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徽州行

2020-03-26樵夫

文学港 2020年2期
关键词:龙川徽州时光

樵夫,本名章倩如,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等文学作品460多万字。出版散文集《倒不了的老屋》《那些美丽的村庄》等4部。散文主要发表在《散文》《中华散文》《散文百家》《海燕·都市美文》《长城》《百花洲》等杂志。《去看电影》《倒不了的老屋》《泥土的声音》均入选中国年度最佳散文。

阳光里的龙川

我赶到龙川,站在龙川溪最西端的桥上,此时,早晨的阳光已早早地在了,它照抚着这条清丽的龙川溪和溪两旁错落有致的粉墙黛瓦。我定定地望着,此时的世界似乎只有眼前这般的景致,温婉、恬然、雅静,甚至有着些许梦幻,错落的房舍一改平日望惯了的单调的天际线,它使我的眼底有了无尽的内容。我徐缓地朝着里走,在阳光的背影里,看清了润入眼帘的一座桥,一座梁式板桥,它叫朝笏桥,烟色,精巧,岁月。我在它的不远处立住了,仿佛立在了历史时光的瀛洲上。我仿佛被时光带入了它的隧道。这座不起眼的烟色小桥,它接纳了千年凝视与虔敬的目光,它枕溪千年,不言不语地传达了龙川时光的起点。那个在东晋刚刚诞生三年后的某天,一个叫胡焱的官宦,因公务来到这里,被这里的秀丽山水吸引住了,或许正因为他是官场上的人,他比平头百姓更多地领教了岁月的不堪与时光里常裹挟着的凌厉风霜,更明白何处才是安生的所在。这里山川秀美,山麓线蜿蜒逶迤,一条龙川溪沉静地流淌着,它与一条登源河相接,站在龙川西南侧的朝笏山的山巅,俯瞰眼前景象,仿佛一艘船,这艘船随时可以启程,亦可以随时泊岸。胡焱领教了西晋时光的惊悚,他无论如何要将子嗣带入这个随时可走可泊的境地,让人生的梦境恬适些。胡焱果真做到了,他将他的子嗣从北方山东青州濮阳的一个村庄里,迁徙到南方这方他心仪的圣地。

这是仲春,大地上弥漫着让人着迷的气息,春暖花开,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花草,正以它们的生命方式,绽放盛开着,就是平日我们极少打量一眼的枯藤,在这个仲春时季,也缓缓绿了起来,不问世事般地绽放着它的生命,一脸禅意。就是在天地宇宙如此的气息里,我痴迷般地奔向徽州,这个“一生痴绝处”。

阳光不枝不蔓地照在眼前这条水街,照着穿街而过的龙溪,照着生活在这里的一切生灵。龙溪的溪水,晶亮,清澈,淙淙,湲湲,在早晨清丽的阳光里,两个女子,正在浣衣,一只殷红的盆就在她们的身边,她们蹲在石坝上,一潭水映亮了她们,溪坝下的溪水淙淙流响。这是一帧极美的图画,淡墨,素朴,率性,无所顾忌她们世界外的惊惶、恐惧。我移动着步子,视野一直被牵记,几枝淡雅的粉梅,姿态万千地斜斜地入了眼帘,浣衣女子与溪水、苔岸、褐石、疏梅、粉墙、黛瓦,这是万千笔下无的美。静静地侍坐古桥上,凝望着龙川这般的美,已是直呼,不负光阴。

龙川水街在春日的阳光里已一点一点亮了起来,依然是雅静而有些妩媚的。水街沿龙川溪而蜿蜒错落,南北街都被称作龙堤凤街。徜徉在水街上,琢磨着簇居在这条先祖择居的风水街上,胡氏子嗣多少在自信的口吻中,洋溢着一些傲然气。龙与凤,想想即可。但眼前所遇的龙川,一切都让人惬意、舒适。水街徐缓地迂回,目光既可以远远地眺望,又望不见头,一种让目光领略恰到好处的美,远而又不至于戛然而止。

一切呈现出舒适、素雅的美,没有多少游人,旅人更少,徜徉在徐徐款款的街上,依然是聆听到清亮溪水的淙淙响,听到悠然飞翔过湛蓝天空的鸟鸣,甚至听到墙根边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草虫呢喃声,低俯着头,最后听到自己灵魂深处的声音,这些声音仿佛天籁。庭院里几支竹,摇曳着,几枝梅,松疏地斜逸出烟粉色墙头,更大更高的树枝,斜逸在蓝天,它们让目光与蓝天对接,让目光有了仰望的视野。

在这条龙川水街,我凝望或凝视着眼底里的一切,心灵不由自主地活泛了起来。一切物象都是那般优雅的美,在这个山峦环绕的逼仄的地方,却显现出江南的气质,一切都让我沉思,灵魂在这個秀美的所在,扮演了它重要的角色,它终于从尘世中被抛弃的边缘,走到了前台,将一切世俗的尘埃挡在了外面。在龙川,我终于与旧时光,与隐匿于旧时光里的一切,相互打量。在那座奕世尚书坊,我凝望了许久。我站在它的南端,远远地望着,这个在旧时光里曾经显赫的地方,是龙川村通向村中的主道,牌坊、宽阔的石板桥中石桥、都宪坊牌坊、巷道,一路深进这个古老的村落。阳光,明明亮亮地照在这座牌坊上,许是照了几百年吧,即便是寒风疾雨,在厚厚云翳的天顶上,其实阳光依然是存在的,只是它被云翳遮蔽了。不过,人们获得的经验是,阳光越明时,它照不到的背阳面反而更暗了,只是这种暗依旧给人相当清晰的辨认。此时,当灵魂最终与它照面时,该有的分寸,灵魂依旧会怀抱着本来的道义把握着。不管如何,一把筛子,在灵魂的指拨下,一部分留了下来,另一部分随尘泥遁入尘埃。遥想当年,当这个叫做胡宗宪的胡氏族人,终于获取进士的功名时,龙川的胡氏族沸腾了,他们把目光投向西南面的朝笏山,又膜拜着那座岁月的朝笏桥,“晴耕雨读,诗书传家”的理想种子,终于在时光的泥土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这个氏族的全体,目光湿润,他们又一次集体与先祖胡焱的目光对接上了,落拓的、迷蒙的个体,在集体中获得了慰藉与向上的力量。甲子之年,轮回的景象总是预示着特别的美好。在胡宗宪获取进士的前一个甲子,胡氏族人胡富,也是获取进士。明成化十四年(1478),明嘉靖十七年(1538),在龙川胡氏心中,这是两个有着恒久意义的时间刻度。人们在兴奋中,又在等待着更大光耀门楣的事发生。这一天,同样无法阻挡地到来。胡宗宪因为抗倭有功,被擢升为兵部尚书,并加太子太保。这是明嘉庆三十九年发生的事。更让龙川胡氏族群情鼎沸的是,连朝廷都觉得,在一个甲子年里,一门胡氏,出了两个进士,而且都官至尚书,这是难得的,有这样的臣子似乎是天道。嘉庆帝终于许胡氏立坊,彰显其美。就是这份“恩荣”,将龙川胡氏族的膜拜、恒远、儒毅的目光,用石头的语汇,矗立在村道上。

此刻,奕世尚书坊就高高地耸立在我的眼前,我抬举头,它雄踞了我整个眼帘,蓝天只是那么一袂,只是此时的蓝天更显得深远与旷古。我仔细凝视着,每一个文字,哪怕是字迹漫漶的,都带着时光的气息与恒古的情怀,在阳光的照拂下,在我面前愈加地清晰起来。我之所以痴迷徽州,不仅是我可以欣赏到徽派独有的粉墙黛瓦错落的马头墙,看到烟雨岚山的美,更在于我可以嗅到时光深处的玄远的气息,让心灵激荡,让心灵有了咀嚼历史与文化的可能。

奕世。这是让胡氏族人如何兴奋的景象。光耀门楣的事,在这个徽州山凹里的村落,一代接一代地发生。如果胡氏的家训上,重重地写着“晴耕雨读,诗书传家”的理想,那有的确实光耀了门楣,有的则未必。是时光给了人们最后的答案,是沉思让人们看清了迷蒙在历史中的一切。我终于向这个叫胡富的人投去深情的凝视的目光,而对这个叫胡宗宪的,目光已仿佛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刃,嗖嗖地飞向这座牌坊,那些雕刻精致的石构件,纷纷坠地。胡富官至户部尚书,在民生利益面前,不畏强权,耿介书生,忠孝仁义,生死为苍生社稷的情怀,让人敬仰。胡宗宪则未免狂躁了些,在他一获得“恩荣”时,他就亮着眼看牌坊如何矗立在村道中央,将自己高高地耸立于人们的视线之上。其实,在牌坊立起不久,他就锒铛入狱。入狱的原因有政敌的打压,但更多的原因呢?据说,他的每一步擢升都因为严嵩义子的举荐,可见他是严嵩党阀中人。在一些正义的怀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儒者,与奸党严嵩作坚毅斗争时,胡宗宪却与严党搅在一起,已是很难凭万言《辩诬词》而开脱自己,抗击倭寇的功绩恐怕也难以消弭他的污垢。

沉思,总不免让人严峻而沉重起来。幸好龙川的风光旖旎,将思绪从历史岩层中移出来,眼睛再看这座奕世尚书坊时,它的雕刻的美的语汇,还是让人叹为观止。

阳光妩媚,惠风和畅,蓝天安详。龙川溪淙淙湲湲着,它徐缓清丽地流进登源河,抬眼望着龙川水街,一切都呈现静雅的美。我在那个名闻遐迩的胡氏宗祠,因为清亮的双眸,因为已被历史潮汐过滤了的双眼,看宗祠所有的一切,倒是让人舒适了许多,看着刀法精湛的木雕,看着一扇扇木质窗花,看着一幅幅木雕花瓶图,一幅幅栩栩如生仿如清池里的荷花图,一幅幅姿态万千的梅花鹿图,心灵轻盈了起来,看宗祠天井那高遠的蓝天,已带上了想象的翅膀,已是任何东西都羁绊不了。

龙川,我的身体与灵魂终于抵达过。

上庄,胡适的心灵密码

心早已到了上庄。

但身体被抛在弯曲又狭窄的路上。从绩溪龙川到上庄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似乎走了许久。午阳斜悬于蓝天,连绵的山岗,或徐缓或疾速地变化着蓝天,山道蜿蜒逶迤,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在眼前总是嗖嗖而过,无缘与它们对视一眼,此刻,我的心只给了上庄,眼只给了蓝天,只有这袂天,始终恒定在我的远方。春天,总是灵魂最活泛的时节,它总是不停地寻觅让它落脚或是栖息的地方。

上庄,终于到了。

停车。我立于溪旁,水淙淙作响,溪的西边是田畴与连绵的山,东边,阳光已斜落在一尊雕像上,这尊雕像就是引上庄骄傲的胡适塑像。清儒,劲逸,洒脱,通达。这是上庄给我灵魂最初的赐予,有些荒芜的心灵,在这儿就有了最初的收获。我千里迢迢就是奔它而来,它给了我们太多的神秘与期许。上庄是安静的,小巷众多而蜿折深幽,仲春的午后阳光,在巷子口徘徊不前,它已无力进到每一条巷子。我一路问寻,上庄人都会手指着,将我送一程,让我离目的地愈来愈近。他们的神情自然,目光清明平和,一切都是经过时光流淌过的模样。一条深幽的古巷走过,又一条隐现在眼前,仿佛是一种隐喻,隐含着某种况味,走近或走进这个二十世纪初叶叱咤风云的胡适,需要我们更多的脚力、耐性与豁达。我放缓了脚步,让灵魂与脚步同步,我静静立于每一个巷口,目光温儒起来,轻拂着落在古巷道石板上的灰尘,好让眼前所视的一切,从蒙上灰尘的地方明晰起来。

一条幽远的巷子。里人说,它的深幽处即是胡适故居。我心中一喜,这才是它应该出现的地方,隐逸,低调,敛容,甚至有几分谦谦君子的气质。若干年来,我奔跑于山川,见识了太多的宅邸、府第与民房,达官贵人的显赫,巨贾商豪的炫耀,那些石质与木质的语汇,已将他们的内心全盘托出。

兰蕙书屋。在那条小巷稍许宽敞处,我踱来踱去,仰望,凝视,最后将目光抚爱着这几个字:兰蕙书屋。这就是胡适故居。这个名字,胡适配;这个名字,配胡适。低,敛,藏,但眉正目秀。没有一丝显摆的戾气。它开在宅院的一侧,跨过它就完全进入了另一方天地。从这扇小门往里,依次是边房、正屋、侧房,它们的面前是宽敞、空旷的广场,对面是一排辅助房。正屋是徽派的两层建筑。它正是胡适的心灵密码,这个旷世奇才,他的心灵全部呈现在这幢精致的建筑上。我在这幢文质彬彬的宅屋里,徜徉了一个下午,一个仲春但寒气依然逼人的下午,我把它安放在了这儿,欣喜地翻阅着这部心灵之书。我走进它时,仲春的午后阳光照着我,我走出它时,仲春的夕阳照着我。内心的暖与夕照的暖,使我周身弥漫着暖烘烘的气息。

这幢兰蕙书屋建成于一八九七年秋。时间是世相真实的守护者,会使内在的记忆秩序化。现在,抚摩着时光的刻记,历史中纷乱杂陈的一切缓缓归位。宅院落成时,胡适才六岁,他的母亲冯顺弟才二十三岁,但这个年轻的女子失去丈夫的庇护已整整两年。在那个年月,一个年轻的女子,即使有些钱财,孤寡的臂力要想拉扯一个稚童,已是艰难,何况她还要卜居造屋,给这个四岁的孩子一方遮风挡雨的天地。然而,时光无情地把人间痛楚抛给了她。她的丈夫,那个叫胡铁花的汉子,在一八九五年与她分别时,她就有些不祥的预感。她在十六岁时就跟了这个大她三十二岁的男人,她在这个才华、智慧与胆魄、豪情兼具的徽州男人身上,享受到了无比的爱护,她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柔弱的女子,只是闲暇时在丈夫的启蒙下,她识得了一个一个汉字,汉字赋予了她新的智慧与生命力量。但汉字给予的力量,只有当她孤鸾般面对这个世界时,才会暗涌出来。一八九五年的春节,这个徽州汉子委托族人将年轻的妻子与年仅四岁的稚儿胡适,辗转至上海再回到上庄。胡铁花知道自己的未来,他要协同爱国力量,在台湾顽强地抵御着进犯台湾的日军。他的命,为了这个多艰的民族,是随时要捐了出来的。他给了年轻的妻子一笔费用,并写了一封或许是人生最后的告别书,用沉稳而又沧桑的语气说:穈儿天资聪敏,应该令他读书。胡铁花在教妻子识字时,这个绕膝稚子,竟也能识得七八成。一八九五年的八月二十二日,胡铁花溘然长逝。失去可依恃大树的年轻寡母,母亲的分量,在这个时候已重如山峦兀立在她的心里。她凭藉着爱与生命的韧力,将肉身与灵魂的庇护所,建了起来。

这或许并非传说,我相信可能实有其事,或者说我宁愿相信。其实,这个过往的故事或传说,有多个版本,但核心事件未变,只是细节有些不同而已。我现在缓缓地走近它,木质牌楼仍在,横额上依稀可见“旌表江莱甫妻叶氏贞节之门”几个字,字迹漫漶,仅凭眼力恐难以识辨,烟色木质的色泽是木讷而粗朴的,它是岁月的本色,没有任何油亮的东西附于其上,这倒让人联想到那个守贞节妇人叶氏的人性本色,在这个女子身上,我们能看到仁义的美。不管世事如何不堪,这种人性之美,是永远值得沉思的。

就立于街的此处,望深幽的街,立时将现实的喧嚣滤了。街巷宽阔,一眼望不到尽头,两边的院墙高耸,马头墙仿若一排娴静的马,它们轩昂地望着幽远的蓝天,再一次将我的目光牵向时光的深幽处。这是一个富人的居住区。斗山和西干山对望,西干山上有一塔叫长庆塔,状似毛笔,斗山却状似笔斗,因而得名斗山。一些徽商中的富庶者,以此地为一块宝地,有笔有斗,文气必昌盛。而尽毕生之功力在追求经济富庶的同时,徽商也在追求文化,亦商亦儒,而亦商亦儒最终的结果是:亦商亦儒亦仕。这恐怕是徽商在六七百年中屹立不倒的真正原因。

十四号、十五号、十六号、十七号……都是高耸的院墙,尽管许多高院的门环上被一把锁把住,但想象力可以轻而易举地,借着儒雅而考究的门楼、粗而厚重的阶石、铜质的双环门环以门环上鱼跃的铜饰、高而敛的马头,打开这一扇扇已被封尘的门,门里的乾坤、曾经照着院墙的旭日,都会在想象中呼之欲出。

十五号是唯一敞开的。这个院子叫杨家大院。宅院的大门朝着斗山街,大门低眉内敛,门罩不算显赫,而且大门不正对着正堂,我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所在。一个低眉谦逊的人,必定会宽怀雅气地与万物交往。进大门,然后一个小巧的右拐,里面果然豁然开朗,高玄的天井,烟色的木柱,精致的雕刻,儒雅的气息,让人流连忘返。大厅的面砖,犷而光滑,正堂悬着一块尘烟的匾:“云霞烟彩”,它的下方挂一幅祥和的人物画,画的楹联是南宋诗人陆游写的,“焚香细读斜川集,候火亲烹顾渚茶”。在这些物象与文字的背后,我依稀可见一个有着雅致心性的儒士,焚香煮茶,品味着陶渊明的性灵与恬淡情怀。修身养性,才能齐家,才能平天下吧。

一切的思忖,果然应合了岁月深处的奥秘。据传,杨家大院始建于先祖杨宁。杨宁,歙县城中人,字彦谧,明宣德五年即一四三○年进士,他累有政绩,历任江西巡抚、礼部尚书,享有时誉。建筑,终究是一个人心灵与精神的展示台。一个懂得内敛、自我审察的人,他的子孙恐不会太差。为富不仁,为贵不善,这才是被世人唾弃的。

位于十七号的许家厅,一扇窄门,门罩也简单,瓦当已斑驳。宅院的门,已紧锁,但门内的棕榈的葱翠枝叶和几枝桂花树,却逸出高墙,显出无限生机。这是一帧让人浮想联翩的图景。我无奈地离开,在这条斗山街徜徉,高墙、古宅、黄氏贞节坊、蛤蟆井……一一被我瞥过,无心多看一眼。来来回回,踱来踱去,都在紧闭的许家厅前,驻足,凝神。行旅,只要有一处储满旧时光的遗存,让人不舍且沉思,由此在勾连起彼在,那就是上苍对灵魂的恩赐。我决定无论如何要进入许家厅。

几经打探,终于一位老者将那扇仿佛尘封了的门打开。宅院景致依次而开,像一帧极美的画。宅院是许氏的私塾,它有精美的仪门,仪门的右边,小而巧的天井,棕榈和桂花树葱郁,仪门后是私塾的正堂,堂前是精致的四方形天井,尽管一眼望去,堂、木柱、檐梁、堂左侧的背靠,甚至那帧巨幅的先圣孔子像,都显出几许岁月的尘烟,显出一些沧桑与萧索的气味,但天井中的两棵桂花,依然葱绿劲拔,二楼破败的檐瓦和窗棂处,依然几枝翠枝劲逸而出,它们,韧韧地伸向天空。物,终究拗不过时光的刀剑,然后,在这个精致空间所回响的那种儒士的灵魂,岁月又能如何奈得了它。

离开这条静谧、安然的斗山街,一直到目光与灵魂,和渔梁坝、练江、渔梁古镇上鱼鳞街相融时,斗山街许家厅那劲拔的桂花树、那韧逸的葱枝,才暂且淡出。

在漁梁这座古镇,我徜徉了几个时辰,终于寻觅到一个最与这座古镇气质相契的意象:渡。它之外没有任何一个词汇,能将宽容、大度、恢宏地把千年时光,全部纳入它的胸襟。

我踱在这座古镇的老街上,它呈现出一种现时少见的美,原生的、质感的、个性的美,它只从属于大地与河流,任何别的似乎都不能左右它,鹅卵石是古色而光滑的,房舍烟旧,屋脊散淡而错落,悬于街巷的灯笼和一些篮什,被时光冲洗得洁洁净净,时而有一只鸟笃定地平缓地滑过,隐入陈旧的时光中,或一群鸟黑压压地像片浮云在街巷里低低飞翔,俄尔间就隐入拐弯处。鱼鳞街不宽,幽而漫长,其余的小巷似是它的衍生物,都依附于它,它们似一只巨大的网,将时光与人、物、事,都统摄其中。我跃然升腾起来,悬于一个能俯瞰它的高空,仿佛一只孩童手中的风筝,将线的一头扣在这条岁月感的鱼鳞街的某块石上,然后在空中飞翔,最后,依托一只巨手,将这座古镇的时间秩序,一一归位。

时光的纹理被看得真真切切。

一切似乎因一座坝而起,它是渔梁这座古镇的一切归因。这座唤作渔梁坝的坝,是古老的,它是这座古镇的时光源头。在这里,时光的河流开始绵绵无尽地流动着。我在坝上驻足,凝望着练江上幽静的江水,目光寻到江北岸的埠头与码头,寻到那座隐士般泊于湄边的三角亭,那是一座有着李白与隐士许宣布仙气的亭,一直将目光落在遥远处的那座声名与繁华皆具的徽州古城;转身,凝望坝的下游,它更开阔的,浅浅的水奔向更阔更远的所在。坝,即是恒久的渡。一滴水,从练江上游,千里迢迢逶迤地孤独而来,来到了这条因坝才有的练江,融入水的群体中,无数滴水,都一样地逶迤而至,练江聚积了它们。个体在这儿融进了群,练江终于举起无数只个体的手,托举了一座城,托起了一个徽州的巨梦。由个体渡向水的社会,水,有了不孤的梦,冷清的灵魂被烘暖了。水,因为坝,从一个状态,渡向了另一个状态。

孤孤的水,聚汇在练江,它们,一个个觉悟到自己更深广更宏大的使命。在练江上,水们将徽州那些茶们、木们、盐们、柴们……清瘦的梦,带到练江,过这座坝,水们将它们的梦,张起舟帆,撑起竹篙,行上新安江,行上钱塘江,行上大海,走向更辽远的地方,它们返回徽州时,梦,壮硕了,亦或断了。但无论如何,梦,终于行于世间。行走,是梦本身的宿命。

立于坝上,看清了坝自身本原的面貌。块石粗朴而厚重,十块青岩石垒堆在一起,然后竖插一根粗石,仿若石钉;在一个平面上,为了防止滑移,又用燕尾形石楔,钉入,使石牢固不移。在粗犷的坝上,我看到了智慧与意志的光芒,宛若眼前一缕斜阳,照在石坝上。那是来自于隋末唐初的意志。江河是栖于大地的原生物,它性情乖僻,时而托起人类的梦境,时而又毁了。一个叫汪华的人出现了,智慧与意志一并出现了。这个被后世徽州人尊为始祖的人,在隋末大乱时,扛起保护这方人氏的责任,他用他的力量用他的刀戟,恬然了这方人氏的人生之梦。在这个地方筑坝,将水抬得高高的,使浅流成了练江,使下游干涸地成了万亩良田。

在时光的深处,河流是一切梦想的风帆,河流又是一切游子的归途。在这个古徽州,时光的河流湮没了许多东西,却始终湮灭不了徽州人与物的梦。物性与人性,在这儿,在这个坝的渡口,生发出无限的光芒。茶、油、盐、木,等等,一切带着徽州山川气息的物质,经过无数条微涧清泓,来到这,就是经过这个坝,走向辽远的远方;那些十三四岁,未到弱冠之年的徽州少年,就是从这里,被往外一丢,渡向人生的另一彼岸。渡,成全了他们,亦或劫难了他们。但无论如何,他们的生命,状态被改变了。状态在变,生命的美就存。

这座古镇是带着原生理想,然后将羽翼丰满的,它幸运的是不似其他古镇,披着盾牌盔甲的外衣。它是随着自己生命本身的欲念成长着。水,盈满了练江;江,张满了梦想的樯桅;渡,升华了梦境。一座座房舍,是一股股欲念的力量将它们渡在这儿,它们仿佛羽翅,沿着江的纹理,匍匐在这。它们的匍匐,是为了驮伏起徽州人更厚重的梦想,是让徽州人驻足、憩息、远走。

我在烟雨山岚中行于古徽州,让灵魂驻足、憩息、远走。

猜你喜欢

龙川徽州时光
无梦到徽州
Chapter 2 Childhood time第2章 童年时光
徽州人
永远向前的时光
Chinese Perch:Dream Beauty Portrayedin Art, Poetry
龙川掠影
漫时光
走徽州
隶属于原中央苏区的龙川
大家都为这个客家古邑添姿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