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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至

2020-03-16安宁

莫愁·小作家 2020年3期
关键词:雪原阿妈雪地

泰山脚下的暖阳

春天里有什么呢?天地间所有沉寂的生命,仿佛约好了似的同时苏醒,欣喜地注视着草木葱茏、生机盎然的大地。昆虫在万籁俱寂中,隔着深沉的泥土,嗅到从遥远的南方慢慢抵达的春意,纷纷探出头来,在煦暖的风里张望,又到了可以欢歌起舞的季节。

此刻,我坐在北疆的某扇窗前,抬头看到高原上的阳光,正洒满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春天清洌的气息,透过窗户的缝隙,随着明亮的阳光和轻舞的尘埃,流进千家万户。这蓝天下的北国,正以勃勃的生机,迎接又一个春天的到来。我忽然想起过去的三十多年,在这个与春天有关的节日里,那些枝头上闪烁着光芒的瞬间。

某一年,我坐在故乡的庭院,倚在暖暖的墙根,眯眼晒初春的太阳。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听到一粒麻雀的粪便,啪嗒一声,落在干燥的梧桐叶上。风穿过树梢、瓦片、矮墙、香台,缓缓地落在阒然无声的院子里,在一株桃树投下的影子上雀跃,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响,犹如一条蛇,在树叶下寂寞穿行。

远远的大道上,传来女人的笑声。她们秉承着古老的礼节,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春节的礼仪,就连笑声,都像经过了修饰般熠熠闪光。男人们兜里装着上好的烟,见了长辈就抽出一支来敬献。北方的空气干冽,明灭的烟火,似乎将空气也点燃了,一推门,便会被呛人的气味撞个满怀。除夕夜没有放完的鞭炮,又在某个人家的墙头上,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整个村庄被微醺的烟火气息缭绕着。人们走在这节日的气氛里,步子也微微晃动起来。似乎,隔夜的那杯酒,在春天的第一个黎明,依然还未散去。

我不关心这些。我只关心高大的梧桐树,在深蓝的天空划下的稀疏的印痕。它们是天空的血管,在公鸡的鸣叫声中,才意识到春天的降临,便将一整个冬天储存的能量,汩汩流淌而出。我在静默中坐着,似乎看到天地间有万千棵树,正伸展着粗壮的枝干,将血液从遒劲发达的根系,运送至每一个向着蓝天无限靠近的末梢。我的嗅觉拨开烟尘,闻到春天质朴又盎然的气息。那气息从小小的庭院出发,从开始显露绿意的杨树梢出发,从一只探头又返身的蚂蚁触须上出发,从麻雀活泼的羽翼上出发,沿着小巷,奔向广袤的田野。那里,匍匐的麦苗正抖落满身的积雪,将厚重的墨绿,变成清新的浅绿。串门回来的老人,轻轻咳嗽着,折向自家的田地,犹如一个诗人,深情注视着正在苏醒的大地。他将在这片属于他的大地上,弯腰度过四季。而此刻,春天在鞭炮声中,才刚刚开始。

我坐在庭院里,以为此后漫长人生中每一个关于春天的节日,都会在泰山脚下的故乡度过。一切都是暖的、轻的,不管大地是冰冻三尺,漫天飞雪,还是阳光遍地,我都不会离去。这一天,村庄热闹喧哗。而我,一个孩子,只关心即将绽放的桃花,以及一只爬过春天的蚂蚁。

雪原洁净苍茫

又一年,我在呼伦贝尔雪原上。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大地白茫茫一片,阳光静静地洒在苍茫的雪原上。这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人们依然在自家的庭院里进进出出地忙碌。赶马车的人,从几公里外将干草拉回家。高耸的草快要将他淹没了,但他依然慢慢地行走在雪地里,并不会因为零下二三十度的寒冷,用鞭子抽打马匹。我站在没到小腿的雪地里,目送穿着羊皮厚袄和及膝长靴的男人,赶着马车,缓缓地经过长长的栅栏,转过某个人家的红墙,而后消失不见。

天寒地冻的雪原,从不缺少肥胖的喜鹊。它们有时落在某个低头专心吃草的奶牛身上,一动不动地蹲踞着。奶牛们从不驱赶喜鹊,它们习惯了夏天与蝴蝶共生,冬天与喜鹊相伴。它们都是这辽阔自然中的一部分,又似乎,它们生来就是相依相偎的爱人。

这一天的年夜饭,小镇上的人们通常是放到中午吃。饭后无事,看看窗外阳光安静无声地落满高原,没有刺骨的寒风,是一个好天气。阿妈说,走,我们出去逛逛。

事实上,雪原上没有什么可逛,一切道路都被大雪覆盖。夏天里偶尔会出现的小商小贩,早已不见了踪影。家家户户的冷库里,已储存了足够支撑整个冬天的食物,商店也因此闭门谢客。除了远远的公路上,偶尔会看到汽车穿梭而过,坐落在草原上的整个小镇,似乎在漫长无边的睡眠中。

但在阿妈的眼中,这将整个小镇琥珀一样包裹住的天地,处处都是让人欣喜的风景。春天距离这片大地,似乎还遥遥无期。但每年长达半年之久的冬天,并未让这里的生命停滞。一切犹如四季如春的南方,沿着千万年前就已形成的既定轨道,有序向前。

我们经过一片马场,看到成群的马正俯身从厚厚的积雪里,寻找着夏天遗忘的草茎。它们在金子般耀眼的雪地上,投下安静从容的身影。一匹枣红色的母马从雪地里抬起头来,轻轻地蹭着身旁孩子的脖颈,发出温柔的嘶鸣。它的毛发浓密茂盛,体型矫健俊美,并因这份由内而外的母爱,在晶莹下落的雪花中,散发出圣洁的光泽。当我们走远,无意中回头,看到它已消融在马群中。雪原在那一刻,洁净美好。

路过铁轨,看到一只野兔“嗖”一声从我们面前穿过,随即又消失在苍茫的雪原上,只有凌乱的脚印,昭显曾有灵动的生命途经此处。阿妈说,有时候,在万籁俱寂的夜晚,还会听到狼叫。其实牧民们习惯了狼的身影和嚎叫。偶尔也有火红的狐狸,在杳无人烟的雪地上经过,并大胆地停住,朝着炊烟袅袅的小镇凝视片刻。

一路跟随我们行走的牧羊犬郎塔,因为呼哧呼哧地喘气,脸上结了薄薄的冰。在辽阔雪原上行走,因为一只狗的陪伴,心里多了一份温暖。事实上,我和阿妈每每遇到一点来自自然的生命印记,都会惊喜地互相提醒。比如一个空了的鸟巢,一株尚未涌动绿意的大树,厚厚冰层下汩汩流动的河水,孤独饮水的奶牛,驮着主人缓慢行走的骆驼,一两只结伴而行的羊羔,还有冒出积雪的草茎,枯萎但尚未飘落到大地上的花朵,人家篱笆上缠绕的细细的藤蔓……这是大雪冰封中,距离春天最近的生命。一切都如冰层下的水,看似沉寂无声,却散发着生命古老又诗意的生机。

为春天过节

或许,在距离春天千里之遥的呼伦贝尔雪原上,恰是这样蓬勃生命的存在,和自然中永不消泯的事物,鼓舞激荡着人类,让人们在每年大地冰封的春天中行走,却可以葆有勇气,一直等到动人心魄的夏天抵达。

再后來,我的身边多了一个小丫头,被童话日日环绕的她,常常天真地问我:“妈妈,谁来给春天过节呢?”

“大自然中的一切生命都会来呀,比如飞鸟、虫鱼、刺猬、松鼠、金龟子,还有五谷、梅花、迎春,它们都会拿着礼物,欢天喜地地为春天庆祝节日。当然啦,还有我们。”

“那我们怎么为春天过节呢?”

“当然是去郊外,找到春天,对她说一声‘你好呀。”我注视着即将打开的崭新日历,微笑着告诉她。

安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散文奖、冰心儿童图书奖等多种奖项。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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