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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晴的九齿钉耙

2020-03-07孙鹏飞

青春 2020年3期
关键词:坦克小男孩爷爷

孙鹏飞

六月二十一日,大风。

在家闷得慌,去看了场电影,看完心里更乱。说不上因为什么,总之是乱。还有点心疼票钱。出了电影院下电梯,我脑袋倚着光可鉴人的电梯壁,模仿《无间道》梁朝伟电梯里脑门中枪。出了电梯看到个人,背影倒是像杨晴,我没敢认。跟着她出了大厅,走了一会儿,她接了个电话,说的是东北话。今天风真大,裹挟着沙子,打在身上像中枪似的。我在步行街跟丢了她,知道她不是杨晴。

午饭没吃。学生时候常去购物中心三楼打牌,那时杨晴也跟着我们。我自己去了趟,把墙壁上我们合照的大头贴撕了下来。然后买了两杯奶茶,边走边喝,回了家,在沙发上躺到太阳下山。我坐起来点着了杨晴的大头贴,然后扔进烟灰缸里。我妈在外面疯够了,回家做饭。她忘了带钥匙,敲了一会儿门,我才去开。我借着泛黄的光线读《华尔街日报》。报纸是坦克给我的,从国外寄来,就一张。一起逃课那会儿,他是我们老大。

报纸上面说睡觉时间最多的国家往往经济发展也充满活力。印度人每天睡觉超过五百二十分钟,中国人平均五百四十四分钟,印度和中国是大型经济中增速最快的。看完我脑子里画了个大大的问号,我昨晚就没怎么睡,早上五点多就起床了,今天是顶着黑眼圈出门的。我要问的是我该不该给杨晴打个电话。

打了又说什么呢,说我很想她吗?

我妈做好饭也不喊我,敲了敲盘子,唤我过去。喂狗呢这是,我坐下同她吵了几句嘴。她一点不示弱,说我是脾气暴躁的老光棍。

爆发点是她做菜齁咸。我说,你五十岁的人了,一天到晚不着家,就知道左邻右舍嚼舌頭、搬弄是非,心思一点不在做菜上。

她还是那句话,爱吃不吃。

我很受伤。

七月一日,上午,也无风雨也无晴。

在移动营业厅实名认证,今天能来的都是不上班的中老年人,他们插队,队伍越排越长。业务人员和中老年人交流困难,我抓耳挠腮坐立难安,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念头,要不要抽支烟?

墙上液晶电视放《蓝精灵》,曾经……差点我也和那个演蓝精灵的淑妞在一起。可能是错误的时间吧。

早上在阳台看见淑妞死之前的花袜子留了下来,像两片发霉的咸鱼片随风摇曳着,徒留人家在这个繁忙的日子睹物思人。我权当她变咸鱼片了,发霉了。我权当她死了。

我怀念每一个死去的人。

七月一日,下午,也无风雨也无晴。

又想起杨晴,我知道我要崩溃了。戒了两周的烟,又抽上了。

我们高二的暑假正好赶上四十周年校庆,坦克他爸爸把学校的室内体育馆包了,给坦克办了场个人演唱会。杨晴她们几个小姑娘也参演了,报的节目是《蓝精灵》。起初杨晴以为是演阿凡达。等真正需要这些人上台蹦蹦跳跳,杨晴才知道自己弄错了。八年前的杨晴穿着一身蓝色连体内衣,外面套着白色吊带裙,头戴小白帽,就这样立在舞台中央。别的女孩扭来扭去时,她倒像个淑女,搓着手罚站一般矜持得很。

杨晴和我说,那天我和坦克合唱的曲目完了,她想给我送花。对,是给我送花。而我呢,一直在后台同几个女孩周旋,她没有找到机会。

她在后台等我时,第一次遇见了杜可文。

时间已经很晚了,她开始考虑晚上去哪个酒店入住。她说没有带身份证,杜可文带着她去了家里。

杜可文家里很大,住的是双层小洋楼,每个房间都有空调。她说。

我问她,你们这些富二代脑袋上有天线,是不是能接收彼此信号?撞见了,是不是惺惺相惜?

杨晴很喜欢回忆她的第一次,记忆中的杜可文完全是个强盗、悍匪。杜可文给她找了一间空房间,全是烟油味。床头柜上有烟灰缸,插满的烟蒂像插了朵大花。烟灰缸旁边是座机,连塑料听筒都是油黑的。杨晴撕开一包湿巾,擦干净了听筒。她原本要给妈妈打个电话,告诉妈妈找到地方睡觉了。她记得杜可文很开心。可能她擦电话听筒这一行为,使得杜可文很开心吧。

杨晴说,真的是每一个房间都有空调。

可是那之后,两个人都很热,空调好像没起到什么作用。杨晴赤身裸体在床上翻了个身,脸埋在枕头上哭了起来。杜可文只是坐着抽了支烟,插满烟蒂的烟灰缸倒扣在地上,像一朵早谢的大花。

杨晴怀孕是在一个小宾馆里,她觉得很脏,还没推开门就嗅到了放馊的袜子味。墙上并排贴着三张艳星的三级照,地上是瓜子壳和食物碎屑,窗玻璃破的一角缠上了透明胶,被子都是潮湿的。她忍着四个钟头的哈欠,开着刚买的宝蓝色保时捷到杜可文家门前。没想到之后落差这样大。她说杜可文完全是个强盗、悍匪。杨晴说杜可文还爱着她,即使面对她肚子里那个七个月大的孩子,杜可文没了主意,杨晴依然坚信杜可文爱着她。杜可文会和她一起养大这个孩子。杨晴引产后在我家里住的那几天里,我怀疑她不正常了。

我妈却说不正常的是我。

七月一日,晚上,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把杨晴匆匆忙忙离开我家没来得及带走的花袜子扔到垃圾桶里。

她走的那天我开着她的车送她,路上我问她怎么不多住两天。她看着前面的路不回答我。她引产的当天就出院了,医生给她开了些补血的药。她不按时吃,我负责监督她。走的时候我问她,下面还流血吗?

她说,你这是性骚扰。

半路上宝蓝色保时捷停靠路边。油箱一早提示没油了,我们都没注意。我下去打开油箱看,扑面而来的柴油味。我皱着眉问她,你买的柴油车啊。小蹄子说是,怎么了。我说,你真骚。小蹄子一张鹅蛋脸拉长了,瞪圆了眼睛。我问她车上有柴油吗。

你要干什么。她问我。

她抱着油桶不给我,她心情并不美丽。她说,你先说清楚干什么。

我说,我喝了它。

我一把夺过油桶,拧开盖子往油箱里面倒。我说,叫你留下来不听,你看这是天意。她又不说话,低头看自己鞋子。我说,你走了就别回来了。我把汽油桶扔出去,一股股泛着活力的油涌出了圆形瓶口,在柏油路上淌出一条颜色更深的粗线,柴油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哭了起来,她又想杜可文了。

我们挨着肩膀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会儿,杨晴起来,到车上拿了折叠的拖把收拾了马路的残局。我发动车子,接着送她。

我瞅着垃圾桶里的花袜子抽烟时,我妈突然回了家。她身上都是汗酸味。又吸又吸,她冲我嚷嚷,墙都给熏黄了也不刷。她急急忙忙换了双白球鞋,走到门口,又走回来拿了把新的带着绸子的花扇子,倒了杯水立在当地一气喝完,小跑着出了门。

七月二十九日,夜半,不知道天气怎样。

杨晴离开我之后音信皆无,朋友圈也不更新了。她唯一还活着的证据是寄来的一箱书。大多是二战之前的大部头。那些书和现在的阅读习惯截然不同,几十页纸描摹的场景,放到电影里几帧镜头就过去了。我半夜起来想全部扔了。

八月十七日,有风。

契诃夫的小说读着沉闷啊,音译的缘故吧,看得我想睡觉。已经很勉强了,还是读着读着必须中断一次。一想到杨晴买给我的都是外国书,还有更沉闷的等着我,瞬间生无可恋,真的只想趴桌子上睡会儿啊。像高中那会儿,说睡就睡了,哪还有失眠这回事。老师在讲台上讲课越起劲,我睡得越欢实。还有就是刚知道“诃”不念“科”,打这段字时知道的,契诃夫。

八月三十日,下午,沙尘暴。

家里没人,我自己看了会儿书,随便从书架上抽的,是北野武的《菊次郎与佐纪》。大概翻阅了一遍,脑子里光过字儿,白晃晃的汉字,读过却不知组合出了什么意思。我打算换一本书读,换一本艰涩难懂的。这时家里座机响了,我接起来,是我们日报社的主编。

他跟我客套了几句,问我近况。我说很不好,天天失眠。他谴责我,你就是太闲了,年纪轻轻的,这么闲怎么行。我记得《菊次郎与佐纪》里面有一段是说,北野武年轻时候也有这么一段清闲的时光。多么难得啊。

他问我,几时上班。

我心里说,我辞职了。

我握着听筒沉默了会儿,他说,摩托城杜老板那里,还需要你去一趟。

我说,我辞职了。

他想让我找杜可文的爸爸拉赞助,也就是找杜老板赞助我们报纸。我记得辞职那天,跟他拍了桌子的。先是我看小说,他进我们办公间时我把夏目漱石的《我是猫》扔到了桌子下面。他还是看到了。

确实是我整出来的动静太大了,事后我反思了。把书合上就可以,没必要非扔到桌子底下。他让我写份检查,他小眼睛眯缝着,比较得意。他比我大一岁,学历也比我高,我有点看不惯他。我说我不会写检查。他冷笑道,你不会写?他说,你明天别来上班了。

我一掌拍到桌子上,我憋红了脸,这还成全我了呢。

可是,在我们剑拔弩张之前,他弯腰捡起书,抖了抖书页说,年纪轻轻的,思想活跃是好事,但别拿前途开玩笑。

现在,在我说完我辞职了之后,他也是这么一句话。成长中,总得有那么几句话,让人无言以对吧。

九月二日,又是一个有风的夜晚。

喜欢没教养的小孩。杨晴刚更新的朋友圈里,几个熊孩子把她键盘保护膜撕破了,电脑整死机了。再坏的孩子欺负到杨晴头上也是喜欢。

九月十日,雷阵雨。

接到杨晴电话,她很平静,跟我说话时哭腔已经不明显了。

我哭惨了,她说。

今天是杜可文订婚宴。她说,我知道后哭成了傻子。

你本来就是,我说。

她说,我一会儿去你那里。

可能临近我奶奶和我爸爸忌日吧,我这几天都有些恍惚。连我妈妈都不出去嚼舌根了,买好了金纸银纸老老实实给我爸爸奶奶折金银元宝。玻璃窗上印着我胖若两人的身姿,挂了电话,我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窗户上的胖子。我是爱吃甜食,爱躺沙发,爱看书,不爱劳动的胖子。

出殡的队伍里多数是远房亲戚,他们哭不出来便低着头,他哭得出来却也低着头。回忆里我的视角突然成了第三人称。老祖宗的坟墓一座挨一座,有些磨平了,有些翻新了土,更多生前默默无闻死后没有墓碑,年代早已久远无从考证,奶奶在聒噪的唢呐声中安静下了葬。他一脚踩到一条冒冒失失的蛇身上,哭泣中断了。蛇昂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他紧紧踩住不让它走。

九月十一日,早上,雨天。

又梦到奶奶了,我不常梦到奶奶的。

奶奶的两间黄泥小屋和一间低矮的门楼子,屋子里一张矮脚桌两个马扎,一张民国时候的木头床,一台黑白电视,一个掉了两扇门的大衣柜。屋里屋外来来往往挤满了乡里乡亲。院子里种满了桂花和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草,屋顶也长满了野草。奶奶的照片摆在院门方桌的正中间,照片中奶奶憧憬地看着前方,奶奶原本头发稀疏,后期照片处理过,还算看得过去。村里老人组了支唢呐喇叭二胡的队伍,迎着白褂子白裤子的人吹拉弹唱。

出殡的队伍里多数是远房亲戚,他们哭不出来便低着头,他哭得出来却也低着头。

我在等待中度过了一天。杨晴说要来,可是没有来。犹记得她说“一会儿”,她的“一会儿”非常有水平。

到了晚上,借着窗外烟雨,我又陷入回忆的沼泽中。视角又变成了第三人称。这很奇怪,明明是自己经历的事,却像是看另一个人的故事。

一排农村的土房子,小男孩沿着露着青砖头的矮墙小跑着,小脸上满是兴奋。看样子昨天才学会走路,仿佛随时要摔一跤。永远险伶伶的,让人提着口气。小男孩手里攥着一小把秫秸叶子,轻得像是没有重量。他跑到頭发稍见白的奶奶跟前,把秫秸叶子递上去。嘴里咿呀不清,好像在说,奶奶给你。

不知道这个下午,小男孩来来回回跑了多少趟,小脸早就见了红晕,这会儿还涨出了丁点汗丝。奶奶坐在小马扎上,守着黄泥糊的一口灶。身后是低矮的门楼子,灶口生的烟一股股往自己门楼子里灌。呛得奶奶眯缝起眼睛,竟然没有利索地从小男孩手里接过秫秸叶子,让小男孩饶有兴致地在跟前多站了一会儿。

浓烟迎面贴上,小男孩咳嗽着,咳出的泪花在灰头土脸上爬出两条白线。

奶奶揭开锅盖看了眼黄灿灿的鸡蛋羹,姑且还得蒸一会儿。小男孩凑过去嗅,奶奶拽住他的小背带裤子说,奶奶给你蒸蛋。奶奶从门楼子里捡来一把绿头刷子,这还是刚分家那会儿奶奶用来刷木门的。分家时小男孩尚年轻的妈妈把这个老太太赶了出来,她什么都没顾得上带。连这把刷子也是隔天小卖部里赊来的。

奶奶沾了点水,交给小男孩。

奶奶教过小男孩写字,小男孩拿著刷子,歪歪扭扭走到后邻的水泥墙根,随手写了个水淋淋的“爱”字。

小男孩写完看看奶奶,奶奶埋着头吹灶底,褶皱的腮随着鼓起变得饱满圆润。小男孩扭过头又写了两个字,写完他端详了会儿,才想起这俩字念“奶奶”。前面写过的“爱”字已经干了。

他趴上去一笔一画描摹那个“爱”——这一切都是无意识的,如果说这里面还有爱的成分,那也是奶奶对我的爱。就是在这个时候,刷子的头崴了下来,“啪叽”一下,在黄土路上砸起一把尘埃。他捡起刷头,小脸绷得紧紧的,悄悄瞥了眼奶奶。他带着刷子跑了,跑出那一整排土房子。成群的雀鸟在这一大块空地觅食,忽而密密麻麻飞起一片。他看见爷爷躺在躺椅上,前面是新挖的垃圾场。他哭着给爷爷看掉了头的刷子。

夕阳就藏在梧桐枝叶间,仿佛一只独眼,警惕地看着小男孩。

爷爷把刷头插回了刷子身上,递给他。他接过,满脸疑惑地往回走。半路上他为了检验往墙上戳了一下,刷头又掉了。他的小脸再次绷得紧紧的。爷爷下巴上起了厚厚的一层褶子,当爷爷重新安好刷子头,在巴掌上试了下硬度时,下巴上的褶子一下子舒展了。爷爷笑了起来,说这下可结实了。

小男孩不信,用脚踩住别了一下,刷子头断了。他举着给爷爷看。

爷爷把折叠椅收起来,夹在腋窝下,爷爷冲他摇摇头,走了。

关于上一代人的恩怨,我在那个年纪是无从知晓的,奶奶没说过,我妈妈也从来不提。但是爷爷走后,我拿着断掉的刷子头,恐惧就像一根捆扎带勒紧了肝脏,我浑身抖个不停。绝望使我感觉,天提前黑了。

奶奶蒸好了鸡蛋羹,不见了小男孩。奶奶端着粗瓷大碗叫了几声,没人应,只好端碗沿路找。太多事我记不清了,奶奶说我小时候只吃鸡蛋羹,鸡蛋供应不上时,还在里面掺过面粉。

小男孩把鲜红的小舌头顶出来,吐掉掺着面粉的鸡蛋羹。他还不懂奶奶脸上平白无故多的一些冷峻。

奶奶和爷爷找到小男孩时,小男孩躲在了妈妈那里。妈妈要上夜班,没空管这个缠住自己腿根的小男孩。妈妈让他松开腿,说没事,看你吓得,我赔你奶奶一个新刷子。奶奶伸手过来牵住小男孩,小男孩仰头看奶奶。奶奶也笑了,笑容里多了些慈祥。

九月十一日,晚上,雨天。

刷子头掉了为什么会恐惧?

在妈妈面前有的放矢……撒娇,哭闹,在奶奶面前却恐惧,为什么?

九月十二日,凌晨,小雨。

杨晴来了,冒雨来的。我妈给她开的门。我前几天还失眠呢,就今晚睡得好。她吵醒了我,但我没起来。我闭着眼睛在床上翻了个身,接着没了意识。

她和我妈一张床睡的。

我凌晨醒,她在隔壁哭诉,把我吵醒。

她在杜可文订婚宴上闹了。她指着杜可文妻子的鼻子问,你信不信我踹你。

杜可文的妻子叫红叶,跟我、杜可文、杨晴、坦克都是高中同学。我们是本地人,杨晴、坦克是外地人。

记得我那会儿挺喜欢红叶的,我和坦克私下里叫她红叶大侠。她身上一股子浩然正气,透着股同邪魔歪道斗争到底的劲儿。

杨晴踹了红叶小肚子一脚,把红叶踹蒙圈了。杜可文上来阻拦,杨晴拽住杜可文衣领问,你信不信我踹你。

杨晴说话没了腔调,时不时压抑着哭腔抽噎一下。我妈乐得不行,“咯咯咯”笑了一阵说,你慢点哭呀。

杨晴哭着说自己腰疼。

我妈就又笑,声音魔性得像是卡通片里啄木鸟啄树。我妈说,没啥大不了的,不是还有我儿子吗。

要他有什么用。杨晴断断续续说,阿姨,我运动前没热身,腰闪着了。

九月十二日,早上,小雨。

我自己后知后觉。早上和我妈吃饭时,我皱着眉头,边吃饭边嘟哝。无非是我写作成名之后,一个年轻靓丽的女记者,问了我一个颇无聊的问题。我耐心地引导她,给她揭示生活的真相。我问她有没有微信,平时打不打麻将。我妈捣了我一肘子,问我嘀咕啥。我还面带着微笑呢。我说,吃你的饭,管太宽。我妈说我一天到晚神神叨叨。

吃过早饭,我不知道德国那边是什么时间。我在微信上跟坦克说,杨晴又住我家了。坦克回我,他准备结婚了。我回了个笑脸。追过杨晴的男孩一个个都要结婚了,我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

九月十二日,早上,仍是小雨,淅淅沥沥。

沙发上放着杨晴的背包,阳台上晾着杨晴昨晚脱下的衣服,一条白中透着蓝的牛仔裤,一件带蕾丝边的白短袖,两只花袜子,大妈款的黑色胸罩和渴望别人引导的碎花内裤。

杨晴还在睡觉。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又想起当时坦克买果冻,托我拿给杨晴。杨晴买巧克力,托我给坦克。强壮的像是坦克一样的坦克,收到杨晴巧克力之后,跟杨晴表白。杨晴抱着胳膊说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她穿着低领短袖,抱着胳膊摇晃,胸前像是挤出两只白瓷碗。我真的把眼睛都看累了。靠近杨晴就可以闻到她肌肤里透出的体香味,那种味道让人飘飘然,连骨头缝都是酥软的。很多年后我看科教片,就是高倍镜下植被冲破土壤萌芽带给我的那种感觉。

我知道杨晴喜欢的人是谁,也见过他。

高三上学期,像是帝国主义瓜分中国那样把音乐、美术、体育课分了。年轻有为的班主任两手拍红了跟我们说,不管谁问,你们要说音乐、美术、体育课照常上。我和坦克同桌,我俩对着头下五子棋。他要悔棋,我不让。他握紧了拳头大声说,我今天就要悔棋。我也握紧了拳头说,不行。不知道为什么,班主任只把我一个人揪起来,我成了焦点。班主任身后的黑板像是水泡过,又黑又皱。班主任问我,你听明白我说什么了吗。一堆人回头看我,一个短头发的女孩也掺合在其中。我说听明白了。他说,那就好,可不要胡说八道。

我虎躯一震,问他,到底谁胡说八道。

这次只有短头发的女孩回头看我,她长着一张鹅蛋脸,笑了。

另一件事是我自找的。班主任在他老丈人那里吃了点苦头,喝了酒在自习课上跟我们发牢骚。说学校压了他半年工资,吃穿还得伸手跟家里要。说房价暴涨,女友又娇气老丈人又霸道。说交班时年级主任批评了他,让他五点前必须到学校盯住学生自习。说他妈妈腰有旧伤,还在外面当保姆。兄弟酣睡流了一桌子口水呢,班主任哭出声时,把我吵起来了。我站起来说,你就少说两句吧。短头发的女孩回头看我,她长着一张鹅蛋脸,我来劲了,说,你是当了老师,还是给忽悠上了贼船?她笑了。

她曾穿着一身蓝色连体内衣,演过淑女版蓝精灵。

坦克给了我一肘子说,这个妞不错。坦克买了些果冻,问我敢不敢送给这个妞。我说,这有什么——不敢,你自己送。两天后我和坦克逃课去网吧玩穿越火线,回学校时我们碰上了。

我正在和坦克研究,进去之前,我要先踩住坦克的肩膀往栅栏里面抛一颗闪光弹,尽量往远了抛,之后他掩护我翻进栅栏我俩打个滚分头扫射。我们说好了,如果一个人被丧尸感染了,另一个人就要毫不犹豫打死对方。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我。

你怎么在这里!我下意识从口袋里摸出烟,想发一支给她,意识到不妥,又放回口袋。

杜可文那天剃了个板寸,总共三毫米长,像劳改犯。杜可文要去当兵,从暑假开始这两人频繁约会。有钱的时候住酒店,没钱了就找小宾馆。杨晴说,后来杜可文爱上了和小宾馆声音、气味、光线同样幽微的那种氛围。

说实在的,“幽微”两字让我牙疼。

要翻铁栅栏才知道杨晴是新手,我和坦克翻进去了,她还在外面。我问她怎么出来的,她说中午到外面吃饭,就没回去。我给她示范了一遍,哪只脚踩哪道铁杠子,我详细给她做了规划。我让她翻,她摇头说不敢。

总之杨晴这样可不行,我和坦克决不能看着她这个状态独闯江湖,而什么都不做。坦克原本想托着杨晴屁股把她托上去,坦克骑到铁栅栏上面,他急了点,下落时短袖被刮破了,露出了胸毛。坦克不好意思了,换我托着杨晴的屁股把她托上去。

托着杨晴的屁股把她托上去容易,让她下来难。她蹲在上面左顾右盼,怎么劝都不下来。栅栏上面都是锈迹斑斑的矛头,校区保卫科几个职工经常骑自行车在这一片转悠,抓住我们翻栅栏就全校通报,而且这一片属于重点监控区。坦克说,不下来,一会儿哪只脚踩空了挂在矛头上面跟羊肉串似的。我说,不是羊肉串,她卡在栅栏上晒咸鱼一样早晚晒成咸鱼干儿。杨晴一张脸紧绷着,她看看我又看看坦克。我没了耐心,跟坦克嘀咕,等着看她急急忙忙下来刮破衣服露出胸毛才好呢。

杨晴闭上眼睛跳了下来。

九月十二日,早上,仍是小雨淅淅沥沥。

一切以考试成绩说话的年代,我在班里没了地位,那年夏天被迫签了好多不平等的条约。班主任以“大家投身到热火朝天的复习中”为由,给了我一百块钱,要我出去玩吧,随便去哪里,别回班里捣乱就行。我拿捏着钱犹豫着要不要收,他说你拿着吧,不用还了。我都出了门口,一听,我说不行,那怎么行。他以为我反悔了,他说,你要是还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开始几天我和坦克在外面通宵达旦,连续七天七夜吃住都在网吧里。有次我下楼买肉夹馍,一群比我们年轻的中学生呐喊着冲上楼梯,我退后几步,下意识想换一梭子子弹打退他们。但是很快我的钱就不够用了。不出去上网我就背着手在学校里溜达,或者一连很多天泡学校的图书馆里,每天阅读和写作。那是我最初的职业作家状态。

有几天杨晴也跑来找我们。有一次是哭着来的,那天杜可文换上了军装,跟着大队伍上了绿皮火车。这之前还有一个女孩,是杨晴不认识的一个女孩,她斜背着包从出租车上下来,一下子抱上了杜可文。女孩也哭,杜可文也哭。杨晴在一旁也哭。女孩哭完,把双肩包里吃的用的留给了杜可文。女孩走了。

杨晴问杜可文她是谁,杜可文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杨晴一脚踹开我们包间的门,她盯着节能灯泡说,我真傻,真的。

杨晴充了游戏币买了把最新的狙击枪,她很阴,开了倍镜在旮旯里蹲着,她一蹲下,身后一群人也跟着她蹲下。人家都等着她死了好捡她的枪。我打游戏是愣头青,端着枪把子往集装箱外面冲,通常等着我的是枪林弹雨,偶尔会遇见另一個愣头青。每次我让人打死,杨晴总要往我尸首上补几枪。

她因为爱躲,死的少。

她也沉得住气。有一次悍匪哪里也找不到她,从顶楼跳下来自杀了。

到了第七天,太阳从东边升起来,我从键盘上起来,坦克从厕所出来,杨晴从沙发上起来。我们拉开窗帘,看着这个苏醒中的城乡结合部,太阳浮在云端像一个煎蛋,四周的云是蛋清,再往下是又粗又长的黑烟,下面是卖煎饼的个体户自己一砖一瓦垒起来的大烟筒,个体户弯着腰摊煎饼,偶尔抬头往对面看,他好像比谁都茫然。为迎接新增人口搭建起来的遮阳棚里,两个小学生扎着红领巾坐在小马扎上等着喝粥,起风了沙子、尘土、塑料袋打着旋飞溅起来,对面大腹便便的汉子一只脚蹬着三轮车,另一只脚撑着地,他在大口吃甘蔗。他吐掉渣子,一只流浪狗绕过他膝下叼起来接着嚼。我们屋子里是油腻腻的炼油味。我忽而作呕,忽而失去了欲望,我们三个阉人相互看看,都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回了学校,赶上最后一次分流的节点。班里五十个人排名次,排最后的二十个人,家境好点的去学编导学演戏学声乐器乐学美术,家境差的学铅球学标枪学长跑学举重,总之是学体育。

兄弟本来想学导演,班主任临时改了我的志愿,让我学美术。我说我就想学导演,他说你长得像个二道贩子学什么导演,我说导演可以潜规则女演员,他说你长得像个二道贩子谁愿意给你潜。坦克想学钢琴,班主任临时改了他的志愿,让他学美术。坦克说他爱钢琴,班主任说你长得铁匠似的学什么钢琴。杨晴想学举重,班主任问她为什么,她说想举起她男朋友摔死他,班主任问她怎么了,她说想走女汉子路线。班主任一通冷嘲热讽,最后改了她的志愿,让她学美术。因为我们学校只有美术生下场好点,导演啊戏剧啊器乐啊没有老师懂得教。

另外,教音乐的老师自己都没见过钢琴。

我们后来去偏僻地区写生时,杨晴要跟杜可文联系。山里信号差,我俩尽量往高处爬,有几次我托着她的屁股把她托到树上。

她人一旦上了树,立马变脸,她说,你这个狗东西乱摸什么。

杨晴在床上翻了个身,后背、屁股露了出来。她没事就吃零食,吃零食,吃零食,又引过产,身材倒是一点没走样。我把眼睛都看累了,才给她掩上房门,回书房专心写作。

九月十二日,上午,中雨。

羊水破了,尚显年幼的妈妈疼得死去活来。她张开汗水淋漓的大嘴诅咒了这个世界,一排整齐的牙齿紧紧咬住了医生的胳膊。

护士抱着赤身裸体的婴儿给她看,护士说是个男孩。

奶奶是个知识分子,她是从大城市来到小县城的,下了车便开始打听那家小诊所。襁褓中粗鄙不堪的小男孩嗷嗷哭个不停,护士拔了针头,重新在男孩脑门擦了酒精,再次扎偏了。

小男孩冲着奶奶笑了。

小男孩长了颗小牙,他滚下了床,牙齿在红色屋砖上磨啊磨,磨了一嘴口红。妈妈从后面抱起小男孩,诅咒起了男孩的奶奶。奶奶不帮着照看孩子,妈妈真是忙不过来。

奶奶掰开小男孩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巴,然后把捏在手里的牙齿扔到屋顶上。奶奶摸摸小男孩冒着青茬的脑袋说,我蒸鸡蛋羹给你吃。

妈妈炒菜,偷偷摸摸去奶奶房间提溜出一桶油。奶奶夹着公文包回到农村家中,奶奶跟小男孩说退休了。妈妈把奶奶铺盖卷在一起,抱着扔到街上。她冲着小男孩说奶奶很自私,把油藏起来不给我们用。奶奶有一对玉镯子,妈妈眼尖,一下子捕到了。奶奶过去抢,妈妈冲着奶奶的脸挠了一把。

妈妈调了夜班,把小男孩送去奶奶家。

奶奶把一堆卡片摆到小男孩面前,握着手教他写字。

小男孩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他停在墙根下沾着水写字。刷子头断了。

奶奶喂小男孩鸡蛋羹,小男孩嘘了一口,鲜红的小舌头把掺进的面粉顶了出来,吐了——奶奶不动声色扇了小男孩一耳光。

九月十二日,中午,暴雨。

書桌上堆满了大部头的世界级文学巨著,我从最底下抽了一本,很庆幸整摞书没有倒下。随手翻了几页,掰开,一行行看,最后也只是嘴里过了几行字,脑子空空如也。窗外的雨水比方才大了些,一道道水线沿着玻璃窗淌开来,室内起了水汽,朦胧一片。我把笔记本电脑关了,刚关了接着又打开,迫不及待在屏幕文件夹上敲打了一个小说名字,第二行署上我的名字。我打开另一个文档,看了一番我规划过很多年的有关亲情故事的大纲,最后把所有的字悉数删除。把文件夹整个删了。我想我写不出好的作品了。

九月十二日,黄昏,雨水充裕。

我把胡椒粉摊开碾平,假装自己吸毒。

杨晴光着脚从卧室出来,她问我干嘛呢。我说,找灵感。她到阳台上穿衣服。

我吸了一鼻子,我感觉眼泪都灌进了脑子里,而且看人看物,视线和反应都漏掉了一帧。

投放到四周像个锅盖罩住我们的错综复杂的影像,成了一幕幕纷纷扰扰光怪陆离的无声哑剧。身后是盛放一圈圈妖艳幻影的漫天烟花,身前是孔雀站到花豹上开了屏,眼睛应接不暇,那叫一个乱。

九月十二日,晚上,大暴雨。

先是我妈做好饭,敲敲盘子唤我过去。我在书房看博尔赫斯和福克纳,有两篇前前后后看了几遍都不懂,他们还活着就好了,我把他俩约出来好吃好喝伺候着。问及小说我就成了景阳冈上的小二,我摘了头巾掀了桌子,对面一个是武松一个是鲁智深,我摩拳擦掌打将过去,我一个人打他俩。博尔赫斯和福克纳都跪下来向我求饶。写作的人该约出来干一架,相互见识见识了。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我都往那边走了,杨晴还学我妈,两人一起敲盘子敲水杯,毛病都是这么惯出来的,一点不懂尊重人。

杨晴一句话让我心堵,从下午堵到现在。她说她要当网红。因为杜可文每天一睁眼就是“快手”“抖音”,消遣还不忘打赏那些网红。你既然心里还想着他,那你就去找他呀,你跑我家来干嘛。

我爸爸的去世对我也是个不小的打击。那几夜我在医院陪床,我爸爸脖子上动了刀子,发不出声。他要喝水,他试着坐起来。我没听见,我在敲打键盘写新小说呢。没想到遭了这么严重的报应,现在也辞职了,也有大把时间面对自己了,却是什么也写不出。

吃完饭我回书房发呆,杨晴和我妈在厨房、卧室、阳台拍“捧脸杀”,她一手拿自拍杆另一只手掌摊平,我妈看见扔了盘子往围裙上擦擦手一路小跑着上了阳台,把脸贴在杨晴手掌上。然后换我妈拍,我书房门开着,我妈这么多年来头一次敲门,她敲敲开着的门说,录像呢,借屋子用用。

她俩不知道谁的鞋底子磕着地板“乒乒乓乓”的,打乒乓球呢这是。

我看着我妈,我不说话。

我妈说,你出去呆会儿吧。

我说,滚。

她站了会儿扭身出去了。她刚走,杨晴探头探脑进来。杨晴鞋底子磕着地板一阵“乒乒乓乓”,杨晴刚要张嘴,我说,你也滚。

九月十三日,晴天。

我开车跟我妈还有杨晴回老家。

我爸爸和我奶奶先后离世,中间间隔了两个星期。每年他娘俩忌日都要算在一起祭奠。

村支书找我爷爷谈过,为了节省土地资源,决定把尸骨摆进灵堂。像我们现在住高楼,灵堂也引进了一些不锈钢架子,一层一层专门盛骨灰盒。他们把我爸爸还有我奶奶挖出来那天,我正好在省里开新闻表彰大会。等我回来,啥都晚了。

照例是把骨灰盒抱到室外。我搬了几块砖围了个圈,砖底沾着新鲜的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我妈点香、铺纸,铺满了纸钱点火烧了起来。比我们来得早的一家子,小男孩跪在地上,他妈妈把小供桌摆在跟前,妈妈低声念叨着,小男孩一个劲往火堆添纸。小男孩真的很孝顺,不断地添纸、添纸,估计跟先人感情很深吧。我和我妈妈要走时,小男孩把一根棍子插进灰烬里,挑拨出了一个硬的红薯,看样子是没熟。

中午,我和杨晴在我爷爷家吃的饭。我妈妈嫌我爷爷家里灰尘太多,太脏,老家房子还在,我妈妈去收拾老房子去了。饭后我带着杨晴参观了我爷爷的后花园。

我爷爷养了好多花花草草,还养了一只大肥猫和四只灰兔子。

我爷爷养花多年,从他退休开始养。我爸爸那两年想接他的班,替他照料花花草草。谁能想到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妈妈和奶奶的战争中,两个男人竟默契地袖手旁观,谁都没参战。

我和杨晴参观时,爷爷一路陪同着。这是爷爷和杨晴第一次见。上一次杨晴住我家,是去年的五月二十日。那会儿杨晴大着肚子来的。杨晴白班夜班不稳定,一回家倒头就睡,怀孕了她家长愣是没发现。拖了七个月,孩子成型了,杀生需要居委会证明。杨晴过来找我,要我回老家,找我们村支书开张证明。

看得出来,今天爷爷高兴,一个人把水瓮大的一盆四季桂搬到太阳底下。杨晴喜欢花花草草,自己养死了不少。耐活的月季、最抗燥的仙人掌,她都养过,也都养死了。她绕着花转来转去小声问我,爷爷可不可以送我盆花。

在看了爷爷小温室里的金银桂之后,她又贴着我耳朵问,爷爷可不可以送我盆花。

爷爷的桂花少说养了二十年,桂花生长得慢,爷爷捯饬起来格外有心。爷爷说,工夫都在植物的根上。爷爷问杨晴喜欢吗,搬一盆走吧。杨晴小脸憋得通红,她说喜欢,她把下唇吸进嘴里咬出了牙印。

爷爷年轻时候就玩花,他说自己随便一盆花都价格过万。

我想我也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呢。

九月十三日,晴天。

奶奶做了好多小点心,在暖气片上烤着。整个房间都是香喷喷的点心味道。他闻到后原本想悄悄走掉。那时他已经是中学生了。他的语气里夹进了哭腔,我知道他心里想的一切。他从没有幸品尝奶奶的小点心。他想走掉,可他看见泥土屋子的地当间摆着一个脸盆,奶奶的白头发泡在脸盆里,奶奶蹲着,手上沾满了洗衣粉。奶奶又在用洗衣粉洗头发。

他说过很多次,奶奶不要用洗衣粉洗头发。可一生节俭的奶奶偏偏这样。

他没有走,留下來吃的晚饭。餐桌上,照例没有看见奶奶做的小点心。

跟着一个个念头像是海水退去,愈见清晰的根基扎实的一块块礁石。

奶奶虐待过他。只是他太小了,也便不记得了。那次弄断刷子头,所有恐慌的感觉阴差阳错又都回来了。

九月十四日,晴天。

爸爸小时候,奶奶对他不好。所以爸爸长大后,对奶奶也不好。而妈妈嫁过来,知道了爸爸对奶奶不好,也跟着对奶奶不好。爸爸妈妈对奶奶不好,所以,奶奶对我也不好。

太多事我捋不清楚,只知道我对我爸爸也不好。他在的时候我们总是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吵,情感最激烈时,我恨不能像哪吒那样削骨还父。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我奶奶的妈妈的,我叫她老奶奶。我七八岁的时候,我老奶奶还活着。是个裹了小脚的小老太太。她总是给我爸爸送东西,有时是一筐苹果,有时是几个鸡蛋。总之她有了,就给我爸爸送来。有几次冒雨送,害她发了高烧。

我过去不明白老奶奶为什么这样做,现在懂了。奶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大概是怕死了之后,我爸爸对我奶奶不好。她世上唯一的女儿啊!

所以,她对我爸爸好。

像是一个油灯,几个灯芯。老奶奶死了,油灯灭了。我爸爸死了,不到两个礼拜我奶奶死了。灯芯一个个熬干了。

九月十五日,晴天。

她穿着运动服,长腿细腰,怀孕之后胸部又发育了一轮。她大概是全世界穿运动服的女性中最性感的。

我盯着她的胸口说,我爷爷是个老色狼,你小心点。

杨晴翻了个白眼,有这么说自己爷爷的吗?

围墙外面是一座大土山,本来施工队准备在这里有所作为的,我爷爷不同意把地给他们。这一车车远道而来的黄土,就堆在这里,吸收着日月精华,变成了一座大土山。

我爷爷借着这些土,在顶上种了些葱。

杨晴在给葱浇水。她挽着裤脚,白皙的小腿上沾了泥点子,一只手捏着水管,一只手叉腰,挺像那么回事。我凑过去小流氓那样抓了抓她胸口,她缺心眼儿一般冲我笑。

她说,下个月杜可文结婚,到时候你来接我吧。

我说,你要留在这里?

她说,想和爷爷一起生活。

我问她,你自己没有爷爷吗?

她说,有啊。可是他不养花。

我脱了裤子,迎着风撒尿。撒完,我说,到时候爷爷把你给怎么了,你哭都没地方。

她往我身上喷水。

杨晴的计划是杜可文结婚当天,她去婚礼上大闹一场。前一个这样不顾一切大闹的是孙悟空,大闹的是天宫。我用手遮着太阳,喷射的水柱泛着七彩虹,脚下的黄土地,同样的七彩缤纷。

晚上我和杨晴睡在一起,她不让我动她。我好说歹说半天,她不为所动,摸都不可以。我两手捧着她碗口一样圆的胸,边揉边说,你看我爷爷的样子,他快死了,只要你乖乖听话,他一死,花花草草都是你的。

九月十六日,晴天。

杨晴住在我爷爷那边,每天跟着他侍弄那些花花草草。白天她把花盆搬到院子里见太阳,晚上帮着搬回温室,盖上草帘子。她晚上睡南屋,条件还比不上当年她住的小旅馆。就一张铁床,一张旧沙发。她搂着一只猫四只兔子一块睡。兔子总想着跑,杨晴铺了枕巾在下面一只胳膊压着四只。肥猫也不老实,不管喂它什么,总挠杨晴。杨晴给我看小细胳膊上的一道道抓痕,跟我说,真是亲猫啊,没白疼。

奶奶去世后,我和爷爷就没见过几次。杨晴住在这里,倒是缓和了我和爷爷见面的尴尬。偶尔我跟爷爷打听一两件当年的事,为新小说收集素材。

爷爷说我小时候只吃鸡蛋羹,退休后他和我奶奶工资都不高。他问我记不记得那些兔子,他圈地养兔子到集上卖,挣了钱给我买鸡蛋。他说这两年体力大不如从前,花、草、兔子养着实在吃力。

九月二十日,阳光和煦。

竟然梦到坦克把赤身裸体的杨晴搂在怀里,现在想起坦克都心存芥蒂。不知道是九月具体的哪一天,国外寄来的包裹,还有一沓坦克同德国姑娘的结婚照。这次坦克的青春真是大结局了。

九月二十一日,阳光和煦。

终于把杨晴买给我的书全部看完。下午实在无聊,又想重写亲情,感觉更有把握写好。

妈妈褪下玉镯子跟小男孩说,去你奶奶家吃饭去,我不能白送一袋面。

小男孩说,这么多年你就送了一次。

妈妈轻佻地翻了个白眼,送一次还便宜她了呢。妈妈捧着大肚子侧过身想咬住医生胳膊。护士抱来婴儿说是个男孩。小男孩冲着奶奶露出笑脸。妈妈把奶奶铺盖卷在一起,扔到街上。妈妈挠了奶奶一把,抢到了一对玉镯子。小男孩会走路了,在墙根下沾着水写字。妈妈抱着小男孩说,去你奶奶家吃饭吧,我给她买了一袋面。奶奶蒸好了掺了面粉的鸡蛋羹,喂到嘴里,小男孩用舌头顶了出来,奶奶赏了小男孩一巴掌。妈妈戴上玉镯子,抬起腕子细细端详着,小男孩吼道这是奶奶的。

自从爸爸得了癌症,奶奶哭得抬不起头。我感觉眼泪都灌进了脑子里,而且看人看物,视线和反应都漏掉了一帧。投放到四周像个锅盖罩住我们的错综复杂的影像,成了一幕幕纷纷扰扰光怪陆离的无声哑剧。身后是盛放一圈圈妖艳幻影的漫天烟花,身前是孔雀站到花豹上开了屏,眼睛应接不暇,那叫一个乱。

九月二十七日,艳阳天。

熬夜把长篇写好,一天折腾几万字感觉写作能力陷入瘫痪状态。醒了之后斗志皆无,光着屁股用UC看片儿,看了会儿跟杨晴开语音,问她在乡下怎么样了。结果我忘了看着片儿呢,感觉杨晴那边哼哼啊啊好吵。一直问她你在干嘛,你在干嘛。她说在床上躺着呢怎么了,我说什么声音,她说风声吧。

九月二十八日,沙尘暴。

外面好大的沙尘暴,哪也去不了。

重看宫崎骏《红猪》,二战时德国的飞行员爱上了俄罗斯姑娘,挣扎中他变成了一只红猪。多少好人因为爱情变成猪了?

九月二十九日,阴天。

买的蒙古奶茶,喝了一半,中间添了两次水。肚子疼到现在。太咸了,发现越是正宗越享受不了,以前在香港茶餐厅要龟苓膏兑了蜂蜜没吃几口。第一次喝这么咸的奶还是在杨晴那里,她引产后落奶,我大概把这辈子的花言巧语都用上了——我觉得就凭这劲头就没有我做不成的事——才换到她挤的一杯。她自己也说,是不是很咸。嗯,她肯定也喝过。看阿城的《思乡和蛋白酶》,说腹泻是因为思乡,那我呢,是思乡,还是思人?

我吃过午饭开车去我爷爷那里。杨晴一个人在院子里,她撒了一小把稻谷,稻谷上面是木棍支起的一个铁皮洗衣盆。肥猫趴在温室的草帘子上面睡觉,杨晴过去抱孩子那样抱着它。杨晴摇着它说,别睡了别睡了,我做了陷阱,咱们捉麻雀吧。

确实有麻雀光临,但是铁皮盆扣下去总是慢的。我就在这个院子里长大,我那会儿用的是竹筐,最考验人的是捉麻雀,抬起竹筐时要一只手配合着麻雀,再用塑料袋套住筐口,而且稻谷要往更里面撒才管用。

我沒有喊杨晴,在她身后站了会儿就走了。

九月三十日,大太阳。

又是等红灯,音响里在放《人来人往》。前一次是杨晴要走,我送她。她引产后只在我家住了四天,她给我们家买了纯手工的羊毛地毯,帮着我妈铺在客厅里。我妈很喜欢她。我说,你别走了。杨晴说,我真的想留下来,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她最后还是说,不行,留这里闹心。送她回来我自己听着《人来人往》,眼睛成了喷泉。还以为是外面下雨车玻璃花了,打开雨刷才看见红灯和红灯后面的大太阳。再前一次是杨晴到杜可文当兵的驻地去,我考的大学也在那个城市。我和杨晴去吃香港茶餐厅,我们要了龟苓膏要了芥末,总共没吃几口,茶餐厅放的就是地道的《人来人往》。

一年前我怎么也教不会她爬上栅栏,再从栅栏上下来。一年后她一大早起来,女生宿舍门还没开,一楼窗户带着防盗网,二楼厕所的窗口开着,外面能见度并不高,她闭着眼睛跳下去。她买最早的一趟动车到那个有海的城市找杜可文。

她晚上不回去,她只联系我不联系坦克。不联系坦克是因为高中那会儿我们从学校逃出来,去市中心的购物中心三楼打牌之前要经过城乡结合部的一段铁路。晚上回去也要经过铁路。起初是我们三个人,有一个下午坦克打球跟人撞了胸,软骨挫伤。之后几天剩我一个人带着杨晴浪迹江湖。

下午往回走,突然“裤衩裤衩”来了火车,露天车厢装满了煤。我和杨晴灰头土脸跳下车轨给火车让路。火车过去之后,我重新站到铁轨上迎风撒尿,杨晴说也想撒,叫我给她看着人。

我看了看四下无人,她还不放心,走到铁路下面的草丛里,她刚脱了裤子。那是我们头一次在这里遇见拉客的火车,还是十一节的空调车。我看过一本书名字叫《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里面说我们是一种物理存在,用皮肤包裹起来并与这世界的其它部分区隔开来。因此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容器。物质本身也可以看成是容器,比如一缸水,当你走进浴缸中,你就走进了水中。浴缸和水也都是容器。我想说的是视野也是容器,当你看到一片区域,比如说空调车,你的视野就限定了区域的界限。所以,谁也不可能一下子看到空调车完整的十一节。空调车只能一节一节出现在杨晴的容器中,速度不快不慢,四平八稳地接受杨晴的检阅。或者说,是一节一节的客人检阅了脱了裤子蹲在草丛中准备撒尿的杨晴。

杨晴说我要是敢说出去就杀了我。当天晚上回艺术楼画画,我跟周围几个人说了《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说了视野是容器,我们不可能一下子看见空调车的十一节,只能一节一节看见。我是个大嘴巴,守不住事儿。随我妈,爱搬弄是非,爱嚼舌根。

我在购物中心三楼刚引进来的那台大头贴机子前,我拍的那几张大头贴,杨晴从我铅笔盒偷走了。她把照片贴到了女厕十一个隔间里。我的脸比摄像头稍低了一点,这样显得瘦脸尖下巴,我双手交叉在胸前,含笑不露,微挑着一边的眉毛。

忘了哪个天使姐姐把其中一张照片撕下来,交给了我。

隔天一大早我和杨晴厕所门口遇上,杨晴说,呸呸呸一大早遇见你真是晦气,瞎了我的眼睛。狭路相逢,我俩吵得很凶。刚从厕所里出来的、要进去的、路过的,都围着我们看。我问杨晴懂不懂怎么尊重人,杨晴翻了个大白眼,她问我怎么尊重人啊。我肩膀都在颤抖,我像跟人摔跤那样一条胳膊夹住她的脑袋,她叫出了声,我没有放倒她,我亲了她。我本来想问她,懂了吗。只是亲亲,碰了碰嘴唇,我的初吻就交出去了。嘴唇没有感觉,鼻子里倒是塞满了厕所里传来的尿酸味。亲完我们俩看对方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柔和了。

这以后坦克就出局了。

坦克出局,剩下的剧情只能由我、杜可文同杨晴填补了。我大学考进了一个海边城市,杜可文也在这个城市。大学时候的周末杨晴白天见杜可文,杜可文下午回部队之后,她再来找我。

有一个下午,我和楊晴去吃香港茶餐厅,我要了龟苓膏兑了蜂蜜,杨晴要了芥末又要了叉烧包,杨晴跟我说,她跟杜可文分手了。我问为什么,她不说。过了会儿,她说,龟苓膏很苦。茶餐厅里放着林夕填词陈奕迅唱的软绵绵的《人来人往》,我问杨晴,有这首苦情歌苦吗。杨晴忽然就眼泪流个不停,她大张着嘴吸气,她嘴唇上涂满了芥末,她说头一次吃,这么呛呀!

晚上本来要到体育馆蹭空调,可是馆内恋人太多了,那里更燥热。我和杨晴最后带着我的铺盖卷上了天台,我问她,怎么每周都来。她说,只要一周不来,杜可文立马换个女朋友。她又带着哭腔说,我后悔了。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我把杜可文调教得这样好,凭什么要让给别人。

睡下时热,半夜醒来冷,旁边一脸青春痘的恋人合盖一床棉被,被子盖在女孩胸膛下面,男孩把手从领口那里伸进去。女孩象征性打他一下说你真讨厌。

说不上哪时哪刻我感到心塞,我的手平放在杨晴胸口,杨晴呼吸匀称,我的手指头动了动,杨晴睁圆了眼睛。我笑道,这不是特地来消遣我!杨晴翻了个身,把我一只手结实地压在胸下。十斤精肉十斤肥肉十斤软骨都握到了手里,我预感不好了,我的手抽不回来。她说,你就不是人。只一拳便似开了个酱油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滚出来。

我一只手捂着源源不断涌出的鼻血,失恋的女人有多可怕,她说只要三拳就能打死我。她瞅准了我的眼眶眉梢,我抬起一只手招架,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红的黑的绛的都绽将出来。

她提起小粉拳说,你这个操刀卖肉的屠户,我叫你诈死。却似做了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

九月三十日,大太阳。

《人来人往》歌词是这样:刚失恋的你哭干眼泪前来自首,寂寞因此牵我手。除下了他手信后,我已得到你没有,但你我至少往后成为了蜜友。闭起双眼你最挂念谁,眼睛张开身边竟是谁。

以前从学校逃出来到购物中心三楼打牌那段路觉得好短,希望再长些我们多牵会儿手。今天又走那段路去吃豆腐脑,烈日炎炎,路变得无限长。思念断断续续,每一次都觉得真的忘了算了,又奇迹般想起她。

十月一日,阴天。

早上我煎了鸡蛋,我吃饭时我妈还没起来。吃完饭,我推门进去,从她手腕上卸下了我奶奶的玉镯子。她问我干嘛,我说,还给我奶奶。她一下坐起来,我说,我送杨晴。说完她才没有和我抢,之后我去日报社上班。

和领导撞见时笑着点了点头,我俩都默契地没有说话。

上午我看夏目漱石的《我是猫》,被打断了两次。一次是领导要我拉赞助,另一次是红叶打给我的。

小领导进来又撞见了我看小说,我抽屉拉开了一半,一本书正躺在里面。他小鼻子小眼睛,他把眼睛眯得更小,五官凹凸不平成了一块瓦。他说,我管不好你,怎么管好底下这么多人。我问他,底下多少人。他说你顶什么嘴,他伸手推我。我是大胖子我一把拽住他的手,往我这边拉——他身上满是头皮屑的味道——他差点跪下。一个强势另一个就要及时认怂,一阴一阳,四两拨千斤。他站好了,他又恢复了笑态,像我奶奶那样的慈祥。那是一种在外人前的慈祥,那里面有虚假、矫饰和目的性。我算是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看不惯他了。

小领导说,爱看书是好事,工作也别耽误了。他还拍拍我的肩膀。他走后,我把书放到桌面上,光明正大看。翻了几页,我一下站起来把书扔出去,书本跌到角落里。我骂道,杂碎。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捡回书刚要接着读,红叶打来电话。红叶说,你跟杨晴说说,别给杜可文打电话了。

我看了眼铺在桌子上的书说,杨晴不在我这里。红叶说,总不能没完没了吧。

挂了红叶的电话我打给杨晴。

杨晴说,你跟红叶说,让杜可文别给我打电话了。

我问她,你想怎样?

杨晴说,明明是杜可文骚扰我,你凭什么问我想怎样。

我说,我不知道相信谁了。

杨晴说,你跟红叶什么关系,她给你摸过胸还是屁股,你传哪门子话。

我鼻孔喷气,我说,你俩可有一个好东西。

杨晴说,你帮我还是帮她?

我说,你记住兄弟这句话,要死就死远点。

下午我去摩托城拉赞助,见了杜可文。杜可文比过去黑了,壮了,也壮成了坦克。他不爱说话是因为不擅长表达,说起话来比我想象的要笨。下午茶,点餐“双拼奶茶”,他念成“双并奶茶”,还闹了笑话。真不知道杨晴看上他哪点。看《3-4×10月》就想学北野武从后面打女人后脑勺,看《神探》学刘青云叫肥鱼,看《无间道》学梁朝伟用断了的胳膊发暗码,看《无耻混蛋》像个话唠那样一枪给仇人爆蛋爆出一脸血浆。想归想,杜可文喝完“双并奶茶”很爽快地答应了赞助我们报纸的事。我抢着买单,服务员看了看杜可文说,在摩托城还用你请,杜少爷签个字就可以了。这件事给我的打击是,有钱真好。

走时,杜可文说十五号结婚,问我去不去。我问他和杨晴还有联系吗,提起杨晴,我真的好想一枪给他爆了。他说,没联系了。

他倒是没有太得意,想息事宁人。

我们学校五十周年校庆时,杨晴想给我送花。而我呢,一直在后台同红叶她们几个周旋。那会儿我们挺喜欢红叶的,私下里叫她红叶大侠。她身上一股子浩然正气,透着同邪魔歪道斗争到底的劲儿。

那天坦克和我谁都没有把红叶大侠带走,可是杜可文却把杨晴带走了。

十月十一日,阴天。

很多年以前的十月十一日是坦克生日,也是阴天。在坦克的生日会上,我第一次见到杜可文。他要去当兵,头发剃了,还没长出来,戴了个棉帽子。杨晴陪着他坐在角落里。没有人认识杜可文,大家说说笑笑各聊各的。他很安静,一支接一支抽烟,一句话都没说。吃饭时杨晴还喂他吃猪血吃山药,喂完还擦嘴,他俩拉着手相视一笑,腻歪极了。饭后坦克带我们去唱歌房,杨晴作业还没写完,要回去写。我挡住他俩,问杨晴,你要去小宾馆里写啊。惹得大家哈哈笑,杜可文也冲我笑。他倒是腼腆,不像悍匪也不像强盗。

唱歌房的灯光绿的黄的橙的闪烁着,没有一种是正常的白炽灯色,我们带来的哥几个脚踩拍子摇头晃脑,都感觉不到他们出门是带着脑子的。楊晴就在这种嘈杂的环境里写作业,写物理写化学,怕晃眼,杜可文用手背遮着她额角。杨晴写几个符号,看看杜可文。两人一直拉着手,看对方时眼睛都笑成了月牙状。

十月十五日,大雾。

天蒙蒙亮,杨晴抱着一把耙子在耙地。

我大老远喊她,呆子,师父呢?

我穿过茫茫大雾走到她跟前,她发现新大陆一样看着我。她穿着黑色小裙子,屁股一扭一扭,倒是很像二师弟。

你才是猪八戒。她挥舞着九齿钉耙说。

爷爷做的早饭,杨晴帮着洗了一盘青萝卜,在碟子里挤了酱,盛了一小碗白砂糖,又剥了几根葱。她蘸着酱活吞了一根葱,又啃了一根青萝卜,我怀疑这个富二代是假的。吃完饭她想带着耙子上我的车,她要去杜可文的婚礼“大闹天宫”。别的不说,单说带一把耙子参加前任的婚礼,这是要把自己的老脸丢干净,顺道把我们家的脸面丢干净了。我说什么都不同意她带耙子上车。

在车上她问我,你觉得我和杜可文还能挽回吗?我掀她裙角,她忍受了我几分钟,突然打掉我的手。我说,一个是人夫,一个是人妻,你们不可能了。

人夫。杨晴咂舌。想想就刺激。说完她眼睛红了一圈。

她说,我就是爱他。

我两只手夹着奶奶的镯子在胸前拜了拜,我念叨着奶奶保佑她活着回来。我给杨晴戴在手腕上。世界上当然有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人,我宽慰她。

我说,真爱的代价很重。

她说,有多重?

我说,有个元帅,为了一个翩翩起舞的小仙女,最后沦落成了一只拿着九齿钉耙的猪。就这么重。

可是,总有一头猪相信爱情吧。她说。

十月十五日,太阳出来后,雾散了。

车子熄了火,我和杨晴在车里坐着,太阳越升越高。

我说,你想清楚了,走出这一步,永远回不了头。

杜可文的小洋楼前铺满了鞭炮纸屑,向阳面每一个窗口空调架子都在滴水,掉在宾客头上,宾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在我车子前面停了四辆加长林肯,后面还有几辆越野车挡住了去路,路的尽头传来不绝的喇叭声。

我说,大好年华没必要这么毁了。

我说,可没有人给你送饭。

杨晴说,两条忿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那一把无明业火腾腾得按捺不住,恨不能从肉案上抢一把剔骨尖刀。

行,里面的人你看着杀。我摊开手表示不管她了。

抱抱可以吗?杨晴问我。

我抱住她。太阳照得我们暖洋洋的,杨晴的脸上贴着一圈毛茸茸的金边。杨晴的体香味混杂着折断的草茎中应该有的清气、苦涩,又有点像路过水果摊,浮上来的甜丝丝的清香。从她穿上连体衣演蓝精灵到这一刻,八年来泛着水果清香的光阴,全部收进了我的怀抱中,我抱紧了我的全世界。杨晴说,我这一去凶多吉少。她说,放心不下的就是爷爷的大肥猫,你可千万别虐待它。

杨晴下车前要我放昆汀塔伦蒂诺《杀死比尔》里面,乌玛·瑟曼大开杀戒前响起的那段《没有荣誉或人性的战争》。

起风了,鞭炮纸屑飞舞。杨晴走在其间,背影单调又凄凉,我露出脑袋拍着车门告诉她,打不过就跑。她哼了一鼻子,她说,我今天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十月十五日,月亮橘黄色,像个橙子。

我把这个全世界最狼狈的女人扔到床上。

她死了一样,连呼吸都省略了。

杜可文说她今晚表现很好,没有动怒,没有耍酒疯。唯一不得体是拿一瓶阿萨姆奶茶当硫酸,泼到了红叶脸上。害得红叶重新补了妆,不过无伤大雅。

杜可文要走,我一把拽住他,我真想立刻爆了他的头。

我俩相互瞅着,我把杨晴剩下的阿萨姆全部泼到了杜可文脸上。这边分神不到一分钟杨晴差点趴地上,我拦腰抱住杨晴。

我给她脱了鞋,脱了裤子,又解内衣扣子。扣子在前边,我不会解。她挤着胸,挤出一道又白又深的沟来。她自己解开,把内衣撇到墙上,落地后是一朵凋零的蔫头耷脑的花。

我坐在床边,摸了会儿。

她叉开腿,像个汉子那样等着我。

我拆了床头柜上的湿巾,给她擦脸。

我包里有卸妆水,她说。

她的妆花了,像小丑,像孟姜女,像汉江怪物,像舞台上的虬髯老生。

她不高兴这样卸妆,她踢我一脚,她的生殖器露了出来,她说,对脸不好。

你还要脸啊?我问她。

她像我妈那样“咯咯”笑,她说,我都看见了,你泼杜可文。

我给她盖上被子,她把手插进我掌心。凝视我一阵,她说,对不起,谢谢你。

我形容杨晴的体香时,说是水果清香。仔细用鼻尖梳理、分辨,进而捕捉到这种表皮擦了酒精的水果清香。她肌肤里透出的体香味,怎么形容都是单一的,都是以偏概全的,是妄图把肉体还原成分子,把建筑还原成蓝图,一切都是徒劳和枉费心机。完事之后,我倚着枕头半坐在床上,陷入巨大的虚无之中。我确实很想抽一支事后烟,可我又真的想戒烟。杨晴说,你发现没有,红叶很像我?

你长头发,她短头发,我说。

她把脸埋到我的大肚子上,瓮声瓮气说,不是啊,我认识杜可文那会儿,也是短头发。

我问她,想说什么。她哭了,她说,杜可文只是想找我的替代品。

她把镯子褪下来,放在床头柜上。我们家的床头柜上放着烟灰缸,是空的,烟灰缸旁边是座机,塑料听筒是烟熏黑的。她抬手关了灯,室内漆黑一片。楼下车辆经过,把路灯的影子投射到墙壁上,我想着她俩的模样,脑袋里却给鬼魅魍魉增添了许多的生存空间。我说,留下来吧。她笑了笑说,不,我明天一早就走,永远不再回来。

黑暗中绽开无声的笑容,既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笑容。

梦见和杨晴看北野武的《花火》。我看过一次,所以急着给她讲剧情。里面的配乐是《那年夏天宁静的海》结尾的插曲。早上醒来,脑子里全是沙扬娜拉沙扬娜拉沙扬娜拉沙扬娜拉沙扬娜拉……

十二月十二日。

爷爷去世,小花园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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