉。一年的辛苦白忙乎了。

老韩现在不愿意再想过去的苦日子,老百姓谁家过日子也不容易,他现在急需解决的就是镰刀问题。他仰头看了看日头已快中午了,他想应该现在就去集市,过一会老郭那小子也许就收摊了。他这样想着一只脚就迈出了地头,另一只脚还没有跟上,眼前就一片漆黑,瞬时就觉得头晕起来,他迅疾坐在田埂上休息了片刻。他知道这是他的一个毛病,休息会儿就没事了,老伴早就劝他到卫生院去看医生,他总是一推再推。他站定后还是想应该马上去岳庄集市,他回头看了一眼在麦地中隆隆作响的收割机,然后径直走上了去岳庄的路。

老韩没有回家骑自行车,而是径直沿着田野的路去了岳庄,沿途他看到岳庄的人们也在匆忙地收割着。

岳庄距离老韩的村庄不远,只有二里地,平时没事的时候,他就与老伴步行去赶岳庄的集日。

老韩今天觉得岳庄远了,他走了好长时间才走到。走进岳庄,有几个熟人跟他打招呼,问他这么忙还赶集,他一一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老韩走在岳庄的街道上,有一种陌生的感觉,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先前他和老伴经常去的那个超市,没有了。他疑问着,用目光搜索着,甚至想问问过路的行人,可是又一想,今天我是来买镰刀的,我问超市在哪,那不是多余吗。于是他就径直放开步伐朝十字路口走去,那个买叉把扫帚的老郭就在那里。拐过一个街口,他一眼就看见老郭正卖一把叉子给一个中年妇女,老韩心里有一份欣喜,喜的是看见了老郭在集市,没有让他白跑。他走到老郭跟前时,那个妇女把买叉子的钱已付清,老郭无意识地转头,一眼看见老韩,立刻高兴地说,老同学今天怎么过来了。老韩没有微笑,甚至把刚才看见老郭的微笑也删去了,严肃地说,我想买几把镰刀。

你要镰刀干什么,你又不割麦子。老郭提醒似地说。

我就是要割麦子。老韩郑重地说。

怎么,那么两毛钱也舍不得花,老郭反问?

死了一分钱带不走。老郭又加了一句。

我不是想着那两毛钱。老韩的语气里含有愤怒。

老郭是一个聪明人,一听老韩的话就明白其中有问题。

老郭仰头看看天空,见日头已正午。就说,今天早点收摊,咱哥俩到饭店喝两盅。说着,就拎起一把扫帚要收拾。别,我今天就是买镰刀的,没时间跟你耽误时间。

老郭说,你真的买镰刀呀!我以为你开玩笑呢。说真的,我知道你老兄不怕花那两毛钱,你们村第一个使用收割机的就是你,到现在十多年了。我想,今年收麦子你也不会错趟子。你今天买镰刀,真是让我纳了闷了。你说实话吧,你买镰刀是哪根筋出错了。

老韩一下子好像被老郭问住了,老韩支吾着,最后说,我给兔子割草。

老郭哈哈大笑起来,你什么时间养过兔子。你一定有隐情,你说吧,不说出来,镰刀你拿不走。

最后老韩把心里话掏给了老郭。

老郭说,就这点狗屁小事,值当你闹情绪。你太没有肚量了,孩子们一时忙,就因为一个电话没打你就闹意见。

老韩的情绪激动起来,不行!我就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看他们哪个敢给我闹事。

老郭递给老韩一把镰刀,平和地说,做做样子就行了,不要真闹。

老韩拿起镰刀看了一下刃,并用手指在刃上刮了一下,一只手就去腰包摸钱。老郭说,钱不要了,你也不是真用,比划完了送过来就行。一把镰刀也值不了几个钱。说着照顾另一个顾客了。老韩掏出十元钱扔给老郭就走。

背后,老郭又扔过来几句话,老兄弟记住,比划比划就行了别动真格的。老韩没有回头也没有回话,只是嘴里发出一声:“哼!”径直朝村庄的方向走去。

路上,老韩的心里还是疙疙瘩瘩。他想,要不要给老伴也买一把镰刀,我一个人得割几天呀。过去刚分队那时,家里的麦子都是他和老伴割完的,白天割,晚上割。也不觉得累,割完了就一车一车拉到场院用脱粒机脱干净,两个儿子就整天跟着他们白天捉蚂蚱玩,晚上就躺在麦捆子上睡觉。家里六七亩地的麦子弄清要半月。因为家里没有帮手,每年收麦子在队上是最晚的一户,但他们家的下茬玉米长得比别人家的一点也不差。想到那种虽累但快乐的时光,老韩的嘴角突然溢出笑容。他自言自语地说,还是不给老伴买镰刀了,老伴这几年腰疼得厉害,吃了几千块钱的药也没能治好,再也不能让她跟着自己受罪了,她一把屎一把尿把自己的两个孩子拉扯大还没有享过福,这事还是自己干吧。

太阳已经正午了,阳光强烈地照耀着大地,照耀着麦子,看一眼麦地麦芒的白光还刺眼睛,麦田里的收割机正忙碌着,眼看那台“谷神”就接近他的麦地了。这时,老韩想,先回家吃碗饭再割麦子还是现在就去?后来,老韩有了明确的答案,就是现在不割也得去自己的麦地试试镰刀呵。

这样决定后,老韩就直接向自己的麦地奔去。一个痛快的决定让老韩的脚步走起来灵巧了,如果在后边看老韩的背影,此时老韩像一个四十岁的人在走路。

老韩急遽地走着,突然一辆黑色轿车在自己的身旁停下来。老韩犹豫了一下,心想这是咋回事?轿车的门突然打开了,二林从车里钻出来。二林一边给老韩递烟,一边说,伯,我哥他们没有回来?老韩把二林的烟挡回去气高着说,甭说回家,连个人影也看不见,电话也不打一个。二林赶紧补充说,昨天我在市里見到我大哥元辉了,他说公司这两天有急事要办,办清要与我二哥元清一块回家帮你收麦子,这事已经说好了。我大哥还说往年都是给你几个钱让你一个人收,孤单你了,今年一定回家亲自收麦子,把孙子也带回来。

老韩听了二林的一番话,心里虽然动了一下,但还是依然被那层迷雾重新包裹得加厚了一层。他没有从二林的口中打问儿子的任何消息,岔开了话题。并有意朝车内望了望说,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媳妇呢?二林忙说,媳妇看店子,店子忙,不能对不起老顾客。二林和媳妇在城里开着一个“藏宝阁”专卖西藏的天然药物,藏红花、雪莲、藏茵陈等。生意做得很红火,这几年钱赚得不少,车换了一辆又一辆,没事的时候就回村子转一圈,又不小气,每次回家还带几条名贵香烟走到人群散发,有的人吸一口看一眼香烟,很怕一下子吸完了,品不出滋味。

老韩抬抬手,示意二林先进村吧,二林一边往车里钻,一边说,韩叔我稍你一截,老韩显出厌烦似地紧摆摆手,你先走吧。二林钻进车去,一溜烟消失在村庄里。

老韩朝自己的麦地走去,镰刀就在腰后用手握着,镰刃的白光在太阳下很耀眼。老韩看到“谷神”正收割着新喜家的麦子,地头上站着新喜和他媳妇小凤,还有刚从娘家叫来帮忙的弟弟。小凤是一个懂事的女人,老韩从心里佩服。平时有什么问题,心里有什么疙瘩都是小凤劝解。小凤说话全在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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