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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纯白的花儿

2020-03-16汪少飞

延河·绿色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山村桂花花儿

汪少飞

那些纯白的花儿,那些开在初夏、白至寒秋的花儿,一直开在我烟雨的皖南,开在我雨后朗澈的故乡。

我曾很长时间不知道她的花名,也不知道其他地方可有此花,又叫何名。直到有一天,我仰着头,歪着脸,认真地问爷爷,那雪白雪白的好看又好吃的花,是什么花啊?爷爷说,叫木桂花,是用不怎么地道的黟县方言说的。爷爷是赣北人,江西“老表”,说得不一定准确,但大体上是这个音。这样,木桂花的名儿,连同那一排排静美的纯白,便在我的心底开花了。

那时的山村都很贫穷,各户住的都是土墙房屋,其屋顶大多被炊烟熏成了灰黑色,烧锅用的枯竹残木堆积如山,整个村庄是灰黄、暗淡和萧条的。而到了木桂花盛开的时节,村子则像阴霾了多日的天空突然放晴,顿时鲜亮、明丽了起来。我的山村虽小,但地处皖南太(平)黟(县)边界来龙山的龙嘴上,一条碧流环村而过。各户的木桂树皆沿河而植,树高一两米,银灰色的树干上叶色嫩绿,花白若雪,河风吹送,花叶轻摇,犹如一个个袅娜的白衣少女,手拉手围着山村舞蹈。上面下队的公社干部和挑扁担的过路人,无不为山村的这道纯白的风景所迷,都不由地停下脚来观望。

山村困顿,山高,坡陡,地少。我们整天吃的是苞谷、山芋和老腌菜,而木桂花不仅花色清丽,而且新鲜的花瓣可直接食用,味道很是鲜美,故每年到了木桂花吐蕾的初夏,我们无不欢呼雀跃。太阳西落时,打着赤膊的爷爷和我就提个大竹篮到屋后采花朵。我家屋后的木桂花依河坝、傍菜地而生,从下河挑水处的坝头上一字排开,直至桥头,有20多米长。坝头上领头的一株叶茂枝繁,有两三米高。采花时,我提竹篮摘树下的,个儿高的爷爷摘树上的,虽然时有虫灰落在我们光溜溜的膀子上,引得阵阵奇痒,但我们乐此不疲。摘完后我们便去蒂洗净烹烧。不管怎么烹烧,几分钟就能起锅。可加点水后,放点蒜头、葱花之类的调料闷一下,其味鲜嫩、滑润;可放几片青椒伴炒,一青二白,其味微辣、可口;亦可烧汤,其味清纯、鲜美。它成了夏秋时节我们家的饭桌上天天有的最好的菜。虽然那时缺油少料,权充填肚之物,但仍比吃腻了的老腌菜和老南瓜好吃多了。

关于食用木桂花,早在《诗经》中就有记载,福建汀州人用木桂花和稀面、葱花,然后下锅油煎,出锅后松脆可口,俗称“面花”、“花煎”。我们皖南山区的居民还用木桂花煮豆腐吃,花样颇多。当然,这些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我家对面的一个女孩叫杏花,比我小两岁,小学毕业后就不上学了。因为上学迟,小学毕业时就是亭亭玉立的姑娘了,标准的瓜子型脸庞,虽然穿着朴素,甚至破旧,但那身段,那面色,尤其采花时的姿态煞是好看。她家屋后也有一排木桂花,是接着我家桥头边的最后一株往下植的。她家的花,每天下午都比我家采得早一点。采花时,她先是踮着脚尖、往后微微拉直长颈,一朵朵采摘高高的树头上的花,雪白的长颈和皎洁的脸庞与木桂花融为一体,此时,花和面庞、颈子都不显眼了,打眼的倒是她身上短短的上下起伏的红衬衫;摘树下的花时,她得弯下腰来,因为常常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脸部,只看见她背部紧裹着的红色,还有红色的下面露出的白色,那一片细细的柔柔的木桂花一样的白色……

她摘完自家的花,常转过来给我帮忙。她手脚灵巧,比我利索多了。如见我母亲在门口剥豆或捡菜什么的,她也常在边上搭手。她一边干活,一边和我说话,我性格偏于内向,话头儿不多,不怎么会接茬。她比我“早熟”,一些话,我也听不懂。她就笑着,边上有人没人都笑着,说我是“书呆子”……

其实,这“书呆子”,我还真不够格。我当时读的书少得可怜,除在中学课本上接触到的一些中外名篇和长篇选段外,比较有名的仅看过《青春之歌》《红岩》《林海雪原》《少年维特之烦恼》《简爱》等。记得最清楚的,是看著名作家张扬写的长篇小说《第二次握手》,这部小说在当时的中国文坛引起了轰动,我是从高中生新涛那里借来的。杏花说我“书呆子”,倒是让我想起了当时在我家屋后的木桂花树下,死记硬背唐诗宋词的情景。那年的夏秋时节,很长一段时间,我早早就起床了,坐在老板壁厨房后面的一排石墩上捧书背诵。这是一块窄小但安静、清凉的空间,对面是涓涓流淌的河水,抬头便是坝头上领头的那株高大的花叶扶疏的木桂花。我背靠板壁,面对木桂坐着,能感受那些纯白的花儿,在河风的轻拂下从容地开放,淡雅的花儿映入眼帘,淡淡的芬芳飘入鼻中,再加上唐诗宋词像对面的河水一样,在我心中缓缓穿过,时有恍如梦境、恍若隔世之感。这里俨然成了我青年时代的一处安静、安定、安好的桃花源,至今难以忘怀。

在贫瘠的土地上和恶劣的环境中生长的木桂花,其生长力和生命力之强是其他花朵难以相及的。她朝开暮落,但起落不惊,淡定从容。后来我才知道,宋朝诗人金朋说的“夜合朝开秋露新,幽庭雅称画屏清”、李商隐的“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等诗句,写的就是木桂花。木桂花的长势不是一个快字能形容的。清晨,你会发现,刚才还是待绽的花蕾,过一会儿再看时,已是朵朵小花了,若驻足久观,仿佛能见其微长和听见其抽蕊的声响,就像电影中花儿成型的慢镜头一样;稍晚,我们把花摘尽了,可次日晨起一看,又是“千树万树梨花开”。若遇下雨天不好采摘,她会自然凋谢,但次日“依然木桂雪花飘”。她每天都在烈日下绽放,每晚都在飘落中坚持,就像太阳落下又升起,每天都是鲜亮的;就像冬去春又来,每季都是明媚的。

这常使我想起我们山里的女孩杏花,想起和杏花一样生长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大山里的孩子。我们和城里的孩子有着天壤之别。我们几年才能做一件新棉袄,一年只在过年时做一身单衣裤,到了初冬下了寒霜了,还穿单衣单裤上学;我们一天拉两趟,甚至三趟千斤重的竹车,光走盘山板车路就是一百多里;我们啃着苞谷馃、吃着老南瓜上高山干活,过端午、中秋节,才能吃上一碗酱油葱花面,以至于今天,我每每在各大宾馆饭店的宴席上见到南瓜、玉米、山芋之类时,无论弄得如何精细精美,从不下箸,看到他人饕餮时,我无法理解:这有什么好吃的?!我们紧咬牙关,过早地学会了忍受饥寒,忍受苦累,忍受生活和精神的极度窘困,学会了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中坚守,学会了面对失落、失败和苦难时微笑。因此大山里的男孩子,长得还真像这木桂花的树干,树不高,枝不大,但挺直、壮实、坚韧,张开的姿态还带有一股不甘、不服和倔犟的劲儿;女孩则像這木桂的花朵,早已淡化烈日与秋霜,花季儿长久,花骨儿结实,花朵儿轻盈、纯美、洁净、可人,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后来,由于花多常食不及,爷爷便将花朵晒干,之后贮存起来,用于蒸腊肉吃,那味道之鲜,堪称一绝。木桂花如进宾馆饭店,其标价绝对不菲。

我这人虽说也喜欢花儿草木之类的,至少每每看了,心里多了份舒心、惬意,尤其心气不顺的时候,但天性迟钝,常常叫不出花草的名儿或对不上号儿。这木桂花到底是什么花,我是很多年以后才知道的。她是木槿花的一种,一种常见的庭院灌木花种,又名白槿花、榈树花、大碗花、木桂花等等,爷爷说是木桂花,还真是说对了。她有纯白、粉红、淡紫等多种颜色,但以“朵大、色白者为佳”,且白色木槿花还代表一种清雅高贵的民族精神。如此说来,我故乡那些纯白的木桂花,应是最好的了。书上说,木槿花还有很好的“清热止咳,凉血止血,清热燥湿”之功效,这我是相信的,但我想,我爷爷,我大山里的父辈那时栽植木桂花,绝对不是为了这个药用功效的,也不是以其花樹翩跹、花朵清丽来赏己心、悦他目,而是将其当作那个困顿岁月里的一道廉价而精美的菜食来精心培植的,这着实委屈了木桂花高洁的生命。

委屈一点倒没什么,只要不要离去。只要是有生命有灵魂的东西,离去,都是一种刻骨的伤痛。一说离去,我不能不想起朴树的《那些花儿》。我从不追星,也早已过了容易感动的年轮,但为了陪女儿,今年五月,我还是在合肥奥运体育中心,看了场朴树的专场演出。岁月无情,朴树也不再年轻了,他的《那些花儿》也是,但依然令我感动。我想起了故乡的那些人,还有故乡的那些花:

那片笑声 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 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 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 在人海茫茫

他们都老了吧?

他们在哪里呀?

我们就这样

各自奔天涯……

可不是吗?又到了木桂花盛开的时节,可故乡却早已没了木桂花。当年那围着山村舞蹈的婀娜多姿的花儿,那在我家屋后一字排开的像雪花一样纯白的花儿,不知何时已杳无芳踪。记得我打着赤膊摘木桂花的爷爷,是1984年秋去世的,去世的那几年,故乡的木桂花还静静地开着。上世纪80年代后期,我到了乡政府工作后,因为不常回来,便没怎么留意这花了;到了90年代,我每次回家便不见了木桂树,只在屋后的河边看过几棵苍老的树桩,但边上有三三两两的绿叶冒出,再后来连冒叶的树桩也没了。

这个时候,我离故乡更远了,故乡的很多事,大都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些纯白的花儿,真的没了。

“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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