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醒，罗昕如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衡阳因地处南岳衡山的南面而得名，它位于湖南省中南部，湘江中游，衡阳人使用的方言，主要有湘语和赣语。耒阳话、常宁话属赣语区，其他属湘语区，其中祁东话属娄邵片，本文探讨的衡阳方言是指衡阳市区和衡阳县、衡南县所说的方言，属湘语衡州片。本文着重研究衡阳方言中的“得”字，以及以“得”为标记的被动句式——“得”字被动句。全文例句大多来自于作者母语衡阳县金溪镇桂海村话。

一、衡阳方言中的“得”

在普通话中，“得”音[te35]，作为动词，表“得到；演算产生结果”；“得”音[te0]作为助词，一般用于动词、形容词和表示状态、程度的补语之间；“得”音[tei214]作为动词，表“需要；会”。在衡阳话中，“得”只有一个读音[tɛ22]，可以作为动词、介词和连词，意义和用法上和普通话有很大的区别。

(一)动词“得”

在衡阳话中，“得”音[tɛ22]，动词“得”兼有“获得”和“使……获得”的意思，即某人获得某物，或使某人得到某物或某种遭遇[1](P144)。“得”可以表“获得”，如“得奖”，也可以单独带双宾语，如“得我钱给我钱”“得我东西给我东西”，还可以只带一个宾语让另一个名词作主语，如“一分钱都冇得我一分钱都没有给我”，例如：

例(1)你不错嘛，又得哒奖。你不错嘛，又得到了奖。

例(2)箇只东西你还要不？不要咯话就得我算哒。这个东西你还要吗？不要的话就送给我吧！

例(3)一年到头冇得一分钱得我不讲，还要我得渠钱。一年到头没有一分钱给我不说，还要我给他钱。

以上例句中，例(1)中的“得”表“获得”义，带宾语“奖”，意思是“得到奖”，即“获奖”；例(2)中的“得”表“使……获得”义，带宾语“我”，意思是“送给我”；例(3)中的前面一个“得”同例(2)，后一个“得”带双宾语“渠”和“钱”，相当于普通话中的动词“给”。

(二)介词“得”

根据所掌握材料，衡阳话介词“得”源于动词“得”，由“得+NP”逐步变成“得+NP+VP”，其演化历程为：“得+NP(得到)——得+NP人(+NP)(给)——得+NP+VP(用)——得+NP人+VP(让)——得+NP人+VP+CP(被)”。动词“得”逐步演化成介词“得”，其动词意义逐步削弱，表“给”“用”“让”等意思，如：

例(4)买一支笔得我老弟用。买一支笔给我弟弟用。

例(5)你莫着急咯，我得绳子捞渠绑哒就冇得事哒。你别着急，我用绳子把它绑着就没事了。

例(6)你就得渠骂也冇得关系咯。你就让他去骂也没有关系咯。

例(7)厂里得渠慢慢搞起搞起，下搞垮咖哒。厂里让他慢慢地搞垮了。

“得”由动词变为介词，最后成为可以表“处置义”和“遭受义”的介词。“得”作介词，可以引出动作的发出者或者动作的承受者，还能引出动作的受影响者。

例(8)渠硬是要多得我打一下才甘心。他硬是要多打我一下才罢休。

例(9)渠得别个打哒一餐。他把别人打了一顿。/他被别人打了一顿。

例(10)我都得你吓死哒。我都被你吓死了。

例(11)你得我吓哒一跳。你把我吓了一跳。

例(12)你屋崽得我屋狗踢咖一脚，我屋狗就得你屋崽咬哒一口。你儿子踢了我家狗一脚，我家狗就咬了你儿子一口。

例(13)渠尽哒在那里敲，我都得渠敲醒咖哒。他一直在那里敲，我都被他敲醒来了。

例(14)渠咯书包得别个偷走咖哒。他的书包被别人偷走了。

例(8)中“多得我打一下”中的动词“打”只能理解成处置义；例(9)是个歧义句，“渠得别个打哒一餐”，“他”可以作为“打”这个动作的施事，也可以作为“受事”，具体含义要根据语境来理解。值得注意的是，例(10)和例(11)是不同的，例(10)中“我都得你吓死哒”是表被动，遭受义；例(11)中“你得我吓哒一跳”表主动，处置义。例(10)和例(11)两句话的关系如同普通话中的“被字句”和“把字句”，可以理解为“我被你吓了一跳”和“你把我吓了一跳”，但是衡阳方言中都是用介词“得”来表示。例(12)中的“得我屋狗踢咖一脚”“得你屋崽咬哒一口”只能说成“踢咖我屋狗一脚”“咬哒你屋崽一口”，而不能简单地用“把字句”替换；例(13)中“我都得渠敲醒咖哒”的“我”是受影响者，而非单纯的受事。例(14)是典型的被动句，“NP1+得+NP2+VP”表处置、遭受义，某人或某物遭受某事。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衡阳方言中，动词“得”还可以跟在表惊讶的短语“吗也”后面，组成“吗也+得+NP人+VP”句式，引出让人惊讶、意想不到的结果，其中NP人是整个句子的中心以及施事，引出一个结果分句，表达自己对于既定的事实的怀疑和惊讶，前面一个分句是自己感到惊讶的原因。如：

例(15)渠屋崽字都不认得一只，吗也得渠当上局长哒啊。他儿子一个字都不认识，怎么也让他当上局长了啊。

例(16)渠细时候连不晓得读书，吗也得渠考起哒一只名牌大学啊。他小时候一点都不会读书，怎么也让他考上了一个名牌大学啊。

例(17)渠不是偷别个东西抓进去哒吗，吗也得渠出来哒啊。他不是偷别人东西进监狱了吗？怎么让他出来了啊。

例(18)你不是一天到晚不出门吗？箇件事吗也得你晓得哒啊？你不是一天到晚不出门吗？这件事怎么也让你知道了啊？

以上“得”引出的均是说话人意想不到的结果小句，这类句子往往包含着一个会话隐含义[2](P155)。如果我们把前面一个条件句视为a，后面一个结果句视为b，按常规来说，“如果a，不可能b”，比如：“一个字都不认识，不可能当上局长”“一点都不会读书，不可能考上名牌大学”“偷东西进监狱，不可能那么快出来”“一天到晚不出门，不可能知道这件事”，而句子的事实刚好相反，事实上出现了原本认为不可能的结果，正是因为如此，说话人才感到惊讶，认为不可思议。句中的“得渠”“得你”都可以省略，可以说成“吗也当上局长哒啊”“箇件事吗也晓得哒啊”，但是表惊讶的程度没有那么高，“得渠”“得你”强调对象是“他”或“你”，进一步表示“他(你)怎么做到了这件事”。

(三)连词“得”

衡阳方言中“得”还能作连词，表假设，可翻译成“如果是……的话”“如果被……”，引出一个假设复句，一般用于日常对话。如：

例(19)你屋崽箇只吵法子，得我就是一巴掌。你儿子这么吵，如果是我的话，就是一巴掌过去。

例(20)你吗吃箇慢咯，得我一口就吃完哒。你怎么吃这么慢，如果是我的话，一口就吃完了。

例(21)箇只事得你你会吗样做啦？如果是你来做这件事的话，你会怎么解决？

例(22)得你屋娘晓得哒，就有一餐打。如果被你妈妈知道了，就会有一顿打。

例(19)中的“得”是表示向对方提出自己的意见，引出假设结果分句，意同“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怎么做”；例(20)中的“得”用于表达对对方行为不满，认为自己可以做到更好，“得我”引出原因分句，阐述我认为你“慢”的原因；例(21)中的“得”表示自己迷茫的时候，向对方询问意见，句中的“得你”相当于一个插入语；例(22)中的“得”是假设被动句，表“如果被……”，引出原因分句，“有一顿打”的原因或前提。

和普通话一样，衡阳话中的“得”还可以作为结构助词，如“你屋今日吃得好啊。你家今天吃的不错啊。”“箇只鞋穿得合适不啦？这双鞋穿着合适吗？”等等，就不一一阐述了。

二、衡阳方言中的“得”字被动句

(一)“得”字被动句的句法特点

衡阳方言“得”字被动句的典型格式是“NP1+得+NP2+VP”，例如：

例(23)箇本书得渠丢咖哒。这本书被他扔掉了。

例(24)渠得骗子骗咖一万块钱走咖哒。他被骗子骗了一万块钱去了。

这个句式在构造上的特点是：NP2必须存在；VP结构复杂。下面分别讨论。

1.NP2必须存在

汉语被动句基本上可以分为两种，“长被动句”和“短被动句”。所谓的“长被动句”就是“被”字后面带施事者的被动句，省略了施事者的被动句被称为“短被动句”[3]，如：

例(25)她的自行车被别人偷了。(长被动句)

例(26)她的自行车被偷了。(短被动句)

例(26)可以表明，在普通话中，NP2有时可以省略，省略的条件是：施事所指称的对象是交际双方所共知而不必说的、不便说或无法指明的。但衡阳方言不一样，NP2是不能被省略的，因而衡阳方言没有短被动句。如：

例(27)渠咯单车得别个偷走咖哒。他的自行车被别人偷走了。

例(28)那只扒子手得警察捉走咖哒。那个小偷被警察捉走了。

例(27)和例(28)中，“得”字后面的NP2“别个”“警察”都是不能省略的，“渠咯单车得偷走咖哒。”和“那个扒子手得捉走咖哒。”在衡阳方言中都是不成立的。在普通话中，例(27)和例(28)中的NP2是可以省略,“他的自行车被偷走了。”“那个小偷被捉走了。”都是可以说的。彭兰玉《衡阳方言语法研究》(2005)中提到，衡阳方言“得”字被动句和普通话的被动句作为被动标记的分布不同，普通话的被动标记可以紧贴动词之前，动作行为的主动者可以不出现，衡阳话被动标记“得”不能紧贴动词，主动者必须出现[1](P145)。可见，即使NP2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对象，衡阳方言中依然是不可以省略的。但是，NP1有时可以省略,“得你屋娘晓得哒，就有一餐打。如果被你妈妈知道了，就会有一顿打。”，在这个句子中，NP1代表“这件事”，完整的句子应该是“箇只事得你屋娘晓得哒，你就有一餐打。”同时省略了NP1和结果分句的主语“你”。

2.VP结构复杂

在“得”字被动句中，VP的结构复杂，动词后通常要带其他成分，如“咖哒”“哒”或者是结果补语，结果补语凸显主语所遭受的动作结果，“咖哒”“哒”用在句末，兼有体助词(表示动作完成)和语气助词(表示变化实现的陈述语气)两种功能，还使句子看起来更加完整。

VP的结构可以有8种形式，分别是：V+(咖)哒、V+咖哒+宾语、V+咖+宾语+哒、V +哒+动量补语、V+结果补语+(咖)哒、V1+咖+宾语+V2+咖哒、V+趋向补语+处所宾语+去哒、V+趋向补语1+宾语+趋向补语2+哒，例如：

例(29)得你屋娘晓得哒，就有一餐打。如果被你妈妈知道了，就会有一顿打。(V+哒)

例(30)箇本书得渠丢咖哒。这本书被他扔掉了。(V+咖哒)

例(31)菜都得渠吃咖哒一半，饭还没动。菜都被他吃掉了一半，饭还没开始吃。(V+咖哒+宾语)

例(32)菜都得渠吃咖一半哒，我们还吗样吃？菜都被他吃掉一半了，我们还怎么吃？(V+咖+宾语+哒)

例(33)渠得别个打哒一餐。他把别人打了一顿。/他被别人打了一顿。(V+哒+动量补语)

例(34)我都得你吓死哒！我都被你吓死了。(V+结果补语+哒)

例(35)渠咯书包得别个偷走咖哒。他的书包被别人偷走了。(V+结果补语+咖哒)

例(36)渠得骗子骗咖一万块钱走咖哒。他被骗子骗了一万块钱去了。(V1+咖+宾语+V2+咖哒)

例(37)衣服下得风吹到地上去哒。衣服全部被风吹到地上去了。(V+趋向补语+处所宾语+去哒)

例(38)今日我的手得狗咬出血来哒。今天我的手被狗咬出血来了。(V+趋向补语+宾语+趋向补语+哒)

从上面例句可以看出，VP结构可简单可复杂，但不能是光杆动词，后面一定要带其他成分。经分析，语气词“哒”是必须出现的，“咖”“咖哒”出现的频率也很高，普通话中通常是用了一个完成体动态助词“了”来表示[4]。不过，在极少数表“发誓、诅咒”的言语行为中，“哒”可以不出现。例如：

例(39)如果我骗你的话，明日就得车压死。如果我骗你的话，明天就被车压死。

值得注意的是，孤立地看，衡阳方言中“得+O+VP”是有歧义的，如“得你吃”“得你骂一餐”。介词宾语既可能是受事，也可能是施事。例如：

例(40)你想吃吗咯，告诉我，我有咯都得你吃。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有的都给你吃。

例(41)一转眼，我咯“马”就得你吃咖哒。一转眼，我的“马”就被你吃掉了。

例(42)反正都要输咖哒，得你吃算哒。反正都要输掉了，让你吃算了。

例(43)你总是在那里吵，硬是要别个得你骂一餐好些。你总是在那里吵，硬是要别人给你骂一顿才罢休。

例(44)我走箇来还冇两天就得你骂一餐，我还不如不来。我到这儿还没有两天就被你骂了一顿，我还不如不来。

例(45)你就得渠去骂，看渠吗样。你就任他去骂，看他能怎么样。

以上例句中，例(40)和例(43)中的“你”作为受事宾语，句子为主动式的“让给你吃”“将你骂”；例(41)和例(44)中的“你”作为施事宾语，句子为被动式的“被你吃”“被你骂”；例(42)和例(45)是意愿式(说话人想要做某事或想要别人做某事)，表示无可奈何，“让你吃”“让他骂”。句子到底是主动式还是有标记的被动式，需要语境约束。

(二)“得”字被动句的语义分析

“得”字被动句的典型格式是“NP1+得+NP2+VP”。

1.NP1的语义类型

在衡阳方言“得”字被动句中，NP1既可以是典型的受事,也可以是与事，成事,涉事,工具,处所，材料，感事，主事，受影响者等非典型受事[5],例如：

例(46)那只狗得渠邻杀咖哒。那只狗被他们杀掉了。(受事)

例(47)渠得骗子骗咖一万块钱走咖哒。他被骗子骗了一万块钱去了。(与事)

例(48)箇只十字绣得渠两个月就绣好哒。这个十字绣被她两个月就绣好了。(成事)

例(49)我邻做咯事得渠邻晓得哒。我们做的事情被他们知道了。(涉事)

例(50)那只脚盆得渠洗烂咖哒。那只脚盆被他洗烂掉了。(工具)

例(51)箇只地上得你搞起死脏咯。地上被你弄得很脏。(处所)

例(52)箇些油下得渠煎豆腐用完哒。这些油全部被他用来煎豆腐用完了。(材料)

例(53)我今日得你气死哒。我今天被你气死了。(感事)

例(54)一锅箇么大咯饭，也得渠吃完哒。一锅这么大的饭，也被他吃完了。(主事)

例(55)你尽哒在箇里吵，我屋崽都得你吵醒来哒。你总是在这里吵，我儿子都被你吵醒来了。(受影响者)

2.NP2的语义类型

NP2可以是施事成分(作为施事成分，既可以是有生命的，也可以是无生命的)，也可以是某些非施事成分，如：属事、工具、原因、材料等，例如：

例(56)渠得别个打哒一餐。他把别人打了一顿。/他被别人打了一顿。(有生施事)

例(57)衣服下得雨淋湿咖哒。衣服全部被雨淋湿了。(无生施事)

例(59)渠切菜咯时候得刀切坏哒手。她切菜的时候被刀切坏了手。(工具)

例(60)我得渠气死哒。我被他气死了。(原因)

例(61)你屋壁头得画贴起漂亮不过哒。你家墙壁上被画贴得好漂亮。(材料)

3.VP的语义类型

(三)“得”字被动句的语用分析

1.表示话题叙述者遭受某种不好、不希望的结果

例(62)我都得你吓死哒。我都被你吓死了。

2.表示话题叙述者获得好的、希望能够发生的结果

例(63)楼梯房咯“金三银四”，三楼得我买走咖哒，四楼不晓得卖咖哒冇。楼梯房的“金三银四”，三楼被我买走了，四楼不知道卖掉了没。

3.表示惊讶、不可思议的结果

例(64)你不是一天到晚不出门吗？箇只事吗也得你晓得哒啊？你不是一天到晚不出门吗？这件事怎么也被你知道了啊？

4.表示假设被动

例(65)得你屋娘晓得哒，就有一餐打。如果被你妈妈知道了，就会有一顿打。

三、结语

在普通话中，“得”通常作为动词或助词，在衡阳方言中，“得”可以作为动词表“获得”和“使……获得”；也可以作为普通介词表“给”“用”“让”等意思，或作为特殊介词表“处置义”或“遭受义”；或作为连词表“如果是……的话”“如果被……”，引出一个假设复句。衡阳方言的“得”字被动句不同于普通话中的被动句，有自己独特的特点。“得”字被动句的典型格式是“NP1+得+NP2+VP”。NP1既可以是典型的受事，也可以是与事、成事、涉事、工具、处所、材料、感事、主事、受影响者等非典型受事，NP2为必有论元，既可是“有生者”也可是“无生者”。VP结构复杂，动词后通常要带其他成分，如“咖哒”“哒”或者是结果补语，不能是光杆动词。“得”字被动句既可表示遭受某种不好、不希望的结果、又可表示获得好的、希望发生的结果，还可表示惊讶、不可思议的结果，以及表假设被动，后面两种效果是普通话的被动句所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