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涛

幸福并不缺乏，缺乏的是感知力。更准确地说，是丰富敏锐的感知力，创造出了幸福。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照相仍然是一件很郑重的事。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中说，拍照的瞬间是一个“特殊”时刻。因此，在做这桩大事之前，必须反复想象、推敲哪种构图最为理想，甚至上升到哲学层面，提前思考每一张所要表达的“意义”。而被拍者，也并不轻松。他面对的不只是镜头，还有几年甚至几十年后人们的眼光，颇有点为历史负责的沧桑与悲壮。

短短几十年，这项充满人文情怀的高雅事业，便已沦落到和吃喝拉撒一样平淡无奇。胶卷曾经就像士兵的子弹，肩负重要的使命，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现在，只要手机有电，你想拍多少，便可以拍多少。

时间会撕掉很多事物“幸福”的标签，大白兔奶糖、康师傅牛肉面、吃了立马长大的蘑菇、QQ里的“滴滴”与咳嗽声、iPhone4银灰色的金属边框……人不断成长，世界也在不断石化，心动的时刻越来越少。有时，我会羡慕我那住在斗篷岭的老外婆，前几年她才得知地球是圆的——咱们就站在这么个玩意上？还老这样在打转转？

知识、见闻，人生的某些经历，会增强人的掌控感，但也会造成误解。有一阵网上流行一句话：听过那么多大道理，却还是过不好一生。我们总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世界，足够了解自我和他人。这种充满自信的幻觉，在我看，是幸福最大的敌人。靠几个已经熟悉了的观念活着，这样会更有安全感，但也渐渐磨灭了对世界、对生活的感知力。

幸福并不缺乏，缺乏的是感知力。更准确地说，是丰富敏锐的感知力，创造出了幸福。

孔子所说的“仁”，有很多个解释，但我认为最重要的一个解释，就是“有感觉”。人活着要有感觉。这个解释挺傻瓜的，难道我没感觉吗？人人都有感觉。

可“有感觉”，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其实是一个很重大的修行。比如那个口红很红的中年女人，或怀胎有年的大叔，有时你会暗暗吃惊：这是谁？我怎么和这么一个人过了十几年几十年？国学大师梁漱溟更悲催，对于那个身边人，他一直是无感的，婚后很长一段时间，话都说不了几句。但在四十几岁的时候，他爱上了她，是一种很大方的爱，他爱天地间生了这么一个黄靖贤，爱她的人格，虽然她从来都不漂亮，情感上也迟钝，还有点男人相。其实一切都没变，黄靖贤还是那个样子，那个脾气。梁漱溟先生写了很多书，但爱上妻子这件事，比很多话都可贵。很多时候，我们觉得身边的人，这个世界，太陈旧了，但却很少人注意到自己更陈旧的心。萨特说，他人是地狱。维特根斯坦说NO，自我才是地狱。

在今天，“幸福”这种东西是短暂的。假如碰上一些特殊的际遇，或许能持久一些。平时格调很高的《视野》同仁，在讨论“幸福”这个主题时都未能免俗：中个五百万，不，两千万，我肯定就幸福了！这种祖坟冒青烟的事，的确让人羡慕，但我敢保证，这件事带来的幸福，很难超过两年——拥有两千万之后，要让我觉得幸福，起码需要两千万零五十块。不错，我们一辈子都差那五十块，就像女人的衣柜里永远少一件衣服。

在追求幸福这件事上，古人们比我们更贪婪。中彩票都只能幸福个一两年，而那些家伙，却妄想一辈子幸福。彩票隔两年就能中一次？这种祖坟着大火的事，也真是敢想啊……

事实上，这帮人几乎不进投注站，他们留下的著作言论，无非是要朴素啊，要克制啊，要注重学习，要仁义礼智信，要温良恭俭让……反正就是一大堆让人头疼的条条框框，烦都烦死了，哪有什么幸福可言？有个名叫康德的老先生还倒打一耙：追求幸福无可厚非，可我不得不提个醒，就您的德行，到底配不配享有这么多的幸福？

曾经我以为，那些人的生活该多么的无趣多么的灰暗，一天到晚学习、反省，节制喜怒哀乐。上周和同事讨论幸福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他们那么苛求自己，也许活得比我们更有味道。比起一顿火锅、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这种拿自己开刀，恨不得把自己格式化的生活方式，才能对付已然冰封的内心。他们把自己弄得那么“无趣”，反倒更能欣赏他人与世界，更确切地感受到生命的直白与不可言传。写《中庸》的子思很自负地说，你们天天吃饭喝水，可哪里懂得吃饭喝水的滋味呢？

求知的目的，不是为了知晓更多;保持好的德行，也并非只是想做别人眼里的好人。這一切，不过是磨洗内心，复苏生而为人的感知。爱因斯坦钻研现存世界的奇妙结构，得到了什么呢？得了诺贝尔奖？得到了大家的尊重与膜拜？这些荣誉尽管很值得重视，可对爱因斯坦而言，最珍贵的收获，莫过于“神秘”。“神秘”让他保持了一个有感知的自我，世界如此明晰却又含义无限。这是他幸福的来源，这种幸福谁也不能夺走。这种幸福也是长久的，是一种生活方式，让短暂如此的人生，呈现永恒的质地。

看抖音可以幸福一小时，中五百万可以幸福两年，而拥有敏锐的感知，你可以随时随地创造出幸福，就像嗤啦打开一把扇子，扇子里有无限的江山。

是啊，我们听过很多大道理，却很少有按照大道理做一件事情。面对幸福，同样如此。我们追忆过去的好时光，幻想幸福来临，想象和幸福有关的一切，却缺少把“幸福”变成生活方式的勇气。你想变得幸福吗？其实你一点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