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微观汉学视域下的当代中国文学研究
——以Bonnie McDougall的研究为分析对象

2020-03-23

关键词:汉学丁玲当代文学

陈 吉 荣

(辽宁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西方学术界对中国的研究越来越关注宏观研究视角。美国倡导的“中国研究”方法更多关注当代中国的政治、经济、管理等研究,改变了传统的汉学研究思路。在这一背景之下,重新认识微观汉学研究,重新审视比较文学进路汉学研究中的当代中国文学研究,对于我们继承人文传统汉学研究的优势方法,合理吸收当代中国研究的有益之处,都很有启发。本文将以澳大利亚汉学家杜博妮(Bonnie McDougall)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为基础,分析微观汉学的理论渊源与学术特点,描述微观汉学在当代中国文学研究的应用重点与研究表征,总结微观汉学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研究思路上所体现出来的主要模式。

一、微观汉学的理论渊源与学术特点

微观汉学是与宏观的中国历史、政治、经济、社会等研究相区别的汉学研究(1)根据关山的研究,2004年版的德国《布罗克豪斯百科全书》中将汉学分为狭义上的汉学和广义上的汉学。前者指从语言学的角度研究中国的语言、文献和文化,后者则指以中国为研究对象。这里所指的狭义上的汉学与本文描述的微观汉学含义相似。。根据张铠的研究,微观汉学起源于20世纪初,理论来源既有欧洲的实证史学思想也有中国乾嘉学派的考据学方法(2)张铠. 美国中国史研究专业队伍的形成及其史学成就[J].中国史研究动态, 1995(7):2-10.。在欧洲用年鉴派的史学方法研究汉学取得成绩之后,微观汉学理念深刻影响了美国的汉学研究。例如,德国的夏德和劳费尔的微观汉学方法曾在美国汉学研究界贡献良多。美国的柔克义、贾德、德效骞、德克卜德等都是微观汉学的代表人物(3)美国传教士贝德士于1935年向耶鲁大学提交的博士学位论文《中华帝国的形成》,从公元前221年至公元前87年的秦汉史入手,以西方实证史学传统、社会学与政治学交叉方法,探讨中国集权政治框架。这既是微观汉学的成功案例,也是从汉学向中国学转型过渡时期的优秀成果。参阅:田彤. 从汉学到中国学:贝德士与秦汉史研究[J]. 齐鲁学刊,2018(1):36-41.。

龚咏梅以德国汉学家劳费为例,总结了微观汉学的五个学术特点:“一是卓绝的汉语造诣及对其他东方语言的掌握;二是利用考证、整理中国史料的方法,研究许多具体而微的问题;三是注重实地考察,获取第一手资料,追求科学的精确性;四是跨学科的特点;五是大文明观的研究视角。”(4)龚咏梅. 劳费汉学研究述评[J]. 探索与争鸣, 2008(7):60-64.诚然,因为微观汉学的视角多为某一学科本体内具体而微的研究问题,其社会应用价值不如宏观汉学那样立竿见影,需要在一个学科领域内经过长期的积淀才能逐渐显现出来。

张铠将沙畹、伯希和与马伯乐等都划归微观汉学领域。这三个人同时也是欧洲传统的用人文学科方法研究汉学研究的典型代表。法国的沙畹与伯希和是学术汉学研究的早期代表。沙畹的学生瑞典人高本汉学成后回到欧洲,开辟了欧洲汉学研究的人文传统。马伯乐正是高本汉的学生,是欧洲传统汉学研究的第二代传人。从法国开始、发展壮大于欧洲的传统汉学研究侧重文、史、哲、地理、考古等某一专门学科领域内的系统研究,从具体而微的问题追本溯源。其中,以文学进路的汉学研究从传统到当代一直体现出微观汉学的研究特点。

早期英国牛津-剑桥汉学研究模式与北欧汉学研究模式中的中国文学研究,都非常关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英国著名汉学家理雅各翻译了四书五经(1960),集合成七卷本的《中国经典》(TheChineseClassics)。之后,英国汉学家翟理斯(1901)、韦利(1956)和霍克斯(1959)成为中国古典文学翻译与研究的中流砥柱。瑞典汉学家高本汉(1922)作有《诗经》的英译与注释、《书经》的英译与注释、《老子》的英译与注释等。高本汉的学生马悦然(1979)翻译发表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唐诗、《水浒传》等。这些汉学家的汉语语言功底都很深,他们通过翻译、整理中国古典文学作品,进而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哲学和历史等方面的问题。

现当代中国文学研究仍然延续微观汉学求真、求精、求深的研究理念,既有对具体作品中的语言所作的精细入微的考证与研究,也有对作品与其所处社会之社会关系的缜密分析与研究。与中国传统文学研究相比,汉学家研究中国当代文学面临的困难更大。首先,由于时间短,没有形成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那样影响深远的体系和传统,国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没有一个统一的、固定的模式和研究理路可以借鉴。其次,受限于不同的历史语境,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在汉学研究中是其中的一个分支,而不是像古典文学那样成为早期汉学研究的主要对象。第三,中国当代文学在较短的时间内发生了风格上、语言上、主题上的几次转型,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既与当代中国社会的发展息息相关,同时又与主流话语有区别,状态复杂。同时,在20世纪中叶,西方的当代中国文学研究缺乏标准的研究辅助工具,缺少可靠的传记、辞典以及中国作家的著录指南,西方学者与中国作家之间也缺少直接联系。这些现象不利于西方中国文学研究的代际传承。

尽管有上述种种困难,西方汉学家还是依托微观汉学研究的方法和理念,在与中国当代文学直接相关的期刊考证、研究指南、方法和资料等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就。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取得的巨大进展,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来自中国内外、世界各地的学者和学术团体的共同努力。在当代中国文学领域,作为微观汉学研究的杰出代表,澳大利亚汉学家杜博妮做出了突出贡献。

二、微观汉学视域下当代中国文学的研究重点

在微观汉学视域下,杜博妮的当代中国文学研究以西方实证传统、世界文学史的视野,以及社会学与文学交叉的方法,探索当代中国文学特有的不断自我重建的本质。突出表现于精确范畴、注重考证、比较分析等几个方面。

(一)考证当代中国文学新范畴

当代中国文学与传统中国文学在写作背景、内容、风格等方面差异很大。尽管西方汉学界认为当代中国文学大部分缺乏传统中国文学那样的优雅、智慧与感悟(Link,1985),杜博妮还是经过缜密的研究,以一个域外的视角描述中国当代文学的新特点、新范畴,有助于促进西方读者理解当代中国文学的独特之处。抓住重点、围绕文学活动中“作者-作品-读者”三要素,杜博妮重新考证了最具当代中国文学特色的概念范畴。主要概念范畴和考证结果见表1。

表1 作者—作品—读者三要素概念范畴考证表

(二)调查当代中国文学的自我写作

杜博妮深入研究当代中国文学,充分调查了当代中国文学作家的新范式。从总体上看,现代中国作家和他们的大多数读者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有着共同的情结。无论是显化的还是隐含的观点,这种对共同立场的意识都影响着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流走向,形成一种义务性的自我写作。第一人称叙述的人物形象可以说明现代中国小说中的自我写作。至少在20世纪上半叶,作为具有自我意识的现代策略,这类作品是现代中国小说的一个主要趋势。当然,不同读者对这种自我写作的反应表明了西方文学方法已经开始应用于现代中国文学之中。中国小说中的现实主义概念、作者自我、间隔效果和反讽手法等,都是以西方传统的文学表现手法为基础,同样也是20世纪西方文学批评家的有益工具。难能可贵的是,杜博妮的研究没有停留在中国当代文学的整体性描述,她以作家、作品、读者、语境为分析因素,进一步深入分析了当代中国文学家的个体性差异。具体表现如下。

(1)鲁迅的自我憎恨。自我憎恨是鲁迅小说里反映出的最强烈的情感。鲁迅最著名的短篇小说是通过第一人称描绘人物形象来叙述的,表达了对社会不公正的无能为力(5)LEE L O F. LuXun and his legacy[M].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5.。作品中有时用鲁姓,还有时会出现作者的家乡鲁镇。在对鲁迅经典作品做了文本细读的基础上,杜博妮将鲁迅的自我憎恨式写作分成三个子类型(6)MCDOUGALL B S. Writing self: author/audience complicity in modern Chinese fiction[J]. Archiv orientalni,1996,64(2):245-268.。

一是旁观者自我。杜博妮认为,鲁迅所写的大多数故事都没有一个个人化的叙事,但是《祝福》例外。在这部作品中,作者只在一开始作为一个旁观者出现,并没有在行动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二是自我与叙述者。与《祝福》相反,《故乡》这部作品把作者与其不相匹配的叙述者联系在一起。《一件小事》也描述了叙述者试图通过描写一个令人不安的事件来平息记忆。杜博妮认为鲁迅在作品中通过知识分子讲述其他阶级的生活,从而使整个作品被赋予社会意义。三是叙述者与主人公。鲁迅有时把第一人称叙述用于其他用途。例如,在《孔乙己》中,鲁迅把焦点放在叙述者和主人公之间。在这部作品中,鲁迅表达了对无知的愤怒以及对“过去的遗憾”交织在一起的一种怜悯之情。

鲁迅的自我憎恨是站在学者的角度所作的深刻剖析。但是有些西方研究者忽略叙事的角色,把鲁迅写的故事看成是关于社会问题的现实主义小说,根据是他文章中对左翼右翼分子的批判性认识(7)AVIS G. Lu Xun’s revolution:writing in a time of violence[M].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3.。杜博妮认为,鲁迅作品中模棱两可的自我叙述以及他所刻画的道德上不高尚的现代知识分子的肖像,可以与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埃利亚斯·卡内蒂(8)埃利亚斯·卡内蒂(Elias Canetti,1905-1994),英籍犹太人作家、评论家、社会学家和剧作家。埃利亚斯·卡内蒂主要以德语写作,其主要作品有《迷惘》等,于198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作品中的主人公相比。与同时代作家不同,鲁迅作品充分体现出作家/读者身份的分离。

(2)郁达夫的自怨自艾。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年轻读者中,郁达夫比鲁迅更受欢迎,一直是西方文学批评家们关注的对象(9)DOLEZALOVA A. Yu Tafu:specific traits of his literary creation[M].Bratislava: Slovak Academy of Science,1971.。在许多方面,他是比鲁迅更典型的现代中国作家,在实践中更有影响力。杜博妮分析这一现象产生的原因,认为很少有人能模仿或者想模仿鲁迅的风格,而郁达夫的多愁善感的写作特点更容易阅读和效仿。杜博妮也将郁达夫的自怨自艾分成三个子类型(10)MCDOUGALL B S. Writing self: author/audience complicity in modern Chinese fiction[J]. Archiv orientalni,1996,64(2):245-268.。

一是失败的英雄。郁达夫小说突出自传体特点,主人公与作者紧密联系在一起,都被描述为失败的英雄。因此,郁达夫的小说中最主要的情感是怜悯,略带讽刺。二是悲观的政治与文学假设。例如,研究者早期对《沉沦》的批评是将描写情欲与精神欲望之间的冲突作为主题(11)EGAN M.Yu Dafu and the transition to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C]∥GOLDMAN M.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May Fourth era.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7.。三是缺乏自我认知的激愤。杜博妮认为,西方20世纪70年代对于郁达夫作品的批评与早期研究的观点有明显差异。例如,不把他的自杀归结为挫败的爱国主义,而是集中于他去妓院时自怜与羞愧的情绪。这暗示着在他最后的行动背后,是一种典型缺乏自我认知的激愤情绪。

郁达夫的文学理论和实践是建立在现实主义概念基础之上的,而不仅仅是表现主义或自传的文学作品。杜博妮认为,郁达夫最初来自一个贵族家庭,对于旧社会的生活缺乏丰富的经验,也与20世纪20年代开始写作的激进分子不同。在作品中,郁达夫不仅加强了自怨自艾的故事情绪,还加剧了戏剧性的紧张。随着郁达夫结婚生子,他的作品中开始出现家庭的角色。在这些深刻描绘现实生活和当前斗争的故事背后,都能看到郁达夫式的自怨自艾。

(3)丁玲的自我矛盾。杜博妮分析了丁玲两部早期经典作品中的自我矛盾,这两部作品分别写于1927年和1928年。她认为丁玲的写作风格从天真多情的自传体模式向反讽的客观性陈述飞速转变。在第一篇小说中,主角用丁玲的名字命名,描述一个无辜的被背叛的人物。第二个故事《苏菲的日记》则从第三人称转到第一人称叙述,因为丁玲熟悉西方文学常用的第一人称叙事,注重主观描述,这有别于中国故事关注客观事实的文学传统。在作品中,丁玲的自我矛盾非常典型,杜博妮将其分成了两个子类型(12)MCDOUGALL B S. Writing self: author/audience complicity in modern Chinese fiction[J]. Archiv orientalni,1996,64(2):245-268.。

一是努力介入VS公式化写作。杜博妮认为,丁玲一直把作者的形象作为一个令人钦佩的角色,但她的努力介入方式仍摆脱不了公式化写作的局限。丁玲写作过程中的这种自我投射不一定是情节的主要焦点,有时似乎是一个潜在的主题:即作者在故事中不断插入自己的看法来引导读者注意到她对这些事件的愤慨。西方学者Yi-tsi Mei Feuerwerker(13)Yi-tsi Mei Feuerwerker(梅仪慈)是美国著名汉学家, 美国密西根大学教授,研究方向是中国新文学,曾在密歇根大学研究丁玲获得了两个博士学位,是著名的丁玲研究专家。比较了丁玲和福楼拜,认为丁玲更加同情她笔下女主人公的境遇。巴洛认为丁玲把小说变成了自传。根据巴洛的说法,丁玲小说中将自己表现为温柔多情、聪明、自律、独立的女人(14)BARLOW T E.Feminist genealogy:the problem of estrangement in Ding Ling's Wei Hu[C]∥GERSTLACHER A.Women and literature in China. Bochum: Studien Verlag Brockmeyer,1985:239-258.。20世纪30年代末,知识分子从城市进入中国农村,对国家和社会的理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丁玲尝试过更客观的写作风格,但她对农村实际情况的不熟悉导致了公式化写作”(15)HSIA C T. 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1917—1957[M].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1.。

二是读者关系上的矛盾情绪。杜博妮认为,丁玲在现代中国小说中独树一帜,但在读者关系上表现出明显的矛盾:她的两个最著名的故事都是第一人称写的,但都不是自传体。相比之下,她最具自传体的作品是通过第三人称叙述的。这说明在与读者关系的问题上,丁玲一直处在相互矛盾的情绪之中。杜博妮还进一步分析了其中的原因:“五四”时期的小说中“消失的女性”之现象并不仅仅是男性沙文主义的例子,而是“五四”时期的作家使用的一种写作手法,目的是为了引起人们对女性社会地位脆弱性的关注。然而,“五四”以后有些女性通过教育和写作获得了社会地位和权利。因此,女性作家不仅是女性角色的中心,而且更有可能让这些女性角色反思自己的成就,而不是自己的不足。另外,作为新作家,对于叙事技巧和读者反应,会出现更多的不确定表现,这也是丁玲作品中描述自我时展现出矛盾情绪的一个原因。

然而,丁玲1940年写的《当我在夏村时》成功地将叙述者与作者结合在一起。在故事的开头,第一人称叙述者向读者介绍自己是一位中年女性作家,杜博妮认为这个叙述者可以理解为丁玲自己。当叙述者讲述她与故事主角的遭遇时,叙述者被描绘成一个具有同情心的、但不知晓全局的参与者,这与故事中人物的视角相一致。此后,丁玲在文学政治上的参与占据了她生活的其余部分,对于叙事视角的尝试不多,其作品再也没有达到这个故事的高度。

(4)王安忆的自我叙事。王安忆的自我叙事突出表现于她在1986-1987年间创作的 “浪漫主义”三部曲(《荒山之恋》《小城之恋》和《锦绣谷之恋》)。杜博妮把王安忆小说中的自我叙事分为透视式和升华式两大类型(16)MCDOUGALL B S.Self narrative as group discourse:authorial voices in modern Chinese fiction[J].Asian studies review,1995,19(2):1-24.。

一是透视式自我叙事。杜博妮分析了王安忆作品《小城之恋》,特别关注其中的女性叙事。她认为整个故事的叙事凸显一致性和持续性,叙述的基调是亲临实践的。在亲身观察的基础上,王安忆以一种特殊的视角记录小说中所描述的主体的精神状态。仿佛主人公和她的伴侣在一个装有透视观察装置的房间里,把他们的故事讲给读者听。讲述者似乎用了想象的电极,贴在自己的心脏和头部,使读者能够通过文字了解他们所经历的每一个想法和感受。这种透视式自我叙事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二是升华式自我叙事。杜博妮认为王安忆小说《锦绣谷之恋》的叙述者角度与她以往作品不同。在介绍主角后不久,叙述者将自己定位为主角灵魂里的另一个自我。叙事从第一人称转换成第三人称。有时叙述者会与主人公融为一体,有时叙述者站在主人公以外的角度,以便更好地欣赏主人公的表现。为了突出这种升华式叙事的效果,在作品中主人公常常会停下来反思自己的魅力,有时是为了欣赏自己的倒影。不论是使用透视式还是升华式叙事手法,王安忆作品中叙事的焦点是一致的:使用其他视角是为了给观众留下更深的印象。

杜博妮通过文本细读和背景分析,进一步比较了王安忆和丁玲的差异。从背景来看,王安忆出生于一个作家的家庭,在知识分子被公开改造的时代走向成熟,对知识分子在社会中的作用和价值没有自我怀疑。从作品来看,王安忆写的是来自不同社会背景的人,她以作者和叙述者的身份描写,很少插入个人评论或意见。与丁玲不同,王安忆的自我投射只发生在主人公身上。她的作品中有一个用自传体描述的人物,一个属于她同时代的女性,有着与文学知识分子相似的社会身份。这些形成了王安忆自我叙事的写作风格。

(三)分析当代中国文学的性别叙事

杜博妮分析了茅盾、冰心、凌叔华、沈丛文等作家的作品,用“五四”叙事中消失的女人与男人来描述当代中国文学在特定历史时期的性别叙事。她首先从比较文学的视角出发,阐述西方文学和中国早期当代文学中 “消失的女人”这一形象。从功能上看,小说和戏剧中“消失的女人”之定义是从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中发展起来的一种分析工具。在西方,最突出的例子是小仲马笔下《茶花女》的女主人公卡米尔(玛格丽特·戈蒂埃)。在中国,鲁迅是第一批将正在消失的女性写入小说的新生代作家之一,其中最著名的作品是《祝福》。在该小说中,祥林的妻子自杀,留下男性叙述者独自思考,然后让自己忘却她的死。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男性作家都不约而同地采用了这一比喻,赋予“消失的女人”以下几个共同特征:消失的女性通常死亡或遭受痛苦,男性形象通常涉及她的失踪、痛苦或死亡,可是在她失踪后他可能遭受的任何伤痛都不及她的痛苦。围绕消失的男人或女人,杜博妮总结了茅盾、冰心、凌叔华、沈丛文等人作品的共性和差异(17)MCDOUGALL B S. Disappearing women and disappearing men in May Fourth narrative: a post-feminist survey of short stories by Mao Dun, Bing Xin, Ling Shuhua and Shen Congwen[J]. Asian studies review,1998,22(4):427-458.。

共性:从批判的角度来看,“消失的女人”作为分析工具的一个吸引人的特点是其明显的客观性和透明度。它的存在可以反映出故事的主要关注点,在小说中很容易发现。从20世纪初到20世纪80年代,中国作家的性别叙事中对中国新男性知识分子缺失之描述有所变化,但其主题是一样的,都表明尽管倡导妇女权利,但作品仍然专注于1905年以后受过教育的中国男性面临的主要问题,即在废除传统考试制度之后,如何重新维护男性受人尊重的生活、高度的社会地位和道德领导力。

差异:茅盾和沈从文代表了自然主义与田园主义的对立,冰心与凌叔华则擅长研究心理学。冰心和沈从文各自因对当时的妇女儿童心怀感伤或对寻求社会和谐男性的情感描写而闻名。茅盾和凌叔华分别以对社会政治意识形态、地位关系为背景或对女性进行讽刺和物化的描写而闻名。冰心和茅盾则把他们的故事设定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突出社会变革和转型。

不仅如此,杜博妮还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例如,她不仅看到了鲁迅作品中所描述的那个时代女性的不幸命运,而且指出鲁迅向他的一些读者分享了对于时间无意识的态度。她看到了矛盾作品中女性世界的象征性,冰心作品中受教育女性的局限性,凌叔华作品中女性与男性的互动以及沈从文小说中女性的附属性。换言之,茅盾关注女性来说明男性问题;冰心专注于儿童和青少年来说明家庭问题;凌叔华关注的是生存或破裂的关系,以及女人对经常看不见的男人的依赖;而沈从文的作品更为关注男性伙伴形象。

杜博妮没有沿用西方学术界对中国文学研究的冷战政治式的分析视角(18)最早关注现代女性作家主题研究的会议是1982年在柏林举办的“中国女性与文学”研讨会,其作品收入“中国女性与文学”专辑出版,由安娜·格斯特拉彻、露丝·基恩、沃尔夫冈·库宾、玛格特·米奥斯加和珍妮·施恩于1985年编辑;西方现代中国文学研究的一个重大事件是1988-1990年的四卷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选本指南的出版,其中艾德、库宾和金介甫分别对冰心、茅盾和沈从文作品作了评述,收入故事卷(1988),在分析方法和评论实践方面差异很大。,而是做了具体而微的细致考证,并得出了如下结论。第一,当代中国文学的性别叙事其背景是爱国主义。当代作家热衷于研究现代中国男性知识分子的命运以及中国女性在过去和现在所遭受的不公。当代西方学界在相关研究中相对缺乏对文学品质和价值观的关注。第二,故事中人物的消失是作者的选择,情节遵循的是作者的安排,而不应简单理解为对社会现实的描述。要理解中国当代文学的性别叙事,应回到将这种方法应用到消失的男性或女性角色故事中所描述的当时的语境,不建议套用现有的西方理论模式分析当时的文学叙事。

这种具体而微的方法论,在分析个别故事和研究个别作家作品的发展过程中都会起到很好的作用。这种方法在审视性别自由和超性别描述时,也体现出系统性很强的分析优势。

三、微观汉学视域下当代中国文学的研究模式

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方面,杜博妮的微观汉学研究方法可以归纳为融合模式与显差模式。

从整体研究思路来看,杜博妮在中国文学研究过程中始终全面考虑“官方/个体”两个维度的研究视角。这一思想贯穿于她的文学史研究、作家作品研究和中国文学翻译研究中。

(一) 融合模式

在中国文学研究中,杜博妮依然采用“官方/个体”模式,但不是二分法,而是二者之间的相互融合。例如,她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研究是从官方的视角切入。杜博妮指出自“五四”时期以来中国文学的主要特征,即高度的道德关怀、教导主义和对知识分子问题的关注。她与雷金庆合著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19)MCDOUGALL B S, LOUIE K. The literature of China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M].London:Hurst & Company,1997.主要关注三种文体:诗歌、小说和戏剧。这三种流派代表中国20世纪文学的主要发展风格。这些与国内学术界的当代中国文学研究相契合。与此同时,杜博妮也非常关注个体差异。在该书中,每一部分写完与作品相关时期的历史和政治背景描述之外,杜博妮都附有关于作家的传记信息和剧情总结的个体描述。特别是她对于《两地书》的研究引发了对中国隐私概念的深层探讨(20)MCDOUGALL B S. Love-letters and privacy in modern China:the intimate lives of Lu Xun and Xu Guangping[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

不仅如此,在中国文学研究过程中,杜博妮的研究方式始终是将官方/个体这一主线贯穿于作品分析的深度描述之中。例如,与现代西方汉学的做法不同,杜博妮没有停留在西方汉学界关于“中国知识分子的社会认同和忠诚”这一根深蒂固的主题之上,而是分析了产生这一主题的深度原因。这一主题之所以在西方汉学界有很大影响,是因为与同一时期内东欧国家和苏联相比,中国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末的这段历史见证了知识分子与国家间的相互扶持,而这些恰恰是东欧国家和苏联所未出现过的。但是实际上,中国当代文学所反映出来的知识分子对社会的认同和忠诚,既有来自公共领域的影响也有来自个人的自发意识。杜博妮正是运用这种“官方/个体”的相互融合,深度揭示了中国作家(知识分子)所拥有的“自我”(出现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小说里)和社会群体之间的关系,即知识分子和社会秩序之间的关系。

(二)显差模式

显差模式是指杜博妮在中国文学研究中充分关注中国文学创作与西方现代理论的差异,不受欧洲批评话语的影响。从研究方法上看,杜博妮继承并发扬了比较文学进路的汉学研究传统,围绕“作者-作品-读者”关系,以当代中国的新视角,重新考证了作家知识分子、现代中国文学、四类读者、西方读者等新范畴。从研究思路上看,她秉承牛津-剑桥汉学模式,以中国文学史为中心,结合社会学中的实证研究方法和汉学研究人文传统之所长,从具体而微的研究问题入手,往往因其精确、深入、连贯而不受某些东方主义研究方法的影响,阐发真知灼见。

目前,西方汉学家仍致力于扩大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领域。杜博妮认为,拒绝笼统的现实主义标签是一个有益的开端。中国当代文学的译文水平仍然有待于提高,中国当代文学的研究方法和表现方式仍然可以改变。如果能在研究过程中凸显中国当代文学的独特之处,就不会落入欧洲话语的窠臼。例如,对鲁迅小说的深入叙述,有助于阐释西方政治文人试图简化的文本的复杂性。然而,在郁达夫的作品中,似乎只有西方汉学家才能完全理解他的早期小说。如要中国文学进入世界文学视野,应该让西方读者不受时空约束,直接感受其文学作品的意义,但以欧洲为中心的文学批评可能会降低西方读者对现代中国文学的理解。

此外,杜博妮还指出,在阅读当代中国小说的过程中,作者与读者的共通之处在于:作者和读者都是来自一个封闭的世界。现代中国文学与现代西方文学的表面相似性,掩盖了现代中国小说与现代西方文学理论之间巨大的概念鸿沟。因此,杜博妮提倡一种显示差异的研究模式,即在当代中国文学研究中,研究者不能忽视西方的文学方法论,但研究者也必须认识到任何理论或方法论的内在局限性,同时也必须认识到任何跨文化交流的过程都需要适应。杜博妮的研究表明,中国作家并没有机械套用西方的规则,而是在本土化的创作过程中形成了新的文学范式。

四、结 语

汉学发展到今天,经历了几次研究范式的变化。作为比较文学进路的汉学研究,充分发挥微观汉学研究方法的优势,不仅在中国传统文学研究领域成果卓著,而且在当代中国文学领域提供更加契合中国当代社会历程的研究视角。在此背景之下,杜博妮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对于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与研究具有参考价值和启发意义。

猜你喜欢

汉学丁玲当代文学
广东当代文学评论家
FOUND IN TRANSLATION
丁玲 沈从文 从挚友到绝交
杨联陞《汉学书评》出版
汉学方法论值得关注
《国际汉学》增刊征稿启事
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建构的海外因素
丁玲的主要作品
丁玲噩梦一场
她同时与两个男人同居,一生经历四个男人,最终找到了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