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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林武德形而上学理论的历史逻辑及其哲学意蕴

2020-03-11王红曼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2020年6期
关键词:柯林武德北京大学出版社

王红曼

内容提要| 形而上学有着很强的历史性和系统性。柯林武德将形而上学理论置于历史论域中,系统梳理了自亚里士多德到康德对形而上学理论的演绎分析。根据康德的“先验分析论”, 柯林武德提出了形而上学是研究一切思想中蕴含的“绝对预设”的一门科学,并明确界定形而上学与反形而上学之间的区别,从而阐述了“形而上学是一门历史性科学”的哲学观点。他这样做的目的在于:不仅是为了试图在历史线索里呈现出形而上学的本质与特征,更是为了批判对于形而上学的误解和反思20世纪西方现代文明的危机,因而其具有特定的科学和人文价值。

国内学界对罗宾·乔治·柯林武德(Robin George Collingwood)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历史哲学领域,①如何兆武主编:《历史理论与史学理论》,商务印书馆,1999年;陈新主编:《当代西方历史哲学读本》,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张小忠:《思想的力量:柯林武德历史哲学研究》,学林出版社,2014年;张作成:《柯林武德史学理论研究》,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陈恒、耿相新主编:《新史学:柯林武德的历史思想》,大象出版社,2004年;等等。对其形而上学理论未能予以充分的关注和理解。事实上,柯林武德作为20世纪最卓越的历史哲学家、思想家,不仅从哲学高度反思了历史实践,而且还从历史事实与历史解释中建构了宇宙论的形式规律、总体特征以及人类心灵的理论体系,②柯林武德写有《自然的观念》《历史的观念》《艺术原理》《精神镜像或知识地图》等重要著作,影响深远。从而展现了他多变丰富的思想性格。他不仅著述颇丰,是一个多产学者,同时也是一个业余画家和业余考古专家,可谓“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他的知识结构、学术经历以及个人爱好为他奠定了异乎寻常的思维方式。这种思想方式为他理解形而上学,成为一个杰出的形而上学家打下了坚实基础,并于1940年出版了《形而上学论》。这本专著可视为是柯林武德形而上学思想体系最后成熟的一个标志,也是他对科学本性,即科学思维的形式和规律的一个总结性思考,表明了他鲜明的哲学立场。③结论依赖于预设。其文本的原初语境和核心阐述,充分展示了柯林武德形而上学理论的历史逻辑和层次结构,赋予其形而上学理论具有特殊的哲学意蕴和价值。

一、形而上学是什么?

在《形而上学论》里,柯林武德首先解释了形而上学是什么?并指出“形而上学对于知识的健全和进步是必要的”。他定义形而上学是一门科学,即一门历史性的科学,并强调其含义是“一整套对某一特定主题的系统的、缜密的思想”。④[英]柯林武德:《形而上学论》,宫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9页。他对形而上学的这一定义和解释是严格界定在自然科学范畴之内而言的,是基于对自然哲学史和科学史的深刻考察而得出的。他认为,形而上学理论的历史溯源必须从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开始,而亚氏的“形而上学”这个书名,有两层含义,一是该词在古希腊语中的意思是“物理学之后的若干卷”,即大约公元前40年时,安得洛尼可在编纂亚氏遗稿时,把若干苇纸卷汇次在“物理学之后”,当时他于书名有些迟疑,于是就签为“次于物理学之后若干卷”。二是克来孟·亚历山大里诺(Titus Flavius Clemens)把亚氏这本书称为“第一哲学”,依据是亚里士多德在这本书里称物理学是“第二哲学”,因此克里孟就认为这本书所讲的是“第一哲学”。①[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329页。因为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有时候也称形而上学为“第一科学”, 这是他对科学的常用名称;有时候,亚氏称形而上学为“智慧”,意味着这才是科学所要研究的东西;还有的时候,亚氏称形而上学为“神学”,即是阐明神的本质的科学。可见,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形而上学就是“第一哲学”“第一科学”,同时也叫“神学”和“智慧”。②[英]柯林武德:《形而上学论》,宫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页。

根据亚氏对形而上学理论的四个名称,柯林武德进一步阐释理解为,“第一科学”的“第一”,指的是逻辑的优先性,第一科学是这样一门科学,它的主题在逻辑上先于其他任何科学的主题,尽管在研究的顺序上它是排在最后的。因此,也可以称形而上学为“最后的科学”。在柯林武德看来,第一科学或最终科学就是任何其他科学所研究的一切的最终的逻辑基础。这是因为“任何一门科学的主题都是抽象的或普遍的。”从理论上说,有一门一切普遍物的科学,或是可以有一门一切普遍物的科学。于是,他指出,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形而上学“有一个顶端和根底”。在这个普遍物的体系的根底处,有一种“最低级的种”的普遍物,它不能再划分出子类;在其顶端,有一种“最高范畴”的普遍物,没有在它之上的更高级的种类了。或者更为严格地说,只有一种“最高范畴”。因此在顶端只有一种普遍物,即存在。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科学系统具有同样的形式,在其根底是所有“最低级的种”的科学,在那些科学之下不再有任何别的科学从属于它们;在其顶端有单独一门科学,即存在的科学,这种存在是抽象的存在或纯粹的存在。所以,形而上学在其作为其他所有科学的逻辑前提的意义上而言,它是第一科学;对科学学习者而言,它是最后的科学,这是因为作为最后的科学,它是知识王国中朝圣者的最终目标。柯林武德说,形而上学作为一种第一科学和最后科学,一定不能被描述为“爱智慧”,而应描述为“智慧”,即每一种“爱智慧”所要寻求的“智慧”。③[英]柯林武德:《形而上学论》,宫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8~9页。

柯林武德充分肯定了亚氏形而上学的价值,极力强调了逻辑前提在任何一门具体科学中的重要性。但是他不同意亚氏形而上学中的两个命题:一是“形而上学是纯粹存在的科学”;二是“形而上学是包含有本体论的科学”。针对第一个命题,柯林武德认为,纯粹存在的普遍性代表了抽象过程的界限,即使所有的科学都是抽象的,也并不能得出当科学被推至极限时科学仍是可能的。抽象意味着取出。但科学研究的不是取出来的东西而是留下来的东西;当一切都被取出来的时候,科学就没有什么可研究的了。对于这种虚无,不具有任何特性以供科学检验。这就是为什么纯粹存在的科学不能在通常科学的意义上被称为科学的原因。通常科学是一些有着明确主题的科学,而“纯粹存在的科学”的主题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什么都没有,这个主题没有自身的特性,因此也就谈不上特有的问题和特有的方法。他进一步指出,甚至没有“纯粹存在的准科学”和“纯粹存在的伪科学”。因此,他赞同黑格尔将康德的那句话明确的表达为“纯粹的存在即是虚无”。在此基础上,对于第二个命题,柯林武德的理由是:既然形而上学是没有什么纯粹存在的科学,甚至也没有纯粹存在的准科学和伪科学,那么就不会用本体论来称呼形而上学。因此,他指出,亚氏在《形而上学》中用本体论来称形而上学则是不对的。

那么,形而上学到底是什么样的科学呢?柯林武德认为,形而上学的真正命题应该“是研究支撑着通常科学的前提的科学。”这主要是由于形而上学具有两个特征:(1)形而上学是一门关于绝对预设的科学;(2)形而上学是一门历史性的科学。

关于第一个特征,柯林武德受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影响,充分认可康德“先验分析论”或“先验逻辑”的观点。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像亚里士多德那样把形而上学看作是最高的和最高贵的科学,然而,形而上学的问题明显不同于后牛顿的科学,如数学和物理学。康德戏称形而上学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海洋”。在康德看来,形而上学思想所走过的道路缺乏其他科学所追求的那种确定性。迷失于形而上学有许多不同的方式,其中包括宇宙广延性问题、空间中单一不可分元素的问题、某种必须事物的存在、上帝存在的问题,以及灵魂存在的问题。这些问题构成了形而上学的中心,它们和哲学一样古老,有一个不断发展的历史过程。同时,康德还认为,数学自从古希腊以来就已经踏上了康庄大道,物理学从伽利略的时代以来也是如此,唯独形而上学还没有达到这种状态。因此,康德表示在形而上学中也能发现科学进步的道路,只要形而上学家以一种系统的缜密的方式提出它们的问题。他强调科学的技艺只不过意味着有技巧地问问题,如果不能问出明确的问题,就不会有科学,而所有问题都包含着预设。康德花费巨大的努力来研究这些预设是什么,对这些预设的陈述占据了《纯粹理性批判》中被称作“先验分析论”的部分。在柯林武德看来,康德所做的这些工作,是和亚里士多德一样的,正是形而上学家所做的事。柯林武德评价说:“康德并不是没有写出他的形而上学体系,在“‘先验分析论’中他写出了他本人的形而上学体系。”也可以说:“康德在新创造的‘先验分析论’这个名称下,给出了关于他本人关于这个世界的形而上学体系。”柯林武德沿着康德所指明的道路方向行走在形而上学的思辨之途中,指出“形而上学是一门关于绝对预设的科学。”①[英]柯林武德:《形而上学论》,宫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7、138、182页。

柯林武德认为,“预设”有相对预设和绝对预设,而“发掘绝对预设的分析可称之为形而上学的分析。”他强调,“这种分析使科学具有了科学的特征,科学和形而上学是内在统一的,科学的诞生,或者说缜密的思想的建立,也是形而上学的诞生。只要一个存在,另一个就会存在,如果一个消亡了,另一个也会消亡。”他声明:“这么说的时候,我也就是认为形而上学是绝对预设的科学。”接着,他表明其立场:“就我自己的经验来说,我发现当自然科学家对‘形而上学’表示憎恶时,他们也就通常表达出了他们不喜欢他们的绝对预设被触及。我尊重这一点,也为此羡慕他们;尽管我不认为这类的科学家会在科学领域中取得很高的成就。”②[英]柯林武德:《形而上学论》,宫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2、35页。

至于第二个特征,在柯林武德看来,所有形而上学的问题都是历史的问题,所有形而上学的命题都是历史的命题。这是他关于形而上学论的中心。他指出,在物理学中似乎有三个学派,牛顿式的、康德式的和爱因斯坦式的,它们分别对应于下面三个形而上学命题:

(1)一些事件具有原因;

(2)所有事件具有原因;

(3)没有事件具有原因;

而形而上学家的工作是要去发现:

(a)牛顿主义的科学家预设了一些事件具有原因;

(b)康德主义的科学家预设了所有事件具有原因;

(c)爱因斯坦主义的科学家预设了没有事件具有原因。

按照柯林武德的理论解释,“真正的形而上学命题是真正的历史命题,错误的形而上学命题是错误的历史命题。一个形而上学家的本职工作是回答牛顿主义者、康德主义者和爱因斯坦主义者等等所做的绝对预设是什么。这些问题属于历史问题。当他将那些命题陈述为如在命题(a)(b)(c)所陈述出来的那样时,形而上学家们的研究工作的历史的本质就立刻明确了。”这样就为形而上学的改造提供了条件,首先促使它去除困惑,明确定义——即形而上学是关于某一类历史事实的绝对预设;其次拓宽了视野,它使形而上学不再局限在最近的过去,而是扩展到整个过去。因此,他说:“过去的形而上学在多大程度上成为了一门科学取决于它在多大程度上成为历史学。”①[英]柯林武德:《形而上学论》,宫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0页。这个观点不仅成为其形而上学理论的中心思想,也贯穿在他整个哲学史思想体系中,正如他在自传中所说的:“科学的知识无不包含有历史的因素。”他明确地说:

我日益清楚地认识到,形而上学——就其对超越经验界限的东西的认识而言,决不是一种无效的努力,而是一种在任何特定时代都存在的基本尝试,它试图揭示该时代人们对世界之一般性质的信念。这些信念构成了那一时代的全部“物理学”的前提设定,而物理学则是人们对这些前提设定的具体探询。其次,形而上学企图发现其他时代及其人们的相应设定,以追随历史发展的轨迹,各时代的设定正是在历史的过程中由一种形态转化为另一种形态的。②[英]柯林武德:《柯林武德自传》,陈静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66、83页。

二、反形而上学是什么?

在《形而上学论》中展示的第二层逻辑理路就是提出:反形而上学是什么?为什么说反形而上学是荒谬的存在?有哪些理论属于反形而上学?为何必须要清除某些关于形而上学的错误概念?这几个问题,是柯林武德写作《形而上学论》的目的和任务之一。

关于反形而上学是什么?他说:“我从形而上学过渡到反形而上学,那种反形而上学是指这样一种思想,它将形而上学看作知识进步过程中的谬见和阻碍,并要求废除形而上学。”接着,他就明确表态:“科学的可能性和形而上学的可能性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那种认为废除形而上学有助于知识的增长就是完全荒谬的。”因此,“反形而上学就属于那样一种荒谬的存在。”③[英]柯林武德:《形而上学论》,宫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3页。

既然反形而上学是荒谬的存在,那么这种反形而上学在什么样的条件下会产生呢?柯林武德认为,产生反形而上学的条件有三组,即:(1)进步的反形而上学。这一类是指职业的形而上学家,即那些因为把自己的工作看作对绝对预设的研究,所以才将自己的工作称为形而上学的人,他们的形而上学事实上是过时的形而上学分析;(2)反动的反形而上学。这一类是指对形而上学怀有恐惧心的人,他们将形而上学称之为一种颠倒的或倒转的思想,并且只是出于安全的考虑而要求去废除它;(3)非理性主义的反形而上学。这一类是指要求废除科学本身,其目标是最终废除任何系统的、有序的思想。

具体有哪些理论属于反形而上学?根据其文本,在柯林武德那里,主要有两类:即心理学对形而上学的攻击,以及实证主义对形而上学的攻击。

(1)作为反形而上学的心理学。因为形而上学的工作是揭示任何思想中的绝对预设,所以,形而上学研究就显然属于对思想的研究。事实上,形而上学是思想的科学的一个分支。如果有人说心理学是一门有关于人类如何思考的科学,特别是现代心理学分析方法对无意识的最深处的探索,因此就把心理学说成是形而上学的话,那么心理学的可靠性如何检验呢?在柯林武德看来,心理学是作为情感的科学,是一种研究感觉的科学,从而被纳入了科学的版图,在心理学的两边,一边是生理学,一边是逻辑学和伦理学。于是,心理学作为一种感觉的科学填充了业已存在的研究身体功能的科学和研究心灵功能的科学之间的鸿沟,而并不和它们两者相冲突。但是这种感觉的科学和思想的科学之间是存在着区别的。因此,柯林武德认为,“当我们被告之心理学是一门告诉我们如何思考的科学时,我们不能忘记‘思想’这个词是在一个非常特别的意义上使用的。它失去了所有‘自我批判’的意味。它失去了所有试图正确地思考而不是错误地思考的意味。而且由于这正是思想从根本上区别于感觉的东西,因此,心理学的‘思想’只不过是感觉。”所以,在他看来,心理学不能是一种思想的科学,因为在它作为一种感觉的科学的历史发展中所得到的方法不能使它处理标准的问题,也就是说心理学对于真理和谬误它说不出什么。而讨论真理和谬误是思想的科学要干的事,即在真理和谬误之间做出区分属于思想的本质。因此他认为,心理学作为思想的伪科学,是反形而上学的一种理论。①[英]柯林武德:《形而上学论》,宫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78~93页。

(2)实证主义的形而上学。在《形而上学论》中,柯林武德认为实证主义的形而上学也是属于一种反形而上学。他指出,实证主义是一种在19世纪备受青睐的哲学,它具有许多和18世纪的唯物主义相同的动机。它的核心学说是获得知识的唯一有效方法,是那些在自然科学中使用的方法,因此除非一门知识要么是自然科学,要么在方法上类似于自然科学,否则它就不是真正的知识。然而,正是实证主义对自然科学的思想的有效性过于关心,以至在对逻辑的攻击方面他们和心理学无法联合起来。他们不能宽容任何无视标准问题的思想理论,他们对已经发生的思想过程的单位事实不感兴趣;他们想要知道的是这些事实是否满足了有效性的科学的标准。因此,实证主义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认为“所有现代科学的‘规律’能被定义为这样的一个命题,即在某种条件下,总是能观察到某种事实。任何不能以这种方式规定的‘假设’或‘规律’都将被当作伪假设或伪规律而被排除掉,任何不能被证明为是一类可观察的事实的‘观念’都会被当作伪观念而被排除掉。”在柯林武德看来,这种实证主义的科学方法太过于简陋,必然存在两个缺陷:其一,实证主义者认为科学家所说的“事实”通过我们感官的单纯行为就能观察到。然而,心理学在几个世纪前建立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通过我们感官的手段我们根本观察不到任何事实,我们只能进行感觉。实证主义无视现代思想的整个历史,跳回到了在中世纪时就早已推翻的错误。其二,实证主义者草率地宣称每一个观念都是一类可观察的事实。这也就是说,实际上实证主义者一致认为“科学思想没有预设”,即形而上学是不可能的。基于此,柯林武德毫不留情地批评了实证主义学派和唯心主义学派代表人物的观点,如约翰·斯图亚特·密尔(John Stuart Mill)、弗朗西斯·赫伯特·布拉德雷(Francis Herbert Bradley)、托马斯·希尔·格林(Thomas Hill Green)、伯纳德·鲍桑葵(Bernard Bosanquet)以及塞缪尔·亚历山大(Samuel Alexander)等等,说他们:“实际上是伪科学。”②[英]柯林武德:《形而上学论》,宫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09~117页。

为了进一步证明实证主义的伪科学性特征,柯林武德列举了一个翻译的例子:在柏拉图《理想国》的一个著名段落中,柏拉图让苏格拉底区分了两种思想的方法,一种叫做数学的,一种叫做辩证的。数学的方法被描述为以“假设”为基础,并由其进行论证;辩证的方法被描述为“去除假设”。柯林武德不认同这种翻译,他说:“如果假设是预设,那么‘清除预设’就只能意味着取消预设,即停止做出预设。”在他看来,如果照此意思翻译柏拉图的这段话,那就是实证主义对柏拉图的错误解释。因为,柏拉图本人在《泰阿泰德篇》里,将数学的观念归类于普遍观念。关于数学的用途,柏拉图藐视对用途(在实用意义上)的需求。他将数学的价值主要置于其他学科基础之上。甚至,柏拉图还嘲笑那些将会认为他的言辞是“无稽之谈”的人的阶层,“因为他们从这些言辞中看不到能得到什么好处。”他的理想国的保卫者所接受的那类知识不会在“实用的技艺中”发现,但是这些保卫者将要接受完整的数学训练。为了这一目的,他们将“不像那些业余者,只注重它的用途;也不像商人或者零售店主,只盯着买卖”那样来学习数学。柏拉图的真实意思是,数学过程和辩证法都利用了“假说”,然而两者又是有区别的,即数学过程并不讨论假说的有效性;辩证法则追溯假说的基础;两者都寻求摆脱感觉的理念。①[美]欧文·埃尔加·米勒:《柏拉图哲学中的数学》,覃方明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13页。

对于以上两类反形而上学,柯林武德认为他们的理论注定是要失败的,都是伪形而上学的标志,必须要清除这些形而上学的错误概念。他说:

形而上学对我们来说是一门科学,许多世纪以来一直如此,因为许多世纪以来人们发现要对亚里士多德在这个名称之下所讨论的那些主题有一整套系统的、缜密的思考就必须要有这么一个名称,即使在以后也仍然如此。在18世纪末期,康德发现逻辑学在亚里士多德之后就没有发生过根本改变。我们也能发现在12世纪中期之后形而上学存在着同样的情况。在亚里士多德创立了形而上学之后,关于形而上学的著作可谓汗牛充栋,但是对于何为形而上学却从未有过彻底的重新考察。许多人抱怨这一点,还有许多人宣称一切统统没有意义;但是这也不能算作是彻底重新考察了形而上学。在这个问题上,亚里士多德留给后人诸多疑难;这些疑难从他那个时代起直到我们现在一直没有被消除。清除这些疑难就是本书的任务。②[英]柯林武德:《形而上学论》,宫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页。

在《形而上学论》中,柯林武德通过与反形而上学流派的哲学对手论战,不仅在于要清除他们的错误观点,旨在“区分形而上学和反形而上学”,还在于必须阐明他本人的形而上学理论的总体原则:“由于形而上学是科学的不可或缺的条件,形而上学的敌人就是科学的敌人,一个反动的反形而上学家就是任何进步的科学的敌人,试图用一只笨拙的手拨回科学进步的钟表。”③[英]柯林武德:《形而上学论》,宫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62页。

三、柯林伍德形而上学理论的哲学意蕴及其价值

《形而上学论》是柯林武德在学界受评价最高的著作,也是柯林武德哲学体系中思路清晰、主题明确的著作,从文本结构来看,有其内在的思想结构。

首先,形而上学是以“绝对预设”为逻辑前提的必然结果。柯林武德认为,在康德的时代,康德写作“第一批判”的时候,目的就是要通过批判从前损害形而上学的错误来为一种未来的形而上学开辟道路。所以,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本身就是形而上学体系。柯林武德声明,他本人的形而上学理论就是与亚里士多德、康德的形而上学观点是和谐一致的。

康德在“第一批判”问世之后,并没有马上就去对实践理性、即理性的实践使用进行批判,而是继续为深入研究形而上学做了大量的工作,并先后出版《未来形而上学导论》(1783年)、《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1786年),这些形而上学理论的研究为他后来的第二批判和第三批判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康德认为,他的形而上学理论是为了回答:“我能知道什么?”④杨一之:《康德黑格尔哲学讲稿》,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0页。这是一个认识论的问题,因为:“我们的一切知识都从经验开始,这是没有任何怀疑的;但尽管我们的一切知识都是以经验开始的,它们却并不因此就都是从经验中发源的;这样,至少就有一个还需要进一步研究的问题:是否真有这样一种独立于经验、甚至独立于一切感官印象的知识。人们把这样一种知识称之为先天的,并将它们与那些具有后天来源、即在经验中有其来源的经验性知识区别开来。”①[德]康德:《康德三大批判精粹》,杨祖陶、邓晓芒编译,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8页;[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页。所以,康德强调,“不可能经验的东西,不可能认识的东西还是一定能够被思维的,因此必须发现‘先验的幻象’,这种先验的幻象诱使自古以来不少伟大思想家将此必然被思维的东西当作可能认识的对象。”②[德]文德尔班:《哲学史教程》(下卷),罗达仁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292~294页。这种形而上学的“点”是精神性的,是思维方法链条中的重要一环。

康德在研究了莱布尼茨和牛顿的物理学之后,又深刻考察了卢梭和休谟的哲学体系,最后,他彻底觉悟到经验主义的道路是行不通的,而必须走一条新的“批判”之路。《纯粹理性批判》的出版,标志着形而上学先验科学的产生,这是一部改革形而上学的纲领。柯林武德认为,康德的先验分析论是与他的“形而上学是一门历史性的科学”的概念是相同的,可以归属在一起。他说:“康德在先验分析论中所做的是详细地阐明他在他自己作为一名物理学家的思想中所观察到的绝对预设。”③[英]柯林武德:《形而上学论》,宫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85页。因此,在他看来,康德的“先天”理性原理是指认识论上的特征,不是指时间上在先,而是指逻辑上在先。这种纯粹独立于经验,不能为经验所证明的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的要素只能是来自认识能力本身的知识形式,是与他的“绝对预设”是同一概念。

其次,柯林武德认为,形而上学的绝对预设是以形而上学的必要性为前提。形而上学的必要性是一种逻辑上的必要性,它产生于单纯对知识的追求,涉及破解我们思想的预设,即意味着其中一些预设是相对的、被证实了的预设,另外一些是绝对预设,它们既不需要证实,实际上也不能被证实,如果一个人发现了这一点,他就已经是一位形而上学家了。没有形而上学家,就没有科学家;形而上学理论事实上是一种信念的基础,攻击形而上学的人,就是攻击科学的基础。形而上学是自主性和历史性的统一。这就意味着形而上学是以阐明自然科学中的“绝对预设”为目的的一门科学。依据康德的三大批判理论原则,阐明自然科学中的绝对预设是关于自然世界专门应用中的理论思想,属于“自然的形而上学”。实践思想也有自身的预设,对于那些预设的研究则称之为“道德的形而上学”。柯林武德认为,他写作《形而上学论》仅仅只是关注康德理论思想意义上的“自然的形而上学”。但是不同的是,他认为康德的先验分析论是一个打上时代局限性的绝对预设,是一个缺乏“长时段”历史关注的绝对预设。因此,可以将康德的先验分析论解读为“一个从伽利略到康德本人的那个时代的自然科学的绝对预设的历史。”他批驳康德的绝对预设只取决于数学被应用于自然世界的原理,然而,对数学的信仰仅仅只属于“上帝”的一小部分。因此,在柯林武德看来,只有“上帝存在”这样的命题才是真正的形而上学的命题。④[英]柯林武德:《形而上学论》,宫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95页。从这点上来看,柯林武德的形而上学论是一种唯心主义理论。

其三,柯林武德认为“回到康德去”“抛弃形而上学”这样的口号是反动的、愚昧的反形而上学的座右铭。⑤[英]柯林武德:《形而上学论》,宫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57页。在文本的最后,柯林武德坚定地表达了他的这一哲学立场,主要是因为他坚信在自然科学中一定存在着自身的逻辑设定——即绝对预设不是“从经验中得出的”,而是心灵必须由其自身而产生被称作“经验”的东西,并转化为科学或文明的催化剂,一定有一些使之长存的组织。如果它们失落了,它们就不会再恢复,除非重复它们最初产生的过程。在柯林武德看来,如果欧洲文明的特征可以被概括称作“心灵的精神框架”的话,那么,形而上学理论就可以称之为“心灵的科学框架”;一旦现代欧洲文明的所有成就都消失了,它能在几千年或者甚至在几百年内被重新创造出来。但是如果“心灵的科学框架”失去了,在新的替代品出现之前要经过几百万年。①[英]柯林武德:《形而上学论》,宫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51页。所以,“回到康德去”“抛弃形而上学”只会导致欧洲科学文明衰退。

以上的思想结构所呈现出的逻辑理路是与柯林武德的成长环境密切相关。他出生于1889年的英格兰北部,经历了英国历史上最为辉煌的维多利亚时代后期(1837—1901年),参与并见证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目睹并反思了法西斯主义的兴起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发生。他的父亲威廉·格肖姆·柯林武德(William Gershom Collingwood)是英国艺术家、哲学家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的忠实追随者和免费秘书,同时也是鲍桑葵的学生。因此,柯林武德从小就受过良好的教育,四岁开始学拉丁文,六岁开始学希腊文,八岁开始读康德著作。在他13岁之前,他一直是在其父亲的指导下接受多方面教育。成长后在牛津大学学习,对当时牛津的哲学地图了如指掌,他对当时的实证主义学派和唯心主义者都心存不满,认为他们存在“非历史化”或自然主义倾向,并将他们称作“传统唯心主义”。柯林武德的学术理想是将历史维度引入哲学,实现哲学的历史化。②Lionel Rubinoff, Collingwood and the Reform of Metaphysics: A Study in the Philosophy of Mind,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70, p.6.因此,他对形而上学融入了许多历史的元素,希望打造其“新唯心主义”。而“历史化”就是柯林武德的“新唯心主义”区别于其批判的“传统唯心主义”的一个重要标志。③张作成:《柯林武德史学理论研究》,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第4页。

1912年起,柯林武德担任彭布罗克学院哲学教员,一直持续到1935年。在此期间,1933年以后,因为他在哲学和考古学领域的杰出成就,他被授予一系列专业头衔。1934年,他当选英国科学院院士。1935年起他开始担任牛津大学形而上学哲学教授,直至1941年退休。世界历史的重大变化牵动着柯林武德的所思所想。“二战”初期,他深刻意识到当时欧洲文明的危机和困境,《形而上学论》应时所需而出版,并表达了作者鲜明的哲学立场——“如果将形而上学从欧洲人的心灵中根除的同时,科学和文明也将被根除。”④[英]柯林武德:《形而上学论》,宫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6页。事实上,在一战期间,即1924年出版的《精神镜像或知识地图》一书中,他就专辟一章“科学”,阐述了他关于先验科学的部分理论,明确提出“科学是明示的推测”的观点。该章可看作是他后来写作《形而上学论》之纲要。⑤[英]柯林武德:《精神镜像或知识地图》,赵志义、朱宁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45~190页。

柯林武德的形而上学理论不仅表明了他的自然科学观念,也展现了他的知识观和哲学观,其立场是西欧中心主义的,表达了他对西欧文明命运的忧思,折射出一个哲学家和思想家的使命感。在思考形而上学饱含哲学意义的理性思辨中,他期望寻找到打开西方光明未来的钥匙,体现了他对形而上学的哲学定位和深刻理解,充满了哲学忧思与人文关怀。

第一,提供了一种认识论的理性原则。把形而上学定义为一门科学是一回事,克服形而上学的不充分性,必须具体地解决所有形而上学问题的理性根源之迷则是另一回事。为此,柯林武德从一开始就紧紧追随着亚里士多德和康德,希望能在哲学领域留下自己的不朽之名。他在《形而上学论》前言第一句话就说:“关于形而上学的书有很多,但是以形而上学为题的书却没有那么多。”他坚信自然科学有它自身的历史,每一个时代的科学成果即是它所属于的那个时代的一种绝对预设。因此,科学不是断言实际上的真理,而是断言如果作为推测而被规定的某个东西是真实的。这种科学推测本身等同于质问,它是心灵的有效素质,是这样的一种活动:它既不是自足的也不是独立的,而是暗示着在其背后的一个关于信息或者断言的结构,这就是通常意义上的科学“联接律”(或思维内在的关联体)。这是几千年以来,通过无数哲人和科学家经过艰苦的思想探索才为人类找到的一种认识论的理性原则,尽管这一原则至今仍未完善,故它仍有完善之必要。

第二,揭示了一种方法论的思想原则。形而上学是一种关于“思想的思想”,揭示的是理性自身的体系结构,涉及人类的认识能力问题。柯林武德意在警醒世人:保持对形而上学的思考和探索,就是保持着对真理或人类存在的关注,其目的主要是促使人们思考“是否有一种最高层次的哲学。”这就意味着,要将人类知识从局限于经验范畴的底端超拨到一种最高的“极限概念”,也就是康德所说的“理性的理想”境界、“一个最高的精神实体”。正如文德尔班在评价康德的形而上学时所说的“:这是一种真正的‘创造性的想象力’。”①[德]文德尔班:《哲学史教程》(下卷),罗达仁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291页。这一点,费希特也是理解得特别深刻,他认为这种想象力是人类意识发生学和意识发生史的起点,显示了思想的立法性和批判性的本质,证明了“自主及自由判断的能力”,因为它超验地源自一种先验的自我探索和批判,它一直是一束隐秘地但又有照明作用的“光”。这一束“光”不仅照亮了我们人类的理性,也为我们人类揭示了一种方法论的思想原则——人类精神的整个机制就是根据想象力建立起来的。②[德]费希特:《全部知识学的基础》,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6、9页。

第三,探索了自然科学产生的逻辑原则。柯林武德旗帜鲜明地支持形而上学理论。他认为,康德从先天综合判断的实际出发,分别在三种理论科学中(即在数学、纯粹自然科学和形而上学),检验这些科学对于普遍有效性和必然有效性的应有权利,提出先天知识的可能性、原则和范围,这种先验哲学原理具有科学的意义和价值。所以,柯林武德暗示了他的一种意愿:他愿意像亚里士多德、康德一样,去“为科学争地盘”③杨一之:《康德黑格尔哲学讲稿》,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1页。。从哲学史与科学史角度来分析,形而上学理论不仅符合历史的实际,同时也是“科学可能”的逻辑条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完全没有理由抗拒或无视这种具有“原生质”的思维自发性“绝对预设”的意义,以及“绝对预设”对探索自然科学产生的逻辑原则的价值。

总之,柯林武德的形而上学理论内容异常丰富,学术视野极其宽泛,除主题较为明确地在《形而上学论》中展开论述之外,在其他著作中也有相关阐述,他积极探讨了形而上学与宗教、历史、艺术、时间、空间、运动、因果性之间的关系,展示了他气势磅礴的思想家气质,限于篇幅,另文再述。当然,任何一种理论都会有不完美之处,都会存有争议。柯林武德的形而上学观点使他受到了一些后来学者的批判,普遍认为他的“形而上学”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客观唯心主义的东西,纯属个人虚构。但是也有一些学者认为,在柯林武德形而上学思想中,哲学仍然具有自主性地位。无论如何,在笔者看来,深入研究形而上学理论是我们试图追踪人类思辨历史发展的重要线索之一。因此,准确理解与深刻解读柯林武德形而上学理论的哲学意蕴有其特定的思想价值与精神涵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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