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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杜甫《秋兴八首》对李梦阳诗品的启示*
——“中国古代七言律诗诗法研究”系列论文之一

2020-03-14徐艺萍

桂林航天工业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秋兴李东阳杜甫

徐艺萍

1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2 桂林航天工业学院 航空旅游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明代中期,“前七子”以“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为口号,掀起了文学复古运动,一扫明代前期“台阁体”的浮靡文风,为明代文学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在宗唐的诗歌变革道路上,诗人尽以杜甫为典范,晚明学者焦竑记录说“弘治、正德以来,学士大夫非马记杜诗不以谈”[1]155。明代中期诗人对杜甫晚年的七律组诗《秋兴八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经当时“前七子”代表人物李梦阳对《秋兴八首》的研究与摹写,一大批诗人继而接踵效之,形成了“千家和《秋兴》”的诗坛盛事。本文拟从李梦阳对杜甫《秋兴八首》的接受为切入点,考察《秋兴八首》与李梦阳文学创作与诗学理论构建的作用。

1 李梦阳的杜甫诗学承袭

在明代之前,杜甫的《秋兴八首》并不为人所重视,没有一个选本将八首诗全部收录,拟作者也是寥寥无几。而在明代,杜甫的《秋兴八首》几乎成为诗坛的现象级之作,世人争相模仿。事实上,杜甫《秋兴八首》在明代勃然兴起不是偶然,而是杜甫诗学在明代发展,以及明代文学在激烈的社会思潮变化中积极演进的一角透视。

明初,由于社会饱经战乱,山河破碎,民生凋零,诗人笔下多是凝重悲怆之作。以“吴中四杰”之一杨基为例,其写春色则云“惆怅隋堤千万树,淡烟疏雨正沉沉”(《新柳》),写生活则如“江南万里不归家,笛里分明说鬓华。”(《即景》)本该温暖的早春东风,在诗人眼中,何以让千树万树愈发惆怅?本该生机勃勃的春雨怎会让气氛更加沉闷?这些诗句分明是诗人在战乱中感到时光易逝漂泊不定的无奈和叹息。总的来看,明初诗人承袭了宋元以来俗中见雅的诗歌风格,但看着眼前山河凋敝百废待兴的社会现状,明初诗人们更忧心的是自己的个人命运,高啟夜闻李杜诗而写下“李供奉、杜拾遗,当时流落俱堪悲。严公欲杀力士怒,白首江海长忧饥。二公才高且如此,君今谓我将何为。”[2]2768这样的客观的现实环境与主观的悲观心态,使明初诗坛与盛唐气象相去甚远。

杜甫作为唐诗大家的地位在前代早有定论,但在明代中期之前,诗坛上明确提出独尊杜甫的人并不占多数。“明初诗文三大家”之一的宋濂是认可元稹对杜甫评价的诗人之一。他在《答章秀才论诗书》中认为:“開元、天寶中,杜子美復繼出,上薄風雅,下該沈、宋,才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顔、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真所謂集大成者,而諸作皆廢矣。”[3]23宋濂充分肯定杜甫“集大成者”的地位,为明代诗人学杜开启了先声。在这篇诗论中,除了褒奖杜甫,他还一一列举了汉代以来文学大家以前人为师的学习路径,强调从“初虽有所沿袭”到“末復自成一家之言”,变化创新是诗人的必经之路。同时,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当时作诗之人存在的问题。“近來學者類多自高,操觚未能成章,輒濶視前古為無物,且揚言曰曹、劉、李、杜、蘇、黄諸作,雖佳,不必師,吾即師,師吾心耳。故其所作,往往猖狂無倫,以揚沙走石為豪,而不復知有純和沖粹之意,可勝嘆哉,可勝嘆哉!”[3]24以我为师,以心为师的学诗风气,受到了南宋以来心学的深刻影响。明初,理学与心学趋向合流,在“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等主观唯心主义思想的作用下,宣扬道学高谈性理的“性气诗”风气见长,彼此推演,迂腐空虚,致使文学风日衰,严重阻碍了诗歌的正常发展。

高棅编选的《唐诗品汇》是杜甫诗学在明代发展的重要著作。他除了明确将唐诗分为初、盛、中、晚四期之外,选本又特别推崇盛唐诗歌,对杨士弘的《唐音》选本不录李、杜诗歌的短处进行了重选增补,对之前受到冷落的杜甫《秋兴八首》也一首不落地全部收入集中,让这一组被前代选本遗落的七律明珠,有机会在明代人前一展全貌。更关键的是,高棅提出了“辨家”的观点。他说:“今试以数十百篇之诗,隐其姓名,以示学者,须要识得何者为初唐,何者为盛唐,何者为中唐、为晚唐,又何者为王、杨、卢、骆,又何者为沈、宋,又何者为陈拾遗,又何为李、杜,又何为孟……辨尽诸家,剖析毫芒,方是作者。”[4]10高棅指示学诗之人,要深入分析不同诗人诗作的特点,认识不同诗人写作风格的特殊性,才能作出与众不同的诗作。这种识人辨体的学诗之法,加深了明代人对唐诗风格的进一步认识,为李梦阳积极学习杜甫沉郁顿挫的特点,明确了学习内容与学习方向,对明代诗人重新认识唐代诗歌并形成宗唐风气有重要影响。

明代“杜甫诗学”的积极推动者是李东阳。在明初“台阁体”偃旗息鼓后,以李东阳为代表的“茶陵派”取而代之,作为当时的文坛掌舵人,李东阳也提倡作诗要学习唐调,而且率先提出了学诗要学杜的主张。李东阳认为:“唐诗类有委曲可喜之处,惟杜子美顿挫起伏,变化不测,可骇可愕,盖其音调与格律正相称。回视诸作,皆在下风。然学者不先得唐调,为可远为杜学也。”[2]2810但久居庙堂之高,似乎束缚了李东阳的作诗视域,他的诗作仍然带着台阁体的习气。

古人学诗,必有师友渊源。弘治、正德年间崛起的李梦阳,正是在与师友的唱和中,扛起了杜甫诗学在明代兴起的大旗。作为李东阳弘治六年录取的士子,李梦阳对李东阳以“我师”相称,对李东阳在打破“台阁体”羸弱文风的功绩赞誉有加。在赠别诗友徐祯卿的诗中,他写道“宣德文体多浑沦,伟哉东里廊庙珍。我师崛起杨与李,力挽一发回千钧。”[5]156李东阳既是朝廷重臣,又是京师文坛领袖,对李梦阳而言,李东阳无疑是自己政治上的伯乐,还是自己学诗的指路人。虽然二李由于年岁和职位差距悬殊,从史书上看两人的交集也并不如同为茶陵派的杨一清、储巏、乔宇等人,但从作诗重视声调、节奏、法度、用字等方面,二李可谓是一脉相承的。正是有这样在学诗和事业上的师承因素,“前七子”才沿着李东阳的道路,继续诗坛改革,开启了明代诗坛的“盛唐模式”,使杜学在茶陵派之后成为诗坛大势,改变了明初以来诗歌纤靡孱弱的状况。李梦阳以杜诗为参照,力正古风的诗歌创作实践,也使得朝野诗风文风为之一变。

2 《秋兴八首》与李梦阳的儒士精神

明代诗人对《秋兴八首》这组七律喜爱有加。与李梦阳同于弘治六年进士登第的王良臣曾在其作《诗评密谛》中明确表述了明代诗人学作《秋兴八首》的盛况: “杜甫《秋兴八首》脍炙千古,我明属和者甚多。”[6]8417

杜诗优秀之章不胜枚举,为何明人对《秋兴八首》这组律诗情有独钟?众所周知,《秋兴八首》作于杜甫晚年客居夔州之时,此时家国破败,诗人饱经人世沧桑和生活的困苦,所见所感与裘马轻肥的青年时代,已是另开了一番天地,含蓄蕴藉,意格精深,沉郁顿挫的风格更加鲜明。以各家选录最多的《秋兴八首》(其一)为例,诗云: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2]1791

从形式上看,《秋兴八首》(其一)对仗工整,音调阴沉低徊,起伏顿挫,使读者顿觉荡气回肠。从内容上看,诗人把借景抒情营造意境运用至极,深宏的家国情怀层层递进展现无遗。首联中,“玉露”“枫树林”实为日常之景,但此时露水已不是滋养万物的甘泽,枫树林的生命力还是随时间不可遏制地一点点逝去,萧瑟情状遍布满眼,此为沉郁的第一层;颔联诗人把视线转向更为开阔的江上,天地风云本来具有无穷的空间延展性,此时却也已经拧扭在一起,这种混沌一样的意象,本质上是诗人内心无奈的真实写照,此为沉郁的第二层;颈联“他日泪”与“故园心”相随照应,成为全篇的诗眼,虽然往事不堪回想身心皆悲,但仍然心系故园,捧出一腔赤诚的家国情怀,此为沉郁第三层;尾联回到现实中,言冬天就在眼前,而自己却只身着单衣,困苦不堪。“催刀尺”和“急暮砧”两个意象用得极为妥帖,秋气既深,必须及时赶制和洗净过冬的衣物,曰“催”曰“急”,尤见时间紧迫,诗人漂泊异乡的无家之感跃然纸上,又复可凄可叹。

如果说,杜甫《秋兴八首》本身的写作特色是促使明代诗人以之为楷模的外在因素,那么,儒家士子对社会民生的重视和家国命运的关切则是李梦阳推崇《秋兴八首》的深刻内在原因。

永乐至成化年间,“台阁体”盛行于世。以馆阁文臣为主体的诗歌圈子创作多是应制、题赠、酬和,着力与歌颂圣德,粉饰太平,诗歌观风美刺的社会民生省查功能丧失殆尽。成化年间,李东阳在主文柄之际,也曾力主诗文要回归“诗言志”的儒家正轨,认为“盖其所谓有异于文者,以其有声律讽咏,能使人反复讽咏,以畅达情思,感发志气,取类与鸟兽草木之微,而有益于名教政事之大。”[3]33但他自己多年历官馆阁,不免沿袭了一些台阁体的痕迹,以致“茶陵派”对台阁体的冲击并不彻底。

待到正德,朝廷政治生态急剧恶化。宦官刘瑾专权,朝纲废弛,加上特务机构东厂西厂对社会思想的钳制,有志文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忠君责任家国意识便更加迫切地体现出来。在与刘瑾正面斗争中,李梦阳直接参与其中,出计献策,草撰谏书,不惧生死,表现出了以家国社稷为己任的崇高儒士精神。这种精神,与杜甫至德二年(757年)四月,冒着生死的风险逃出长安,穿过对峙的两军到凤翔投奔肃宗颇为相似。李梦阳、何景明等前七子诗文复古的目标也正是“反古俗而变流靡”,以期用文学为时政寻找新的出路。

但是,想以个人之力扭转整个朝廷和社会的颓势显然希望渺茫。杜甫一心想为国效力却不得重用,同样,李梦阳也在逆流中壮志难酬。史载,正德二年,刘瑾矫诏,把李梦阳、韩文等五十三人定为“奸党”,李梦阳深陷囹圄,幸得同有才名的康海及时相救,才得以保住性命,史称“丁卯之变”[7]651-652。这场正义文士与专权宦官的斗争,终以失败告终。身心困苦的从政经历,与杜甫相似的心境,对诗人的文学思想和创作无疑有着重要影响。在正德五年刘瑾集团覆灭后,李梦阳才在《朝正唱和诗跋》中发泄出来,“正德丁卯之变,缙绅罹残毒之祸,于是士始皆以言为讳,重足累息,而前诸唱和者亦各飘然萍梗散矣。”[8]552满腔的郁愁和无奈又如何排遣呢?李梦阳并没有学王维、孟浩然那样投入虚无主义的怀抱,从佛教中自寻清净和超脱,而是学习杜甫像工笔画家一样,把所见所感用文字一一记录下来,逐渐形成了自己雄浑健拔的诗歌风格。

3 杜甫《秋兴八首》对李梦阳诗品的影响

作为明代“前七子”的代表人物,李梦阳在推动杜学在明代的发展以及促进《秋兴八首》的传播上功不可没。梅鼎祚就曾感慨道: “《秋兴八首》肇自少陵,近代李献吉以后踵效之。”[9]卷43,李梦阳对杜诗的学习颇为深入,自己也模仿杜诗写下了《秋怀八首》,在此兹录李梦阳诗作,试做比较分析。李梦阳《秋怀八首》云[10]卷29:

其一

龙池放舶他年事,坐对南山忆往时。紫阁峯如欺太白,昆吾山自绕皇陂。双洲菡萏秋堪落,乱水蒹葭晩更悲,谷口子真今得否,攀云骑马任吾之。

其二

庆阳亦是先王地,城对东山不窋坟。白豹寨头惟皎月,野狐川北尽黄云。天清障塞收禾黍,日落谿山散马羣。囘首可怜鼙鼓急,几时重起郭将军。

其三

宣宗玉殿空山里,野寺霜黄鎻碧梧。不见虎贲移大内,尚闻龙舸戏西湖。芙蓉断絶秋江冷,环珮凄凉夜月孤。辛苦调羹三相国,十年垂拱一愁无。

其四

苑西辽后洗妆楼,槛外芳湖静不流。乱世君臣那在眼,异时松柏自深愁。雕阑玉柱留天女,锦石秋花隐御舟。万古中华还此地,我皇亲为扫神州。

其五

单于本意慕华风,将校和戎反剧戎。遂使至尊临便殿,坐忧兵甲不还宫。调和幸赖惟三老,阅实今看有数公。闻道健儿今战死,暮云羌笛满云中。

其六

大同宣府羽书同,莫道居庸设险功。安得昔时白马将,横行早破黑山戎。书生误国空谈里,禄食惊心旅病中,女直外连忧不细,急将兵马备辽东。

其七

曾为转饷趋榆塞,尚忆悲秋泪满衣。沙白冻霜月皎皎,孤城哀笛鴈飞飞,运筹前后无功伐,推毂分明有是非.西国壮丁输挽尽,近边烟火至今稀。

其八

崑仑北极转天河,独马年时向此过。渥洼西望迷龙种,突厥南侵牧槖驼。黄花古驿风沙起,白雪隂山金鼓多。况是固原新战鬬,居人指点说干戈。

李梦阳的《秋怀八首》脱胎于杜甫《秋兴八首》确有凿证。杜诗有句“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 《秋兴八首》其八)”,李诗则学“紫阁峰如欺太白,昆吾山自绕皇陂”,杜诗有句“鱼龙寂寞秋江冷 ,故国平居有所思(《秋兴八首》其四)” 李诗则学“芙蓉断絶秋江冷,环珮凄凉夜月孤”。虽然李梦阳的拟作亦见得出模仿杜甫的痕迹,但在当时已属上乘之作。

在模仿的问题上,李梦阳与同为“前七子”代表人物的何景明意见相左,展开激烈的论战。何景明讥讽李梦阳诗作刻意模仿,以致尽为古人影子,李梦阳则予以犀利回击,认为作诗必须遵法,如同筑室,必有规矩。值得肯定的是,李梦阳在固法的同时,实际上也注意到了“通变”的意义。刘勰曾言“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常有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术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固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11]200这就是说,诗文体制规格是因袭继承的,而诗文的辞采气骨则必须通达变化才有持续的生命力。在《驳何氏论文书》中李梦阳说:“若以我之情,述今之事,尺寸古法,罔袭其辞,犹班圆倕之圆,倕方班之方,而倕之木,非班之木也。此奚不可也?”[12]卷61从这段回答看,李梦阳也已经注意到了创作中模仿古人和文辞创新的关系问题,并且更注重在客观现实基础上表现主观情感,以实现以古人之形达今人之意的目的,这在明代中期,诚有可圈可点之处。黄庭坚也曾评价杜甫:“子美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固谓杜韩自作此语耳。”[2]2804可见,诗作模仿古来有之,只是每个人由于才性不同,时代不同,经历不同等因素,作诗的能力才不尽相同,后世的评价才高下相见。

且不论当时二人输赢如何,就诗学理论建设而言,两家对诗歌法度、情感、创新等问题的探讨,无疑推进了明人对诗歌本质性的认识。同时,李梦阳对杜甫《秋兴八首》的研究与创作,也深刻影响了他的诗学理论建构。

3.1 以“顿挫倒插”为诗之作法要领

明人王维桢评价李梦阳认为:“七言律自杜甫以后,善用顿挫倒插之法,惟梦阳一人。”[13]卷286在节奏上,李梦阳学习杜甫变七律诗中常见的上四下三句式为上二下五句式,杜甫有“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秋兴八首》其一),李梦阳有“天清/障塞收禾黍,日落/谿山散马羣。”(《秋怀八首》其二),时急时徐,开合动荡,变化有致。在句法上,李梦阳也模仿杜甫,力主变化,常用倒装、倒插等手法,使表达更具新意。杜诗《秋兴八首》(其八)中的颔联“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世人尤喜揣摩。倒装语反,更突出香稻富足、梧桐的茂盛,而并非实写鹦鹉和凤凰。李梦阳诗文中也常见倒装法,例如“辛苦调羹三相国,十年垂拱一愁无。”(《秋怀八首》其三)、“崑仑北极转天河,独马年时向此过。”(《秋怀八首》其八)等诗句,音韵铿锵, 乃觉劲健。而倒插法李梦阳也能运用自如,所谓倒插,即先表现某物的特征,但不说明写作对象,下文再插入具体人物。这样的写法更有利于吸引读者注意,激发好奇的审美心理。例如李梦阳在《专赠林公》一诗中, 先不说明写谁,而是先言“南经战伐驾北还, 丽云迟日蔼燕关”[12]卷30, 在写景造势之后,才写出“新有越裳供雪雉, 更闻飞将夺天山”,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3.2 以“宣志道和”为诗之思想指向

“宣志”显然继承了“诗言志”的传统。“诗言志”不仅是自古以来诗的本质目的,也是诗人风骨的体现。杜甫在《秋兴八首》中以“故园心”总领八章,尽管自己落魄在夔州,仍恋恋牵挂家国兴亡和民生疾苦,如“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秋兴八首》其二)、“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秋兴八首》其四)等句,彰显出力透纸背的忧国嫉时之感。苏轼论杜诗云“昔先王之泽衰,然后变风发乎情,虽衰而未竭,是以犹止于礼义,以为贤于无所止者而已。若夫发于性止于忠孝者,其诗岂可同日而语哉!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2]2803以杜甫为榜样的李梦阳,也同样深怀着家国之志,从“囘首可怜鼙鼓急,几时重起郭将军。”(《秋怀八首》其二)、“万古中华还此地,我皇亲为扫神州。”(《秋怀八首》其四)、“女直外连忧不细,急将兵马备辽东。”(《秋怀八首》其六)等诗句中,不难看出他对内忧外患的忧虑和期望社稷安泰的家国之情。

“道和”则是李梦阳对诗歌内容与形式之间关系的明辨。他在《与徐氏论文书》中说:“夫诗,宣志而道和者也。故贵宛不贵险,贵质不贵靡,贵情不贵繁,贵融洽不贵工巧。”[12]卷61从以上论断来看,李梦阳“道和”的指向是与儒家要求文章有益政教的现实主义理想同行相向的。孔子论文以“文质彬彬”为最高标准,“质”胜“文”或者“文”胜“质”都不可取。杜甫《秋兴八首》的内容与形式恰到好处,“满腔愤懑却出以温厚和平之语,全然不露圭角。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三百篇》之遗响犹存,真所谓大家数也。”[14]31李梦阳对诗歌“贵宛”“贵质”“贵情”以及“贵融洽”的归纳与理解,可以说正是他学杜的重要收获。

3.3 以“发音原情”为诗之鉴赏标准

李梦阳在其诗集自序中提出了“真诗乃在民间”的观点。而真诗的来源最根本的在于情感,这一点他在与王子的对话中恍然大悟。“王子曰:真者,音之发而情之原也。古者国异风,即其俗成声。今之俗既历胡,乃其曲乌得而不胡也?故真者,音之发而情之原也,非雅俗之辨也。”[12]卷50诗歌与情感的关系在历来被认为是创作论的关键,刘勰认为“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15]212杜甫在评价庾信认为其文章老更成,就与他后期羁留北方,迸发出对故国乡土的深刻怀念之情有密不可分的联系。这种主客观同情而生发出的作品,如杜甫《兵车行》《丽人行》《三吏》《三别》等,皆因其字里行间情深可感而深入人心。同样,在杜甫《秋兴八首》中,眼前的客观之景,由于诗人牵挂故国的深情而打上了同样的主观情感的烙印,显得格外萧瑟与悲凉。相比之下,李梦阳的《秋怀八首》在诗歌技巧上或许没有超越杜甫,但在用情上,并不比杜诗浅薄,从“双洲菡萏秋堪落,乱水蒹葭晩更悲。”“曾为转饷趋榆塞,尚忆悲秋泪满衣”等句中,明晰可见李梦阳对现实的无奈之情和社会的忧心之情。

4 结语

杜甫《秋兴八首》作为其近体律诗的代表作,对李梦阳的文学创作和诗学理论都具有深远的影响。清代沈德潜曾评价李梦阳:“七言近体开合动荡, 不拘故方, 准之少陵, 几于具体, 故当雄视一代”。[16]卷4同时,杜甫独特的艺术感染力和高尚的人格魅力吸引了众多明代诗人,以李梦阳为代表,明代诗人对杜甫《秋兴八首》的学习与模拟,对明代中期文学史以及文学批评史的发展产生了正向作用,扭转了“台阁体”轻浮萎靡的风气,重新确立了为时为事做诗的社会现实主义标杆。可以看出,李梦阳提倡诗学复古,之所以选择并推崇杜甫,本质上是处于思想压制和政治乱局中的文人,在表达个人境遇的同时,以文化挽救时局的意图,深刻展现出李梦阳忧国忧民的社会价值观与写实深情的诗学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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