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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洲有佳人

2020-03-20伊豆锦

花火B 2020年1期
关键词:少年郎阿爹

伊豆锦

若是留在西洲,那他就只能与大漠风沙相伴,就只能与我在戈壁上骑马看落日,或者躺在湖边看满天的繁星,那样他就没有办法在东陵大展宏图,平步青云。

作者有话说:故事起源于一次逛博物馆的经历,我在馆中看见了一个象牙碟,碟上刻着的葡萄藤上蜷卧着一只小松鼠,小松鼠的旁边还挂着几颗未成熟的小葡萄。我开始想,是怎样可爱的人曾经拥有这样古灵精怪的小碟子啊?于是我幻想出了一个名叫温达娜瓦的女子,她有着爱她如命的阿爹,她有着雪峰一样澄澈的心,最重要的是,她有着愿意在葡萄树下等她的少年郎。

1

“你的未婚夫是东陵城最明亮的少年,他的才华如贝什克河一般长流不息,他的笑容如科什卡尔的干珍一般甜。”

阿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摆弄着裙上的金丝细线,这是一件上好的鸟羽镶金石榴裙,阿爹用了一百头骆驼从大雍来的商人那里买来,此刻它被我揉出了好几个褶。

“这样优秀的小郎君,东陵城的女子不得抢红了眼,哪里轮得上我?”

我啧了一声,表示对阿爹的话持强烈的怀疑态度。我这人颇有自知之明,也清楚慢如绿洲上不开窍蜗牛一样的我,是万万抢不过东陵城那些如狼似虎的女子的,谁料阿爹捋着他飘逸的胡子道:“你不用担心,他已经来提亲了。”

我口中的葡萄美酒一口气喷了出来,酒渍染上了我价值不菲的石榴裙,琉璃盏也碎了一地,我捂住自己的胸口哼哼道:“阿爹,婚姻大事怎么不和我商量商量?”

“何须商量?你们见过的,小时候你不是还吵着要嫁给他吗?而且这是自小定下的娃娃亲。”阿爹似乎很得意,一张老脸笑得像风干的羊皮。

我突然有一种入了狼窝的感觉,而且这人究竟是谁呢?我一屁股坐在了羊毛毡上,顺手抄起了一张胡饼,一般啃一边皱着眉头思索着。

我吵着要嫁的人?这……好像有点多。

是凰马古道上那个不打不相识的大胡商的小儿子?还是我骑在马背上追了一天一夜的那个白面书生?是隔壁兰瑜王那个唇红齿白、可以去东陵唱戏的王弟?还是明竺国那个女扮男装的俊俏女子?

阿爹看我含含糊糊地数到了七,忍不住揪住了我的耳朵,痛心疾首道:“这些人你休要再提,那人叫霍玄。”

霍玄?霍玄?

我用并不熟练的汉语念着这二字,这个名字像是水草丰茂的绿洲上刮来的一缕清风,在我的记忆中不断穿梭,可是穿着穿着却迷了路。

因为我着实想不起来这个人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恰在此时,一旁的侍卫一脸喜色地走了过来,在阿爹耳边说了几句,阿爹那像风干羊皮一般的脸变成了沙漠边缘的向日葵。

我很庆幸那个如意郎君站在殿外,没有看到阿爹此刻的表情,不然他肯定要掂量掂量这到手中的究竟是个掌上明珠还是烫手山芋,可是他没有看见。

那个东陵城最明亮的少年,也是我的未婚夫,他真的来提亲了。

想到这,我一向没羞没臊的脸竟然微微红了起来,在侍女和阿爹的打趣声中飞也似的跑回了自己的宫殿。

我要换上整个西洲最漂亮的裙子去见他。

2

我换上了全西洲唯一一条金丝凤尾裙,戴上了十分沉重的嵌宝金耳坠,甚至套上了阿娘留给我的玛瑙臂钏,就是为了见一眼我的未婚夫。

可是他好像并不是十分愿意見我。

“王的女儿是西洲最明朗的月色,只有大雍最朝气蓬勃的旭日才能配得上她,在下不过是籍籍无名之辈,当不起王的厚爱。”

我躲在帷幔后面,看着殿上那个颀长的背影,那个叫霍玄的人穿着石青色的长衫,清冷的声音从他的口中说出,仿佛雪峰上吹来的风,让我的心有一丝难过。

阿爹说东陵的男人长了一张舌灿莲花的嘴,他说的配不上我其实只是一个不愿意娶我的借口罢了,虽然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拒绝的话语。

我的阿爹西单王果真发了脾气,我听到他怒气十足的声音从王位上传来。

“这驸马的位置你不愿意做,自然有人抢破头要做,可是我现在却不愿意让你全手全脚地回去!”

我知道阿爹素来最疼我,自从阿娘死后,他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抢过来给我,也知道阿爹这次一定是动了杀心,他舍不得我受一点委屈。

我却不想看见那样的场面,阿娘说海边有一种左旋海螺,它的声音是世界上动人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去过海边,可是现在我好像听到了那样动听的声音,那个霍玄的声音。

我又怎么舍得让海边的海螺腐烂在大漠的风沙中?

“阿爹,算了吧。”我听见自己轻松的声音从帷幔后面响起,“我定能找到那个东陵城最明亮的少年,他的才华会如贝什克河一般长流不息,他的笑容如科什卡尔的干珍一般甜。”

他的声音也会如海边的左旋海螺一般动人。

我跑回了寝宫,一次也没有回头,虽然我很想看一看那个叫霍玄的人是什么模样,是否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温润如玉,是否真的如阿爹所说是东陵城最明亮的少年。

但是一切都过去了,我和他将不再会有交集。

我把自己关在寝宫里一天,阿爹来寻我多次,我也没有打开殿门,直到阿爹担心我出事,拿了一把长剑劈开了寝宫的门,才看到了坐在窗边沉思的我。

“阿爹,他为什么不想娶我?是家境贫寒养不起我吗?”

我可以一口气吃下五张馕饼,也能干了八个海碗的羊奶,还能喝遍整个西洲的葡萄美酒,大漠上的人都说,我若是再这么吃下去,就没有人敢娶我了。

其实若是他真的愿意娶我,我可以少吃一点的。

“不是。”

我听见阿爹否认道,我却没有松了一口气,如果是这个原因,那我西单国有着不计其数的珠宝,自然能养得起这样一个人,可惜不是,我的最后一丝幻想终于破灭了。

“他不愿意留在西洲,因为他要在东陵走仕途之路,若是留在西洲……”

我知道阿爹接下来要说什么,若是留在西洲,那就只能与大漠风沙相伴,就只能与我在戈壁上骑马看落日,或者躺在湖边看满天的繁星,那样他就没有办法在东陵大展宏图,平步青云。

原来在他的眼中,我可能只是一个累赘罢了,我的心又裂了一个小口子。

“阿爹,东陵的男子真的很好吗?为何阿娘希望我找一个东陵的男子。”

我疑惑地问道,却只见一向意气风发的阿爹那一瞬间佝偻下了背,他眼中的忧伤浓得化也化不开,我听见他苍老的声音响起。

“我也不知道,或许那里有她放不下的人吧。”

我不明白阿爹与阿娘之间的爱恨情仇,只知道这是我无法参与的过去,阿爹在我面前一直是个慈爱的小老头,这次也不例外,他收拾好了情绪之后又得意扬扬地捋着他的小白胡对我说。

“温达娜瓦,你不要伤心,这次我又为你寻了一个极好的男儿。”

“这次不会再跑掉了吧。”我抠着自己的手指怀疑道。

“不会。”阿爹优哉游哉地喝了一杯羊奶,“这次是他自己托人来提的,家世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阿爹说好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突然没有了兴趣,为何我非要在这等着别人来娶我,我为什么不自己去东陵城呢?

3

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抵达了东陵,可惜天生路痴的我在离开凰马古道遇到的那个大胡商之后,真真切切地迷了路。

东陵城外的夜安静得掀不起波澜,白日的喧闹仿佛沉到了地狱里,而地狱里的死气又被挤得浮了上来,偶然草丛中的轻微声响,就像是饿鬼蹑手蹑脚地移行。

我裹着狐皮大氅小心翼翼地走在城外的古道上,周围的一丁点声响都让我紧张不已,突然领角鸮在空中悲鸣起来,我顿住了脚步。

两个满脸络腮胡的男子忽然闪在了我的面前,他们穿着黑衣,眼中精光四射,语气放肆地对我道:“小娘子,这是要去哪里?”

东陵给了我当头一棒,我来到东陵的第一日就遇到了两个毛贼。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一件狐皮大氅,你们若是不嫌弃就拿走吧。”

我摊开了手,事实证明,这天底下没有一个可以轻易过去的坎,他们拿走了我的大氅,原本准备离开的两人在看到我的脸之后,就像是两个掘开了地宫墓门的盗墓贼,双眼溢出贪婪的光。

“东陵城最曼妙的舞娘也不及你半分。”

我自小听惯了这样的话,只觉得他们流露出来的粗鄙让我觉得不耐,我转身欲走,却被一双粗糙的大手拽了回去。

“小娘子,这天下哪有这样容易的事,劫色和劫财两个怎么能少得了任何一个呢?”

我好像碰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就在我准备举起腰间的铜马刀划破这二人的喉咙时,身后却传来了佩环轻鸣般的声音。

“东陵城哪里轮得到你们这样的宵小之徒放肆?”

我回过了头,只见朦胧月色下走出来一个颀长的人影,月光清辉洒在了他的身上。他的手中持着一把长剑,那一刹那,我以为这位男子是西洲信奉的月神。

“小娘子,莫要害怕。”那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语气温柔得如加措湖中的水。

看着眼前的人,我没来由地一阵心动,他让我想起了那个声音如左旋海螺的男子,当时我以为只有他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原来东陵城的男子大多如此。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人对着毛贼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原本嚣张至极的山贼立刻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我仿佛明白阿娘為什么说东陵城的男子是最矫健的雄鹰的缘由了,若是在西洲,两个人定是要赤膊上阵比拼几个回合,才能知道谁胜谁负,可是他仅仅说了一句话就马上赢了。

“他们为何不跟你比试一番?”我好奇地问道。

那人收了剑,眉眼弯弯地对我道:“他们打不过我,自然不需要和我比试,否则就是自取其辱。”

“他们不和你比试一番怎么会知道你比他们厉害?”我有些失望,东陵好像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在西洲,没有人会向没交过手的人投降。”

“你来自西洲?”他的眼中燃起了兴趣。

“对。”我很确定我的双眸一定亮起了光,“你去过西洲吗?”

“去过。”他点了点头,“茫茫戈壁,葡萄美酒,还有蓝天下清澈的河水,每一处都让人流连忘返,比起东陵工整的街坊,我更喜欢西洲壮阔的风景。”

我像是喝到了最甜美的羊奶,整个人都泛起了甜滋滋的泡,我在想,若是他真的喜欢西洲,那么他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吗?于是我迫不及待道:“我叫温达娜瓦,是冲破乌云的月色之意。”

“我叫霍玄。”

我又听到了他动人的声音,可那一刻我的心却仿佛跌进了雪峰峡谷之中,因为我知道他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和我回去了。

谁让他是霍玄呢?

4

我和霍玄在东陵城的西市前分开。

虽然我很喜欢听他用上扬的语调喊我的名字“温达娜瓦”,也喜欢听他沙漠中驼铃一样清脆的笑声,可是我的心却一点点凉了下去,原来我曾满心欢喜期待他提亲的人哪,其实连我的名字也不曾知晓。

“霍玄,后会有期。”我用跟他新学的汉语和他道别,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他微垂眼眸之中涌现出一丝不舍,但是很快便消失不见,快得让我以为那只是我不想分开的错觉。

“温达娜瓦,后会有期。”

他嘴角扬起了微笑,轻轻柔柔的,像是加尔湖畔的一缕清风。我率先转过了身,不想让他看见我的难过,直到走过了光德坊的一段坊墙,我才转过了头看他。

初升的朝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踏着金色的光辉一步一步远离,直到我的眼中只剩下了孤零零的红墙黛瓦,没有了那个背着剑的少年郎。

荐福寺清亮的晨钟声撞开东陵城清晨的薄雾传开,我才转过了头离开。

这东陵城可真大啊,中间的朱雀大街贯穿其中,一百二十八个坊星罗棋布,我看到了准备去祈福的老老少少,看见了坐在骆驼上的粟特人,也看见了背着书囊进京赶考的书生,我看到了不计其数的人从我的身边路过,又如潮水退潮一般离开。

我没有找到那个东陵城最明亮的少年郎,或许我已经找到了,他却不愿意陪我离开罢了。

我坐在西市的茶楼里,吃着东陵城的单笼金乳酥,玉皇王母饭,心里却无比想念西洲的馕饼和烤得流油的羊腿,还有阿爹亲手挤的羊奶。

台上的说书人吐沫横飞地篡改着宫廷秘史,台下的人津津有味地听着,鼓着掌,我还听到他们大声议论着那个叫霍玄的少年郎。

“霍大丞相的儿子真是年少有为,年纪轻轻中了举,将来一定前途无量啊。”

“这次的状元郎定会被他收入囊中,以后如他父亲一样入阁拜相也是指日可待啊,也不知道会看上谁家的小娘子。”

方脸圆脑的大爷眉飞色舞地说着霍玄的传奇,我才意识到,阿爹说他是“东陵城最明亮的少年郎”这句话其实并不是哄我开心的,他天资聪颖,七岁可以赋诗,十岁就以剑术名扬天下,十六岁被赐进士及第,在他面前,我的确是一无是处。

做不成与他并肩而立的人,我又怎么能奢求他放下一切陪我回西洲呢?

我准备回西洲了,在这之前我却要当掉阿娘唯一留给我的玛瑙臂钏,因为我已经身无分文了。

当我站在当铺大堂递出了臂钏时,那個肥头大耳的掌柜惊诧地拿出了琉璃放大镜,我看到他的眼睛都快粘到玛瑙上面了,良久之后他才开口道:“小娘子可是来自宫中?”

我从未来过东陵,也从未去过那个“金为瓦,玉为梯”的皇宫,这个臂钏不过是阿娘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罢了,它从哪来我不关心,只是当掉了它,不知何时才能赎回了。

“不是。”我摇了摇头,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你能帮我留着它吗?”

掌柜忙不迭地点头,我松了一口气,但这或许只是因为我没有要太多银两的缘故。

我伸出手准备接过银两,一只修长的手却抢先拿过了它,这只手白如皓月,我甚至想到了它为我牵着骆驼时候的场面,那一定是幅漂亮的水墨画。

“阿娘留下的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当掉呢?”

我又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霍玄就站在我的身后,他将银两推了回去,从掌柜手中拿过了那个臂钏放在了我的手上,语气依旧温柔。

“我说过有困难可以来找我,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我怎么可能会忘,那个地址我反反复复背了很多遍,我敢确信那几个字是我汉语说出来最字正腔圆的话了,当然“霍玄”二字除外。

可是我看着他俊秀的脸,心里却无端升起一股烦闷之情,明明就是这样一个人啊,说好了不娶我,却偏偏在我要放弃的时刻出现在我面前让我难过。

霍玄看我愣怔在原地,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无措,他小心翼翼道:“怎么回事?想家了?”

“没有,你想多了。”我听见自己冷酷的声音从口中发出,我转身欲走,却听见霍玄叫住了我,他用他最温柔的声音喊出了我的名字。

“温达娜瓦。”

我还是回过了头,霍玄清亮的瞳孔像是最纯净的湖水一般荡漾在我的心房。

“你愿意和我去西洲吗?”我突然笑着问出了这句话,却仿佛早就预料到了答案。

“抱歉,东陵是我生活十六年的地方,西洲再美,也只能做短暂的停留。”他似乎有点诧异我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我没有去看霍玄的眼神,因为我已经明白了,西洲是我生活十四年的地方,就像东陵再美,我也只能短暂地路过。既然一颗种子不会开花结果,那为何要种下它呢?

所以,我也不会停留,在告别霍玄之后,我在嘈杂的坊墙边坐了良久,人来人往中,我又听见一个声音喊出了我的名字——温达娜瓦。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长眉如剑的男子倚在桃树边,他穿着赤红的锦袍,整个人就像是残阳泣血一般惹人注目,我又听见他对我说。

“温达娜瓦,我终于找到你了。”

5

我并不认识这个人,但是他拿出了阿爹给我的信。

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那个托人提亲的人,只是在到达西单国之后,留给他的只是一座空无一人的寝宫。

“我一直很想见你。”

他很自然地摸了摸我的碎发,我却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手,那个叫李重昀的人却没有一丝异常,他接着对我道:“你的阿爹很想你,不过我确定我会照顾好你,你若是想在东陵游玩,我可以陪你。”

“阿爹说汉人有句老话,无事献殷勤,非奸……”我想要完整地说出这句俗语,可是说了一半却忘了词。

“非奸即盗。”他哈哈大笑起来,这爽朗的笑声却让我再一次想起了那个左旋海螺响起的声音,我狠狠地摇头,似乎这样就会忘了那个人。

李重昀对东陵城了如指掌,他知道哪里的醋鱼最新鲜,也知道在哪座佛塔的顶端可以俯瞰东陵城,更知道这大街小巷之间每日发生的趣闻,若不是他说自己是大雍皇帝的第十四个儿子,恐怕我都会认为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街头混子了。

李重昀很好,只是在遇到过太过惊艳绝伦的人之后,我觉得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我不会留在东陵城。”我小心地撕掉糖串上的薄纸,含糊不清地对李重昀说道,我想打消他要娶我的念头,虽然我不知道他看上了我什么。

“我知道啊,所以我准备和你一起回西洲。”

他耸了耸肩,又掏出一把铜钱为我买了糖串。我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大雍的皇子怎么可能会一辈子留在西洲?

“我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本就是要分封到边陲蛮荒之地的,那里或许还不如西洲呢。”李重昀说这话的时候眼眸暗淡了一瞬,像是夕阳的最后一缕光隐没在了峰峦之中,那时我只觉得有些难过,为李重昀难过,这么爱东陵的一个人怎么会甘心远走他乡呢?

后来的一切证明,他的确不会离开东陵,只是我不知道他竟一意孤行到让人害怕。

不过当时的我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远处雾气缭绕的曲江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

“我想去那里看看。”

曲池边垂柳繁盛,花开遍地,一缕一缕的暗香荡漾在月色下,浓得化不开,偶尔出现的一艘画舫,在潋滟的江波上异常醒目,很多人在那里饮酒作诗。

李重昀带我越过了精美绝伦的长廊,长廊边都是持盔披甲的侍卫,似乎是因为来了些大人物。我紧张地拽住他的衣袖,或许当时我注意一些,就可以看到李重昀拼命掩饰的野心。

可是我没有,我甚至没有拒绝李重昀让我戴上玛瑙臂钏的请求,因为那时我全部的心思都被画舫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去。

霍玄一袭白衣站在那,我抬头向他看去,他也看到了我,可是我们中间隔着池水。

李重昀很自然地拉住了我的手,恰在此时,那个传说中色令智昏的老皇帝被人搀扶着从轿子里走出来,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看着我胳膊上的玛瑙臂钏多一些。

“父皇,这是儿臣认定了的人,西单王的女儿温达娜瓦。”

我听到李重昀沙哑异常的声音在身边传来,看到老皇帝眼中错愕之后又流露出的一丝赞许,也看到了走下画舫的霍玄猛然顿住的身影。

我没有挣脱李重昀的手,那时我在想,霍玄是不是也有一丝后悔,后悔还未曾见过我一面就拒绝了这段缘分?

可是我向来看不懂别人的心思,就像我不知道在这个与朝政无关的时刻里,霍玄开口说要出征西洲一样。

6

雍历十年,乌达国国王勾结边陲的节度使谋反,雍军出师不利,一连丢掉了好几座城池。我的阿爹率领了西单国所有精兵强将抵抗外敌,战报一封封地送到皇宫,每一日我都在惶恐不安中度過。

李重昀却一跃成为老皇帝身边最受宠的皇子,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在一次老皇帝昏迷不醒中模模糊糊地叫出我阿娘的名字后,我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所有人都认为我会成为李重昀的王妃,包括霍玄。

一日我偷偷溜出了宫,我站在城墙上看着一袭银色盔甲的霍玄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姿俊秀,意气风发,让我想起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这句诗。

这次我看着他,他也看向了我,不过这一次我们隔着潮水一般的人群。

这个光芒万丈的状元郎,终究还是要奔赴战场了。我突然有一些不舍,我还有很多话要和霍玄说,包括我喜欢他清风拂面一样的声音,我喜欢一遍一遍地读他的名字,最重要的是,这是我第一次见面就真真切切喜欢上的少年郎啊。

我为什么一遇见他就退缩了呢?

或许我只是不敢面对他不愿意随我去西洲的事实,我只是接受不了我兜兜转转还是喜欢上了那个拒绝了我的少年的结局,更何况那个少年郎好像并不喜欢我。

我抱着膝盖蹲在了城墙上,西单王的女儿何曾那么狼狈过。

“对不起。”我又听到了那个海螺里的声音,霍玄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我的面前,“对不起,温达娜瓦。”

我又听到了霍玄说“对不起”,可是我并不喜欢这个词,我永远也不想听霍玄说这个词。

“我已经向皇帝请命去西洲支援你的阿爹,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我猛然抬起了头,霍玄逆光站在灰暗的城墙边,汗珠从他的鬓间滚落下来,当时我在想,霍玄是不是也如我对他一见钟情一般,一见钟情于我呢?

我无比牵挂的阿爹此刻正在沙场上浴血奋战,我不知道他在面对什么,只是那一刻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霍玄,我从来没有答应过李重昀的提亲。”我坚定道。

霍玄愣了一瞬,随后又像是卸掉了一块大石头一样松了一口气,他笑了起来,就如我第一次遇到他时那样的笑容,眉眼弯弯,漫天星辰仿佛都落入了他的眼眸。

“没有就好,正好你的阿爹也没有同意我退婚的请求。”

很久很久之后,当我和霍玄躺在湖畔看流星滑过山峦时,他突然温柔地对我说:“在王帐听到你声音的那一刻,我就在想,其实留在西洲也不错。”

原来这个东陵城最明亮的少年啊,在第一次听见我的声音时就已经郑而重之地把温达娜瓦放在了心上,原来那个茶馆里说书人所说的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的故事并不仅仅出现在话本中,原来我这个慢吞吞的蜗牛啊,竟然也能抢过东陵城如狼似虎的女子。

我送走了霍玄,却开始无比期待明天。

不过李重昀在知道了城墙之上的事后就再也没有来看过我,我这个他说认定了的人被他放在皇宫中一座偏僻的宫殿中,白发苍苍的宫女说这是冷宫,她睁着沉重的眼皮对我说,在这里的人,都注定要老死在这里。

我早就知道李重昀不曾喜欢过我,他说要娶我只不过是为了获得阿爹的支持,为了那个老皇帝能够念着与我阿娘的旧情顾及他一分,现在老皇帝死了,他登上了帝位之后自然不需要再敷衍我。

不过我不在乎。

我一天天地盼着霍玄的来信,看着他用遒劲有力的字报着平安,幻想着等到战事结束,等到春草再一次覆盖住绿洲,等到加措湖里的冰融化,我就可以回到西单国与阿爹还有那个少年团聚了。

我也每日给霍玄写信,写我在曲池边遇到的那个醉醺醺的酒鬼,我用一壶上好的葡萄美酒和他成了朋友,他告诉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首诗是他所写,当我告诉他你的故事时,他笑着对我说,这世上只有最狂傲的人才有勇气说出那句诗啊。

那个人就是我的少年郎啊。

时间一日日流逝,我走在冷宫的红墙之下,抬头看着墙外正在往外吐枝的绿树,听着黄莺在屋脊啾啾地唱着歌,突然想起来了阿爹说我小时候吵着要嫁给霍玄的事了。

那时先皇在边境举行了一场酒宴,无法无天的我却非要去草野看萤火虫。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我偷了阿爹的小马驹,霍大丞相的长子霍玄和李重昀都看见了鬼鬼祟祟的我,不过李重昀跑去告了状,霍玄却陪着我去看了那漫天的萤火虫。

他拢住了一手的萤火虫,在山野中朝我跑了过来,或许那时我就已经动了心,没有人可以抵挡住长安城最明亮的少年啊,我也不例外。

7

一年之后,大雍大胜,大军班师回朝那一日,我躲过了所有的守卫跑到了城墙之上。在千千万万人中,我看到了喜极而泣的士兵,看到了缺胳膊少腿的士兵,也看到了扶着黑色棺材满脸麻木的将士,我却没有找到我的少年郎。

我甚至看到了李重昀,他穿着华贵的黄袍,戴着沉重的玉冠,正面无表情地接受着别人的朝拜,身边的内监指着我的方向,李重昀忽地站了起来。

他好像想对我说什么,可是他却没有,他再一次坐了下去,就像是我在凌渊阁看到的那些皇帝画像一样,渐渐地虚化成了一个影子。

直到那日夜里,他才第一次踏入了冷宫。

我没有话想对李重昀说,自从那日我看到他端着药眼睁睁地看着老皇帝在龙榻上渐渐没了呼吸时,我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他是亲手喂了毒药还是选择了袖手旁观,只是我知道他注定不是东陵城最明亮的那个少年。

他也再也没有对我笑过,只是用一双黝黑的眼眸看了我良久之后,才从玄黑龙袍中拿出了一封信,信上是霍玄的笔迹。

我迫不及待地准备拆开那封信,可是他却突然抬手拦住了我,我听见低沉如冬风的声音传来。

“你愿意留在东陵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拆开信封的手放慢了速度。我不想留在东陵,我想回到西洲,那里有我牵挂的人,有我想一直陪他走下去的人。

霍玄在大军得胜之后留在了西洲,他不愿意回到东陵城这个看似繁荣却尔虞我诈的地方,还有便是李重昀容不下他,霍大丞相只有一个就够了,等到霍玄的父亲乞骸骨之后,这大雍才真真正正地属于李重昀,他不会容许第二个霍丞相出现在大雍。

可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未来的驸马霍玄,他的才华如贝什克河一般长流不息,他的笑容如科什卡尔的干珍一般甜,此刻他正在全西洲最大最甜的葡萄树下等我。

我将怀揣着我所有的热情奔向他。

编辑/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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